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離開老房子的時候已經十點半鍾了。我從地鐵上來沿一條小路穿梭。

轉角處,一道黑影伺機跟上了我。我害怕極了,抱緊雙臂眯著眼睛往前走。好幾次,眼看著它向我撲來,陣仗窮凶極惡。

我一路狂奔進小區,穿過一片茂盛的灌木叢,順牆角拐彎,眼看門洞近在咫尺,這關頭卻被一雙手從背後一把勒住。

說時遲那時快,我顧不上魂飛魄散,一個回旋轉身,管他是男是女,對準那人襠下就是一腳。

然後——我很是意外地看到了一臉倒黴相的靳睦涵。

他正穿著一件顏色古怪的雞心領毛線背心,在慘白的月光下顯得格外突兀。

“嶼安,你幹嘛踢我!”

“你幹嘛嚇我!?”

他捂著襠,解釋說自己下來倒垃圾,一回首撞見我跑著進了小區,以為有什麽事兒就追了上來。

我突然感到雙膝很軟腦子很亂,不顧一切地衝上閣樓,門沒鎖,隻是半掩著。我忽的一下拉開房門,二話不說鑽進臥室。我如同拋屍那樣狠狠將自己撂到**,然後我開始流淚,哭著哭著,睡意來襲——

睡意朦朧的時候,我聽見一陣很大的噪音,就是那種電視沒台時的雪花音,“次喇次喇”搞得人很心煩。噪音持續了一會兒,我迷迷糊糊醒了過來,暗暗想著是誰把電視開這麽大,打算站起來關掉,卻發現自己動不了。再使勁兒,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接下來的一幕,驚悚而溫馨。冥冥之中,我的雙眼被某種力量掰開,我看到了死去多年的媽媽,她站在窗簾旁邊衝我微笑,無聲地呼喚著——“嶼安——嶼安——”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就在下一秒,我能動了,四周的幽暗如同潮水般褪去,我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窗簾前的媽媽消失了,四下一片死寂,唯有牆角的高腳燈亮著奄奄一息的微弱黃光。

我頓時慌了神,不知身處夢裏夢外,扭頭環顧四下,隻見臥室的房門大敞著。

就在這時候,靳睦涵從自己的臥室推門出來。他穿著睡衣,一臉矇昧地望著我,“嶼安,你怎麽睡在這兒了?”

“你幹嘛把我弄到沙發上?”我有些生氣。

“你在說什麽?你看這天都快亮了,我都要起床了。”

“你剛剛不是去倒垃圾了嗎?咱倆不還碰見了嗎?我不是還踹了你嗎?”我傻眼。

“嶼安你沒事兒吧?我幫同事頂班,可是累了一天。昨晚八點四十才到家,剛好趕上《沙漠雙槍》,後來實在等不住你了,我臉都沒洗就上床先睡了。對了,給你帶了我們店的新品,日式炭燒奶酪蛋糕,在廚房,你睡起來當早餐吃啊!”

聽完這番話,我簡直被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不!這不是真的!我剛剛明明見到他了,我剛剛明明睡在自己的**!這是怎麽回事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他在撒謊!一定是他在撒謊!

我開始歇斯底裏,開始胡言亂語。我拽住靳慕寒的衣領用力搖晃,“你撒謊!這不對!不可能!我沒瘋!你到底想做什麽?你為什麽要對我說謊?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麽?”

靳睦涵用武力製服我,他將我緊緊扣進懷裏,憑借掌心的力道鉗住我的腦袋,柔聲安慰著:“嶼安你沒瘋,你很正常嶼安,你隻是太累了,壓力太大了。休息休息就會好。”

我再也睡不著了,一直捱到靳睦涵上班的點,聽到門口傳來的響動,我跳下床將他攔住,不罷不休要跟他一起去門衛查監控。靳睦涵扭不過,跟我一道出門。可監控又哪裏是隨隨便便就能給人看的!

看門兒的小夥兒伸伸手,“非警務行為,給你們看了我是要負責任的知道嗎?要麽走人,要麽交出派出所出據的具有法律效應的證明。”

靳睦涵讓我在一旁等待,他上前跟小夥兒交涉。

這招果然管用。不出五分鍾,小夥兒招呼我進去,擦肩而過的時候提醒:“看你也是可憐人,最多三分鍾,趕緊的!”

我走進門衛室,張口就問:“怎麽搞定的?”

靳睦涵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我說我是你哥,你老公跟別的女人**被你發現,現在他卻反咬一口要求離婚,你想找證據。”

“這就管用了?”

“當然不管用。我塞給他了三百塊。多諷刺,第一次求著給人塞錢的!”

