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年慶典

星華百貨是一幢相當氣派的建築,中西合璧,石庫門的大門廳,哥特式的雙頂之間有一個空中花園。六層樓麵,從百貨、娛樂到餐飲,樣樣俱全。

十年前,易興華投入全部身家,再加上有妻家老泰山的支持,開了星華百貨,從兩層樓麵做到今天的局麵,超越了洋百貨,成為上海本土百貨的翹楚之一,一舉一動都獲得上流社會的關注。

這天星華百貨的十周年慶典,打扮光鮮亮麗的名流匯聚一樓大廳,十一點準時,樂隊奏起舞曲。大廳正中的天花板吊下的彩球徐徐打開,釋放無數彩帶。彩球裏還懸著一顆寶珠,旋轉起來的同時向外噴射金色香水。男士們歡呼鼓掌,女士們伸手接香水,場麵好不沸騰。

音樂聲中,易興華由黃營如的陪伴著,從扇形的樓梯走下。他年約四十五六,黑發中略帶銀絲,戴一副黑框眼鏡,顯得文質彬彬,但從簡潔的致謝詞,還有字正腔圓的口音,可以看出自北來南。隨後,招待們將客人引向兩邊的自助餐會和飲品區。

易鍾傑和易鍾靈來到易興華麵前,還沒來得及開口,大伯易書業一家四口上前來,慶賀星華十周年,還慶賀他的壽辰。

易書業名份上雖是長子,卻是過繼的,後來老太太自己有了三個兒子,當家的終究還是交給了嫡長易興華。易興華決定搬到上海來的時候,易書業考慮再三,也跟了過來,沒有像易家老三老四留在北平,因為易興華為人正直,注重家庭,一直十分照顧易書業一家。易書業平時也很會看易興華臉色,不因自己年長而搭架子。這不,兒子寄德求的那本《淳化閣貼》,女兒季漁送的藏煙墨,其實都是他早早重金收購,借兒女之手送上。

“鍾靈鍾傑,你們的禮物呢?”

易書業之妻範燕秋有北方女子的身高和體態,衣著打扮富貴逼人,畢竟水漲船高,易興華在上海混得出息,連帶她丈夫也算有頭有臉。她的太太派頭十足,不過說話沒什麽心眼,讓人一眼分明。兒女們送了一對拿得出手的禮物,她就想看看易興華的子女們準備了什麽,顯然有比較之心。

鍾靈對門口的招待員作個手勢,他們就從門外抬進一隻巨大的花籃。花籃裏全都是花,搭配得宜,一點不顯得色彩紛雜,猶如一幅唯美自然的油畫,卻藏巧心的插花技藝,引得賓客們嘖嘖稱奇。

黃瑩如不禁讚歎:“花兒真美,手藝也巧!”

鍾靈隻是笑笑。

鍾傑一看大姐不表功,立刻幫她開口:“父親,每一朵花都出自大姐親手培育的溫房,一年的春色都送您了。”

鍾靈才道:“大理花沒有培育成功,隻好用絹花代替,祝願父親福祿永康,進業無疆。

易興華十分高興,點頭直道好。

範燕秋卻不以為然:“我當有什麽特別,原來是借花獻佛。”比不得她家禮物的貴重。

她還想再說,星華百貨外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鳴槍聲,嚇得她眼珠子一凸,不敢再出聲了。

五卅運動之後,全國掀起了“挽回利權”和“振興國貨”的熱潮,百貨公司處於峰尖浪口,再加上國民政府新成立,與北洋時期的舊軍閥勢力時有衝突,這時外麵起了槍聲,自然讓人們驚慌。

星華百貨的玻璃往裏一開,齊刷刷走進兩列士兵,正中大步而來一個年輕的副官。

“為賀星華十周年慶典,司令特命鳴槍相賀,諸位不必驚慌!”

副官的話音剛落,門外又走入一人。他身材高大,一身軍裝,肩領皆是二級上將佩星,但年齡不過二十六七,且儀表堂堂,五官英俊,隻是氣魄太強,眼神凜冷,令人不敢直視。

鍾靈一看到這人,神情變了又變,偏偏那人筆直走到了她麵前。

“泰山的喜事,怎麽不通知我?”他盯看著她。

她垂了眼,不說話,錯過他眼底的一抹溫柔。

“維安,你怎麽來了?鍾靈不是說你有公務在身麽?”易興華倒是十分驚喜。

來者席維安,席家的公子。席家從老爺子開始靠槍杆子掙家業,以前是北洋軍閥在上海的倚仗,如今是國民政府在上海的軍備主力。作為席老爺子的愛孫,席維安年紀輕輕,已是淞滬警備副司令,也是易家的長婿。易家憑著這一門聯姻,在上海穩穩站住了腳跟,不怕各方地頭蛇盤踞。

隻是對於鍾靈而言,這門婚事全憑長輩做主,盡管她和席維安的性格全然不合,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而她唯一慶幸的,就是席家對於和易家聯姻也頗為滿意,從不給她臉色看,還任由她時不時回娘家住。好比這次,她已經在娘家住了兩個月。不過,從今天席維安抓小偷的情形來看,他既然出現在她麵前,就是不會再放任下去了。

