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

我雖然對唐傑瑞的那番揣測跟判斷心生抵觸,卻也不得不承認,它們的確起到了某種駭人的作用。

像許多小孩子一樣,我開始變得害怕單獨呆在黑暗中。在深夜回家,在睡覺之前,我總是將牆角的蘑菇壁燈開著,雖然燈光微弱到僅僅比伸手不見五指強一些,卻也起到了撫慰人心的作用。事實上,這情形也曾發生過,在冷英凱棄我而去的那一年,在很多個萬籟俱寂的午夜。我從夢中驚醒,然後裹嚴被子蜷縮在牆角,一睜眼就是一整夜。

夏日的閣樓有些悶熱,而海風裹挾著潮濕的水汽,身上一天到晚都很粘稠。

我洗了澡,換上一身利落清爽的短袖短褲。將近十二點,四下寂靜無聲,可樓頂的夜色可謂無限好。

我爬上閣樓,年久失修的木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低頭望了一眼書房隔壁的房間,那是靳睦涵的臥室,此時正掩著一條窄窄的縫,而台燈的燈光從縫隙瀉出來。我不想打擾他,盡量放輕腳步。

我爬上頂樓,在一塊蒲團上坐下。少頃,一雙大手無聲無息地伸過來,將薄薄的毯子搭上我的肩。我被嚇了一條,周身一抖,扭頭瞬間正正對上靳睦涵星鬥般明澈的雙眸——

“剛洗完澡,吹夜風很容易著涼的。”

他說著,在我身邊坐下來,然後將親手製作的涼茶端給我。

良久,我看著天邊最亮的那顆星星,突然問道:“靳睦涵,你愛過什麽人嗎?就是那種為了她你願意拋頭顱灑熱血,很愛很愛的那種?”

他聽聞我的無端發問,原本炯炯有神的表情就那樣驀然之間沉淪了。該怎麽形容呢?迅速到猶如流星隕落。

過了一會兒,他慢吞吞地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一路從青梅竹馬到訂婚,突然有一天,我父親跳樓,婚約也被迫取消。”

他看向遠處的星星,目光明顯渙散開了,接著重重一歎,與此同時雙眸明顯蒙上了一層抹不開的霧。

“對不起,說起了你的傷心事,是我多嘴了。”

他收起陰雨連綿的記憶,接著笑著看向我:“沒什麽,畢竟已經過去很久了。還有,嶼安,別跟我道歉。”

我喝了一口茶,用眼角稍加揣測靳睦涵的表情,看他漸漸平和下來,便繼續說道:“我一直都想相信你,可是心裏卻也一直有一個疑問。因為無論你的長相,你的談吐,你的品味還是你的見多識廣,怎麽看你都不像是那種家境貧寒的人,可是你為什麽會來自一個大漠孤煙直式的邊疆遠鎮?”

他一聽,拋給我一個楊柳拂麵似的笑:“我的家庭曾一度陷入險境,變故發生於一夜之間。在父親去世後的一個月,我曾兩次企圖自殺,卻被救起。在得到跟失去之間,我一時間無法均攤自己,也是受到了刺激,我覺得人生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於是到喀什,找了那個半與世隔絕的地方住了下來,我隻想跟自己獨處,看看自己最真實的麵目,看看生活最真實的麵目。”

更多的,他沒繼續往下說,而我也不方便再問。

入睡之前,靳睦涵將我一語攔下:“嶼安,起承轉合不僅僅是戲劇,更是人生。每一個故事都會有一個結尾,而人生也存在著一個核心的真相。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按照命運指引,一步一步向前進,直到走到人生的真相麵前。”

事實上,當時的我並沒未注意到這番富含哲理言辭的畫外音,也沒有絲毫察覺到其中暗示的意味,隻當它是他傷感之餘的一時感慨,一番來自這個強撐陽光靈魂腹地卻潮濕無比的男人的脈脈低訴。

2.

周二下班,靳睦涵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回家吃飯,他有空,準備做拉條子跟大盤雞。我說不用,因為約了韓露見麵。

半個小時之後,我的歸來讓靳睦涵吃驚極了:“不在外麵吃了?”他用力伸著脖子向樓道裏張望,“不是改到在家吃吧?我以為你不回來就簡單煮了點兒米飯。”

我用力跺了他一腳:“你就這麽喜歡她!來家吃,有本事你邀請啊!夠騷氣的!”

靳睦涵顯然被我的無理取鬧搞得一頭霧水:“怎麽了這是?你們晚餐吃炸彈了?”

