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回到家,我放了張cd,胃裏的食物還未完全消化,便進廚房拿冰水出來喝。

突然之間衝動上頭——

我要去找他,實在不行就守株待兔。如果今天等不到我就等明天,明天等不到我就等後天,天天月月年年,直到他再一次出現再我的眼前!

我不能就這麽若無其事地裝作什麽都沒發生,至少要聽他親口說清楚,解釋那年究竟發生了什麽,而他到底為什麽決定消失不見。五年,整整五年。我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無論真相多麽殘忍,我都能夠承受。

我站在鏡子前麵,看自己慷慨激昂的臉,發現這想法並非什麽靈光乍現,而是早有預謀。我向來以為潛意識是個神奇的東西,有時候與我合作,有時候脫離“我”的束縛單打獨鬥,先斬後奏。

想到這兒,我不禁莞爾一笑。可下一秒,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在指尖生發。我低下頭,發現指甲周圍的皮膚竟然淌著血。不知不覺間,我又扯破了一小塊兒還未痊愈的皮膚。

韓露給的那管昂貴護手霜就擺在洗手台上,可就我而言,它極具創意的外觀更適合作擺設。興致上來的時候薄薄塗上一層,若感到油膩再接著拿紙巾擦掉。我愛洗手,有些強迫。做一頓飯的功夫,我都能洗上十幾次手。

我將手指淺插入口中輕輕吮吸,讓血液盡快凝固。與此同時垂頭看了眼手表,然後將它輕輕摘下來。

誰知道今晚會發生什麽,我用冷水衝了澡。至少我自己是期待發生些什麽的。

然後我換上英凱最喜歡的那件紅色連衣裙,從儲物盒裏取出那枚質感冰冷的鑰匙。闊別五年,這一切動作更像是一場儀式。

接著,我坐在沙發上吃了一隻蘋果。十點四十五分,輕輕拉開房門。

2.

一路上,我盡量以貓的方式行走,將自己藏匿在月光的陰影裏。插上耳機,放了一曲維瓦爾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想象著周圍的人都看不見我。

步行二十多分鍾,我到達目的地。抬頭望著眼前破敗的家屬樓,像是站在穀底仰望著一處懸崖峭壁。而那黑洞洞的樓道,眉目猙獰,像是隱藏著某個惡魔般的秘密。

樓梯間的頂燈照例沒亮。然而今天,我沒有跺腳,甚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危機四伏的旋律令我有些興奮。我抬腳往樓道深處走去,盡量使腳步平穩無聲,很快,便被粘稠的黑暗湮沒。

爬至頂樓,我在閣樓前站定,防盜門緊鎖,鏽跡斑駁的鐵拉環塵埃密布,像是一切都未曾發生,更像是喧囂過後的偃旗息鼓。

我突然間有些走神。失望之餘,掏出鑰匙將房門層層打開。習慣性伸手去摁牆壁上的開關,伸手的瞬間突然後悔,可惜已經來不及了,隻聽耳邊“啪”的一聲響。

然而幸運的是,這裏常年無人居住,斷水斷電,燈盞並沒有如期亮起來。

記得在某本科普雜誌上看過,人的視覺往往會在黑暗中變得異常敏銳。果然,不過一兩分鍾,我便適應下來。

他顯然還沒有出現。或者,他再也不會出現。然而這一刻,那些空穴來風的預設通通被我拋置腦後,因為眼前的種種足以令我熱淚盈眶。

我緩緩走上前,將蓋在家具上的白布一一掀去,就這樣,屋內的所有物品以某種翹首以盼的姿態明目張膽地暴露於眼前——

磕壞了一角的原木餐桌、亂置於桌子中央的水杯、被掀去坐墊的沙發,掉了塑料殼的掛鍾,以及牆壁上那隻搖搖欲墜的風箏……

他們散發著我所熟悉的氣味,那是木頭與灰塵交織的味道。

我不禁閉起雙眼細細嗅,宛如昨天。

記憶如潮水一般大麵積向我湧來。一股悶悶的潮熱自心底衝向我的鼻腔、眼角、額頭。我緩緩向裏間走去,推開右側的房門,昏暗的路燈映出臥室模糊的輪廓。

我來不及抒發自己的小感慨,就在下一秒,腳邊哐當一聲響,我好像踢倒了什麽。彎下身子將其撈起,那是一隻樂嘟牌礦泉水瓶,裏麵的水已經喝完了,上麵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能隨手將喝過的水瓶留在這裏的除了英凱還會有誰?我自然而然視之為他留下的“紀念物”,意欲帶走。可就在拉開手袋的瞬間,突然怔住——

