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誰來繼承

窗明幾淨的易家飯廳,用的多是古色古香的紅木家具,但一張長形大餐桌卻是西式的,呈現天然石紋的磨光桌麵,四邊鑲以原色的楓木,桌角做了繁美的手工雕刻。

這天,桌上的早餐中西皆有,主食從米粥、麥片到吐司,輔以現做的小籠包、生煎等麵點,配上腐乳醬菜等各色小菜、再有醬油、醋、鹽、糖、蜂蜜、果醬等調料,另外還放了鮮榨的果汁,冰或熱的牛奶、冒著熱氣的咖啡,滿滿一桌子。

鍾靈和鍾秀進飯廳的時候,易興華已經坐在主位,而黃瑩如繞著餐桌,一見她們就讓幫著看看還缺了什麽。

鍾秀過去,推著黃瑩如的肩往座位走:“媽媽,好了,要是懂事的呢,哪怕隻有一碗熱粥,都會對您心存感激,不然您就算準備滿漢全席,也是白費。”

黃瑩如看女兒一眼,示意收斂點。鍾秀作個鬼臉,坐到母親旁邊的位置。

鍾靈笑了笑:“鍾傑呢?他平時總是最早喊餓的一個。”

忽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尖叫,讓鍾靈和鍾秀麵麵相覷,黃瑩如苦笑了一下。

易興華淡然說道:“我讓鍾傑請鍾玉去了。”因為鍾玉說她不吃早飯,他卻不願她缺席全家團聚的第一頓早餐。

很快,鍾傑就走進了飯廳,手裏抱著鍾玉。一臉怒容的鍾玉穿著睡袍,頭上還戴著眼罩,和老神在在的鍾傑放在一起,說不出得滑稽。黃瑩如和鍾靈能忍住不笑,鍾秀就毫不客氣了,哈哈笑了出來。

鍾傑將鍾玉輕輕放在座位上,風度絕佳地說道:“二姐,失禮了。”

鍾玉一把扯下眼罩,冷冷盯著易興華:“父親,我已提前請人告知,不必等我用餐,您這樣強迫別人進食很不人道,我不是囚犯。”

易興華神情不變:“在易家,每個人都必須在餐桌上用早餐,而且是一起用。”

“那不包括我。”全家福裏可沒有她。

“我還以為你答應回到上海,是願意重敘父女之情,共享天倫。”易興華忽然認真起來,“看來我錯了,那麽鍾玉,你到底為什麽回來?”

鍾玉站了起來,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最終落在易興華身上,嘴角似有似無一抹笑:“當年我外公將這棟房子送給母親做嫁妝,後來又給了四十萬,建設星華百貨。無論是易家花園,還是星華百貨,都有外公的心血,對我們周家有特別的意義。舉辦時裝表演,不是我送給大家的禮物,而是要告訴你,我為星華而來。”

“六年前我已經寄出了支票,可你外公全部退回了。”易興華先要講清楚這一點,“鍾傑選擇了當一個醫生,可是除了你,我還有兩個女兒。鍾玉,不管怎樣想,星華有今天的規模,是我不懈努力的成果,如果你想要,憑自己的本事來拿!懂得尊重你的父親,這是參加這場角逐的第一條資格。”

鍾玉冷冷望著父親。

易興華說到這兒站了起來,要去公司了。黃瑩如連忙去送。鍾傑一看,也以醫院上班為借口,離開了餐桌。最終,隻剩三姐妹圍坐。

易興華這次堅持鍾玉回上海,也沒有催鍾靈回夫家,皆是因為他決定培養接班人。唯一的兒子放棄繼承家業,那就在三個女兒裏麵挑一個,他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但他珍視星華,必須要交給最合適的人選。

“無論如何,先用早餐吧,給二小姐上杯熱茶。”鍾靈對一旁的阿媛點頭示意。

阿媛還呆呆的,說實話,桌上這些對話聽得她稀裏糊塗。還好梅香暗暗推了阿媛一把,阿媛才回過身來,趕緊把熱茶端到鍾玉麵前。

鍾玉隻是碰了下茶蓋就說燙,阿媛哪裏分得清她的話裏深意,傻乎乎揭開茶蓋,認真地表明水溫剛好。

鍾玉豁然站了起來,赤著腳走了。

阿媛手足無措,對上顧姨嚴厲的視線,又看顧姨走出去,急忙跟了出去。她知道,自己一定哪裏做得不好,要挨罵了。

鍾靈看著鍾玉的身影消失,但見對麵鍾秀津津有味吃著吐司,不由奇怪她的安靜:“你又怎麽了?”完全不符合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

“媽媽說了,大姐你也說了,讓我避免和二姐起衝突,所以我就不說話呀。”鍾秀吃完最後一口吐司,拍拍手上的麵包屑,優雅地拿起帕子擦一下嘴,“不過,我已經有辦法了。”

“什麽辦法?”鍾靈忽覺三妹的表情有些壞,立刻生出不祥的預感。

“二姐不是一直不與我講話嗎?我保證,不出三天,她一定主動跟我說話!”鍾秀笑了起來,那麽甜美可人,仿佛一隻漂亮的蘋果,讓人想咬一口。

但鍾靈知道,眼前的天使麵孔,心底住著小小惡魔,誰敢咬,誰就會被惡魔反咬一口。

兩日後的黃昏,斜陽從小客廳的窗戶投射進來,染得一屋子玫瑰金色。

鍾靈正用落葉落花做手帕的植物染,鍾傑在書桌後寫信,兩人忽然聞到一股煙味,一起抬頭看,就見鍾秀蹲在窗下一個小火盆前,火苗突突地燒著報紙,她還拿小棍子撥來撥去。

鍾傑忍不住問:“燒什麽?怎麽不出去燒?”