我懶得跟他解釋,甩下一句:“吵架了!”轉身回屋摔上了門。

沒錯,我本來跟韓露約了見麵,結果一上來她就掛著張二皮臉對我一番冷嘲熱諷。糾其原因,還是因為冷英凱。

我嘴快,差點兒將香水的事情捅出去可開口的瞬間意識到問題,然而話已出口,隻好改口說了些陳年往事以強調英凱對我的在乎。跟著韓露就不樂意了,她說我是自作多情,吵到風口浪尖,幹脆端起杯子二話不說澆了我一身冰水。

我躺在**,悶熱得有些透不過氣。我拉開窗戶,陣陣隻進不出的熱風搞得人昏昏欲睡。煩亂之餘,我呈大字形仰在**,盯著天花板,目光失焦,感覺汗流浹背,卻陷入了一陣昏昏欲睡的疲乏之中。

冥冥之中,我聽見眼前有風過,耳邊有蟬鳴,然後……然後……

……

當我再次醒來,覺得整個身子無比沉重,重到不像是自己的。隻聽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一邊呼喊一邊搖晃著我的手臂——“鄭嶼安,你醒了?”

我的眼皮很重,用力睜開,卻發現光線異常刺眼。我這是怎麽了?剛想張張嘴,頭痛欲裂。

下一秒,我看到了韓露,看到了她那不耐中透露著焦急的臉。我強撐著坐起身子,很是迷惘地看著她,接著環顧四周:“發生什麽事兒了?”

話沒說完,一個人影從門外衝到我麵前,沒等我反應,一個響亮的耳光落了下來。若換作平時,我很可能已經拍案而起罵髒話了,可是此時此刻,我隻覺得頭很痛眼很暈,意識仿佛被紗帳蒙住,可探之處空空如也。

我拚命睜開眼,竟發現是晴子,吐了一口惡氣,正想問“你丫憑什麽扇我?”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韓露一個箭步衝上前,伸手給了晴子一個更加響亮的耳光。晴子顯然驚呆了,捂著半邊臉,一臉不解。

然後韓露氣勢洶洶地喊道:“你他媽的憑什麽動手?”

晴子不甘示弱:“誰讓她對睦涵下黑手?”接著撲上前,兩人扭打作一團。

我扶著腦袋下床,企圖伸手去攔。等等!她剛才說了什麽?我對靳睦涵下黑手? 他怎麽了?我又做了什麽?

我顧不上眼前混亂的場麵,奮力衝進客廳,隻見靳睦涵斜斜倚在沙發上,眼睛半眯,手裏拿著一個冰袋捂著後腦。

“發生了什麽?”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害怕極了。

靳睦涵衝我笑了笑:“沒什麽,我剛剛撞到了頭。”

“那為什麽晴子說我對你下黑手?”

沒等他給我答案,晴子衝了過來——“別裝了你這個人渣!”

“晴子!”靳睦涵大喝,像是想要製止她。哪料晴子攔都攔不住:“你親手把他打暈現在卻裝出一概不知的樣子!人渣!”

我?我打的?我怎麽會不記得呢?我很是驚恐地站在原地,激動所致,一陣突如其來的耳鳴就快要將我刺穿。我唔住腦袋原地踉蹌,眼前的世界開始瘋狂地旋轉,為了把持平衡,我不得不蹲下來。

眼睛一閉,瞬間陷入漆黑的世界。我努力回憶方才所發生的一切,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候,靳睦涵靠了過來,他用冰涼的手扶住我的雙肩,將嘴唇堵在我耳邊,想要說些什麽,卻被晴子搶了去——

“鄭嶼安,我早就覺得你精神有問題了!上回你在店外口口聲聲說被人跟蹤我就覺得不對勁,這次又來上這麽一出!我警告你,如果你有病,就趕緊打電話叫精神病院派車來接!別自己作死還拉上別人!”

韓露隨之將外套往地上一甩,將晴子推開:“你他媽怎麽說話呢?你以為你誰啊?你這麽維護他,可你看看他把你裝在眼裏嗎?

“憑什麽不能?我這起碼還——”

“你他媽用不著起碼!老娘還騎驢呢!”

“你這人怎麽出口就是髒話啊”

“你他媽可別給我在這兒裝什麽白蓮花!你會不會吵架?你吵架還注意措辭文明用語嗎?

……

晚霞的殘光照進室內,在地毯上形成一個淺淺的光斑。那光斑越來越大,越來越亮,越來越刺眼,我盯著那塊光斑,眼前的世界再一次天旋地轉起來。

我到底是誰?如果我沒有傷害靳睦涵,那傷害他的又是誰?這件事實在是過於離奇了!看來我先前的懷疑並非空穴來風。事實顯然並非像唐傑瑞說得那樣輕巧,難道,我是患上了多重人格障礙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