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箭冷槍

鍾玉一進門,就把被窮人們的髒手弄汙的大衣脫了,隨地一扔,吩咐顧姨拿下去丟掉。

“這就是你對慈善的定義?”易興華一直坐在沙發裏,等這個女兒,“對著閃光燈做慈善,一旦燈光褪盡,就揮霍無度?”

鍾玉不以為然:“您不是一直提倡做慈善嗎?怎麽我身體力行,你反而不高興了?”

易興華怒道:“我辦百貨,做實業,想實現個人理想,想讓家族興旺發達,但等到實業起來了,工人有地方吃飯,社會安穩和平,這就是我行的善。至於你,不過就是擺個樣子,找一群記者來拍拍拍,上申報,上頭版,恨不得滿世界宣揚你的名字!居高臨下的慈善,不叫慈善,叫施舍!”

鍾玉臉色一沉,扭頭上樓去了,對父親讓她站住的話充耳不聞。

黃瑩如勸易興華:“不論鍾玉的初衷是什麽,這次的慈善活動吸引社會大眾的注意,讓更多人做慈善,不也是你希望看到的嗎?”

易興華氣惱:“別往她臉上貼金了!那天趁著星華十年慶,她辦服裝展,第二天報紙就鋪天蓋地誇她是商界新秀。今天她再借慈善活動一亮相,人人都曉得她回來了,一舉兩得!”

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的鍾靈走了進來,笑道:“父親您可算錯了,鍾玉連鍾秀的刻意為難也化解了,造勢,亮相,清除障礙,一箭三雕。”

易興華不禁氣結。

“父親別急,您不是讓我教教鍾玉嗎?”鍾靈說著話,往樓上走去。

鍾靈來到鍾玉的房間,門沒關,但她還是敲了敲門,才走了進去。鍾玉坐在畫架前,拿著筆正畫一幅聖母像,筆劃帶著些戾氣。

鍾靈看見顏料盒下墊著一本《女兒經》,那是她拿給鍾玉讀的。

她走過去,將《女兒經》抽了出來,問道:鍾玉,我讓你讀的書,你好好讀過嗎?“

鍾玉一邊調色一邊道:“如今是民國了,女子何必讀這種書?倒是大姐,你這樣處處束縛自己,不累嗎?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鍾靈婉約笑著:“從前女子讀女兒經,是為了自保。如今請你讀女兒經,是想告訴你,任何時候遵守利益,謹言慎行,都沒有壞處。學習女紅烹飪,不是教你去做別人的牛馬,而是叫你學會自立。叫你孝悌禮儀,也不是要束縛你,而是要你先學敬人再為人敬。世上沒有長勝的將軍,也沒有永遠昌盛的家族,身為女子,學了這些,將來有一天沒準你用得著!”

鍾玉放下了筆,無言以對。

“這些話,本不該由我來說,如果你的母親還在,她定會親自教給你。”

說罷,鍾靈轉身走了出去。

鍾玉坐在畫架前良久,再度拿起筆時,已經心平氣和。

轉眼到了大年三十,易家這天特別熱鬧。

席維安忙完了這陣子,帶著手底下幾十號人來到易家花園過年,又為了討好嶽丈的“北平胃”,特意運來很多北平的特產,廚房忙著把這些加進大年夜的菜單裏。同時,他也不忘親自送大禮,直接帶了一名古董商,去了大廳。

古董商拿著匣子,小心翼翼打開一半,露出一塊色澤非常好的翡翠,向黃瑩如介紹著,說是從溥傑之妻唐怡瑩手裏倒騰的好東西。鍾秀陪著黃瑩如開眼界,黃瑩如雖然喜歡翡翠,但一聽來頭這麽大,就不敢收了。

“我已經買下來了,您若是不收下,別人也壓不住。”席維安卻堅持。

黃瑩如看看易興華,易興華點了頭,她才道謝收了。

古董商又讓兩名夥計抬上一隻花瓶,這回是給易興華的,清初仿製的鈞瓷,從宮裏出來的。易興華很感興趣,湊進了去看。席維安也隨著嶽丈一起,雖然看不出名堂。

鍾靈自始至終立在窗口,擺弄著瓶裏的幾支紅梅,就好像需要多深奧的插花技巧似的,隻為和席維安保持距離。雖說席維安搬到了家裏住,但因為他忙於軍務,時不時“失蹤”,加上她刻意避開,夫妻倆難得的同處一室。

