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當我再次睜開雙眼,發現自己俯於案前,清晨的光線渾濁不堪,白色的紗簾被風吹起來,天昏欲雨。
我動了動身子,脖子跟四肢僵硬而酸痛。我勉強直起身子,伸手扶住勁椎活動。然後我無意低頭,被目之所見狠狠震住——
這種震驚,令我不知自己身於夢裏夢外。接著,我數算自己的脈搏——一分鍾五十下。
然後,我放聲尖叫起來。
靳睦涵想必聞聲前來,用力敲門,發現我的房門反鎖著。我求救似的追至門邊,六神無主地打開門,隻見靳睦涵穿著睡衣,握著錘子正準備砸鎖。
“鄭嶼安!”他大呼一聲,接著一把摟過我,我腿腳一軟,一頭紮進他的懷裏,抱頭痛哭起來。
待我稍稍平靜下來,我二話不說將那張塗滿字符的畫拿給靳睦涵看,靳睦涵倒是更關心我的狀態。他扶我在沙發上坐下,拿來毯子給我披上,然後沏了一壺麥茶。
“我不是知道怎麽回事,我隻是覺得很可怕,這不是第一次,在我搬來之前就已經發生了好多次。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撞邪了還是瘋了,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所在沙發一角,滿臉驚恐。
然後,靳睦涵溫柔地拍著我的肩,試圖讓我放鬆下來:“嶼安,這並不是什麽特別奇怪的事情。你知道麽,大千世界,有太多現存科學解釋不了的現象。除過這個不說,心理學家榮格將人格分為三個層次:意識、潛意識、集體潛意識……”
我完全聽不進這些生硬的大道理,嗚咽著問他:“那你呢?你的生活中,有沒有這類奇怪的事情發生?”
“的確有過。”靳睦涵點點頭,他頓了頓,接著語重心長道:“嶼安,如果你一定要問我,那我的答案是:我相信鬼神之說,可我更相信精神暗示的作用。”
“鬼神之說?”
“不瞞你說,古時候,西北一部分疆域的人信薩滿教,而我的祖先們也相信,那是陳詞濫調,是鬼神;而很多科學家到了晚年也開始研究神學,那也是鬼神。當然,我也相信平行宇宙的說法。”
“平行宇宙?”
“這是科學!有待被證實的科學。不同的世界有同一個你,很多小小的平行宇宙組成了整個兒大的宇宙體係。各個小宇宙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轉,然而倘若兩個或多個原本平行的宇宙因某原因重疊或相交,那麽將會有一些相悖於人類正常認知的現象發生。就在最近,英國格裏菲斯大學和美國加州大學學者聯合提出,他們認為平行宇宙不僅存在,而且相互影響,並非各自獨立地發展變化……”
“嶼安,你別胡思亂想了。要我說,就是最近壓力太大,而藏匿在你心裏的事情又太多太多,你潛意識中的壓力呈現在了紙上,就變成了一串串你自己都不認識的奇怪字符。”
靳睦涵的解釋雖然掀起了我的好奇卻也成功撫平了我的驚恐。
“想不到你懂這麽多。”
他對我笑了笑:“我在邊鎮居住的這些年,日常基本與世隔絕,唯一的電子玩具就是一台x -box,還是托朋友在外國買來,翻山越嶺從內地背過去的。而這期間我倒是讀了不少書,所以方方麵麵略知一二。”
“你還有身在國外的朋友?”
“當然!現在大家的生活越來越好,經濟實力日益雄厚。漢民去歐美,維族人大多去土耳其。”
“土耳其?為什麽?”
“語言上沒障礙,都是突厥語係。”
對於眼前這個男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見證著他的善意,卻始終沒有摒棄對他的懷疑。
他看起來博學,風度翩翩,而恰恰是他的博學,他不凡的眼界,給他的身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紗。
靳睦涵,你到底是什麽人?你的家鄉到底在哪裏?
2.
為了驗證靳睦涵言論的真實性,為了搞清他那套駭人邏輯的合理性,為了排除他在對我進行洗腦的可能性,我查閱了相關資料——
“薩滿,東北地區的人們俗稱“跳大神”的。這是一種被人類學家稱為“薩滿教”的原始宗教的巫師。據說,作為人神之間的使者,薩滿具有超乎自然的能力。他可以治病、引渡亡靈、占卜未來,運用過人的洞察能力和預知能力,還可以發現常人所不能發現的事物。
後來科學發現,迷幻恍惚的狀態就是薩滿作法的關鍵所在。
20世紀20年代,有個名為海恩裏希的美國心理學家在進行係統視覺成像研究時驚奇發現,當人在電流刺激、火光閃爍、藥物、過度疲勞、感覺剝奪、精力過分集中、操縱聽覺、精神分裂、換氣過度、節奏運動等手段的作用下,產生意識變態,也就是迷幻恍惚狀態時人的神經係統和視覺係統不依靠外部的光源就能夠產生一係列的知覺形象。
而美國心理學家羅納爾德在此發現基礎上隨後提出了一個神經心理學模式,根據意識變態程度的深淺,將那些景象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意識變態程度最淺階段。在這一階段裏,人們可以看見諸如點、之字形、格子、成組的平行線等幾何形狀。部分有意義而其餘的沒有。
第二階段,主觀意識似乎要把這些幾何圖像同具有宗教和情感意義的物體聯係起來。比如,當一個人渴了他的眼前或許會出現杯子或河流的圖樣,而當他恐懼,眼前會出現炸彈。
第三階段是迷幻程度最深的階段。在這個階段中,人們會經曆漩渦或隧道,盡頭是明亮的光。在漩渦的內表還會出現主觀意識或文化背景有關的圖像。到達隧道的盡頭,人們會發現自己處於一個奇異的迷幻世界之中,一切圖像都變得異常清晰而真實,人們甚至會覺得自己變成了鳥,在空中飛翔。
……”
看到這兒,我不禁用力扣上電腦屏幕。焦躁之餘,感覺身邊的一切都似乎變得虛幻起來。我甚至懷疑自己被置身於楚門的世界,仿佛背後有一雙隱秘而無形的手,輕而易舉地操縱著我的思想跟我的生活。
3.
