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就這樣,在一個暮雲靉靆的星期六的黃昏,我見到了英凱的交換租客。

當我盤腿坐在閣樓地毯上喝著麥茶,懷揣滿心焦躁修改一張設計稿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我看了表,然後走去開門。緊接著,一個元氣無限的陽光大男孩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他看上去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一身英氣十足的戶外裝扮,眉宇之間蔚然成風。

他背著一隻巨大的深藍色行囊,腳下的登山鞋看上去有些舊了,而胳膊上的小塊曬痕與古銅膚色恰到好處地詮釋了一個漂泊者的形象。

“你好,我叫靳睦涵,是冷哥的交換客。”他說著,衝我禮貌地笑了笑,接著愉快地伸出手以示問候。

他的吐字伴隨著掩不去的微微的鼻音,那是西北人特有的強調。

然而我對陌生人向來缺乏熱情,對突如其來的親近更是習慣性疏離。於是假裝沒注意,迅速側身去將窗簾拉開。

餘光裏,男孩滿眼尷尬地將手收了回去。

靳睦涵對我的出場顯然沒有半點吃驚,興許英凱提前已經將我的存在告知與他。

英凱本來是打算將鑰匙藏在門外的腳毯下麵,他堅信這棟上世紀八十年代修建的破樓在當下連賊都懶得光顧。而我當場查看了日曆,發現正好是個周末,於是毅然決然接過了那把鑰匙。

英凱也曾詢問我的動機,我口口聲聲以如沐春風式的待客之道作為搪塞。而事實上,我不過是迫切地想要知道交換來的房客究竟是何麵目。

果然,這個麵目年輕眉眼單純的西北男孩——他的鼻梁挺拔,眼神犀利如鷹,唇齒柔和,帶著邊疆人特有的粗獷,像是命運的預設,如約出現在了我的生命裏。

我帶著他屋裏屋外一一介紹了個遍。告訴他哪裏是櫥櫃,哪裏藏著碗筷跟工具。告訴他書房是個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禁地,告訴他wifi的密碼以及電壓的額度……

不僅如此,我還提前繪製了一幅城市地圖,標出重要地標、省去了用不上的場所,標出附近的生活圈以及出行線路。a4大小的防水紙張,一目了然且方便攜帶。

當我將那張地圖雙手奉上的時候,他衝我熱烈地笑,擠出兩排潔白而矯健的牙齒。

而我,麵無表情地抿了抿嘴唇,接著一腳蹬上“吱吱呀呀”的樓梯,用手肘頂開天花板上的一塊蓋板,向他展示了屋頂花園,我們的秘密基地。

“樓很舊,小區也很空,大部分居民在六、七年前就都已經搬出去了,可我男友執意不肯搬走。我想,興許這裏就是他一直不離不棄的原因。”

靳睦涵幾步走上前,將目光灑向遠山之間的層層暮色,雙手撐上鏽跡斑斑的扶欄,然後發出了一句深深、深深的感歎:“這簡直就是我的夢想之境。”

然後他轉身,無比赤誠地看向我,“我特別喜歡城市之巔這個詞。在我很小很小,小到對住所還沒有任何概念的時候,我便幻想將自己成年以後的房子修建在一座尖尖的山頂上。因為在我的想象中,站在窗邊向外望,毫不費力便能夠將山河湖海盡收眼底,這將是一種多麽宏大而悲壯的感受!”

