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夜幕下的綁架(上)

1.

小區門口有間日常雜貨店,左邊緊挨著的是一家理發店,右邊是五金店。聽說三家店屬於同一個老板,即便火車站周邊有規模更大一些的超市,可方便起見,附近的居民都會就近在此采購日用品。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刷牙,靳睦涵提著兩隻塑料袋推門而入。

“嶼安,睡好了嗎?”他說著便衝我笑笑。

我握著牙刷點點頭,隻見他將袋子裏的東西一件一件掏出來——牙刷、毛巾、香皂、洗衣粉、兩隻新水杯、一袋大米、一袋水果……

除了等待英凱回歸,我們沒事可做,他說帶我出去轉一圈,我搖頭晃腦地拒絕。濃烈的驕陽太容易使人怠惰,熱到透不過氣的時候,簡直有些頭暈目眩。

吃過早飯,我將長條沙發移到了窗子邊,塗厚厚的防曬,然後整個人四平八穩地仰在上麵,讓陽光灑滿我的身子跟我的臉。椅墊很滑,總是不住往地板上溜,與之對抗,我不得不像條濕滑的鯰魚那樣扭著屁股。

扭著扭著,餘光裏,一個不怎麽起眼的小東西掉落在了地板上。聲音很輕,卻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一個鯉魚打挺翻下身將它從沙發底下摸出來,那是一張照片,一次性成像的拍立得相片。看第一眼,陽光強烈,相紙的反光很是刺眼。於是我調轉方向,看了第二眼,上麵的內容令我當即振奮——

如果沒猜錯,那應該是一張聚會留念,暗紅色環形沙發,英凱坐在最中間,旁邊是幾個胡子拉擦的外國人。他們彼此勾肩搭背笑得熱烈,像是結束了一場沙發客們的小派對!

至於時間,就整體環境判斷應該是在日落以後,四周光線很暗,這使拍照者不得不按下閃光燈。然而操作不當使得曝光過度,畫麵有些發白,刺眼而模糊。

我的大呼小叫成功引起靳睦涵的注意。當時,他正在陽台上晾著幾件洗好的白襯衫。我要他試圖分辨出照片所顯示的具體位置。他的目光一晃,接著若有所思地說:“太糊了嶼安,我實在看不太出來,但你看他們每人手上都握著瓶啤酒,應該是在某個酒吧的門外。”

“那你能確定,是在這個鎮上嗎?”我迫切不已。

靳睦涵仔細想了一下,有些遺憾地搖搖頭:“這個小鎮尚未被開發,相對封閉,居民大多是本地人,就連長居的外來人口都很少,又怎麽會有外國人光臨?”

“背包客跟沙發客不都喜歡探險嗎?越是閉塞越是神秘就越是能夠喚起這群人的好奇心。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可是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背著行囊騎著駱駝進入黑沙漠的腹地了!”我緊緊咬住曆史,不遺餘力地強調著自己的希冀。

靳睦涵張了張口,又重新閉上,來來回回好幾次。我知道,他不想用那麽直接而實際的答案傷害我。可猶豫片刻,還是緩緩說道——

“嶼安,即便如此,即便那些外國人是常客,可鎮上並不存在這樣的一間酒吧。據我所知,這裏有禁酒的規定,荒脊鎮的閉塞造就了這裏的傳統,又怎麽可能開業一間酒吧呢?”

不會嗎?是啊,怎麽會!我原本亮起的目光又瞬間暗了下去。

2.

劇烈的失重感讓我忽然驚醒,我 “啊——”的一聲喊了出來。

床頭燈的開關被打開,暖黃色的燈光趕走了盤踞枕邊的恐慌,過度的緊張讓我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呼吸聲從大到小,由重到輕,直至漸漸平靜。

我摸了一把額頭上驚出的冷汗,那潮乎乎的粘稠在我的手心融為一片。我感受著窗外的微風滑過肌膚,虛恍的意識最終被真實感占據。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不禁喃喃出聲——“原來,隻是個夢。”

堵在胸口的巨石瞬間落下,我也逐漸變得清醒。我仔細回憶著夢境中的那些片段。為什麽這個夢會如此真實?

虛幻跟現實之間,眼前的一切令我困惑。

我閉起眼睛,使勁甩了甩頭,試圖以這種方法去忘掉這個荒誕的夢,然而剛剛閉上的雙眼又猛地睜開——

“嶼安,你怎麽了?”靳睦涵光著身子出現在了臥室門口,鞋都沒來得及穿,隻穿著一條四角褲。

3.