然而,鍾靈並不知道,易興華向工商部提交了請願書,請求政府減免最近開征的特稅,卻因此激怒了一些人。席維安這麽大陣仗的出現,與其說是來蹭飯,不如說是來執行要務,保護易興華的人身安全。

鍾靈靜靜看著席維安大手筆地討好了父母親,心裏卻毫無波瀾,用錢收買人心,不過是他仗著家族的財勢而已。不過,倒也因為這一眼,她發現收拾著古董盒的夥計竟從盒子底下拿出一支手槍,鬼鬼祟祟偷看父親。

鍾靈驚呼:“小心!”

夥計眼看事跡敗露,把心一橫,舉槍對準離他最近的席維安。

席維安早在鍾靈驚呼的時候就拔出了腰裏的佩槍,毫不遲疑扣下扳機,比持槍的夥計快了一步,隨即又擊斃另一個夥計,最後對準了古董商。

易興華駭然倒退,擋在黃瑩如和鍾秀麵前。鍾秀驚聲尖叫,被黃瑩如摟在懷裏,捂住了眼睛。

廳外,腳步聲四起,紛紛跑近。

古董商驚恐之極,讓席維安的槍嚇得連連後退,又搖頭又擺手地撇清關係,表示自己絲毫不知情。

鍾靈終於反應過來,撲到席維安身側,用力拉住他那隻持槍的手臂:“維安,你不能在這裏殺人!”一槍已經足足夠夠,他卻開了兩槍,眼看還要奪走第三條人命。對他來說,好像殺人如同拔根雜草,全無價值。

席維安看鍾靈一眼。她秀美的麵孔充滿了恐懼,漆黑的眼瞳裏映著的是他。他令她驚恐,一如新婚那夜,他嫌鬧洞房的人太吵,朝天開了一槍,她當時的表情。他因此猶豫了,槍口略略朝下。

古董商一看是機會,轉身就跑,但見鍾傑走進來,立刻向他撲去,明顯要拿他當人質。別人看不出來,席維安一眼分明,推開鍾靈,同時扣下扳機,一槍正中古董商的腦袋。古董商直直倒在鍾傑麵前,鍾傑也被驚到了。與此同時,呂朝聞帶著軍人們衝進來,二話不說,把三具屍體拖走,隻是鮮血染得到處都是,仍然讓人觸目驚心。

鍾靈頹然跌坐,茫然之中看到站在樓梯上的臉色蒼白的鍾玉,還有抱著頭蹲在一旁的阿媛。好了,她丈夫的真麵目,讓她所有的家人都看到了。

席維安和麵色難看的易興華對視一眼,主動攬責:“抱歉驚擾了諸位。”

鍾傑問:“他們到底是什麽人?”

席維安輕飄飄一句:“我的敵人太多了,是什麽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不會再惹麻煩了。”

刹那,鍾靈抬起頭,冷冷盯著席維安,神情難掩厭惡。

年夜飯上桌,易家人圍坐,但氣氛低沉冷凝,沒有人開口說話,對待麵前的美食個個心不在焉,唯有席維安大快朵頤,不但把顧姨分配到他碗裏的涮羊肉吃得一幹二淨,而自己動手夾菜吃飯。

鍾玉實在看不下去,猛然站了起來,身後的椅子轟然倒地。

阿媛急忙把椅子扶起來,手也不敢放,注意著鍾玉的一舉一動。上回倒茶她出了錯,經過顧姨的教訓,她才明白了自己無意中和二小姐唱了反調,讓二小姐下不來台,本來二小姐說燙,她隻需要將茶杯端走,到外頭走一圈再端回去,說放涼了就好。所以,這回她要小心伺候。

席維安這才抬起頭,發現一桌子的人都在看他,心裏倒也不是不明白為什麽。

他絲毫不以為意:“帶兵習慣了。”拿起酒杯,起身對著鍾玉,“二妹回來這麽久了,我一直忙著剿匪,也沒來得及見上一麵,這杯酒我先敬你。”

鍾玉卻坐了下來。

阿媛送椅子的時機也是剛剛好。隨即,阿媛對上顧姨的視線,看見她微微點頭,暗暗鬆口氣,有些小小竊喜。

席維安麵對的卻是尷尬,看對麵坐著的鍾靈,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顯然沒有替他圓場的打算。