我的目光落向床鋪,有些難以置信。白布已然被掀去,沒有枕頭,沒有被褥,卻有一處淺淺的凹陷,在月光的照映下異常分明。

我知道,那是有人睡過的痕跡。

我欲提腳上前查看,突然,大門處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我迅速將水瓶塞進包裏,接著蜷起身子縮在牆角。

側耳聽,是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響。

我用力豎起耳朵,集中精力,讓目光聚焦於大門處。沒費什麽功夫,門被推開。他的力量很小,盡量使自己的動作安靜且隱秘。

他沒做任何停留,徑直衝這邊走來,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他輕車熟路地穿過客廳,接著伸手去推左側的房門。

那是間書房,他曾今的樂土。

就在這時候,我的背部由於受到強力擠壓,包裏的礦泉水瓶突然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音很小,卻還是被他察覺到了。他突然轉過了身,朝這邊走過來,一舉一動之間充滿了警惕。

而就在他踏入房間的前一秒,我躍身跳了出來——

“冷英凱!”

他的肩膀劇烈一顫,與此同時猛地頓住腳步。

我上前,他退後;我再上前,他再退後。他戴著棒球帽,厚厚的領巾遮住眼睛以下的大半張臉。

“英凱,別躲了。我知道是你!”

然後,我猛地打開了手機的電筒,朝他臉上照了過去。他轉身,拔足欲逃,卻結結實實地撞上了身後不遠的牆壁。

興許是被逼入進退維穀之境,也或許是懶得再偽裝下去。他轉過身,開始主動揭示自己的身份——

他脫去帽子,解下厚厚的領巾,而就在他伸手摘下口罩的瞬間,我的大腦“轟得”一下燃燒了起來。就好比洪水以滔天之勢灌入原本幹涸的莽原,我感到呼吸局促,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那是一種巨大而叵測的喜悅,憑空而降,真假難辨。我站在據他兩米之外仔細打量,那是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鼻梁,他眼角的黑痣,那是實實在在的,他的麵孔。

闊別五年,行蹤泯滅,而在這個稀鬆平常的深夜,我的冷英凱再一次降臨在了我的生命裏。

一時之間,整個兒世界都停止了運作。耳畔的聲響如退潮般統統消失,唯有他的呼吸,粗重的,久違的呼吸,冥冥之中,像是在低吟著我的名字——“嶼安……鄭嶼安……”

我關掉手機,彼此置身於層層疊得的黑暗之中,麵麵相覷,相顧無言。凝滯的空氣將我們分隔開,咫尺之間,卻像是隔著一整個兒宇宙。

他就那樣靜默地看著我,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沒有噓寒問暖的問候。他不說話,麵色冷淡而黯然。

我想要衝上前,他卻挪挪腳,見勢避開。

我全身從上至下的脈搏都因激動而撲騰撲騰地跳躍著,可他的遲緩與冷漠卻令我倍感心碎。

久久僵持,終於,他率先敗下陣來。一聲歎息,接著卸掉所有防備,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

我追問他這幾年的行蹤,他說自己遠離了這座城市,一直在國外跟父親一起生活。我問追究這一切的根源,他卻固執地低垂眼簾,執意不肯說。

關於他的父親,我多少是了解一些的。英凱上小學時父母離異,父親下海經商,後來去了國外,而他跟母親留在了廈海。後來母親改嫁,英凱不喜歡繼父,成年之後更是與他們聯係甚少。

“你為什麽會在這兒?”我先聲奪人。

他憋著嘴,顯然是想拒絕回答。

“為什麽突然回來?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追問。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狠狠停留,很快卻撇開 :“不關你的事。”

一句不鹹不淡的回答,瞬間將我推開十萬八千裏。半晌,他動動嘴,顯然是想問我同樣的問題。

“我知道是你!昨天是你,今天也是你!我來這兒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要一個答案。我要知道真相!你離開我的真相!”