鍾秀嘻嘻一笑,不作回答。

忽然,小客廳的門被人用力推開,鍾玉如風似火地卷了進來,抓起蹲在那兒的鍾秀。

“是你幹的,是不是?”鍾玉厲聲問道。

鍾秀左看看右瞧瞧,好像眼前沒有人。

“我在問你話,易鍾秀!”鍾玉憤怒。

“我是透明的,怎麽,二姐看得見我了嗎?”鍾秀無畏直視,頑皮地眨眨眼睛。

鍾玉放開鍾秀,出其不意地踢翻了火盆,火星竄上了波斯地毯。

“二姐!”鍾傑回過神,連忙從書桌後跑出來,踩滅火星。

“你幹什麽!”鍾秀也傻了眼,她這個二姐是雷公轉世吧,那麽暴躁!

鍾靈也走了過來,想要勸:“鍾玉——”

鍾玉卻用腳掃過那堆灰燼,從裏麵撿起一樣東西,那是膠卷底片。

鍾靈無語地看了鍾靈一眼,張張口,但還是抿住了唇。

鍾玉對鍾靈冷笑:“你將照片寄給了申報,說我帶回十餘條貴族獵犬,所費奢靡不說,還要送去跑狗場,用競技博彩麻痹國人心靈,是不是?”

“你一回來,就讓人在花園裏設置賽道,專人訓練獵犬,不是跑狗又是什麽?”鍾秀不遑多讓,“你想暴賺一筆,也要想想這財該不該發!”

鍾玉哧笑一聲:“星華百貨遊樂場有賽舞會、賽鳥會、賽酒會,在你看來,全都是賭博嗎?”分明是故意整她!

“鍾秀,對上海普通市民而言,跑狗就是娛樂消遣,你怎麽能這麽做?”鍾靈也站在鍾玉的這邊。

鍾秀甜甜一笑:“二姐剛回到上海,信誓旦旦要繼承星華百貨,怎能任由這些小報詆毀你的聲譽。”

“怎麽,一向天真爛漫,縱情享樂的易三小姐也對星華的繼承權感興趣?”鍾玉心想,原來在這兒等著她。

鍾秀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挑釁。本來她是沒興趣,但鍾玉太狂妄,挑起了她的鬥誌。

鍾秀道:“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機會,向我們道歉,我就幫你澄清。”

鍾玉冷冷望著鍾秀,忽然勾起嘴角,神情好不輕蔑,竟不再多發一言,轉身走了。吃不到糖就吵鬧的小孩子伎倆,隻管放馬過來,她會叫她輸得心服口服。

“鍾秀,這次你太過分了。”鍾傑也是有一句說一句,畢竟是一家人,何必鬧到新聞上去。

鍾秀卻哈哈笑了起來:“大姐,鍾傑,看到沒有,二姐終於和我說話了,我贏啦!”

鍾靈哭笑不得,這丫頭真是孩子氣。

一個屋簷下住著,易興華也很快知道了鍾秀對鍾玉做的事,但沒找兩個當事人,反而找了鍾靈來,頗為鄭重地請她幫著教一教鍾玉。他對鍾玉還是抱以很大期望的,畢竟鍾玉從小就展露了對數字的天分。

鍾靈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即便鍾玉那麽對待父親,父親還是最疼她。最任性的子女,往往會得到父母更多的關注,反觀她自己,一切遵從父親,所受的委屈卻無人能懂。然而,她到底答應了下來,因為自小的教養,還有身為長女的責任,讓她不忍心看著父親為難。

“如今是民國啦,父親也從沒有重男輕女的想法,難道你不想繼承星華嗎?”易興華見大女兒答應,十分欣慰,也順便聊起繼承一事。

鍾靈露出一種極為複雜的神情,隨即雲淡風輕一笑:“鍾傑雖然拒絕繼承家業,但父親春秋鼎盛,也不急著尋找繼承人。您不過是借由這個契機,召回鍾玉,好叫一家人團聚。若我也參與競爭,不是叫父親為難麽?”

易興華也笑了笑:“沒什麽好為難的,不過我知道,你對生意根本不感興趣,也沒什麽經商的天分,罷了。”

鍾靈輕咬著唇,低下頭去,終歸在父親的心裏,鍾玉是無可取代的繼承者。

忽然,易忠推門進來,說外麵來了一堆記者,要采訪回二小姐。

易興華和鍾靈立刻來到大門前,吃驚地發現門外開設了粥鋪,還有大夫望診,窮苦百姓大排長龍,等著免費領粥看病。

打扮端莊大方的鍾玉站在粥鋪前麵,被一群記者圍著,侃侃而談,溫和有禮的麵容難得一見。她表示自己特意從新加坡帶回的純種獵犬,是送去參加慈善拍賣會的,如今募得兩千五百元,全部用來幫助貧困戶,還有急需救治的窮苦人,也以此貫徹她父親一貫的興商救民的主張。隨後,她走進粥鋪,親自給人施粥,在無數道閃光燈下親切極了。

鍾靈看見鍾秀嘟著嘴,不由笑道:“鍾秀,瞧見了吧,如此一來她用不著再向你低頭了。”

鍾秀哼了一聲:“算她腦筋動得快!”

鍾傑看到幾名大夫忙不過來,馬上脫掉外套,過去幫忙了。

所有人之中,唯有易興華不高興,還不止不高興,而是很生氣很憤怒,掉頭就走回主宅去了。

鍾玉一邊施粥,一邊關注著,將易興華的反應看在眼裏,反而嘴角勾了一抹得意的笑。等易忠把記者們領下去吃烤鴨宴,她就把手裏的事交給別人,也回主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