我靜靜聆聽,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可你現在住在沙漠。”未經任何思考,這句話便脫口而出,眼看要挑起一場戰爭。

“是沙漠邊緣。”下一秒,他笑著糾正了我,“生活就是這樣啊,現實總是跟夢想相差甚遠。”

我不好再說些什麽,跟著點點頭:“你先收拾,計劃計劃接下來的事情。有什麽需要打我電話。”說完,順著梯子下樓。

剛在玄關處穿好鞋,男孩卻追了下來。

“對了,等一等。”他一語將我喊住,接著蹲下身,身手利落地從巨大的行囊中掏出一隻牛皮紙包。

“家鄉特產,一點見麵禮。”

我向後退了半步。可還沒來得及擺手拒絕,他便將那紙包用力往我胸前一塞:“我初來乍到,對這座城市方方麵麵都不熟。收下吧,這樣我以後才好開口麻煩你。”

我謝過他,在溫柔督促下拆開來看,是一大包肉幹跟分裝的奶疙瘩。

而與此同時,站在我身邊的靳睦涵擺弄起手機。他打開沙發客軟件,在個人首頁點擊了“確認入住”鍵。我踮起腳,目光死死盤踞在他的手機屏幕上久久不肯放開。

“怎麽了?”他輕輕問道,言語間充滿疑惑。

“沒什麽,我……就是想看看英凱是不是也確認入住了。”

“他難道沒打電話告訴你嗎?”他問得認真,可在我聽來這無異於**裸的嘲諷——

“怎麽,你倆的感情不好嗎?不然他怎麽不主動告知自己的行蹤?”他應該是這個意思吧。這麽想來,我不由心生抵觸。

正欲開口反擊,他卻半臉遺憾半臉抱歉地聳聳肩:“他好像一直都沒上線。”

“你也是將鑰匙放在朋友那裏要他自己去取嗎?”此時此刻,我的焦慮感又來了。

他笑著搖搖頭:“我習慣用膠布粘在春聯後麵,每次都這麽做,很容易找到。”他衝我擠擠眼,“也相當安全!”

告別靳睦涵,我散步回家。

我那莫名的擔憂拔地而起,變得有些疑神疑鬼、心神不定。

最開始,我每隔二十分鍾給他發一次消息詢問冷英凱的入住情況,到後來減少到一小時一次、兩小時一次,可得到的答案卻屢屢讓我失望——“不好意思。”、“還沒上線。”、“可能忘記了吧,你別擔心。”……

這種期盼簡直令人崩潰。吃完簡單的晚餐,我滿腹怨氣地修改了那份看似永遠都改不好的設計稿。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十一點。

我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麵,回憶著英凱的說過的一字一句從中揣測著種種蛛絲馬跡。不知過了多久,隨著一陣痛感垂下頭,鮮血正順著指甲縫往水池裏滴。

臨睡前,我接到了靳睦涵的一通電話。他勸我不要著急,因為鎮上的網絡信號實在差得要命。而倘若英凱真的進了沙漠,就更不可能有回複的可能。

我追問他所居住的小鎮到底叫什麽,到底在哪裏,他卻賣了個關子,說改天見麵在地圖上指給我看。

於是懷著喪偶式的頹喪,我在風暴般的惴惴不安中熬過了無比艱難的三日。終於在第四天早上,接到冷英凱的短信——“去鄉下采風找當地牧民家住了幾天,出門的時候手機落在住處了。”

而沒過幾分鍾我便接到了靳睦涵的電話。他言簡意駭地告知我,冷英凱在沙發客軟件上已經確認了入住。

2.

我坐在椅子上伸了個舒坦的懶腰,整個兒人瞬間神清氣爽。自從聽到英凱的消息,我苟延殘喘的靈魂又被完整拚在了一起。

多日之前,我在欣欣的建議之下將那支手機寄回原廠修理,客服反饋說經過檢查,並非換個外屏那麽簡單,最好連內屏一起換掉,因為已經出現了黃斑。

“內存損壞了嗎?我的文件會丟失嗎?”

“會盡量幫您恢複,應該沒什麽問題。”

而就在下班之前,我接到了快遞公司的電話。

“是鄭嶼安嗎?您的快遞,我放在一樓前台了。”快遞小哥兒字正腔圓,聲音嘹亮。

我謝過他,迫不及待衝下樓將手機取了回來。操起剪刀就要拆,欣欣突然迎麵一陣小跑:“嶼安快來開會,頭兒新拿到一個項目,說是臨時安排任務!趕緊的!”

