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鍾玉歸來

易興華推開書房門,看到落地窗前站著的高挑女子,心中的怒氣頓然消散。

十年未見,他的二女兒鍾玉,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氣質優雅又高傲,是該有的,易家女兒的樣子。這讓他十分欣慰,內心深處的虧欠也悄減了些。至少,她長得很好,很健康,沒有因為他的缺席,在外祖父家寄人籬下,而變得自卑。

“鍾玉。”他聲音掩不住激動。

女子調回目光,轉過身來。她的麵容姣美,五官精致,一縷俏麗的短發貼耳,一身大葉紋的時尚旗袍勾勒曼妙身段,隻是眼中冰冷。

她就是易鍾玉,易家的二女兒,今天一早已經到了上海,卻寧可坐渡輪遊一圈黃浦江,都不願到星華百貨露麵。然而,就在她看見父親的瞬間,神情一絲鬆動,硬生生咬住了唇,平複心中的波瀾。

“父親。”鍾玉一開口,已經生疏,仿佛麵對陌生人。

“好!好!”易興華沒有聽出鍾玉的語氣。

鍾秀從易興華身後探出頭來,明動的雙眸打量著鍾玉。鍾靈卻從她身旁走過,快步來到鍾玉麵前,溫柔的笑容裏藏著欣喜。

“鍾玉,你終於回家了!”鍾靈用力握住鍾玉的手。

“大姐,很高興見到你。”鍾玉的目光落在鍾靈的手上,最終回握了一下,卻又立刻抽出手,轉而對易興華,“父親,我要東麵帶陽台的那間臥室。”

“那是我的房間!”鍾秀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瞪著鍾玉。

鍾玉冷眼瞥過鍾秀,下巴又高傲地微抬。自她出生起,那就是她的臥室,黃瑩如不但搶過去讓自己的女兒住,還想把她塞在客房,真當自己是易家花園的主人嗎?可笑!

易興華略一遲疑,吩咐鍾靈:“鍾靈,替你三妹收拾行李,幫鍾玉搬進去,晚飯前要安置妥當。”

“爸爸!”鍾秀想不到父親會縱容這樣的無理要求。

易興華縱然剛剛還有管教二女兒的心思,但真正看到鍾玉的時候,隻剩下彌補她的心思,總不能為了一間房間讓離家多年的孩子一回來就受委屈。不過他自認不算是非不分,提出狗不能待在客房,必須放到後院的犬舍。

鍾玉不置可否,畢竟那本來就是用來捉弄某些人的,如今目的達成,狗狗們可以功成身退。

“那我住哪兒?”鍾秀成了唯一未解決的問題。

“你媽媽不是精心布置了房間嗎?從今天起,你就搬去那兒。”易興華的想法很直接,“我想和鍾玉單獨說兩句話,你們先出去吧。”

鍾秀氣得要發飆,鍾靈及時過來,挽住她的胳膊,半拽半推地帶出了書房。

“父親,很抱歉,旅途太長,現在我累了,要休息。”誰知,鍾玉也往外走。她來,隻是為了拿回自己的房間,僅此而已。

易興華忍不住教訓:“難道沒人告訴你,長輩沒有發話的時候,你不可以自說自話地離開。”

鍾玉回過頭來,正好看見父親那張書桌後麵的牆上掛著全家福,沒有她的全家福。

她不由冷笑:“那麽您覺得,該由誰來告訴我呢?”這是自打嘴巴吧!

鍾玉走出書房,朝樓梯走去,客廳的門敞開著,可以看見黃瑩如摟著鍾秀的肩坐在沙發上,鍾秀氣憤地說著什麽。她雖然聽不到說什麽,一猜就知鍾秀在說她的壞話,嘴角冷冷一撇。

“我要睡了,晚飯不用叫我。”鍾玉吩咐守在樓梯口的顧姨,這個家也隻有顧姨知道誰是真正的主人。

顧姨應是。

鍾玉走上樓梯,忽聽黃瑩如叫她。

“鍾玉,餓著睡覺傷身體,我吩咐他們提前晚飯,吃完了再休息,好嗎?”黃瑩如追出來。

鍾玉頭都不回,往樓上走。

鍾秀來到母親身旁,看她有些失落,不禁衝上樓梯,擋在鍾玉麵前:“二姐,媽媽與你說話,這就是你的教養嗎?”

