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年夜驚魂

鍾秀衝到鍾玉的房間。這間本來屬於她,卻在鍾玉一回來的時候就被奪走,而今又沒了主人的屋子,短短兩個月,擺設、用品、甚至味道,都已經物是人非。

她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在房間中央就地打轉,耳邊回放著鍾玉的話。媽媽是父親的外室,她是外室所生。而她自從有印象起,一直住在易家花園,以三小姐自居,以為鍾玉對她的冷漠和輕蔑,隻是出於糟糕的個性,還有嫉妒,卻從沒想過會是媽媽理虧,明知父親有妻子周氏,卻心安理得住進了周氏的陪嫁房子,民國十三年之前根本沒有名分。最可笑的是,媽媽一直教她,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能有損家族的名譽。

鍾玉越想越生氣,隨手抓起一隻花瓶就要砸。素菊攔住了她,拚命搖頭。她又抬起畫架,這回卻被阿媛搶先一步,以身護住。

“三小姐,這些都是二小姐的東西,您不能這樣做。”阿媛懇求。

“你看我能不能!”鍾秀一聽“二小姐”這個稱呼,就氣不打一處來。都是鍾玉的錯,鍾玉要是不回來,這個家還是她的!

阿媛轉身,張開雙臂。素菊放好花瓶跑過來,有意無意擋住鍾秀的腳步。

“讓開。”鍾靈出現在房門口,臉上看不出神情。

不知為什麽,阿媛和素菊同時感到了壓力,無奈地讓開。

鍾秀看鍾靈一眼,轉回頭高舉畫架,動作卻頓住了。鍾玉有錯,她媽媽又何嚐無辜?哪知就在她猶豫之間,聽到身側一聲響。

鍾靈竟然將花瓶砸了,又過來搶過鍾秀手裏的畫架,狠狠摔在地上。花瓶落地開花,畫架變成幾段斷木。

鍾秀嚇了一跳,然而鍾靈還沒完,到梳妝台前拿了珠寶盒,用力摔了出去,珠寶首飾散了一地。

阿媛撲跪到珠寶盒前,惋惜得要命。

鍾靈轉向鍾秀說道:“看見沒有?下次挑這種來砸。”隨即吩咐素菊和阿媛,“你們都下去吧。”

素菊急忙拉起阿媛往外走,阿媛呆呆地抱著珠寶盒,倒退著出了房門。

鍾秀呐呐:“大姐……”

鍾靈麵沉若水:“任何時候都不能失態,更不能叫下人看見。”

鍾秀忍不住道:“我都被她氣得……完全不像我自己了。她和小時候一樣,那麽惹人討厭,鬧得家裏雞犬不寧!”

“鍾秀,父親是長輩,我是長姐,可以批評她的不是,但你不可以。”鍾靈語重心長,“在你看來,鍾玉隻是驕縱跋扈,可對我們一向嚴格的父親,對鍾玉卻萬般忍耐。你怎麽不想想是為什麽?”

鍾秀猜測:“或許是父親對鍾玉的母親內疚,或許鍾玉自小離家……”

“我當時年紀很小,卻記得很清楚——”鍾靈陷入回憶之中。

那時易興華在外麵為黃瑩如設了小公館,周氏整日大吵大鬧,想要留住他,卻反而逼得人搬了出去。之後,鍾玉就開始生病,總是生病。有時候是感冒,有時候是摔傷,每次都能成功得把易興華叫回來,照顧鍾玉。時間久了,易興華就起了疑,有一次偷偷回家,竟然發現周氏將鍾玉浸在冷水裏,不顧鍾玉如何哭泣求饒。後來醫生說周氏出了心理問題,對丈夫的愛恨交加,導致對女兒的病態行為。正是因為這樣的童年遭遇,鍾玉才憎惡黃瑩如,認為是黃瑩如讓她母親不幸,也讓她失去了母愛。

鍾秀聽了鍾靈的敘說,深受震撼。她無法想象,一個幼小的孩子要如何麵對生母的虐待,破裂的父母感情,還有身體和心靈上的恐懼恐慌。

“我去找她回來!”鍾秀一咬牙,轉身要走,“今天是大年夜,她不能住在飯店,其他的事,以後再說!”

鍾靈拉住鍾秀,欣慰地點點頭:“這麽晚了,不能驚動父親,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鍾傑在花園裏看了一會兒星空。

寒冬的星空蕭索,星光十分黯淡,他也不由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剛剛搬進易家花園,二姐從不跟他說話,但大姐待他很好,三個人一起跟父親學算術,二姐參加得勉強,獨自坐在窗台上玩娃娃,可是父親出的題,最先得到正確答案的也絕對是二姐。每當那時,父親就特別驕傲,哪怕二姐已經跑掉了,他還是會在他和大姐麵前誇她聰明。在他的印象裏,父親最疼愛二姐,是因為她最像他,繼承了他經商的頭腦。

至於媽媽的事,他一直知道,固然不光彩,但她是生養自己的人,不由他來判斷對錯。媽媽不是壞人,她對鍾玉也從無惡意,甚至到了討好的程度,在他看來,這就足夠了。過去的事無法更改,讓它們過去就好。