靳睦涵手忙腳亂地調出所有昨晚九點之後的有我的圖像,而我意外地發現,從我走進小區大門的一刻開始,全程形單影隻,隻是在快要走進樓道的時候有個女人推著自行車躊躇前行。除此之外,還有我一會兒飛奔一會兒慢行的充滿魔性的腳步,忽悠忽悠的影子,像是在躲避著什麽。

看來我終於瘋了。白天是個人模人樣的正常人,一到晚上變身妄想症患者?我絕望地低下頭,這才注意到自己形象——此時此刻的我,披頭散發,臉沒洗牙沒刷,穿著吊帶睡衣跟一雙根本不登對的人字拖站在小區門口。

這是誰?這真的是我嗎?我簡直快要認不出自己了,這不是神經病又是什麽?

想到這兒,我腳下一軟,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靳睦涵見狀,班兒也不上了。他背我回家,留下照顧我,給經理打電話請了假。

2.

“美國作家龐德斯通在其著作《推理的迷宮》裏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絢麗的夏日,原野上的草長得很高。詹妮跟在哥哥們身後懶洋洋地散著步。地麵上出現了一個陰影,草叢裏有些東西在沙沙作響。詹妮不由回過身,看見一個陌生男人,手中拿著一隻袋子,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在不停地扭動。他說:“鑽進這個袋子裏陪我的蛇好嗎?”

此刻14歲的詹妮其實並沒有置身於夏日的原野,卻躺在蒙特利爾神經學研究院的手術台上。她的顱骨被掀開,露出大腦的顳葉。她的醫生正嚐試通過一種實驗性手術治療她反複發作的羊癲風。為了確定病灶位置,醫生用電極探針探查她的大腦,而此過程中詹妮必須保持清醒,隨時告訴醫生自己的感覺。

當探針觸到某個位置的時候,詹妮忽然發現自己又一次置身於那個原野中。

事實上,詹妮遇到那個奇怪男人的經曆發生在七年前,當時詹妮嚇壞了,即便那個人並沒有碰她。如今在探針的刺激下,詹妮不僅回憶起這段遭遇,而且重新經曆了這段遭遇,細節如此豐富,恐懼如此清晰。

醫生又用探針刺激附近的點,詹妮的腦海中像放電影一樣又再現了很多往事。這次醫學實驗發生在20世紀30年代,轟動了整個兒科學界,也在哲學界引起了軒然大波。”

說到這兒,靳睦涵合上書,倒了杯麥茶遞給我。

“哲學家跟著摻合什麽呢?”我心不在焉地發問。

“這現象令很多哲學家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既然在大腦上做做手腳就可以讓人產生感覺,那麽誰能證明我們的感覺都是真實的呢?也許某一天你正在睡覺,一個邪惡科學家走過來,掀開你的頭蓋骨,把你的大腦取了出來,浸在玻璃缸營養液中。你的每一條神經都在高明的操作下連上了微電極。這些微電極數以百萬計,全都與超級計算機相連,不斷傳來與你身體裏原來的神經信號一模一樣的微弱電信號。

就比如現在,你以為我正坐在這裏讀一本書,其實我隻是一顆浸在營養液中接受電信號的大腦。當我翻頁時,我感覺自己在觸摸紙張,但這隻是因為電信號讓我感覺到自己真實的手指正在觸摸一本書,而事實上,沒有手指,也沒有書。我不過是在經曆一場完全正常的幻覺。

事實上,我沒有任何辦法證明實際情況不是這樣,既然如此,如何證明外部世界是存在的?”

“所以呢?你想說明什麽?”我不看他,專心撕著指甲縫周圍的死皮。

“所以嶼安——”他突然坐了過來,製止了我手頭的動作。

“我是想告訴你,這世界原本充滿了懷疑跟不確定性。既然營養液之腦的說法存在,那麽我們所相信的一切知識都可靠嗎?人們一般認為邏輯跟數學知識是最可靠的,2+2=4總不會是老師灌輸給你的假象吧?可誰又能保證不存在那麽一種精密的方法刺激你的大腦,明明2+2=4你卻誤以為2+2=5,並能證明它的確等於5?

由此看來,我們的認知是非常脆弱的。有什麽東西是確定存在的?我們怎樣才能確信無疑?任何東西都能夠用科學的方法予以解釋或解決嗎?答案是否定的,因此我們的無知跟迷惘是必然的。”

這番理論看似擾亂人心,卻著實有據可依。

對於類似的現象,我也曾向唐傑瑞討要專業的心理輔導,可他似乎並不讚同我的做法。

他說我很正常,意識也並不混沌,不過是壓力太大,需要好好兒休息放鬆罷了。隻要平日裏多多跟他聊天,就相當於心理疏導了。

在我看來,他這是就我的消極情緒放任自流,可他的目的是什麽?眼睜睜地看我人格分裂?然後呢?他能夠從中得到什麽好處?

相比之下,靳睦涵的理論更具說服力,於此同時,他的行為看起來也更加可靠。

3.

“嶼安,相信我……請務必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