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我起了大早。靳睦涵照常上班,他是輪值,向來沒有周末之說。

早餐吃了他做的吐司煎蛋,之後我進浴室洗澡。就在衝洗頭發的時候,忽然耳邊響起一聲隱約而悠遠的呼喚,“嶼安——嶼安——”

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以為是靳睦涵臨時打道回府,迅速關掉水閥抽過浴袍將自己裹嚴實,然後將浴室門拉開一條窄縫,“是忘了帶東西嗎?”我扯著嗓子開口回應。

可等了好一會兒,門口再無響動。

應該是產生了幻聽,而我對此早就習以為常。在很多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我總能聽見四麵八方傳來的響動——背後的牆壁、腳下的管道、頭頂的天花板、甚至存在著某種隱秘的聲響,通過筋脈,從腳底傳至耳畔。

曾幾何時,我跟唐傑瑞聊起過諸如此類的現象。

比起怪力亂神,他更願意以理性作為根基,將這一切歸結於貫穿於我精神內部的某種不和諧的力量。他告誡我,當遇到這種暗示性極強的實際現象的時候,千萬要轉移注意力,要立即告訴自己這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千萬不能被意識牽著鼻子走,而下意識的追根溯源或疑神疑鬼隻會加重自身焦慮。

想到這兒,我若無其事地閉了閉眼睛,與此同時配合了一輪手法專業的深呼吸。

從浴室出來,看了掛鍾,差三分十點。我吹了頭敷了臉,將自己從上到下收拾利落,換上便捷的家居服準備在這個天光明媚的周六來上一場大掃除。

我將客廳、廚房挨個兒清理過,直到推開書房的門,舊時光的味道撲麵而來,敞開窗簾的瞬間,明亮的光柱令灰塵立地現形。

我清掃完地板,接著拿消毒水擦起那張長方形紅木書桌來。而就在我移開桌麵上一落厚厚的書本的時候,一隻信封順勢滑落。

我立即蹲下身,將信封小心翼翼地拾起來,拆開來看,裏麵是一張薄薄的稿紙。時間過長,紙麵有些發脆,邊緣微微泛黃,而左上角的一小處茶漬暈染開,像是一朵醜陋的花。

不用說,這是屬於英凱的私屬物。我本不該偷窺,可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我。幾番猶豫,我終於在桌腳旁坐下來,盤起雙腿,將紙張攤開,他的手跡立刻印入眼簾。

那是兩列寓意深刻的表格,左邊一列漢字對著右邊的數字——白色對應數字1,黃色對應數字3,紅色對應數字5,綠色對應數字6,藍色對應數字7……

外人興許很難看懂,我卻對此了然。這是很多年前,我跟英凱時常玩兒的一個聯想類遊戲,說穿了就是將生活中的一切進行聯係,將數字跟顏色,顏色跟字母,諸如此類的事物聯想在一起。為了豐富遊戲內容,我們甚至將字母序列打散,憑空創造了一套趣味性極強的字母體係……

冥冥之中,回憶自時光深處逆流而上,猶如浪花拍岸,將我層層裹住。一種溫暖而安寧的感覺直指我的內心,我的胡言亂語,我那天馬行空的聯想,他竟然認真保存下來。

這不是出於愛,又是什麽?

想到這兒,我不禁“噌”得一下站起身,衝進廚房從餐桌上取過手機,摁下那個號碼,分秒之間,電話接通,我的心髒隨著“嘟——嘟——”的等待聲忽上忽下,然而響到第四下,電話卻被掛斷了。

這動作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麽,一陣不好的預感當頭襲來。英凱他到底為什麽不接我的電話?是信號不好,還是他跟別人在一起?又或者他……

然而——

沒等我做出更多的假設,擱置一旁的手機重新亮了起來。定睛看,是qq視頻提醒。我迅速點下接受,頃刻間,那張令我日思夜想的麵孔躍然屏幕之上。我將圖像放至最大,自一舉一動之間感受他的情緒。

英凱的表情麻木而冷清,不過這沒關係!