因為冷英凱,我被困在了這個小鎮上。可不知怎麽了,真相似乎開始回避我。我整日待在這間發了黴的公寓裏,閑到無聊便幹脆翻讀靳睦涵的書。

其中,我最熱衷於一本重述荷馬兩部史詩的散文。記得上中學的時候,我一遍又一遍地閱讀它們,直到近乎將每一頁都牢記在心中。也是在好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盡管講故事的人偏向希臘人,而我卻更傾心於特洛伊人。我讚賞赫克托爾,我喜歡帕裏斯為他的死亡而複仇。時至今日,我也生活在了一種被圍困的狀態中,因此支持那些被包圍的人。

一本書來回翻過兩遍,我感到有些煩躁。於是拿過手機點開日曆,已經過去了四天,卻還是沒有冷英凱的消息。他的電話永遠處於無法接通狀態,或者幹脆關機。

我也曾屢屢心生懷疑,於是趁著某次買水果的機會拿那張拍立得去樓下的雜貨店詢問。英凱在此逗留的時間不算短,就算跟鄰居一次次擦肩而過,可雜貨店總是要去的。

老板娘是個熱情洋溢的河南女人,她給我的庫爾勒梨結了帳,又支著腦袋積極主動幫我辨認。她的目光在照片上稍作停留,隻看了一眼,便一麵比劃一麵用河南口音跟當地方言交雜的普通話告訴我:“有的有的,這個男人住在這兒。就是經常出去,背大包,不待很久。”

我謝過她,提著半袋梨子上樓。

高溫顯然阻礙了空調的運作,我靠進沙發無所事事地削了一大盤梨子,吃了一隻,然後眼睜睜地看其餘的發幹發黃。沒多久,我便被籠罩在了悶熱的蒸籠裏。

等我重新睜開眼睛,已然傍晚七點半。靳睦涵不在家,應該是去鎮上買晚餐了。我撥了一通石沉大海的電話,然後將充電器拔掉,手機塞進褲兜。

我打算下樓散步,順便看看這座小鎮日落前的蒼茫景色。怕迷路,還專門在手機地圖上提前定下小區的位置。可四十多分鍾以後,網絡失聯,我的電子地圖再也不動了。

我看著四周的建築物,覺得好眼熟。這條路之前應該走過,道路很窄,兩邊是高高的紅磚牆,路邊偶爾扔著輛形同破銅爛鐵的自行車。我的視野被大麵積的陌生困住,隻好憑直覺一路向西摸索。

走著走著,身後一例人影閃過。

“咯吱,咯吱。”

皮鞋碾壓石子的聲音越來越重。

“有人!”我頓時睜大眼睛,心跳隨之加重。有人尾隨我!

我偷偷回首,不遠處一個黑影正快速向我移動。那影子被晚霞的餘暉在牆麵上放大,等等!我竟清楚地看到了一束隨風搖曳的馬尾。

一個女的?一個跟我有過節的女人?韓露?難道是韓露?如果是她,她為什麽跟蹤我?

我一步跨上小路的另一邊,由此判斷對方是個不相幹的陌生人。然而看到我的變化,黑影也跟著改變了路線。

我有些緊張,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大,後來,我實在抑製不住內心的惶恐,甚至拔腿小跑起來。眼看著就要跑上大路了!我看見了緩移的羊群,聽見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響,還有一個跛了腿的牧羊人正手持柳鞭趕著羊群。

然而就在這命懸一線的關頭,有人從側麵將我一把拽進了一處岔路。

我下意識扭頭,可還沒等看見那張臉便遭到當頭一棒。

4.

冥冥之中,耳邊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響,牛羊的膻味兒直衝鼻腔。我覺得很熱,想要擦汗卻發現自己手腳被束,壓根動彈不得。

我掙紮著睜開眼,前方燃著一片火光,四周是危機四伏的黑夜,我開始根據周邊環境進行腦部——應該是荒郊野嶺上的一間磚房,或者幹脆我已經被綁到了某片沙漠。

我在哪裏?這又是什麽情況?靳睦涵?靳睦涵呢?就在這時候,我腦袋一疼。對了!我好像被人跟蹤,韓露!韓露跟蹤了我。難道是她將我捆來的?還下黑手襲擊了我?到底又是為了什麽?

火光深處,一個黑影朝著我靠近。

“韓露?你做什麽?”情急之下,我不顧一切張口喊道。

那影子不回答,隻是一步一步,緩緩走到我的麵前,然後,她摘下了帽子,與此同時摘下了蒙住臉的口罩。明亮的火光令我視覺麻木。我輕輕閉眼然後迅速睜開,然後眼前所見令我震驚——

“晴子?是你?”

“沒錯,是我。鄭嶼安,很高興見到你!”她陰陽怪氣地笑道。要知道,以這種麵目示人絕對不是在顯示友好。

短暫的呆滯,無數個“為什麽”裹挾住我的大腦。難不成,她就是事情的真相?她究竟知道些什麽?

……

“既然你一定要問,那麽好,讓我一件一件解釋給你聽。”晴子微微一笑,接著原地頓了頓。

“首先,我承認靳睦涵是我下手打暈的。”

“那我——”

“沒錯,是我嫁禍給了你。”她搶言道,“不僅如此,還有那次在書店門口你說自己被跟蹤,沒錯,那天的確有人跟蹤你,我親眼看見了。”

“那你為什麽說自己沒看見?為什麽把我形容成一個精神病!”我有些氣憤。

“因為我撒了個小小的慌。”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是啊。為什麽呢?”晴子故意買了個關子,她接著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詞酌句。

“因為我愛靳睦涵。我愛他,可是他不喜歡我。他在乎的人是你,愛的人是你,願意為之上刀山下火海的人也是你!”

