第七章
1.
即便相識已有了些時日,可我對靳睦涵始終是懷抱戒心。
他應該也看出來了,有一次,他竟然笑著跟我說:“別看我長得看起來人高馬大,有的女孩也會覺得我橫衝直撞像是森林王子。可我希望你別怕我,我的心靈跟形象不相符,我心思挺細膩的,不是什麽壞人。”
不知怎麽回事兒,我被他這話逗樂了。不禁揚揚嘴角,卻終究忍住沒有笑出聲——
“壞人都不說自己是壞人,可壞人都比你拐彎兒抹角。”
下一秒,他也跟著哈哈笑了起來。
2.
七月的第三個周,我們公司競爭下了一項國際博覽會的大單。celine準備了慶功宴,一是為了慶祝公司運行順風順水跨出國門,二是為了鼓舞士氣,為迎戰接下來的工作來顆激心丸。
在大家眼中,欣欣是隻天然無公害牌馬屁精——開會永遠坐第一排,認真聽領導講話時將脖子伸得跟火烈鳥似的。集體聚餐就算自己醉得七暈八素、人畜不分也還要對領導推杯換盞。她時時伺機捕捉一個能令自己一步登天的機會。
據欣欣所說,記住上司的一切喜惡算是這時代一項全新的生存技能。比如她自己,能在入職一年半後坐上部門經理的位置,全托“好眼色和好記憶”的福。
就拿celine來說。她喜歡吃素,無肉不歡的欣欣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搜集全城最地道的素食餐廳陪著她頓頓吃素;她喜歡雞尾酒,欣欣在無數個深更半夜搭著她小酒吧進大酒館出;她喜歡收集香水、口紅,欣欣就聯係了歐洲十幾家代購,保證在新品發布的第一時間將貨發到她家床頭……
我也曾不明所以地問過:“欣欣,本職工作做好就行,你在其他方麵幹嘛也這麽拚命?”
“這叫多管齊下啊親愛的,技多不壓人,要知道,我們現在所處的畢竟是個人情社會。”
一頓昂貴日料吃到半飽,推廣部總監建議大家去pub喝酒。麵麵相覷之間,celine第一個舉手讚同,接著大家蜂擁而上。
我承認自己存在著某種不易被外界察覺的人際交流障礙。跟一、二好友私聊還好,可一旦到了人多的場合,便會無端緊張、氣喘、麵赤耳紅,甚至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這次一樣,當所有人都沉迷於擲骰子遊戲的時候,我卻獨自坐在包間角落裏埋頭玩兒手機,說玩兒,倒也沒玩兒出點什麽花樣,不過是將所有軟件挨著個兒摁了一遍,點開、退出、點開、退出。
欣欣轉過頭哈哈大笑的瞬間,看出了我的不適,便主動拉我入群。我以去衛生間為理由,借口離開。
後半場,欣欣拉著我跟各位敬酒,興許是晚飯吃得太少,喝著喝著,我的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而潛伏已久的傷感也在酒精的帶動之下擴散開來……
我欲坐在沙發上休息,欣欣卻沒有絲毫放過我的意思。她紅著臉,喝了太多以至於雙眼有些浮腫。她一路拖著我打起了通關,從人頭喝到人尾,再從人尾喝到人頭……
洶湧的醉意之中,我憑借僅剩的理智掏出手機,照著那個我最愛的名字準確無誤地摁下去——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sorry,……”對啊我怎麽忘了,他就算接起來了也是鞭長莫及。
沒關係。下一行——
“鄭嶼安?怎麽了?”
“能不能來接我,我喝得……”我已經吐字不清了。
“我現在在成都呢!有什麽事兒回去再說啊!先掛了,該輪到我們上台了!”