我湊近了看,背景很暗,四周人聲嘈雜,他應該是在某個網吧。

他似乎對我說著什麽,信號不怎麽好,我看得見他的口型可他的聲音卻被“呲哩哇啦”的電流聲蓋了過去。

我看見他叫著我的名字,淺淺的笑容浮現於唇角。

“英凱——聽得見我嗎英凱?”他點點頭,可網絡原因,畫麵有些延遲。我們隔著兩個屏幕,四目相對,相顧無言。我覺得很幸福,卻禁不住眼淚往下流。

“我想你英凱,你想——”

沒等我說完,視頻斷了。我就這樣被命運晾在了原地,久久地,動彈不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半分鍾過後,一行文字浮現在對話框裏——

“嶼安,你還好嗎?我在我住地附近的一間網吧。我想跟你說話,可是這裏的電腦太卡了,我什麽也聽不見。”

“你什麽時候回來?”我迫不及待地打下這行字。

“我有幾組沙漠風景拍砸了,因為我沒趕上好天氣,拍野景向來講究天時地利,估計還得補拍。除此之外,最近我還有附近幾個地方要去,有幾處涉外要拍,你不用擔心。對了,帶我向靳睦涵問好,我了解他,他很可靠。”

話罷,他下線。

我不禁有些沮喪,想道的思念沒道完,想問的問題也沒來得及問。可看到了他生動的臉,收到了他的消息,知道他一切安好,這就足夠了!

要知道,我沒有一天不在盼望著英凱的回歸。

2.

接下來的那個周三的傍晚,我見到了韓露。她說有東西給我,見麵才知道是一大包安神補腦保健藥。

而這一次跟往常有些不同。我有些意外地發現,韓露戀愛了。

她用一臉日韓妝容代替了一貫的小煙熏,長及腳踝的蕾絲長裙代替了超短褲跟一身鉚釘。

她埋下頭,一刻不停地聊著微信,一顰一笑之間無一不昭示著蓬勃的少女心,就連我站在一旁很久都沒發現。

直到我輕輕叫了她的名字她才猛地揚起腦袋,一麵將牛皮紙袋往我懷裏塞一麵做起介紹:“找朋友從德國代購的,全部進口,有安眠的有醒腦的還有治痛經的,對了,那個最高的玻璃瓶,那是補鐵的糖漿。我之前試著喝了一瓶,可能有些超量了,排出來的便便都是深綠色的,也可能我血氣方剛不用補。”

這離上次吵架沒到兩周,她卻轉臉送了我一包禮物。這就是韓露,向來想哪兒是哪兒橫衝直撞,火氣上頭的時候咬牙切齒嫉惡如仇,卻從來不記隔夜仇。

有時候,她的氣性還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我說了謝謝,接著想要跟她道歉,她仿佛看出了我的意圖,掄起胳膊,作出一個“打住”的手勢——

“你可省省!好像對不起三個字說多了能延年益壽似的。我可不能讓你太早死了或者瘋了,不然幾十年以後誰陪我萬壽無疆呢?”

點完餐,待服務生將沙拉端上桌我才旁敲側擊地問她是不是戀愛了,她不回答,反問我怎麽知道。

我的目光在她的中指上停留:“以前不是骷髏就是棺材板兒,你戴過正常款的戒指嗎?”

她挑我一眼:“不愧是我閨蜜。要說我劣跡斑斑,你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戒指都戴上了,看來你這回是認真的!”

我愉快地說著,可她低眉之間眼底卻暈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接著冷傲褪去,換上一副難得的溫柔神色:“是異地,現在關係不算穩定。嶼安,等時機成熟了我坐下來慢慢解釋給你聽,好嗎?”

她下意識用了“解釋”這個詞?而不是“告訴”?為什麽?她究竟有什麽可對我解釋的?

