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隻戰不退

客人走了,離開時的心情並不愉快,因為易興華不吃他那一套禮節,也不收那一幅梅花,對他加入中日友好協會的邀約,更是毫不容情地拒絕了。

一場小小的波瀾,看似平息。

鍾秀悄悄推開書房門,從門縫往裏窺探。

“進來。”正在練字的易興華卻耳聽八方似得。

但推門進來的,除了鍾秀,還有鍾玉。

“父親,我認識那個鷹司忠義。”鍾玉直覺還是要交待清楚,“他在上海出生,十多歲才回日本,所以會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上海話也很地道。”

“終於不裝著聽不懂日文了?”其實,易興華早就知道。他這個女兒,早年去了新加坡,雖然在周老爺子教養之下,並不代表他完全沒有女兒的消息。

“多少政要曾有留日背景,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鍾玉這時很坦然,“我先前不說,就是避免您誤會。鷹司忠義這樣的背景,出現在我們家,我猜是日本人選擇了向您求和。”

“哎呀,二姐你別繞彎子。”鍾秀身為老幺,天生有直話直說的權利,“爸爸,俗話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暫且退一步,好好積蓄力量。日本人再敢冒犯,就給他們顏色看,好不好?”好過如今擔心受怕。

易興華放下了毛筆,仿佛沉思。

鍾靈端茶進來,看到紙上那個大大的“家”字,笑了笑:“父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我們都是關心您,就算您不答應,也千萬不要動怒。”

良久,易興華抬眼,目光沉靜:“那位鷹司先生談吐文雅,進退有度,紅梅圖亦非常動人,他若不是日本人,我會願意請他作客的。”

鍾秀以為這是緩和的態度,不由開心:“爸爸您答應了?太好了,害我一直提心吊膽,生怕日本人再放炸彈。”

“鍾玉,你去過日本,日本人是否都像鷹司先生一樣?”易興華好奇地問。

“日本男子崇尚忠勇,講究文雅,日本女子溫柔體貼,十分順從。人民非常團結,國民素質很高,至少表麵看,是個非常文明的國家。”鍾玉從她所見來評價。

“他們動輒鞠躬,滿口打擾,如此講究禮節,卻侵略別國,殺戮平民,空有禮,無有仁,真是奇怪。”鍾靈感歎。

“二姐剛才說得那麽好,為何你半年就離開日本呢?”鍾秀奇怪。

“有人問我,一個支那人拿到第一,是不是作弊了。聽到這種可惡的話,我自覺受到了侮辱,就用雨傘狠狠敲了那個人的頭。”鍾玉留意到三個人的六道目光緊盯自己,立刻作出無辜的表情,“別這麽看我,是他們無禮在先。”

“二姐,我看你不是主動離境,是被驅逐出境了吧。”鍾秀笑。

易興華說著“沒錯”,也大笑起來。

鍾靈看著異常開朗的父親,心裏不知為何,隱隱覺得不祥,但又拋開這一瞬間的悲觀念頭,讓他早點休息,帶著妹妹們往外走。

“鍾玉,你留一下。”易興華忽然開口。

鍾玉轉回身。

等鍾靈和鍾秀走出去,易興華才意味深長地說:“我留給你們最大的財富,就是這座宅子。”

鍾玉糾正:“父親,易家花園是我的。”

易興華大笑:“那你就給我好好守住了!”

