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八方相守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日軍向上海發起進攻,淞滬會戰開始,數以萬計的難民通過外白渡橋,湧向公共租界。處於租界中的易家花園雖然沒有受到炮火的侵襲,但再也沒有以往的寧靜,人心惶惶。
這天,鍾秀在讀申報,英國人要沿著蘇州河建立第三道防線,保證租界內非常安全,她卻表示懷疑。
“你在擔心維安嗎?”黃瑩如留意到鍾靈十分沉默。
鍾靈手裏削著蘋果,勉強一笑:“都說這場仗不會打很久,有什麽好擔心的。”
她怎麽能不擔心呢?這時候,軍人的命猶如流沙,瞬間即逝。而她了解的席維安,不是讓士兵衝鋒陷陣的將領,他一定會衝在第一線。
“大姐,真會這樣容易,就擊退日本人嗎?”鍾秀始終質疑,“國民政府要是有信心,為什麽商會不斷勸說工廠西遷?”
“那不過是未雨綢繆。”鍾靈言不由衷。
“工廠,學校,文藝界名人都在撤離。”鍾秀沒看出鍾靈的內心糾結,“我看哪,國民黨是要丟下老百姓跑了!對不起,我不是說姐夫,他同那些人從來不對付!如今他在前線抗戰,你該比誰都擔心他的安全,對不對?”
鍾靈的蘋果削不下去了。
鍾玉陡然站了起來,往外走去。
“二姐,你幹什麽去?”鍾秀跳起來,扔掉報紙。
“去銀行!”外祖父與新加坡的華僑們成立了新加坡籌賑會,匯款今天要到,鍾玉一天都等不了,拿到款子就得辦救濟的物資,很多事情要做。
鍾秀看著鍾玉離開,忽然說道:“我也要幹點什麽!我們在美國有那麽多華僑,他們聽聞祖國蒙難,不會袖手旁觀的。我去問問從前的同學朋友,看他們願不願意幫忙聯絡。”
說著話,鍾秀抓起帽子,也往外走。
走了兩個,鍾靈也坐不住了,說聲要去星華,緊跟著鍾秀走了。
黃瑩如隻來得及說一句“注意安全”。這種時候,要是不讓孩子出門,她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但凡有餘力,就該幫助苦難的同胞,這是易興華一直在做的,她耳濡目染,這樣的理念也在她心裏紮了根,稍有違背,就被刺得難受。
再說鍾玉,將剛收到的匯款交給僑務委員會,心急火燎得往星華趕去。
一路上,滿眼都是難民,擠在馬路邊,衣衫襤褸,神情痛苦茫然,孩子們毫無顧忌的哭聲,一個接一個,此起彼伏,讓這樣的畫麵更加淒涼。
她看得專注,一不當心跨上了馬路,沒注意疾馳而來的車輛,還好被人及時拉了回去。
“易鍾玉!”沈彬的怒吼聲震耳欲聾,因為被剛才的凶險嚇得差點魂飛魄散,“你怎麽回事,走路都心神不寧!”
鍾玉回神:“沒什麽。”
“你是眼裏隻有利益的商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無私?”沈彬本以為她和自己一樣,“你不吃不喝地跑來跑去,人不是鐵打的,不至於豁出命吧。”說到底,世上還有誰比自己更重要呢?
“我要是視而不見,父親變成鬼都會來找我麻煩的,你別管了!”鍾玉推開沈彬的手,還記得她向父親承諾,會照顧星華的每個員工,會多做善事。
沈彬再次抓住她的手,強迫她轉過身去看:“你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人人以為過了外白渡橋就是天堂,他們不知道,我們每天推開門,到處都是餓死的屍體。你已經把之前存著的洋米發放出去了,又養著貧兒院,該做的你都做了,連國民政府都快撂手不管了,你還能做什麽?”
鍾玉抽出手,快步而去,無意跟他解釋自己背負的承諾。
星華百貨門口,鍾靈帶著員工們,向難民發放饅頭。
難民太多了,饅頭杯水車薪,她雖然於心不忍,卻無可奈何的時候,黃瑩如率領易家眾仆,抬來了許多饅頭和大餅。然而,難民們越來越多,開始推推搡搡,不再願意保持隊形,想要爭搶到食物。
鍾靈和黃瑩如焦頭爛額,鍾傑帶著他的朋友們趕到,幫忙維持秩序。黃瑩如留意到其中有一位女士,能力非常強,不知用什麽方法,很快讓不聽指揮的難民們鎮定下來,恢複了排隊的秩序。
鍾傑發現母親的視線落在誰身上,很快過去把人帶過來介紹:“母親,大姐,這位是上海抗敵後援會的常務理事何瑞蘭女士。”
何瑞蘭落落大方,與鍾靈和黃瑩如握過手。
“何理事,謝謝您的幫助。”黃瑩如一笑。
“說來唐突,這次我來,除了想為難民盡些力量,更想爭取貴百貨的支持,去前線送慰問品,還要趕在天亮前運回傷兵。”何瑞蘭開門見山,“目前我們的卡車非常緊張,我想向星華商借。”
鍾靈問:“您需要多少輛車?”