席維安望著不看自己的鍾靈,移開目光,對易興華淡淡一笑:“父親,夫人走得太急,忘了真正的壽禮,未免耽誤佳期,我親自送來。”在眾人麵前,維護了易家人的麵子。

席維安一揚手,副將呂超聞立刻將紅色錦匣交到他手裏,他再遞到鍾靈麵前。鍾靈這才抬起頭來,卻不看席維安,但對父親溫和笑了笑,打開錦盒,從裏麵掏出一疊精美的紅色卡片。席維安主動幫忙,展開卡片。

所有卡片由一根紅絲緞相連,鍾靈和席維安各把一頭係在花籃上,紅絲緞掛住,正好繞成一圈。每張卡片下方附著照片,卡片上寫著照片的出處,從星華百貨開幕剪彩到如今員工過千,十年間的大事紀錄。這麽有心的一份無價之寶,看得易興華熱淚盈眶。

“鍾靈,還是你最懂我。”他激動地對長女說。

“父親,鍾傑和鍾秀的禮物你還沒看呢。”麵對父親的誇獎,鍾靈沒有驕傲,始終溫和嫻靜。

黃瑩如找了找,不太期待的模樣:“鍾傑剛剛還在,一眨眼不知跑哪兒去了。”

忽然,人們往舞台那邊看去。一名身著豔麗旗袍的“女子”出現在舞台上,唱起京劇,而伴隨著戲曲,鋼琴聲猶如流泉輕動。

易興華又是驚喜:“尚先生的《摩登伽女》?你們竟然把他請來了!”

黃瑩如卻看到了彈琴的鍾傑,不由笑道:鍾傑這孩子,怎麽也上台了?”

與此同時,身著明亮洋裝的鍾秀不知何時藏在人群裏,拉著小提琴走上舞台,和鍾傑一起為尚先生伴奏。

鍾靈告訴易興華,尚先生推出這出異國風情的《摩登伽女》時,他臥病在床,沒能有機會目睹,鍾傑知道他耿耿於懷,親往北平請來了尚先生。

易興華高興得合不攏嘴,往舞台那兒走去。眾賓客下意識跟著去,鍾靈被不小心推了一下,站得不穩,卻讓一隻大手及時扶住。

鍾靈立刻看一眼,對上席維安深深的目光。

“夫人小心。”他似笑非笑。

她大覺不自在,想要推開他的手,他的另一隻大手卻放在她的腰際。她不能過度抗拒,畢竟這麽多人在場,隻得忍耐著。看在別人眼裏,一對俊男美女,一柔一剛,真是天作之合。

尚先生一曲終,鍾傑送他離場,易興華和所有人掌聲歡送。呂朝聞走到席維安身邊,提醒他還有公務。席維安吩咐留人保護鍾靈,也不理會鍾靈反對,到易興華那兒辭行。

對於女婿的出現,易興華已經感到很欣慰,當然不會勉強把人留下。倒是易書業,提醒他可以借席維安的力量,對付帶著好幾個部門的負責人準備出走的采購經理劉景安。但易興華沒有聽易書業的,商場人事流動很正常,劉景安打算另起爐灶,還能帶人走,隻要不是用了見不得光的手段,那就是對方的本事。

席維安走了,慶典也將近落幕,易興華還時不時看向門口,神情悵然若失。黃瑩如留意到了,心知他在等鍾玉,暗暗為之歎息。兩人沒發現,所有櫥窗都落下了幔帳,隻覺明亮的大廳忽如黑夜。

易興華正奇怪,一束束燈光打在扇形的樓梯上,很快從上麵走下一個個模特,穿著各式各樣的旗袍。同時,一堆記者從大門湧入,對著這場旗袍秀猛拍。

“這是——”易興華問道。

“父親,鍾玉沒有及時趕到,禮物卻送到了。她聘請最好的設計師,用時下最流行的設計,一個月內緊急趕製。申報廣告全版約好了,其他各大報紙頭版頭條也一定是我們星華百貨的時裝表演。經過這場表演,很快,星華就能處理掉庫存的布料。”席維安一走,鍾靈的神情就自然了很多,笑意及眼。

易興華也笑了,鍾玉自小展現對數字的天分,看來由周老爺子教養,如今經商亦有一套了。今天,四個兒女都送上了最棒的禮物,讓他很驕傲,而唯一的一點遺憾,就是二女兒鍾玉沒能趕上慶典。

隻是這點遺憾,在易興華回到易家花園,聽說鍾玉已經在家的瞬間,也消失了。他興衝衝去樓上客房看二女兒,連帶著易家所有人都跟上樓,卻萬萬料不到,一打開門,從房裏衝出十幾條獵犬。

黃瑩如嚇得差點摔倒,對狗毛過敏的範燕秋狂打噴嚏,抱著貓的鍾秀被狗圍轉,易書業大叫著把狗弄出去,所有人亂成一團。好不容易等到仆人們把這麽多狗拴住,顧姨卻淡定地走上前,表示鍾玉不喜歡這個房間,留著做狗房了,因為都是血統純正的上等獵犬,還配有兩名專業訓狗師,不能隨意安置。

易興華沉了臉,得知鍾玉在書房等,一句話不說,轉身下樓去。

十年了,以為這個任性的女兒學會了收斂,想不到反而變本加厲,他縱是虧欠她,但既然如今回家來,就得聽他這個父親的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