鍾玉也覺得今天的父親笑得有點多,不大適應,滿心疑惑地走了。

易興華望著桌上的“家”字,收斂了笑容,神情漸漸嚴正。他明白,女兒們正是懂得了家的意義,才向他提出了保存實力,與日本人虛與委蛇的建議,因為可以保全這個家。這曾是他一直向她們強調的,家族的重要性。然而,那是在中國完整主權的前提之下。之前,哪怕再亂,滿清、軍閥、民國,至少隻是內亂,但現在日本人以比西方列強更為囂張的姿態進駐了中國,野心昭彰,是前所未有的外來侵略者。

大勢已變!強敵在伺!隻有戰,不可退!這個道理,可以講給孩子們聽,但很難讓她們有切身的體會,所以她們才能輕鬆說出這樣的話來。易家,在對外敵的態度上從來強硬,以至於興了又衰,再由後代圖強振興,如此周而複始。如今,也許到了他該為他的兒女好好做出榜樣的時候了。

鍾玉遠遠地,看著阿媛哭成淚人,沒有撕心裂肺,沒有大喊大叫,隻是那麽悲苦地坐在那兒,眼淚流成兩行,就感染了周圍的氣氛,就連天氣都配合,飄來烏雲,起了涼風。

鍾玉為阿媛爭取到了一個電影主角,要在其中扮演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星華全麵讚助。一開始,阿媛緊張得不行,根本不知道怎麽演,但鍾玉給了一個建議,讓她想像鍾傑再也不要她了,她立刻找到了感覺,然後自覺自發地進入狀態。

阿媛不知道,鍾玉知道。美貌不是阿媛唯一的長項,還有那份與生俱來的感染力,能讓人輕易產生共情。這就是常人沒有的天賦。

看導演在那兒滿意地點頭,鍾玉就知道,阿媛已經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一隻精致的盒子出現在鍾玉眼前,她看向送東西的人,見是沈彬,也不驚訝。這人大概除了上流,三教九流都能混,無論她在哪兒,他可以打聽出來。

沈彬見鍾玉不理自己,主動打開盒子,裏麵是一個新鮮的草莓蛋糕。

他說道:“草莓是空運過來的,蛋糕請全上海最好的茶點師做,七分鍾前剛剛做好。”

“你這是什麽意思?”鍾玉認為還是問清楚的好,無功不受祿。

“既然你未婚,我便可以繼續追求你。”沈彬也很直白,反正瞞不過她的利眼。

“我拒絕。”鍾玉要走。

沈彬卻把她拉住:“我堅持。你現在不收,我就親自送去星華。”

鍾玉撇嘴一笑,將宋廣之叫來,吩咐等會兒阿媛下了戲,讓她請導演他們吃蛋糕。

“我可以走了嗎,沈先生?”鍾玉挑眉看向沈彬。

沈彬笑笑,讓開身。

哪知這一幕,讓來探阿媛班的阿鳳看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為,她和沈彬已是一對,沒想到鍾玉一回來,他就立刻轉向。

鍾玉走進星華,就得到了唐鳳梧在空中花園等她的消息,心裏一絲雀躍,但到唐鳳梧麵前時,卻刻意擺著冷臉。

“唐先生公務繁忙,還有空想起我麽?”一說話,卻似怨婦。

唐鳳梧沒聽出來,隻是笑笑,獻上一束百合:“對不起,上次有緊急公務,提早出院了,沒來得及通知你。”

鍾玉接過百合,一臉挑剔:“誰說我生氣了?我才沒那麽小氣。為什麽送百合?”印象中,唐鳳梧從沒送過百合給她。

“不喜歡嗎?”唐鳳梧卻期待看到她的笑顏。

“看著就那樣,不過你能想到未婚妻,也不是太沒良心。”鍾玉嘴角彎彎,正要笑開,卻留意到花束之間的卡片,拿出來看。

那是雪萊的詩《致》的節選:我不能給你人們所稱的愛情,但不知你能否接受,這顆心對你的仰慕之情,連上天都不會拒絕,猶如飛蛾撲向星星,猶如黑夜追求黎明,這種思慕之情,已跳出了人間的苦境!