沒等我一臉乖相地說出“好”,電話啪得一聲掛掉了。
然後,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照著最後那個署名摁了下去。
四十多分鍾之後,靳睦涵推門而入。他先是蹲在我身邊道了個淺淺的歉:“對不起啊我來晚了,你說在劇院路,我路不熟,跑去南邊那個劇院路了……”
我動了動胳膊,要他扶我起來。
他照做了。
此時此刻的我像是一具腫脹的浮屍,而力大如他,輕而易舉便將我架出了pub。我扒住不遠處的一棵歪脖子樹幹嘔了好一陣兒,直到他伸手輕輕抹了抹我的背。我轉身想說句謝謝,哪料一個沒忍住,吐髒了他新買的球鞋。
清理完鞋子,靳睦涵扶我坐在酒吧門口的台階上,起身去攔計程車。可是好久好久,沒有一輛車願意搭載我。
吐過幾輪之後,我已經清醒了不少。從包中拿出手機,對準冷英凱的名字狠狠摁下去——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過了一會兒,靳睦涵走回來,擺出一副欲將我扛起來的架勢。
“你幹嘛!”我不由後退兩步,誠惶誠恐地問他。
“這裏偏僻,出租車本身就少。我背你上主路,那邊車應該挺多。”
我趴在他的背上,悲傷突如其來。興許是他的幫助令我熱淚盈眶,又或者是……沒走出幾步,眼淚跟著掉了下來……
3.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四平八穩地躺在自己公寓的小**。晚風經過紗幔的過濾變得異常涼爽。我坐起來,腦袋還有點疼卻不像剛才那般天旋地轉,起身下床在屋裏轉了一圈,發現靳睦涵已經離開了。
床頭櫃上留了張紙條:“桌上是蜂蜜水,可以緩解酒後頭痛。冰箱裏有剛放進去的酸奶,是順路在樓下便利店買的。”
他的字跡如同他的人設,挺拔而蒼勁。
我睡不著,去衝了冷水澡,對英凱的思念隨夜色加深。我放了張舒伯特,接著開始了秉燭夜畫。我一直相信執念的力量,隻要我將他牢牢鎖在自己的心裏,無論他走了多久,走了多遠,最終都還是會轉山轉水轉回到我的身邊。
淩晨兩點,我將工具歸位,將桌麵收拾整齊,吹滅蠟燭,側身將杯中的涼水一口氣幹盡,然後回到**。
可我才剛剛躺下,隻聽客廳某個角落發出一聲巨響。我被嚇得不輕,騰地一下坐起來。
然而我並未像影視劇所描繪的那樣開口尖叫或者大聲說話給自己壯膽。我輕手輕腳摸下床,路過工作台的時候,順手摸起一把裁紙刀。
我沿路幾乎摁亮了屋內所有的燈,一時之間燈火通明。然後我穿過客廳,來到最東頭,隻見屋外風雨大作,陽台的窗子被吹得大敞開,厚實的亞麻紗簾被撩起一條縫,狂風如同幽靈一般瀉進來。
我關好窗戶,又去反鎖了大門。回到**,困意來得恰到好處,很快便睡了過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可怕至極的夢。我夢見一個黑影在窗前來回遊走,我想要開口尖叫,卻像是被巨石壓胸,無論如何掙紮都動彈不得。好在這駭人的場景並未持續太久。緊接著,粘稠的黑暗如同海水一般當頭灌了下來……
4.
恍惚之間,我被鬧鍾刺耳的尖叫聲吵醒。
覺得身子酸疼,像是被噸級卡車碾軋過。我試著動了動胳膊,隻聽後頸處“嘎巴”一聲脆響,接著張開眼睛,發現天光已明,而我正以一副別扭的姿態趴在工作台上。身下壓著那張完稿的畫紙,紙麵右下角的位置一抹殷紅。
我狠狠怔住,順著那道血跡尋找來源,然後發現自己的食指指尖如同開花一般,皮肉分離,被揭起的幹硬皮膚正以某種醜陋而猙獰的姿態外翻著。指甲蓋周圍的血顯然已經凝固了,結上了厚厚的血痂。
而當我含著指頭,將目光移向那幅壓在身下的畫,驚心動魄的事情發生了——
那幅畫——那幅我親手完成的畫作,它靜靜地躺在那兒,卻完完全全呈現出一番截然不同的模樣來。
那是一堆奇怪的符號,像是某種簡筆畫,又像是某種寓意深刻的文字。
一時間,我的大腦轟地一下炸開,雙腿被結結實實焊在了原地。分秒的停頓過後,當我拿起那張紙仔細察看,發現那並非一幅全新的畫作,而是覆蓋在我手跡之上的一層更為濃重的墨綠色顏料塗層。
這一切發生地太過突然,突然到讓我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親眼所見。
我站在原地,麵對睡過的床鋪發了個毛骨悚然的呆。在此期間無數種猜測於腦中浮現,難道我患了精神分裂?或者……或者夢遊? 再嚴重點來說,難道畫這幅畫的不是我,而是……是我的另一重人格?
我努力回憶此前所有,卻隻覺得眼冒金星頭痛欲裂,應該是酒勁兒還沒有完全過去。可我明明畫的是英凱,怎麽突然就變成了滿紙鬼畫符?
忐忑之餘,我取過手機,懷著求救一般的心情摁下了撥號鍵。短暫的空白,那個陌生而機械的聲音再一次傳至耳畔——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我早已失去往下聽的耐心,甚至沒來得及掛斷,衝動上頭,用力將手機摔向床角。緊接著,它被厚厚的靠墊彈了回去,落在**,以一副奄奄一息的姿態。半晌,我走過去將手機撿回來,蒙在被子裏失聲痛哭。
昨晚發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白天與黑夜,現實與虛幻,冥冥中像是某種莫名的力量,將我的生活一刀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