“是我認識的人嗎?”此話未經思考,脫口而出。

韓露顯然是被我突如其來的發問嚇了一跳,她握著叉子的手憑空一頓,接著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應該不太可能吧,是不久前在演出的時候認識的。”

“是本地的嗎?”我切切追問著。

她鼓著腮幫沒回答,不動聲色地切著一塊雞胸。

難道……是我過度敏感了?是啊,從我得知這消息的一刻開始,我陰陽怪氣的語調裏沒有喜悅沒有祝福,相反,遍布無謂的緊張跟忐忑。

我用眼角瞟她一眼,不自覺地撕著手。你看,我的強迫感又來了。

半晌,韓露像是忍無可忍似的,將刀叉往桌麵上一扔,接著猛地靠向椅背。

“你沒事兒吧?”我顫顫巍巍地問道。

她沒好氣地盯了我一眼:“這話應該我問你吧?”說完,騰地一下起身,抓過手包向衛生間走去。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變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視陌生人為敵,視熟識人為疑,我如同驚弓之鳥,周遭稍有一絲風吹草動便能喚起我頭腦深處一陣狂烈颶風。

往好聽的說,這行為屬於自我保護欲過盛的一種。可我深深的知道,這並非什麽好兆頭。

3.

很快,我迎來了自己二十六生日。雖然沒對任何說起,可同事們還是知道了這條消息。後來欣欣告訴我,是celine最先告知大家的,她雖然做事一板一眼雷厲風行,可就體恤下屬這一點來說,她算是一位好老板。

欣欣組織大家“籌款”送我了一張高額商場折扣券;celine則免了我整整一周的加班。最大的驚喜來自唐傑瑞,他將我上傳到夢之崖上的作品全部打印了出來,一部分說要自己保留,剩餘的部分包裝精致送給了我。

除此之外,還頗為講究地聚眾開了一瓶起泡酒。

要說一年一度著實讓人感動,可我盯著手機,傷感襲上心頭。

所有人都記得我的生日,我的同事,我的親朋。韓露演出無法出席,還找人從西北給我弄回了一整隻羊腿作為厚禮。靳睦涵更是提前半夜敲響我的房門,一邊唱生日歌一邊將一隻醜醜的茶碟那麽大的手作蛋糕端給我。

他為它插上彩色的蠟燭,溫柔開口道:“生日快樂嶼安!不過不好意思,我第一次裱花本來做的是小熊,沒想到回到家整個兒都塌下去了。”

我滿懷感激地謝過他,接著一口氣吹了蠟燭。

大家都試圖在這樣的氛圍之中感同身受,唯獨缺了冷英凱。

要說傷感,又沒有太過傷感。因為我早已習慣,要知道從他離開我的那一刻開始,整整五年,我沒收到過他任何禮物。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失而複得本身就是禮物。想到這兒,我不禁釋然。

下班以後,我回到父親家。父親準備了一大桌好菜。飯前我給媽媽上了香,感謝她的生養之恩。

兩個人的晚餐,父親卻依舊樂此不疲地為我盛湯夾菜。我的父親向來以自己的好手藝為傲,說誇張點兒,就算是幾顆雞蛋幾把麵條都能讓他做出一桌子滿漢全席來。

晚飯過後,我們移駕書房。父親問我,好好兒的日子為何看上去不怎麽開心?我將自己的痛苦和盤托出。

“爸,我今天收到了好多祝福,卻唯獨沒有收到英凱的。他應該是進沙漠了,我們之間的聯係也並不頻繁。我許了願,就是希望他盡快回到我的身邊。”

父親攤開一本雜誌,看得出他很是心不在焉,好半天都沒翻過去一頁。他看著眼前的桌麵,目光有些失焦。欲言又止之餘,目光自桌麵上的擺件上緩緩滑過。我順著那條軌跡看過去左邊是手掌大的黃楊木彌勒佛,接著是一隻玉如意,右邊是黃花梨雕成的三隻蟾蜍,再往右是一隻小小的崖柏雕刻……最右邊,是那隻林伯伯贈予的承載著傷感跟情誼的石雕。

“爸——”

“不是說不要再跟那個人聯係了嗎?”

他說“那個人”,甚至不屑於稱謂英凱的真名實姓,可見父親對他厭惡至極。

“爸,可是我……”

父親明明是想要說些什麽的,可終了,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長久的緘默之中,很明顯,他的嚴峻更勝一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