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
目睹眼前發生的一切,我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步步逼入維穀之境。我懷疑著身邊的所有人,同時也懷疑著自己。我試圖跟冷英凱求證,可他行蹤泯滅,我們就連說上一句完整話都很困難。
我照常上班,事業無疑為我的精神寄托,消滅不安的同時,令我最起碼看上去是個正常人。而那間閣樓,我那曾經朝思暮想的樂土,如今儼然成為了靈魂深處的斷層。
大早,我將報告交給celine,趁工作間隙喝了杯咖啡,幾番猶豫,將同事、朋友的人名列在一張稿紙上,再試圖將信得過的人挑出來。
我靜靜注視著躍然紙上的關係網,除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交往頻繁的更是寥寥數人——韓露、靳睦涵、欣欣、冷英凱。
挑來挑去,最終我將目光鎖定了唐傑瑞。
午休空當,我一路尾隨他至一街之隔的簡餐店,那是他常去的餐廳,據說極其符合他的口味,因為老板是個意大利人。
當我端著份沙拉在他正對麵坐下,他顯然有些意外。
“嶼安?你怎麽也在?”
我咧咧嘴,拋給他一個“why not”式的眼神。
他抿嘴一笑:“我的意思是,我還以為這是我的秘密花園呢!”
我乖巧地點頭:“早餐吃太多,中午來點兒清淡的。”說著,指了指手頭的明蝦沙拉。
等我將醬汁拌好,唐傑瑞歪著腦袋,似有若無地問道:“對了,最近怎麽沒見你上傳新的作品?”
我拍了點胡椒到盤子裏:“沒怎麽畫。”
“為什麽?”他咬了一大口漢堡。
對方的發問成功引起了我的訴說欲。我停止手頭的動作,順勢開口道:“坦白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他一聽,動作跟著慢了下來:“怎麽了?”
我將最近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毫無保留一一道出。唐傑瑞沉默著聽完,輕輕開口:“所以,你懷疑自己的精神出了差錯?你覺得自己幻覺幻聽患了抑鬱症?”
我拋下華麗而強大的自尊心,怯怯點頭。
唐傑瑞將漢堡中掉出的一小塊肉排塞進口中,翹起二郎腿。他舉手向服務員要了咖啡,順帶也幫我要了一杯。等到咖啡端上桌,他很是專業地開口——
“既然你向我谘詢,那我就如實相告。抑鬱症是一種常見的心理疾病,根據患者狀態的不同,可以分為很多個等級。重度的抑鬱症患者情況嚴重,甚至出現自殺的念頭跟行為,而大部分人隻是輕度抑鬱,現在我列舉一種表現,你先對照一下自己的行為。”
我沉默著點點頭。
“首先,一天中大部分時間意誌消沉,通常通過兩種方式得到證明,一個是主觀表達,比如說空虛、無助、悲傷等。另一種是他人觀察,愛哭、焦慮、情緒莫名暴躁。”
我點頭,又搖搖頭。
“第二,一天中大部分時間內對所有的事情明顯感覺興趣不大或幹脆不感興趣,並且天天如此。”他頓了頓,觀察我的表情,接著繼續道:“第三,沒有節食卻體重明顯下降,或體重增加或食欲增加,或食欲降低,天天如此。”
我稍作思忖,堅決搖頭。
“第四,輕度抑鬱的症狀失眠或者嗜睡,幾乎每天如此。表現出:晚上內心焦慮輾轉反側睡不著,早上躺在**懷疑人生極度倦怠不想起。”
我拚命點頭。
“第五,感覺自己或環境一無是處,或感覺過多的不適當的內疚,日複一日不斷重複。”
“第六……第七………”
再後來,我覺得心情明朗起來了,幹脆將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敘述過後,唐傑瑞繼續問了我幾個問題。我如實回答,漸漸感到愉悅而放鬆。然而坐在對麵的唐傑瑞,他的表情愈發凝重,末了,鄭重其事地說道——
“你並非患了抑鬱症。嶼安,以你所敘述的一係列行為看來,你更像是被某種手段或某種情緒催眠了!”
我為此感到震驚,隨之陷入一種深不可測的困惑。
良久,我緩緩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指之前我經曆的一切靈異事件都是我自己的想像?”
