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梅花香盡

清明將至,江邊的柳樹青翠,遊客絡繹不絕。

鍾秀坐在長椅上,目不轉睛看著對麵的一位老婦人做青團,心亂如麻。撇開那些政治,眼前這幅畫麵多美啊,平凡的生活圖,每個人都在努力過好這一天。

一位看似潦倒的畫者期期艾艾走上來,遞給她一張潦草的素描,畫的正是她。

“小姐,您看滿意嗎?不貴的,一塊錢一張。”他的眼裏有著希望。

鍾秀還沒來得及說話,手裏的素描就被人抽走了。

“畫成這樣,難怪你沒生意。”那聲音,調皮的,輕快的,總帶著陽光燦爛,屬於陸培。

鍾秀一聽就想笑,但刻意忍著。

畫者正要生氣,陸培卻塞給他五塊錢,要換他一支筆,他一下子就轉怒為喜,感激地走了。

陸培在素描上刷刷畫了一會兒,跑到老婦人那邊買了小半瓶艾葉汁,又去水果攤拎來幾顆櫻桃,最終完成了畫作,拿到鍾秀麵前。

本來一點都不像她的素描,抓住了一點神韻,又給她抹了口紅,染了裙子,漂亮生動。鍾秀忍不住笑了。

“終於高興了。”陸培也笑。

“我駁了你母親的麵子,你還來找我?”鍾秀歎氣。

“是她上門求婚,又不是我。橫豎不是我被拒絕,心裏不慌呀。”他喜歡她,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如此就滿足了。

“媽媽要送我回蘇州。”鍾秀失落。

“避一避也好。”就連陸培也知道,易興華近來的作為太高調,讓人虎視眈眈。

“陸培,我不明白,爸爸為什麽不願一起走。中國不行,還可以去國外,何必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呢?”

“你父親可以走,四萬萬中國同胞怎麽走。”陸培的臉上有一種別樣正氣,“易伯父能走,卻不走,因為他愛這個國家,視同生命。至於你,太年輕了,他不忍心讓你一塊兒冒險,所以想走就走吧。”

陸培將鍾秀拉起來,推到易家的汽車前,將素描放進她手裏,趁著她不注意,在她耳畔輕輕一吻。

“這幅畫送給你,希望你永遠記得我這個朋友。”陸培轉身要走。

“陸培!”鍾秀心裏忽然一股衝動,叫住他,“我們可以一起去美國!”

陸培望著鍾秀,眼裏仿佛閃過一道光,隨即恢複成不正經的模樣:“不,我可不要到外麵去吃苦,家裏那麽好混。”

陸培笑著,對鍾秀招招手,走進人群,很快不見了。

鍾玉拿著食盒,走向唐鳳梧的病房,心事沉沉。

黃瑩如決定和鍾秀回蘇州一段日子,席維安也堅持鍾靈回席家,而新加坡那邊大舅舅急電,說外祖父病了,要她立刻回去,明明外祖父的身體康健得很。去年隨唐鳳梧到過新加坡,雖然因為唐鳳梧的日程安排太緊,沒能見上麵,但她看當地新聞就知道老爺子多麽精神抖擻。仿佛都知道,風雨欲來。

鍾玉推開病房門,看見蘇茵正在收拾桌上的文件資料,立刻停下腳步。

“易小姐?”蘇茵聽到門響,回過頭來,表情十分意外。

鍾玉心想,難道對方以為再也不用看見她了?隨即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易小姐,好久不見了,您還好嗎?”蘇茵卻追上來。

鍾玉緩下腳步,最終轉回來麵對。

“自從您回國後,我一直想找機會向您道歉。”蘇茵一臉小媳婦的賢良表情,“摔壞了您的相框,都是我辦事莽撞,事後又引起那麽大的誤會。請您相信,我絕對沒有破壞您和唐先生之間感情的用意,請千萬別再為了我,同唐先生爭執。”

鍾玉忽然笑了。這段話是什麽意思呢?要她接著為了她,和唐鳳梧吵架?吵到她這個未婚妻下架,她這個秘書取而代之?

“您笑什麽?”蘇茵真詫異。

“你當真以為,我是為了你,才同唐鳳梧爭執?因為你的存在,才憤而歸國?”幼稚的伎倆,讓鍾玉看不下去,“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嗎?”

“我怎麽會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蘇茵不明所以。

“可你來使館一拈,我到今天都沒能記住你的名字。”鍾玉嗤笑,“你,在我眼裏就是使館的三等秘書蘇小姐,別想太多。”

蘇茵變了臉色。

“蘇小姐特意留下等我,真是用心良苦,辛苦。”鍾玉昂頭,高傲地離去。

蘇茵望著那道傲慢的背影,目光冷凝,慢慢笑了開來。

此時此刻,正在車上處理公務的唐鳳梧,直覺後脖一股寒意,下意識問王炳文,留下誰整理文件。

“蘇小姐在嘛,當然由她整理。”王炳文奇怪,“怎麽了?”

唐鳳梧歎口氣:“大約又要生氣了。”這幾天,都是這個時間點,鍾玉會給他送吃的,他忙忘了。

王炳文十分納悶,唐鳳梧卻不再多言,又專注到公務上去了。

傍晚,往常熱鬧的易家飯廳,無比冷清。

易興華獨自坐在飯桌前,看著語蘭端到麵前的刀魚飯和涼拌春筍。他知道,這是大女兒親手做的。清明前的刀魚雖然刺軟,但也刺多到繁瑣,去骨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唯有鍾靈有這份耐心和孝心,每年這時都會做給他吃。

雖然,組織抗日救國會,辦廢止內戰同盟,他一點都不後悔,但麵對這樣的蕭索夜,心中微微失落。

忽然,黃瑩如走了進來,仿佛從未離開過:“廚房就為老爺一人準備了晚餐?”