這麽多年離家在外,一回來,個個對她說教養,她倒想問問,鳩占鵲巢的教養在哪裏?鍾玉目光冷冽,一言不發從鍾秀身邊走了過去。她不會問,因為沒有教養的絕對不是她。

看在鍾秀眼裏,隻覺得鍾玉目中無人,心中怒火直竄。以為鍾玉成年了,公主病也會好了,沒想到更嚴重,既不把媽媽放在眼裏,連眼角都不夾她一下,隻和大姐打了聲招呼。因為大姐是原配太太生的,鍾玉的母親是繼室,她媽媽是第三任太太,所以鍾玉一直不認她媽媽,連帶她和鍾傑。

鍾秀剛想追上去,鍾靈拉住了她的手。

黃瑩如也走上來勸說:“你二姐剛回來,太累了,也是我考慮不周。你啊,別忘了答應過我,不管你二姐說什麽、做什麽,都由著她、讓著她,別叫你爸爸為難。”

鍾秀心氣難消。

鍾靈輕輕拍了鍾秀的手一下,下樓去了。

黃瑩如挽住女兒的手臂,親切地說:“行了,媽媽陪你重新布置房間,好不好?”

鍾秀這才點了點頭,但眼神仍是不服。易鍾玉!最好別再惹到自己頭上來,否則一定要她好看!

阿媛認真擦著地板,樓下傳來說話聲,好像在爭吵,沒一會兒又有腳步聲,但她都沒往耳朵裏去,隻是盯著一點汙漬,滿腦子都是梅香的話,一定要擦出自己的倒影來。

鍾靈沒太留意阿媛,帶著年輕的女仆望竹來到鍾玉房門前,敲了敲門。不一會兒,門開了,鍾玉赤足站在門裏,頭發還濕著。

“二妹,打擾了。”鍾靈微笑著,“你的女仆一下船就咳嗽不止,趕緊送了醫院。這是望竹,母親特意為你準備的,有什麽需要,隨時吩咐她。”

鍾玉看望竹一眼,長得算是標致了,隻是眼氣似乎有些輕浮。她不經意往門外一瞥,看見一個頭也不抬,努力擦地板的女仆。她記得她剛剛進房時,這個小女仆就在擦地板了,然後她去洗澡,鍾靈和顧姨布置房間,少說一個小時,竟然還在埋頭苦幹。

鍾玉眉一挑,推開望竹,走到阿媛麵前,彎腰抬起她的下巴,驕傲睨視:“就她了。”

阿媛表情木訥。

鍾靈反應極快:“好,回頭我和顧姨說一聲。她是新來的,還要教一教。”

鍾玉走回房裏去,鍾靈也跟了進去,關上了門。

望竹一臉嫉恨,突然快步往樓梯口走去,差點踩到阿媛的手。阿媛嚇得一縮,看望竹對自己啐了一口,還雲裏霧裏的,不知自己被易家二小姐選為貼身女仆了。

房裏,鍾靈看鍾玉自顧自上床,歎了口氣。

“鍾玉,我有話和你說。”這個妹妹自小就有主見,但誰讓她是長姐呢。

“大姐如果要談外麵的那個女人,還有她的一雙兒女,請免開尊口。”鍾玉的麵容仿佛敷了一層冷霜。

“那不是什麽外麵的女人,你不能這樣叫她。”鍾靈十分耐心。

“那我該叫她什麽?”鍾玉冷笑一聲,“家庭教師?”

黃瑩如原本是鍾靈的家教,雖說和易興華不算老夫少妻,但也相差了不少歲數。因為這樣的身份,成為了易家的女主人,自然惹人非議,不過時過境遷,如今她是易興華正正經經的太太。

鍾靈走到一麵廚櫃前,回頭認真說道:“你來看。”

鍾玉到底還是尊重鍾靈的,磨磨蹭蹭走到她身旁。

鍾靈打開廚櫃,裏麵放著各式各樣的女鞋,尺寸從小到大,全部都是新的,仿佛精致的珍品。易興華每次出行,看到小女孩腳上的鞋子很漂亮,就會想到也給鍾玉買一雙,卻又不知道鞋碼,就一個式樣買好幾個號,於是存了這麽一大櫃子的鞋。