“這世界上哪有什麽真相!你的所見所聞,就是真相!”他有些回避,又有些不耐煩。

他的作答令我感到氣餒。

“是嗎?你那門當戶對的未婚妻呢?”

“分開了。”

“為什麽?”

“這不關你的事。”

“既然分開了,難道我們不能重新開始嗎?”

他的表情微微一怔……

後來的後來,我苦苦求他留下來,留在我的身邊。他用那種幽幽的眼神看著我,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

終於,我的喜極而泣變成了一場嚎啕大哭。興許是背不住我的眼淚,少頃,他的目光變得柔和,張張嘴,“等我回來。以後再說。”

他輕而易舉地動動嘴,在我看來卻是一個鄭重無比的承諾,一個勝過了世間一切甜言蜜語的承諾。

我自以為摸清了他的心意。欣喜之下,得寸進尺地要他搬來跟我一起住,他卻說在告別單身之前最後一次free style,他要單獨去西北一趟,現今任職於歐洲的一家涉外地理攝影公司,這次是回來工作,有一組照片要趕出來。

“什麽時候動身?”我有些懷疑。

“明天。” 他的目光落向窗外,“先在甘南待半周,然後進新疆。”

“酒店定好了嗎?”

“沒訂酒店,那種偏遠的邊鎮酒店太少,聯絡不便。用了沙發客app,交換住宿。”

沙發客app?交換住宿?聽上去就像是一場騙局。英凱興許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慮,接著掏出手機遞給我:“就是他。我的交換客。”

我掃了一眼屏幕,轉手將手機還給他。我承認自己根本沒看清那人的樣子,不過是為了驗證確有其事罷了。

“到了給我發微信。”

“再說吧,如果進沙漠或者進山,可能沒信號。”

“對了,你的號碼……”

“之前那個。”

興許是月光的緣故,他的臉被一層輕薄而煞白的光影蒙住。 他的態度比以前冷淡了不少,也失去了曾經的生龍活虎。

“對了!”他開口將我叫住,隨之轉身進書房,接著將一塊半平左右的物件超我懷裏一塞。

“畫。你之前想要的。”

“我要的?”我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是達利還是莫奈 ?或者……安格爾?倫勃朗?五年了,我曾經問他要過的東西太多,實在記不起這些細枝末節。

而事實上,他話中有話,隻可惜我當時並未讀懂。

“拿回家,保存好。經常拿出來看看,對你有幫助。”

冷英凱著急離開。我看了表,淩晨一點半。他說要趕去機場,還要去朋友家收拾行李。我踮腳去親吻他的臉,他的眉眼回避,渾身僵硬,卻並未正麵拒絕。

“英凱,你……”

不等我說完,他將我一語打斷,“我走了。幫我好好兒照顧新來的沙發客。”

我的沮喪又來了,不由陷入深深的迷惘。想要追問,卻又不敢。

他都已經開始裹領巾了,我卻將他一把拽住:“對了,久別重逢,至少留張合影!”

沒等他拒絕,我已經拿出手機打開了自拍軟件。

“笑一笑英凱!說茄子!”

他的表情間寫滿了不適。抽身的前一秒,我眼疾手快地摁下了快門。而與此同時,我踮起腳親吻上了他的臉頰。

“你一定會回來,對嗎?”

他用力凝視我,接著重新戴上帽子跟口罩,先我一步出門。他好像消瘦了不少,如同一張薄薄的紙片,悄無聲息地擠出了那道窄窄的門縫。

轉身離去的瞬間,目光在我身上短暫停留,寓意模糊。

也是後來的後來,當我認真回憶,才發現那目光不僅僅涵蓋了對曾今的抱歉,不僅僅是對未來的期許,而分明是在寫著:“去,去把真相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