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臨走之前,冷英凱叮囑我幫他簡單打掃一下閣樓,我點頭說好,並以及時而頻繁的聯絡作為交換。
我摸黑下樓,愉快地揮舞著手中的手機,快樂地就要飛起來。
然而就在三樓轉角的地方,突然兩道黑影“唰刷”自眼前一竄而過。我被嚇壞了,一腳踩空,當即失去重心,整個兒人向前栽去。這還不算最糟,更糟糕的是與此同時原本握在掌心的手機從扶欄之間的空隙掉了下去。
短暫的走神,我聽到樓底傳來一陣脆響,我知道,那是手機四分五裂的聲音。踉蹌幾步,好不容易站穩,我回頭看,發現粗壯的暖氣管道上蹲著兩隻覓食的野貓。然後我一口氣衝下一樓,將屏幕開花的手機撿起來。
回家的路上,我照例塞上耳機,放了一張70年代的爵士專輯。步履輕快,好似整個兒世界都在旋轉、跳躍、閉上眼。
三十分鍾以後,我坐在公寓客廳的地毯上,迫不及待將那幅畫拆開。
當我剝去三層厚厚的牛皮紙,卻意外地發現那既不是什麽高仿版名家名作,也不是什麽極具先鋒意識的小眾作品,而是一副再普通不過的風景畫,濃墨重彩的昏暗色調,墨綠色的天空,幽暗的湖水,岸邊枯木嶙峋,成群的牛羊吃草。天邊有夕陽,卻也是濃重的綠色……
我記不清自己當初為何會問他要這樣的一幅畫,也興許是他記錯了。總之,無論它的內容還是它的色調或線條,實在讓我高興不起來。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短短二十四小時,發生了太多事情。我的身體又累又困,神經卻無比興奮。我像丟垃圾那樣一躍而起,將自己甩到柔軟的小**,英凱的麵孔自眼前憑空劃過,不禁心跳加速。
我翻來翻去睡不著,幹脆起身回到工作台前麵。拿出畫本,扭亮台燈,去冰箱取了冰塊跟苦艾酒,然後放了nova menco的flamenco。
這支樂隊起初還是韓露介紹給我的。我以為,這便是吉普賽人的江湖。把快樂和悲傷全部藏在灑脫背後,把所有的愛恨情仇一股腦全部塞進flamenco裏。橫衝直撞,熱烈似火,卻總能給人哀而不傷的感覺。
這是我多年來的習慣,太多個失眠的夜晚,憑借一幅插畫一杯酒消磨時間。有時候我會將作品放上社交平台,也會有誌趣相投的人為我拍手點讚。
插畫通常內容多樣而主題單調,它們統統跟英凱相關。我畫他戴帽子的姿勢,畫他品茶時的神情,畫他笑逐顏開的模樣,畫他怒發衝冠時的窘狀。有時候畫一百根他的胡須,有時候也會在旁邊畫上一隻毫不起眼的自己……
我以為,隻有這樣,隻要這樣,就能夠將他永永遠遠留在我的生命裏。
2.
這天早上我很早就到了辦公室。心情不錯,做起事來更是得心應手,跟客戶之間的溝通也無比暢通。
我在一間時尚品牌旗下的獨立設計工作室工作,主要負責各類海報的設計項目。
午休時間,我啃著三明治進茶水間泡咖啡,發現大家正熱火朝天地議論著些什麽。我湊上前,同組設計師欣欣手舞足蹈地告訴我,最近公司要調進一個新人,據說在曾在歐洲留學,專攻視覺藝術跟電影海報設計。研究生還沒畢業就被公司簽了下來,最重要的是曾在好幾屆歐洲藝術大賽上獲過個人獎項,大三那年還帶領小組亮相過“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
“你知道麽嶼安,聽說是個混血小帥哥!”欣欣說著,將煮好的咖啡倒入自己的馬克杯,順便幫我把杯子斟滿。
我笑著跟她道謝。
“對了欣欣,你知道公司附近哪兒有比較靠譜的修手機的地方嗎?”
“怎麽?進水了?”
