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陌上危途(下)
1.
30多個小時的車程,長時間的戈壁景象很容易便令人產生視覺疲倦,並逐漸失去方向感跟時間感。
時光仿佛定格在了每一塊枯竭的沙石之上,幹涸千年,伺機等待著重新開始流動的瞬間。
我將目光灑向最遠方,目之所及的天邊呈現出地平線模糊的輪廓,這簡直令人驚歎,我平生第一次見證了詩中所描述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式的壯闊。
靳睦涵一直躺在下鋪用手機閱讀一本電子書,偶爾抬起眼衝我微微笑:“嶼安,越往裏走氣候會愈發幹燥,你要多喝水,要塗好防曬跟唇膏。”
等到夜幕完全降臨,我看了一眼手表,十一點零三分。然後簡單洗漱,跟靳睦涵打了招呼便爬上中鋪。我將紗簾掀開一角,接著,“大漠生明月”的景色浮現至眼前。
車身搖晃,像極了搖籃。伴隨著節奏感極強的機械性聲響,不知不覺我便睡了過去……
大概到了後半夜,我被一陣急不可耐的尿意憋醒。掙紮著起身跳下鋪,想叫醒靳睦涵幫我看包,卻發現眼前的床鋪空著。
我沒多想,揣了紙巾去衛生間。
我們的鋪位在中段,黑暗中的車廂像是一條危機四伏的隧道,而連接處明晃晃的白色大燈給人以“上前一步即光明”的錯覺。
我快步向前走,直到在衛生間門口停下來。就在此時,在我的餘光邊緣,一具熟悉的身影浮現於玻璃之上。
是靳睦涵。
我探著腦袋想上前打聲招呼,卻發現他正打電話。可能是信號不好的緣故,電話不斷被迫掛斷又不斷被他撥通。窄窄的吸煙處限製了他的腳步,他便用力抖著腿。
不知是不是玻璃太花我看錯了,靳睦涵一改往日的淡定,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我不曾見過的焦急跟惶恐。
深深的揣測令我身體變得僵硬,行動亦變得遲緩。眼看他就要轉過頭,就在我抽身的瞬間,他卻一眼盯住了玻璃中的我,然後他舉著手機的手狠狠一顫,動作幅度被車身的晃動放大。
我抵住鐵皮牆麵,懷著偷窺卻被人發現似的驚恐用力靠在門板上,強烈的心跳遏製住我的呼吸,而就在下一秒,靳睦涵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他的臉,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溫柔表情。
我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解釋說起來上廁所正好撞見他打電話,怕打擾便僅僅在角落靜靜望了他兩眼。說完便一頭紮進衛生間並“砰”地一聲撞上了門。
我以為睡醒之後靳睦涵會跟我做一番合理的解釋,然而這一次,他沒有。
他隻是將一隻礦泉水遞給我:“多喝水嶼安,我們就快要到終點站了。”
我接著抬起頭,不遠處的火焰山落入眼中。
2.
三天內的多次換乘成功抹殺掉了我所有的耐心,終了,我甚至忘記了如何微笑,隻剩下一臉半死不活的表情。
經曆一番長途跋涉,我們終於抵達了靳睦涵的住所,一個偏遠的邊陲小鎮。就連地方車站都極度簡陋,一間磚房作為候車廳,站台狹窄。
不僅如此,它還擁有一個在我聽來格格不入的名字——“荒脊鎮”。
“我以為新疆所有地名村名都是維吾爾語的翻譯,比如說吐魯番、克拉瑪依、麥蓋提、塔克拉瑪幹之類之類。”我歪著腦袋看著那座石碑般的站牌。
他搖搖頭,將行李箱拖上一級台階:“並不完全啊,比如說還有昌吉、石河子、五家渠、北屯、民豐……這些漢化的名字。”
荒脊鎮是喀什市下麵的一個小鎮,距離市區幾十公裏,很近。因為牛羊大巴紮在這裏舉辦,也就有了人氣。
這算是我見過的最簡陋的鎮,政府大門正對著一條主街,主街兩邊的房屋多數關著門,隻有四五家店鋪在營業。鎮上的房屋倒還整齊,注意看了下,大多是自家建的房屋,統一粉刷的牆壁。
靳睦涵的房子在距離車站步行十分鍾的一處家屬區裏。水泥磚牆,低低四層。他拖著行李走在前麵,而我則拖拖拉拉跟在後麵。
走著走著,我突然停了下來。
靳睦涵望了我一眼,一邊從胸口掏鑰匙一邊憑空一指:“馬上到了!三樓,左邊。”
他說了什麽,我全然聽不進去。就那樣定定站著,大腦突發空缺。
“怎麽了嶼安?”靳睦涵看我有些不對勁,倒回來幾步。
我沒有說話,心中刮過一陣颶風。事實上,這也並沒有什麽不好理解的。我就要見到英凱了,此時此刻心中所謂五味雜陳。
有喜悅,有難以置信,有夢想即將成真的期待,可與此同時,我變得有些憂心忡忡——如果屋裏住的不止是他,還有別人……我該怎麽辦?如果我好奇心所趨發現了些我根本不願觸碰的蛛絲馬跡,我又該作何感想?又該如何安慰自己?