“我知道你不願承認新母親,但別讓父親太為難。這是孝道,也是禮貌,不要讓你的姓氏蒙羞。“鍾靈的話,比鍾秀不知有禮貌了多少,份量也沉。

隨即,鍾靈取出一雙拖鞋,蹲下身,親自給鍾玉穿上,叮嚀著這裏不是新加坡,小心晚上著涼,然後走出了房間。

鍾玉盯著那一雙雙的鞋,麵容始終沒有溫度。

父親也會想到給她買一雙?是先想到了給鍾秀買,才想起她這個被他丟到外祖父家的女兒來,如同他把黃瑩如寵成了貴婦,卻對她的媽媽棄之如履,明明是天差地別。

鍾玉用力關上櫃門,轉身投進柔軟的床鋪,卷被子蒙頭。這個家,已經沒有她熟悉的一切了,別以為幾雙順便捎帶的鞋子就能換得她的原諒。

第二天的早晨天氣晴好,鍾靈穿著便服,係著工作的罩衣,往玻璃暖房走去。照顧花草,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

一路上,園林的設計處處透露匠心,猶如進入奇幻之境,但鍾靈的麵容卻顯得鬱鬱寡歡。

以為逃回娘家來,就能拋開那個人,眼不見為淨,誰知昨晚那人帶著行李來,居然跟過來了,要和她一起住在娘家。這是以往不曾有過的。每次她不開心,回娘家小住,他都聽之任之,而她也認為,以他席大公子的體麵,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低姿態到這個地步,結果她低估了他。這下好了,她唯一的清淨地也有了他的身影,避無可避。

鍾靈和席維安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擱在大清朝,那就是書香門第和武將高門的聯姻,兩家當然是地位相當。但作為易家的長女,鍾靈自幼由易老太太帶著,學著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還繼承了易家的調香之技,骨子裏浸潤著文香,所思所言無不透出才情。這樣的鍾靈,盡管知道婚事不由自己說了算,心裏也勾勒過未來丈夫的模樣,一位能和她琴瑟和鳴的知音人,至少也是斯斯文文的。

然而,席維安和鍾靈的成長截然相反,從小跟著席老爺子打拚,摸槍杆子長大,思維方式直接到野蠻,動輒說槍斃,拳頭永遠比他說話快一步,完全顛覆了鍾靈的思想觀,根本無法與之溝通。這次鍾靈回娘家,一待兩個月,看似起因是席維安嫌仆人沒有掃幹淨落葉,抽了人兩鞭子,實則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受夠了他的粗暴。

想到這兒,鍾靈歎口氣,忽聞梅花香,心知到了小小的梅林,抬眼一看卻呆愣當場。小路旁的梅枝上,掛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四個血紅大字——折花者死!

她不用想,都知道是誰的手筆,就不知他是如何知道最近常有人折梅枝這件事的。看吧,又來了!雖然梅樹折損讓她覺得惋惜,但他的做法會讓她憤怒。多大點兒事,至於拿人命來要挾嗎?為什麽他就是不明白朝花夕拾的可貴,寬容比懲罰更能解決問題呢?

“折、花、者、死。”鍾秀從後麵抱住鍾靈,本來要打招呼的,沒想到迎麵來了這麽一出,撲哧笑了,“姐夫真是幽默!”

“他可不是在開玩笑。”鍾靈口頭輕描淡寫,心裏卻沒好氣。

人人都能猜到是席維安做的,可見他暴力的名聲有多麽響亮。要不是這兩天父親堅決不肯再認購政府強行推給商界的債券,席維安出麵為之搞定,解決了父親的麻煩,她才不會忍氣吞聲。她知道,易家需要席家,若要在戰亂難平的上海穩穩立足。

鍾秀呆了呆,隻好轉換話題:“爸爸吩咐開早飯了,讓我叫你去。”嘟了嘟嘴,“可我一點不想去,又要見到她了!”

鍾靈挽住鍾秀的手臂,溫柔笑著,往大宅走去。不管怎樣,這是她的舒適區,她的地盤,他即便來了,她總有辦法躲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