於是,他不動聲色道:“二妹原來不擅飲酒,是我疏忽了。”

席維安正要收回酒杯,不料鍾玉卻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好似故意要跟他對著幹。他也不惱,對鍾玉的脾氣略有耳聞。

呂超聞忽然跑入,稟報南京有緊急公文,對席維安耳語一會兒。席維安麵色一沉,說走就走了。

席維安的大步流星,卷走了餐桌上的低氣壓,飯廳的燈光都似變得明亮了些。黃瑩如鬆了口氣的模樣,開口勸大家吃飯。哪知,鍾玉不肯放過。

“大年三十跑嶽父家殺人,殺人後還能大快朵頤,談笑風生,這種舊軍閥,粗暴又無知的人,還能將文弱的女兒嫁過去,硬生生推她入火坑!”鍾玉心中怒意難平,“父親,您的心腸太狠了!”

鍾玉的童年印象中,鍾靈是個溫柔的好姐姐,是這個家唯一不曾對自己做錯過事的人。她以為父親待她冷淡,沒想到待鍾靈也這麽過分,難道隻有他第三任太太的兒女是親生的!

鍾靈懇求道:“鍾玉,我知道你的心腸其實是最軟的,今天站出來是為了我鳴不平。但父親就是父親,一家之長,身為兒女,不可以下犯上。這些日子,你也把我的話聽進去了,努力融入這個家,所以請你立刻向父親道歉,好不好?”

鍾玉十分不解:“今天席司令原形畢露,你還要繼續裝作若無其事嗎?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一直住在娘家不回去?”

鍾玉再次麵對易興華:“父親,從前您背叛我的母親,如今又拿親生女兒做籌碼,還裝什麽慈善家、實業家,不覺得自己偽善嗎?”

黃瑩如走到鍾玉身旁,手放在她肩上:“鍾玉,這些天一切不是都很好嗎?我以為,我們已經和解了——

鍾玉對黃瑩如冷冷一瞥:“您算是長輩,我不想口出惡言,請離我遠點兒。”

黃瑩如還想繼續勸:“鍾玉——”

鍾玉終於忍不住了,起身就將黃瑩如推開:“我說了,別碰我!”

黃瑩如沒站穩,撞上了牆壁,鍾傑和鍾秀急忙離座去扶。

鍾秀更是怒火中燒:“你幹什麽!”

易興華一拍桌子,怒吼出聲:“你,馬上給我出去!”

“父親要是不想聽實話,那我就隻能和你對簿公堂,向大家說實話了。”鍾玉卻決定要把一切都放到明麵上來,“當年您為了籌建星華,奔波數年,外公願意資助,您感激涕零,親自寫下了出資證明。這份證明,是有法律效力的。不過,這場官司一定會引起轟動,到時候記者蜂擁而至,追源溯流,沉渣起底,人人都會知道,你的這位太太不過是我大姐的家庭教師,趁著我母親懷孕,鳩占鵲巢。”

鍾秀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忿忿道:“你這樣攻擊自己的親人,簡直不可想象!”

鍾玉一笑:“你親愛的媽媽沒有告訴過你,我的母親從未同父親離婚,直到五年前她病逝,黃氏隻是外室。你這位轟動上海的名媛,其實有個很不名譽的出身。”

鍾秀就算一時不信,但鍾玉說得言之鑿鑿,實在不像是編造出來的。她再看母親,表情竟然一點不顯得冤屈,而是沉靜。

鍾秀脫口而出:“媽媽,她說的是真話嗎?”

黃瑩如無助地看向易興華。

易興華對鍾玉大叫:“滾!馬上滾出去!”

“不論您做錯了什麽,您始終是我的父親,我會對您保持應有的禮節,給我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吧,在您考慮的這段時間,我會住到禮查飯店,等您想通,歡迎您來找我。”鍾玉冷冷掃過每一個人,悲憤的,倉惶的,痛苦的,這些表情才是這個看似美好的家庭真正的樣子,如她這十年來的感覺。

看鍾玉翩然而去,易興華惱火地將眼前的火鍋掃到地上,汁液流了一地。

團圓飯飯吃著吃著,卻像是要散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