我聽聞,將沒來得及拆開的紙盒往座位裏隨意一塞,抱起電腦轉身就走——

設計總監celine是個資深強人型老處女,至於她的初戀完全是一個謎。她把一切對愛情的幻想、**和生命力統統投入到了工作跟創作中,導致私生活就是一片無人開墾的荒地,過了漚肥的季節,快淪為尷尬的鹽堿地了!所以她經常在項目裏**,項目裏可以永遠都是她漚肥的季節。

celine最常將事業作比——“我們都是為理想而生,以至於一切生活的細枝末節都可用作工作的詞條,事業是你們的**,吃多了**澎湃,可男人是偽**,吃多了會毒發身亡!做我們這一行兒,最重要的就是豐富內在,體驗生活,拓展視野,擴充想象,懂得天馬行空,偶爾跳脫。”

欣欣以此為基準,發誓要好好兒利用手頭的各項資源,曆經千錘百煉,充實自己的經曆及視野。

“做這行,要麽風流多情次次全心投入,要麽打一開始就保持徹頭徹尾的虛情假意。靈感是裝備,與炮彈、槍支無異,可別將它誇張成製約情緒的生活必須品。要懂得武裝自己,以此取得事業上的風生水起!”

celine不僅剝削大家的心力、視力、勞動力,就連情感能力都不肯放過,這也太慘無人道了!因此,暗地裏大家習慣稱她“老佛爺”,人物原型是武則天和慈禧。

然而,作為老板,如果celine始終秉持資本家的反麵派嘴臉一路可恨到底也還算好,可她偏偏又是一個懂得適時體恤下屬,擅於救大家於水深火熱的人。因此,在某些重要的時刻,反倒是讓人心懷感激。

就在我恭恭敬敬翻開文件夾的同時,celine摁亮了大屏幕,隨之將熱點一一指給各位看:“這裏——主題:剩女時代、等值愛情、青春回憶。今天要說的,是兩個小時前我爭取到手的項目。當然,細則安排我會發到你們每個人手上。這是我司今年的第一部女性時尚主題插畫冊,我的期望值自然比較高,要一炮打響,最好能像瘋了的業內黑馬一樣給我衝衝衝!”

欣欣低頭玩兒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celine顯然是注意到了,語氣頓了頓,幾步衝過來,將文件夾往她麵前用力一摔:“你又失戀了嗎大小姐?如果是,請你收集哀痛傷感,用到人物形象特寫裏!如果不是,請你集中精力!抬頭聽我講話!”

欣欣哆哆嗦嗦站起來,低著頭,小心翼翼說了句,“我在聽。”

不想這句軟糯糯的反駁竟激起了celine的怒氣,她轉回身子:“在聽?那我剛才最後一句講的什麽?”

欣欣愣了一下,微微抬頭,環顧四周。不想,大家全都擺出一副拭目以待的神情。

“你說……要我們努力工作向前衝,像瘋了的馬……”

所有人哄堂大笑。celine的臉色難看到了極致。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拋去一個殺人不見血的大斜眼兒命欣欣坐下——“散會後來我辦公室。”

散會後,我回到辦公桌前,放下電腦的瞬間突然想起了什麽。

我從椅子上拿起那件包裹剛想拆開來看,哪料就在此刻,欣欣不聲不響地出現在我的身後。她的眼睛很紅,明顯剛剛哭過。

我料定她是被celine訓斥,伸手撫了她的肩,輕聲安慰:“話說得很重嗎?”

她轉過身來,猝不及防地抱住我的脖子,嗚嗚咽咽憋了好一會兒,說:“嶼安,我是真的失戀了。”

就這樣,我安慰她了一陣,然後跟她一起出了公司大門。而在此之前,我將那紙盒塞進手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