“所以你——”

“沒錯!所以我不斷用謊言蓋過事實,隻為達到自己的目的。我希望他真的當你作精神病患者,我愛他,得到手的才算愛,不是嗎?”

她冷冷地笑,笑聲低沉卻鋒利、直指人心。

“他不愛你,你就是剮了我他也不會愛你!”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那我就剮了你!有人說這世間根本不存在什麽忘情水。他們多愚蠢啊!時光就是忘情水!漸漸地,時光會帶走他的記憶,我便少了一個情敵。”

“殺了我?然後呢?就像你這樣,單槍匹馬?”

“扔進附近沙漠被風沙掩埋,這是說好聽的。或者再遠點兒,幹脆扔進戈壁喂野狼跟禿鷲,屍骨無存對我來說才是最好的結果!”

我聽她顛三倒四地說著,看她毫無邏輯可言的表達,不知不覺間大腦恢複了運轉。

我趁勢深深揣測——附近的沙漠?也就是說我們現在還沒進沙漠。應該還在鎮子上嗎?這濃鬱的膻味兒,牛羊聚集的地方?她說了這麽多這麽久,看來根本沒打算動手!

我不禁放鬆下來,欲從她口中套出更多的細節。

“還有呢?”

“還有什麽?難道這些對你來說還不夠嗎?”

“冷英凱的事情你又參與了多少?”

“我是衝靳睦涵而來的,又怎麽可能知道你的冷英凱在哪裏?不過鄭嶼安,其實你比我深情。這一點簡直令人佩服。你說你都已經自身難保了還想著那個拋棄你的負心漢呢。”

“你沒資格這麽說他!”我朝她淬了一口,憤怒來勢洶洶。

晴子麵色猙獰,卻執意帶著一絲尚未殆盡的偽善:“鄭嶼安,我知道你恨我,你大可以詛咒我,唾罵我!我也知道這世間善惡終有報,這輩子我舍不下靳睦涵,該還的,我下輩子會通通還給你!”

話罷,我看見一道冷光自眼前一閃。那是一把鋒利的匕首,我注意到了刀柄上的雕飾,應該是一把英吉沙鋼刀。

“再見了鄭嶼安!”

還沒等我反應,晴子向我撲了過來,我尖叫著,用力擠上眼睛。然而她的刀鋒仿佛並未刺上我,隻聽一聲幹脆的撞門聲,跟著“嘭”的一聲悶響,我渾身用力一頓,驚嚇之餘睜開眼,隻見晴子撲倒在了我身後不遠的草垛上。

下一秒,我扭過腦袋,靳睦涵出現在了我的視野裏。他像個亂世英雄那般傲然挺立,看上去也被嚇得不輕,麵目被深深的恐懼占領。

“嶼安——你受傷了嗎?哪裏受傷了?”他一下子撲到我的腳邊,手忙腳亂地幫我解開捆在手腕上的繩索。

我咧咧嘴,與此同時很是木然地搖搖頭,接著伸手指了指腦袋。眼神相觸的瞬間,靳睦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猛地抬起頭,快步走到我身後,用力奪下了晴子手上的匕首。

……

待我走出這間困所,當四周恢複了新鮮的空氣,當我站在一小片空地上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哪裏是什麽荒郊野嶺,不過是隔壁單元樓負一層的地下室!

興許是後知後覺,我的鼻子很酸,姍姍來遲的恐懼填滿整個兒胸腔,沿著氣管不斷往上翻湧。我突然蹲下身子,將腦袋埋進雙膝情不自禁地放聲痛哭起來——原來幸福與傷感、歡聚與悲離、生存與死忘往往不過一線之隔而已。

“你這麽做很愚蠢你自己知道嗎?”靳睦涵狠狠瞪住晴子,咬牙切齒地說著。

晴子恢複了以往的乖巧模樣,秉持三分羸弱七分委屈,恨不得將腦袋縮進領巾裏:“睦涵,我就是嚇唬嚇唬她,沒想動真格兒!”

“……”

“睦涵,我知道錯了,你能不能別跟我生氣?”她低垂著腦袋,輕輕晃動他的手臂。

靳睦涵顧不上處理她,一把將我打橫抱起來。他轉身進樓道,無比熱切地將嘴巴堵在我的耳邊。

他的聲音顫抖著,一半痛心疾首,一半追悔莫及。

“嶼安,你不能有事!求你絕對不能有事!在我心裏,你早就已經成為了我的全部。你的生命早已勝過了我自己的生命!”

他的口齒笨拙,濃濃的鼻音使這席話聽上去含情脈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