他遲疑著點頭:“被某種情緒催眠後的想像。”他說,“依靠本能跟慣性,調動你生活中真實的欲望和潛意識所構造出來的幻覺。”
“你確定嗎?”我的懷疑再一次製服了我的大腦。
唐傑瑞微微頷首,眼珠動了動,接著點點頭,又要搖搖頭:“不確定。因為我並不十分確切地了解你當時的真實處境。”
“那你所謂的,我潛意識中的某種情緒又是從何而來?”我繼續發問。
“由心生。”他說,“人們說夢是由心生成的,可是他們並沒有進一步說明。實際上所有清醒時候見到的一切也都是由心生成的。或者說按照自己的欲望跟感知所生成的。你所看到的,所感到的,都是來源於你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區域。”
他隔著桌子,看向我的眼睛。
我沒有說話,此時此刻的餐廳正彌漫著一種令人緊張的危險氣息。
2.
據唐傑瑞所說,在人類的精神世界中存在著一種隧道結構,那是內心深處一個封閉而狹窄的小世界。在隧道中生活,當事人的人生經曆會非常單調,生活往往缺乏情趣,不免空虛。在那種環境中不但看不到外麵的景色,人還會變得異常敏感。
事後,我就這條理論反觀自己的日常。如他所說,沒錯,我的精神隧道通往團圓,通往冷英凱,因此在精神層麵與日常生活隔絕。我除了工作,什麽都沒有,唯一的愛好也是封閉而獨立的。
不光是唐傑瑞,靳睦涵也曾跟我聊起過,他認為我應該結識更多的朋友,敞開心扉,改變目前的狀態。
“越是需要和人建立信賴關係的人,越容易被心裏操控。心理操控的基礎是不允許被操控者獨立思考。”
“嶼安你知道麽,容易被暗示,就是不知道自己得到的信息是否可信,就是容易不加判斷地相信所有信息。”
“沒有任何想法的人很難被心理操控。不過大多數人心中都隱藏著欲望、恐懼跟憎恨,一旦這些隱藏的心裏被刺激,人便會有所行動。”
……
這些話在我的腦內一路翻攪著,用力撕扯著我的意識,使它們愈發渾濁。
唐傑瑞的分析不僅未令我得到任何情緒上的撫慰,反倒讓我更加焦躁而不安。我的疑心愈發嚴重,就連僅存於他身上的那些信任感也漸漸被消磨。
他為什麽這麽說?究竟基於何種原因憑空得出如此論調?不過問了幾個概念粗略的問題,又如何能夠對我的精神做出判定?
我到底怎麽了?究竟是我出了問題,還是於我之外的這個世界出了問題?
如果一切正好與之相反呢?那麽這看似幻覺的背後,一定藏著某個巨大的陰謀!
3.
回到家,靳睦涵正坐在餐桌前修一隻已然壞過七八上十次的該死的電飯煲。看我進來,他絲毫沒有打算停下手頭的動作,隻是用餘光指了指灶台:“我泡了壺蜂蜜麥茶,應該已經不燙了。”
我態度冷淡地謝過他,端著杯子回房。
待我換好衣服重新走進廚房的時侯,靳睦涵正好從臥室出來,將手中的一隻快遞塞給我:“剛才送來的,收件人寫我的名字我想都沒想就給拆了,拆完才發現是冷哥讓我轉交給你的禮物。”
收到愛人千裏迢迢寄來的禮物,我本該歡呼雀躍,可誰料想,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條件反射式的懷疑——
為什麽他給我寄來禮物?為什麽他不直接寄給我而是讓一個陌生人轉交?
然而下一秒,我內心的自答將這些消極的念頭通通打消——
為什麽?因為他想我,他在乎我!因為五年之內我搬了七次家,而新地址我一次都沒有告訴過他!因為我現在背著他,跟他的交換客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住在了一起!因為……
不知不覺中,我的內疚跟自責又來了。
我抱著紙箱爬上天台,拆開來看,那是一瓶香水,小眾無品牌,上麵印著我全然讀不懂的阿拉伯文。
我將膠帶撕掉打開內封,印入眼簾的是一瓶被幹燥薰衣草包裹的玻璃瓶,內部灌滿深紫色的**,在夕陽的映射下顯得神秘而溫柔。我拔開蓋子,朝著腕間輕輕一噴,薰衣草夾雜著海鹽的味道撲麵而來。
紫灰色的薰衣草,晶白色的海鹽顆粒,濕潤而躁鬱的沙灘。沒錯,這正是英凱的味道。
在接下來長達一小時的光景裏,我細細揣測著這份姍姍來遲的溫暖。留香不算太長,香調隨著時光流轉著,前調是馥鬱的花香,中調是玫瑰跟鼠尾草,後調是烏木跟麝香混合的味道,百轉千回,引人入勝。
仿佛過了很久,一直到靳睦涵喚我吃飯,我身手利落地跳下閣樓。從包裏掏出手機,這才意外發現了一條未讀消息——
“我在巴紮上的阿拉伯店鋪買了香水,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沒來由地想到了你。今天應該已經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