何瑞蘭答得幹脆:“越多越好!”
鍾靈答應立刻安排,何瑞蘭和鍾傑又回去幫忙維持秩序。
“母親,這位何女士,看起來不是一般人。”鍾靈敏銳察覺。
“我知道。”黃瑩如看著不遠處的鍾傑,仿佛陌生。
“不用阻止嗎?”易家是商人,不從政,也不崇尚政治信仰。
“我的兒子我最清楚,人生大事全都由他自己作主,何況是關乎一生的信仰。”黃瑩如笑著搖搖頭,“我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正說著,黃瑩如看見街角停著一部黑色轎車。車窗搖下,裏麵坐著汪劍池,冷冷盯著鍾傑和何瑞蘭的方向,直至與黃瑩如的目光對上,才搖上車窗走了。這讓她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擔憂。
忽然,從四麵八方來了好些記者,一個勁得對著星華門口猛拍,還想采訪鍾傑。鍾傑向他們闡述了目前的困境,難民超過七十萬,收容所已經滿員,需要廣大市民伸出援手,共同度過難關。
鍾靈感慨,鍾傑的表現沉穩又有力量,比起當年那位儒雅的醫生青年,已經更上一層樓。鍾玉可不管這些,通知記者來的,正是她。
她適時接上話:“記者先生們,貴報有沒有奔赴前線的記者?每天登上報紙的照片數目有限,我願意收購全部你們冒著生命危險去拍的底片。這些照片,記錄了真實的戰爭殘酷和民眾的不幸,我想作為個人收藏,不管有多少,我都會收。”
記者們紛紛點頭。
沈彬在一旁涼聲問:“個人收藏?”算了吧。
“整個中國,不,整個世界都在密切關注上海的命運,這些珍貴的照片在義賣會上會發揮重要的作用。拍不到原件的,人們也會願意花錢購買明信片之類的相關產品。挑出最感人的照片,借名家畫筆,到個個沙龍走一圈,又能拿到高價。”鍾玉也不瞞同道中人,“發善心這麽費錢,不想辦法掙錢,能行嗎?”
沈彬失笑:“我真是白替你擔心了。”
鍾玉卻沒再說話,而是留意到了正在竊竊私語的鍾傑和何瑞蘭,目光也帶了疑惑。
與此同時,鍾秀帶著另一些易家人,向租界鐵柵外的難民分發食物。因為租界已經難以承受負荷,很多難民被攔在了租界外麵,生活更加淒慘。
鍾秀正發著,忽然一隻手拿過她手裏的饅頭,幫她高高拋了出去。她回頭一看,立刻變了臉,居然是陸培。
鍾秀和陸培已經很久沒有往來了。自從暗殺鷹司忠義那一次之後,陸培突然和別的女人走在一起,讓鍾秀瞧見,從此就沒再搭理他。
不過這種時候,鍾秀從大局出發,多雙手就多一份力量,沒同陸培計較。
看到鐵柵這邊有人發食物,租界內的難民也漸漸圍攏過來,鍾秀知道這點糧食根本不夠難民們吃一頓的。她無奈看天,目光掠過那一棟棟的樓房,突然計上心來。
鍾秀拿起一筐饅頭,跑上一棟居民樓的頂層,將饅頭丟了下來。難民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但發出陣陣高呼,引起了居民們的注意,打開窗戶一看究竟。
一開始毫無變化,眼看鍾秀的那筐饅頭要丟完了,忽然一個居民從窗戶裏丟出了麵包,然後,一扇扇的窗後,食物傾落如雨。越來越多的難民張開無助的手,越來越多的居民伸出了援手。
陸培怔望著,深受震撼,對鍾秀比出大拇指。
鍾秀瞧見了,努努嘴,調開視線,目光卻緊緊凝在遠方。出了租界,上海的半座城,都落在硝煙之中,嗒嗒嗒的槍聲響徹天際。
清芬曾說過,她生活在自己的空中城堡裏,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她不得不承認,清芬說得沒有錯。但她決定了,她的城堡就是這座城,她會為之戰鬥,用生命保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