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偷得浮生半日閑

不遠處是汽車的殘骸,蘇紫扶著斐秋遠離了那片區域——肯定會有人來檢查他們是否死亡,以兩人的狀態,還是避開的好。

蘇紫心裏是很有逼數的,她就是個滄海一粟的小角色,一群大人物將她推上風口浪尖,但她的實力並不會隨之水漲船高,不小心謹慎些,哪知道又會被誰利用。

而斐秋,他顯然也有逼數,隻不過喜歡身體力行地詮釋什麽叫作死。

兩人走了將近半個小時,路上鋪滿亂石,雜草長勢茂盛,根本沒地方下腳,硬是踏出一條歪歪扭扭的路,倒真有那麽點兒相偎相依的意思了。

下午太陽已經不那麽刺眼,但晴空萬裏無雲,陽光直直照到崖底,也有種放在蒸爐中炙烤的感覺。

斐秋額頭不斷有汗流下,臉色卻愈發蒼白,他盡量站直身體,不將自己的體重壓在蘇紫身上,可腳步虛浮卻無法掩飾。

一滴汗珠從眉尾滾落,斐秋腳下踉蹌,往側方歪了一下,汗珠順勢便進入眼裏,蟄得火辣辣的疼,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有些發紅,襯得瞳孔更加幽綠。

蘇紫很細心,即便道路崎嶇不平,她也總是分出來一份心關注著斐秋,見狀拿出紙巾遞給他,“別用手揉。”

斐秋接過來,笑了笑,以往比現在受更重的傷,他也沒太在意過,這次不過是脫力比較虛弱,就好像變成了易碎的瓷器。他覺得好笑,又久違地……有點心酸。

多半是崖底離算計的中心較遠,他能稍稍脫下麵具和滿身防備,鬆懈下來,因此認真地慢慢走一段不好走的路,都顯得難能可貴了。

“前麵有條河,去洗個臉吧。”蘇紫說道,兩人身高有些差距,斐秋的手臂搭在她肩上,而她隻好摟著他的腰。雖然她現在對男女之防沒那麽看重了,但他們之前可是有過一段曖昧不清的時光,再加上斐秋長得是真好看,有種侵略性的美,為了不陷進去,她一直有刻意跟他保持距離。

隻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也是無可奈何。

蘇紫將斐秋放在河畔處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長刀從背後取下擱到斐秋身邊,自己卷起袖子洗手洗臉,又捧著水喝了幾口,水花染上她散落的碎發,令她原本溫和疏離的氣質平添了幾分野性。斐秋本來就有行走的力氣,卻故意看她在眼前來來回回地忙活,並從中找到了某種樂趣。

蘇紫尋了兩片葉子放水裏洗了洗,把其中一片反複折了三下,做成個簡陋的勺子,走到上遊舀了勺水,用另一片葉子托著底,防止水灑出來,小心翼翼地走到斐秋身邊說道:“我沒找到很大的葉子,雖然是生水,但這水看起來不怎麽髒,我也沒在野外生過火,這裏也沒有燒水的東西,你就湊合著喝吧。”

她解釋了一大堆,斐秋從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來了,把水就著她的手一飲而盡,隨後一抹嘴角,滿不在乎道:“咱不是那講究人。”

蘇紫看他滿身狼狽,臉上笑容還燦爛地像個二百五,認同了他的話,又扶著他洗了臉,重新坐回去。

天色漸晚,夕陽連接著黃昏,血紅揉進無垠的土黃中,總有種說不出的悠遠繾綣。

“你有沒有想過,”蘇紫在斐秋旁邊坐下,水麵上波光粼粼,就在身邊緩緩流動,像撒了一地碎銀,她難得地想跟斐秋說點什麽,免得辜負這片黃昏,“如果事情順利,你沒有異能了,你想怎麽生活呢?”

斐秋一愣,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腦子裏一片空白。

計劃成功後的生活,他不是沒想過,隻是……不敢深思。

人一旦有了某種渴望,就會變得堅強,同時也會變得軟弱,而大事未成前,他不能軟弱。

“我……”隻是這會兒,他突然有種去設想的渴望,斐秋身子歪向蘇紫,靠住她的肩,思緒發散開來,悠悠道:“我可以當全職作者,我喜歡寫稿子,寫出來的文字,不說有多好看,養活一家子應該是沒問題的。何況我長得也不錯,偶爾在簽售會上露個臉,公司再營銷營銷,說不定還能混個明星作家什麽的……”

他低頭一笑,唇角勾勒出淺淺的弧度,眉眼低垂,長長的眼睫根根分明,他的鬢角微濕,顯得五官愈發深邃,眼神陷入憧憬裏,麵容是近乎溫情的。

蘇紫看著他,不由得出神,連對他當個作家也要靠臉的鄙視都消失了,隻覺得這個人,在此時此刻,好像才真正放下防備,將胸膛裏的心髒展現在她眼前,柔軟地她都不敢觸碰。

“我其實還是有些積蓄的,可以買一棟別墅,你想上班就去上班,想在家裏就陪我宅著……”他聲音輕柔,蘇紫滿眼愕然,沒想到他居然將她也添進了他的設想中。斐秋仍自顧自地講著,“你要是喜歡寵物的話,我們可以養一貓一狗,然後每天逗貓遛狗,再養些植物,弄個花園出來。”