鍾玉將卡片插回花束裏,一起扔在桌上,笑容已**然無存。

“怎麽了?”唐鳳梧終於察覺。

鍾玉淡然地說:“謝謝你的好意,我不喜歡百合,下次請人替你訂花,記得告訴她,不用多此一舉。抱歉,我還有事。”

唐鳳梧怔忡地看著鍾玉離開,立刻拿起卡片,讀著讀著就皺起了眉頭,連他都明白了鍾玉生氣的理由。

鍾玉一出空中花園,腳步就變得急躁,雙手握拳,收緊了雙肩。太過分了!她說得那麽清楚,對方卻步步緊逼,還在玩小動作。要是唐鳳梧看了那卡片,還是覺得她無理取鬧,她也無話可說了。

“二小姐!”阿鳳攔住鍾玉。

鍾玉看她一眼,隻覺妝太濃,衣太俗,沒想起來是誰,就從她身邊走過去。

阿鳳快步搶到鍾玉麵前,再次攔住:“二小姐,我有非常重要的話要說!”

鍾玉打量兩眼,不耐煩,但沒再走開,示意對方趕快開口。

“沈彬是我的男友,請您不要接近他。”自己的男人,自己爭取。

“你說什麽?”鍾玉沒聽懂。

“易二小姐出身名門,有才有貌,上海灘多少人排隊追求易家千金,您根本不愁追求者,為何非要搶我的呢?”阿鳳露出一抹輕蔑,“難道,這就是名門千金的格調嗎?”

鍾玉突然笑了:“這位小姐,我根本不認識你,你在說什麽,我也不知道。”

阿鳳驚愕:“你怎麽會不認識我?兩年前,我曾經——”

“認識不認識,都沒關係。請你聽清楚,你當成寶的那個人,在我眼裏毫無價值。”她把沈彬看透了,不可能接受,“這裏是公眾地方,請別幹擾大家。”

阿鳳呆呆地看鍾玉走了,好半天反應過來,不由大叫:“易鍾玉,你站——”居然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裏!

然而,阿鳳的話沒說完,就有人一把拉走了她,她想撒潑,卻看清那是沈彬,馬上變乖。

沈彬拉著阿鳳走出星華,甩開她的手。

阿鳳嗔道:“你看那個易鍾玉,狗眼看人低。”

“易家的錢財,一半都用來做慈善,你呢?偷金表,打麻將,抽鴉片,家裏稍稍改善,你卻變本加厲,表麵光鮮亮麗,實則一窮二白,全靠阿媛掙錢養家,人家憑什麽看得起你?”沈彬嚴厲看著她。

“如果我也像易鍾玉一樣,生來就是大小姐,用得著這樣辛苦嗎?”阿鳳有點委屈,“而且我這麽做,還不是因為你。我為你做了這麽多,她一回來,你就把我丟在一邊。”

“阿鳳,從前你對我很好,所以我投桃報李,捧你做了舞皇後,你再替我應酬生意,這是互惠互利,我可從未說過要娶你。”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一廂情願。

“你這人好沒良心,我對你——”阿鳳還有一點骨氣,“你已經成了昌隆的大股東,算是出人頭地了,還想要什麽?”

沈彬搖搖頭:“就算告訴你,你也不會明白。”他要的,是在上海呼風喚雨。

“別走!”阿鳳拉住沈彬的手,“易鍾玉說了,你在她眼裏,一文不值!自取其辱的不是我,是你才對!”

沈彬好笑:“這話說得沒錯。我三歲和父母逃難來上海,五歲前住小船,等船板爛了,睡滾地龍,到了八歲,父母兄弟死絕了,我隻能去住死人的棺材,天生就是一文不值的命。可是,那又如何?我絕不會止步於此!而你——”

沈彬忽然捏住阿鳳的下巴,目露狠光:“別想阻攔我,不然讓你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

阿鳳被沈彬推倒在地,不由失聲痛哭:“我千不好萬不好,待你卻是真心的。”

沈彬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好好活出個人樣吧!”

他和她,雖然來自同一處,卻絕不會走到同一處,因為她永遠也跟不上他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