我的虛妄感在加重,而令我倍感不安的,正是對它的心知肚明卻無力操控。
這感覺就好比做人:你可以活在上遊,精明一世,遊刃有餘;也可以活在下遊,糊裏糊塗享受傻人的快樂跟幸福。 怕就怕不上不下,遇事遇人看得透徹卻手足無措。
而我,正是芸芸之中,不上不下隨波沉浮的那個。
周五下班,我約欣欣跟唐傑瑞喝了一杯,感謝在項目上對我的照顧。
從酒館出來,我打車回閣樓,發現靳睦涵還沒回來。
我喝酒前吃了份沙拉,此時此刻卻饑腸轆轆起來了。我去廚房煮了麵,然後攀上屋頂,盤腿坐在一隻厚厚的蒲團上一邊喝蜂蜜麥茶一邊無所事事地瀏覽著微信朋友圈,然後我看到了靳睦涵半小時前發的狀態——“周末朋友小聚。”下麵配了一張照片,是他跟晴子以及另一個男孩的合影,那男孩虎頭虎腦,看上去應該是他的同事。
然而就在照片的右下角,一個微乎其微的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條五彩絲線編成的手鏈,鬆鬆垮垮纏在一條光潔的小臂上。手鏈貌似有些年月了,顏色褪去,連接處微微發白。
它的主人並未露臉,可她的身份我卻是了然於心。
是巧合?還是……
種種無端的猜測令我心生恐懼。我隻好坐在沙發上,等待靳睦涵回來給我一個答案。
十一點左右,門口傳來悉悉索索的開鎖聲。我一躍而起,從沙發上跳下地,轉身,靳睦涵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去聚會了?”我有些迫不及待。
他一愣,點點頭,“店長組織的。”接著補上一句:“你看到照片了?”
“看到了。”
他換了鞋,並沒有要回避的意思,而是徑直向我走來。
“都是同事嗎?”我將茶水遞給他,故作好奇地問道。
“對啊,都是同事。哦對了,除了晴子。她是常客,跟大家混得太熟,跟同事差不多了。”
我若有所思地點頭,故意打開朋友圈將那張照片放大,“照片角度不錯,拍得你側臉挺完美的。”與此同時擼起了衣袖。
我的目光在那張照片上停留。餘光裏,靳睦涵盯著我的胳膊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順著我的目光看向屏幕,僵持之中,他似乎猛然意識到了什麽,接著說:“對了,今天還來了一個人。”
“誰?”
“你閨蜜,韓露。不過我跟她沒說上幾句話,她好像也對我愛答不理的。她是店長請來的嘉賓,坐了十幾分鍾就走了。我們店為了增加平效,店長決定以後晚上找幾個駐唱歌手。聽說你閨蜜是彈吉他的,挺適合我們店的風格。”
“是啊,世界真小!我剛剛就覺得那個手鏈眼熟。”說著,故意伸手指了指照片右下角。
“對啊,我也是剛從你的眼神裏發現端倪,一模一樣,是有什麽紀念意義嗎?”
“這條手鏈是冷英凱送我的,在一起第二年的端午節禮物,說是能避邪,那時候,韓露也喜歡英凱,於是她照著這條給自己編了一模一樣的,估計是自我安慰。”
靳睦涵的目光稍作遲疑:“原來是這麽回事兒!你要不說,我還以為你們這是姐妹款。”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將手機收起來。
“所以,這也就是你們之間關係奇怪的原因?因為冷英凱?”
我默不作聲地點點頭,抱著水杯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良久,我扭過身子,一本正經看向他的雙眸——
“靳睦涵,在交換之旅之前,咱倆的人生從未有過交集。而這場旅行結束之後,咱倆也會分別於人海之中。所以,我希望你對我坦誠,至少在此期間對我坦誠。不要讓我想太多,也不要增加我們之間的交流障礙,好嗎?”
靳睦涵的眉間劃過一絲傷感,可很快又恢複了以往的欣欣向榮。他張了張口,淺聲安慰我:“嶼安,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請你無論如何都要相信我。
嶼安,相信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