語蘭驚喜,急忙去吩咐廚房了。

“你這是——”易興華感到十分意外。

“有人勸我,別讓自己關心的人留在危險之中,所以我將鍾秀送走。”黃瑩如冷著臉坐下,“但是這裏還有一個,無論如何不肯走,既然如此,我隻好舍命陪君子。”二十年的感情,無論起因為何,已經無法離棄。

“太太,謝謝你。”易興華心中觸動,硬棱的麵龐柔化,握住黃瑩如的手。

“謝什麽謝,我還沒原諒你呢。”黃瑩如抽回手,哼了一聲,氣少了些,“可以不叫鍾傑回來,但一定要打聽到他的消息,這是我最大的讓步。”

“好,好。”易興華笑。

“父親,我回來了。”高跟鞋踩地毯,都能發出囂張的聲音,唯鍾玉是也,走到平時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易興華更加欣慰,也不多問。

三人默默吃著飯,易興華親自給鍾玉和黃瑩如夾菜,鍾秀的聲音就傳了進來。

“媽媽,你怎麽走那麽快?”人也進來了,坐下來還有些氣喘,“我一路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哇,刀魚飯!我最喜歡大姐的刀魚飯了,居然不等我就開飯!”

語蘭忙著添碗筷。

鍾秀剛想用手吃,就被黃瑩如吼了。

“還不去洗手!”

鍾秀吐吐舌頭,一起身,脫口而出:“大姐!”

鍾靈站在飯廳門口,微笑看著每個人。

易興華放下內心的喜悅,歎了口氣:“胡鬧。”

鍾秀衝去洗手,趕緊又衝回來,衝著已經坐好的鍾靈撒嬌:“大姐,我喜歡刀魚麵,明天早上給我做吧?”

黃瑩如皺眉:“就你挑剔。刀魚麵多費時間,又是雞湯又是筒骨煨半天,別折騰你大姐了。”

鍾秀不管,聲音更嗲:“大姐,給我做嘛,好不好嘛?”

鍾靈笑著點點頭。

鍾玉翻個白眼,輕哼一聲,卻見鍾秀對自己做個鬼臉。

易興華看著女兒們,眼中竟然濕潤,不再多說一個字,拿起筷子大快朵頤。人在,家就在。他很幸運,有著三個貼心的女兒,雖然個性不一,卻善良體貼,值得他驕傲。也是時候了,把自己最看重的東西,交到她們手上。

鍾玉很後悔,為什麽要留下來,為什麽不去新加坡看看老爺子,那麽她也不會莫名其妙,成了一百八十二名孤兒的“金主”。不對,不止一百八十二名,這個數字還在持續增長中,沒有上限!

就在昨晚那頓感人肺腑的“家庭聚餐”之後的第二天,父親就帶著她們姐妹仨去了一座貧兒院,告訴她們,賬麵之所以對不起來,因為錢被用來經營這個地方了。而且,不但毫無挪用“公款”的愧疚,還表示今後貧兒院要交給她們來打理。

天哪,隻要想到那群小孩子,鍾玉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她不喜歡小孩子,好嗎?賺錢給他們花,沒問題!但要讓她接手打理,還要相處,簡直要喊“媽呀”了。

“鍾玉,就算你再怎麽生氣,怎麽能把父親丟在後麵?”鍾靈笑著趕上來,溫柔地挽進鍾玉的胳膊肘。

鍾玉卻忽然止步,眯起了眼,客廳裏有客人。

“從小就這性情,要是換了外人在,又要說她旁若無人了。”易興華心情卻好極了,能將貧兒院托付給女兒們,也算了卻一樁心事。他知道,就算鍾玉麵上不好看,但答應下來的事,她一定會做到最好。

這時,易興華也看到了客人們,笑聲頓斂。

易書業帶著一位年輕人走過來,一邊介紹:“鷹司先生,這位就是我的二弟,星華董事長。”

年輕人相貌儒雅,文質彬彬,張口流利中文:“易老板,您好,我是鷹司忠義,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易書業仿佛對易興華的冷臉視而不見:“二弟,鷹司先生是個很成功的日本商人,對中國文化非常感興趣,今天特意來拜會你的。”

“我童年曾隨父母旅居上海,這裏是我的第二故鄉,此番故地重遊,意外結識大易先生,才會跟隨他來到這裏,貿然打擾,還請見諒。”鷹司忠義說到這兒,看向鍾玉,“易師妹,好久不見。”

眾人想不到這兩人居然是什麽師兄妹,大吃一驚。

鍾玉卻顯得十分生疏:“鷹司先生,您好。”轉對易興華,“父親,我有些疲累,先回房休息。”

也不等易興華回應,鍾玉徑自上樓去了。

易興華並不惱:“鍾靈、鍾秀,你們也上樓吧。”

鍾靈和鍾秀順從父親的吩咐,走了。

鷹司忠義麵對冷淡,不以為意,從隨從手裏拿過一幅畫,為易興華展開。

“家父離開中國前,摘下寒冬的紅梅,遠渡重洋,帶回京都。後來他親手為梅花畫上梅枝,懸於書房日日欣賞。今日我特意將梅花圖贈予易老板,表達我對您的敬意,希望您相信,我對中國人始終抱有真誠的善意。”

梅花風幹了,樹枝蒼勁,若不問主人是誰,確實可以一賞,然而終究隻是留存於紙麵的美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