“嶼安?走不動了嗎?那你在這兒等著,我先把行李放上去然後下來背你好嗎?”靳睦涵輕輕問著,眼中充滿了熱切關照。
而我,很是木然地搖搖頭。
良久,在靳睦涵的淺聲催促之下,我慢吞吞地提步上樓。
到了家門口,靳睦涵拿出鑰匙就要往鎖孔裏插,卻被我急急攔住:“要不要先敲門?雖然……”
靳睦涵腦袋一拍,大夢初醒般叫道:“哎呀我差點兒忘了!自家門鎖開慣了,慣性動作!”話罷,他伸出胳膊輕輕叩。
兩分鍾過去,門內依舊無人回應。我的心隨著叩門聲緩緩下沉……下沉……直到沉至穀底,門被靳睦涵推開。
果然,冷英凱不在。失落感生發的同時,卻也令我大大鬆了一口氣。要知道,在我的情感深處,還存在著比這更加難以承受的結果。
我拿出手機充電,然後撥下他的號碼。電話瞬間被接通。我興奮極了,張張口,剛想給他驚喜,那邊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冷哥可能還沒回來,最近天氣不錯,在我看來還挺適合拍照的。”靳睦涵整理著沙發上的雜誌,試圖給我騰出一小處空位。
我點點頭,放下手機原地環視起四周來。房子大概六十多平,客廳狹窄,看起來已經很舊了,應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建造的那種。
房間的布置卻挺講究,沙發跟餐桌的擺位恰到好處。桌麵上的水杯,未來得及收拾的碗筷,敞開的窗簾,攤開的攝影雜誌……無一不昭示著有人在此停留的痕跡。
即便如此,我卻還是覺得這裏缺了些什麽。缺了什麽呢?我站在窗戶前,輕輕閉上眼,陽光在眼窩處留下一層淡淡的酒紅色。
是味道——英凱的味道。這樣說來太感性也太過抽象,而且沒多久便被否定掉了——
那是一張水電繳費單,靜靜置於桌角。簽名者是冷英凱,而時間是在三日之前。
我對著那張單子發了個漫長而混沌的呆,直到靳睦涵明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來:“嶼安,你真的不用太過擔心,我們等幾天,等冷哥回來困擾你的一切謎題都會被解開。”
3.
鎮上沒有像樣的旅館,且出於對安全的考慮,靳睦涵勸我在這裏住下。睡房不夠,於是他將臥室讓給了我,自己則在客廳沙發上湊合。
我們吃了兩隻香梨,然後分別小睡了兩三個小時。這裏跟內地有時差,晚上十點左右才迎來日落。九點來鍾,我們在鎮盡頭的小店吃了簡單的過油肉拉條子,天色漸晚的時候回到家,靳睦涵已經燒好了洗澡水——
“嶼安,累了兩三天,你洗完澡好好睡一覺。我就在客廳睡,不會太死,有事你就叫一聲。”
我點頭回到房間,將隨身物品從行李箱裏取出來一一擺好,然後拿著換洗衣褲走進浴室。浴室很簡陋,隻有一隻鏽跡斑斑的蓮蓬頭,而窗邊的馬桶還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洗漱完畢,我回到臥室,掀起厚厚的布簾看窗外,天已經完全黑了,而目之所及之處基本沒什麽燈火。
我將空箱子塞進床底,收手的時候在角柱後發現了一瓶白酒。看樣子應該是英凱留下的。我打開蓋子輕輕聞,一股熱辣辣的味道直衝腦門。我突然有些難過,這樣的日日夜夜,英凱到底是怎樣熬過來的?是靠信念還是烈酒?是靠醉生夢死嗎?
我憑空頓了頓,接著倒了一點酒在淺淺的蓋子裏,小口抿掉;又倒了一點,抿掉;再倒一點……
不知倒了多少回,直到酒瓶見底,直到臉頰腫脹渾身燥熱,恍惚之中,我“呼啦”一聲拉開了臥室的大門。
忽明忽暗的昏黃色光影裏,靳睦涵正倚在沙發上玩兒手機。我顫顫巍巍走到他麵前,突然膝蓋一軟身體失去重心,下一秒竟毫不自持地跌倒在了他的懷裏。
“你怎麽了嶼安?怎麽喝了這麽多酒?你哪裏來的酒?”靳睦涵將我抱起,把我放在沙發上。
“為什麽利用我?”我喝得很醉,根本口不擇言!在酒精的刺激下,我拽住他的衣領說起了胡話。
靳睦涵突然一驚,托著我後頸的右手瞬間握緊。
“利用?誰利用你?”他語氣有些慌張。
“韓露!我的好閨蜜!韓露!”我喃喃回應著。
聽到這個稱謂,他的語氣由急促變得平緩。
“是韓露……利用我……韓露……”我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嶼安,你喝得太多。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嶼安……”他的聲音如同湖麵漣漪在我的耳畔**漾開來。
冥冥之中,我感到一滴濕漉漉的吻落在了我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