“我會做飯,以後賺錢養家,做飯洗碗都包在我身上。如果在家裏呆膩了,我們還能去旅遊,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斐秋抬起頭,輕輕攬住蘇紫的肩,低聲道:“像現在這樣的天,我們可以去河邊散步,下雨了,撐著傘去劃船,要是晴天,就去森林野餐,雪夜裏,裹著棉襖在外麵壓馬路,每一天每一天……”

“一輩子,就這樣走過了。”

他想到哪就說到哪,顛三倒四,零零碎碎,說到最後,他扳過蘇紫的身子,直麵著她,慢慢湊近,一如最初那個清淺的,令她不知所措的吻,“隻是有一點,如果人有來世,你就不要再遇見我了。”

最好是,連一點交集都不要有,這樣他也不會害她家破人亡。

斐秋放開她,領口卻突然被揪住,下一刻,蘇紫已印上他的唇,斐秋驚訝地睜大眼,蘇紫直視著他,輕聲說:“我前半生沒遇見什麽人,也不知道什麽叫喜歡,隻是我挺喜歡你的,想來這就是吧。”

“如果,一切塵埃落定,你我不是敵對的身份,那我們可以按你之前說的那樣試試。”

斐秋突然握住她的手,眼神炙熱,隨後這股炙熱像太陽落山般歸於平靜,他笑了笑,“好。”

暮色四合,兩人找到了一塊凸出的石壁,周圍是茂密的灌木,夏夜裏蚊蟲甚多,好在溫度適宜,兩人**出來的皮膚不多,湊合一晚也無妨。

時間尚早,手機電量卻不多,斐秋左右睡不著,偷眼去瞧蘇紫,月光明亮通透,他視力極好,連她眉毛的紋路都瞧得清清楚楚。蘇紫長相並不是很漂亮,但勝在五官端正,氣質裏又有種溫和的寧靜,屬於很耐看的道係姑娘。

但她小時候卻不是這樣的。

斐秋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她叛逆而沉默,帶著對世界的敵意,把自己圍在一個小圈子裏,雖然之後的記憶更改讓她變了許多,但在斐秋看來,她的內核自始至終都是一樣,堅韌執著,無害而善良。

“你在看什麽?”蘇紫睜開眼睛,清醒無比,她方才隻是在閉目養神而已,可斐秋的視線實在是**裸,讓她根本不能無視。

斐秋偷窺被發現,一點兒也不心虛,認真地道:“你說會不會有狼啊?一群一群的,綠油油的眼睛,跟一堆螢火蟲似的。”

這什麽破比喻……

蘇紫心裏有點不確定,她真的能跟這種人過一輩子嗎?

“你《動物世界》看多了吧,別做夢了。”她說道。

“也是,這裏好歹離城市那麽近,應該不會有狼。”斐秋點點頭,轉念一想,又道:“那會不會有蛇啊?荒郊野嶺的,最容易滋生那些……”

他驀地沒了聲音,眼睛直直盯著蘇紫頭頂,“我就說有……”

蘇紫摸到燎原刀,手腕翻轉,雪亮的刀光映著月色劃向上方,那是肉眼無法看清的速度,一閃而過後她將長刀橫放在膝上,不知什麽東西跌進草叢裏。

“有什麽?”蘇紫問。

斐秋看了眼被砍成兩半,還沒死透的青蛇,摸了摸鼻子,說道:“恩,沒、沒什麽。”

蘇紫道:“那就快休息,明天黎明就得起來趕路。”說完便閉上了眼睛。

前車之鑒就在一旁,斐秋還是忍不住作死,毛手毛腳地去戳她的臉,蘇紫眉梢微動,忍無可忍地亮出刀鋒,斐秋立即收回手,仍是不死心地道:“你還沒跟我說晚安呢。”

他是三歲的小孩子嗎?蘇紫無奈地睜開眼,“晚安。”

斐秋笑起來,得寸進尺地側頭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解釋道:“晚安吻。”

蘇紫都懶得看他,斐秋卻好像從這件事上獲得了極大的愉悅,歡歡喜喜地抱住她,蘇紫掙了掙,沒掙動,也就隨他去了。

崖底不光有蛇,還有蟋蟀交鳴,夜深了,斐秋靜靜地瞧著遠方的黑暗,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草叢裏漸漸有光亮浮現,瑩綠色的光芒,星星點點,那麽微弱,卻始終不熄,最終匯聚成一片海洋。

斐秋低頭看著懷中的蘇紫,她應是睡著了,呼吸均勻清淺,他沒再打擾她,隻是心底難得的平靜。十三年了,像這樣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時光根本是奢望,他從十二歲知道世間險惡後,就一刻不敢懈怠,再之後選擇跟隨深白,走上一條九死一生的路,更是殫精竭慮,不可終日。

幕天席地,有螢火蟲飛到兩人身邊,斐秋回過神來,悄悄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點開照相功能,借著月色,他擁緊蘇紫,微微一笑,按下快門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