鍾傑想到這兒,長長籲口氣,正要會主宅,卻聽到了細小的啜泣聲,隨後發現玫瑰花架子的後麵蹲著一個身影。他繞過去一看,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隻是有些過於瘦了。他想起她叫阿媛,是二姐的貼身女仆,而且很善良。二姐辦慈善那天,他差過她做事,做得又快又好。

“怎麽了?”鍾傑問道。

阿媛驚嚇抬頭,看清是鍾傑,連忙擦掉眼淚,站起身來,手裏捧著那隻摔壞的珠寶盒。

鍾傑拿過珠寶盒打開一看,裏麵的玉鐲摔成了兩截,其他珠寶也是七零八落的。

“鍾秀幹的?”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

“是……是大小姐。”阿媛吞吞吐吐。

鍾傑一怔,完全想象不出大姐發脾氣的模樣,但知道了阿媛為什麽哭。

“別害怕,貴重的首飾全都存在銀行的保險箱裏,參加宴會的時候才會取出來。這些,不過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他笑了笑,將珠寶盒合上,“我去找人試試能不能修複。”

阿媛感激得眼又紅了,想都不想就對鍾傑跪了下去:“謝謝少爺!”

鍾傑急忙拉她起來:“現在都民國了,我家請的是女傭,不是奴隸,不要動不動就下跪。”

鍾傑抱著珠寶盒走了,阿媛望著他挺拔的背影,臉悄悄紅了。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有錢人家的少爺還有這樣的,又會治病救人,又善待像她這樣的人,而且長得還好看。

“少爺對誰都這麽和善,我好心勸你,莫要癡心妄想。”

阿媛一驚,回頭看見望竹。自從她讓二小姐選中,望竹就沒給過她好臉。

“祭祖後祭堂還沒收拾,老爺太太小姐們待會兒又要守歲,忙完了就要去伺候,別像木頭樁子似的杵著!”望竹白阿媛一眼,走了。

貼身女仆有更多機會得到主人的打賞,望竹已經想了那個位置很久,但阿媛並不太明白其中利益,因為愧疚,望竹讓她幹什麽她就幹什麽,不會想到那本來是望竹該做的事。

再說鍾傑回到大廳,忽見父親從出書房衝了出來,一臉驚駭慌張。

“鍾玉被綁票了!”

鍾玉是在易家花園不遠處被綁的,雖然她發現黃包車的方向和禮查飯店不對時,馬上很機敏地想辦法逃脫,結果卻還是讓綁匪強行帶走了。

當頭上罩著她的麻袋被取走,眼前再度恢複清明,鍾玉發現自己身處一間船艙,一個蒙麵的男子坐在她對麵看一本《論語》。她迅速判斷了一下,發生嗚嗚聲,想要說話。

男子領悟力很高,過來拿掉了鍾玉嘴裏的布團。

“你們一路過來,經過兩撥巡捕,平安到了碼頭,說明背後有靠山,可就算易家給了錢,又分不到你身上,何必冒天大的風險。我姐夫席維安是淞滬警備副司令,我又是新加坡華僑,最終查出是誰做的,你以為你的靠山會認罪?還不是把你們推出來送死!”鍾玉認為這人隻是嘍囉,看《論語》又是一種與眾不同的高姿態,或許是個聰明人。

“二小姐何不有話直說?”男子一雙鷹眸眯笑。

“我身上的鑽戒,項鏈,價值三萬多塊,包裏還有少量現金,全部給你!拿著錢遠走高飛,不比替人賣命強嗎?”鍾玉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興趣,很好。

這時,另一個蒙麵的綁匪掀簾子進來,對男子說道:“本來想綁的易興華,她自己送上門來,不管了,我們先靠岸,岸上有人接應。”

男子敏銳地問:“不是說先把人弄出上海嗎?

那綁匪哧聲:“你一個新來的,哪兒那麽多話?上頭怎麽說,我們就怎麽做。”

男子安靜片刻,突然從鍾玉手上擼下鑽戒,又拽下她脖子裏的項鏈,把手一攤:“你知道嗎?就這樣兩樣東西,值三萬塊。”

那綁匪目露貪光,向男子湊近。

說時遲,那時快,男子背在後麵的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惡狠狠捅進對方的心髒,讓人當場斃命。

鍾玉迅速往後退,強忍著看到死人的不適感。一晚上,連看四次謀殺,原來會習慣,再也不至於怕到腿軟。

男子從血泊裏撿起鑽戒,戴上自己的小指,收好項鏈,一把提起鍾玉。

“你要幹什麽?”鍾玉這才露出恐懼的神情。

男子將鍾玉拉出船艙,鍾玉已經看得到岸,岸上好幾個人影晃動。

“易二小姐,我接受了你的戒指,你可以走了。”男子心想果然讓鍾玉說中,要拿他當替罪羊,好在他聰明。

鍾玉氣急,岸上個個都是這人一夥,她怎麽走?

男子仿佛看透鍾玉的心思:“岸上都在等你,落到他們手裏,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哦,能不能逃走,就看你自己的命!”

話音剛落,男子就把鍾玉推進了水裏。

鍾玉想罵人,卻吃進一口水。從外到內的寒意令她猛然清醒過來,不能跟小人計較,要趕緊逃!想到這兒,她脫了鞋,脫了大衣,奮力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