“不小心摔壞了,屏幕全碎了。”我說著便將手機掏出來給她看。
欣欣小心翼翼地雙手結果,深怕劃傷了手。
“喲,都碎成這樣了還修什麽呀?幹脆新買一個好了。再說了,這都什麽時代了,還有誰去修手機啊!別說是手機,就連男友都是不好用就隨手換呢!”她說著,衝我吐了吐舌頭,“對了,我一姐們兒在中環開了間電子產品專賣,全是正版貨,你去報我的名字,七折!”
“不是,我那個……我這麵,裏麵有工作相關的筆記。”我撒了個無關痛癢的小謊。事實上哪有什麽筆記,我在乎的是那張合影。
“你沒同步啊!”
“沒來得及。”
欣欣喝了口咖啡:“聽我的,寄回原廠吧。街邊小店偷偷給你換水的,之前我花一千多換了個屏,用了兩個月不得不換了台新機。”
我謝過欣欣,從茶水間出來,看了表,距離工作時間還有十五分鍾。
然後我坐回到辦公桌前,用備用機輸入那串爛熟於心的號碼。緊接著,一個極富磁性的聲音字正腔圓地告知我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應該還沒降落。而我竟然糊塗到忘記詢問他的航班。
3.
在接下來的一個周裏,每天下班後的時間我都是在打掃閣樓中度過。就算再疲憊,可一旦想到英凱,便總是能瞬間滿血複活,幹勁十足。
與此同時,我的失眠也減輕了不少。
我用了整整三天清理灰塵跟蛛網,用砂紙將浴室的黴菌矬下。我將閣樓的各個角落打掃地一塵不染,後來租了輛小車從市郊的家具城搬回家居用品。
我買了新的茶幾、桌椅,買了窗簾跟地毯。我從網上訂購了熱帶植物跟好看的裝飾,還從公司附近的花店搬回了一大盆龍骨。
龍骨。那可是英凱最喜歡的植物。
一切收拾妥當,就等著我們的客人入住。
周六晚上,我照例回父親家吃飯。幾樣再清淡不過的小菜,不過是為了彼此陪伴。
吃完飯,我們一同走進書房。父親坐在窗邊的躺椅上,隨手拿起一本攤開的《玉石鑒定》。
我在門邊的藤椅上坐立不安了好一會兒,緩緩開口道:“爸,我想跟您說件事兒。”
“喲,什麽時候變得跟我都吞吞吐吐起來了?”父親輕輕回應,卻並未抬頭看我。
“我要是說了,您可別太震驚。”
“怎麽了?”說著便回過身,摘掉掛在鼻梁上的老花鏡。
猶豫再三,我輕輕提了一口氣——
“爸,冷英凱回來了。”
良久的沉默,我抬眼看向父親。他像是受到了某種巨大的震撼,直直坐在椅子上,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甚至在某個不易察覺的瞬間,他的眼中劃過一絲難言的恐懼。
少頃,父親緩緩開口:“不準跟他聯絡。”
“為什麽?”
父親不說話,眉頭緊皺,嘴唇緊緊繃住。
“您還在生他的氣嗎?爸,都過去這麽久了,氣也該消了!再說,也許他有自己的苦衷。”
良久,他鄭重開口,一字一句地說道:“作為一個男人,我想我了解自己的同類。既然他當年敢不負一點責任地消失,就不應該再這麽輕易地回到你的生活中。”
“爸,英凱是想對我負責,他親口告訴我的!他的眼睛從來不會騙人的!”
“你見到他了?”父親錯愕不已。
我點點頭。
“你不該被那人的花言巧語所蒙騙!更不該聽從於他虛假的和顏悅色!”
我曾堅定地認為父親對此事一無所知,事發後的再三勸慰與阻撓不過是對女兒情感上的保護。可這一次,一切都變得那麽與眾不同。我仿佛從父親的欲言又止中聽出了某種懸念,從他的反應中揣測出了某種無法輕易言明的……內幕。
“爸,您是知道些什麽嗎?”我站起身,緩緩走到他的麵前。
“……”
終了,他眉目堅定地點點頭,將目光射向我的臉——
“我知道!”
“我知道我的女兒是個多麽堅強的姑娘!也知道我的女兒無論離開誰,都能夠把生活過好。”
臨走之前,父親將我送至玄關處。
推門瞬間,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孩子,過去的隻可以用來回憶。千萬別放任自己沉迷在陰影之中。否則永遠看不清前麵的路。”
多年以後,我終於明白。愛情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剃刀,能夠剔除恐懼,卻也會讓你的靈魂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