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日久情長

送別了鍾玉,鍾靈回到房間,席維安立刻從露台走入。他剛才在露台上看著姐妹仨道別,雖說也想送一送唐鳳梧,但還真怕鍾玉為她大姐撐腰,給他臉色看。畢竟,鍾靈原封不動把他的話搬給所有易家人聽,以鍾玉的性子,還是不露臉為妙。還有鍾秀。別看姐妹仨吵吵鬧鬧,對外特別統一。

席維安笑得低姿態:“夫人,我知道錯了。”

“你是席維安,從來沒做錯過事,天下人錯了,你也不會錯。”鍾靈打開行李箱,將衣物一件件取出,掛回。

“我不該胡說八道,不該傷你的心——”席維安依舊賠笑。

“你還真沒說錯。”鍾靈一聲輕笑,滿滿自嘲,“我親生母親的確是四馬路上的書寓先生。這樣的出身,怎麽配得起了不起的席司令呢?”身世揭穿了真好,膽戰心驚這麽多年,終於可以抬頭挺胸,不用再看誰的臉色。

“哪裏是夫人配不起我,是我配不上你。”這才是席維安內心真正的憂慮,所以患得患失,“你看,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是真正的大家閨秀。上海灘誰家的夫人比得上你?我那些同僚一個個眼紅壞了,都說我是上輩子燒了高香,才娶了這樣一位好夫人。”

“我不是什麽大家閨秀,你不必這樣諷刺我!”鍾靈卻惱。

席維安連忙拉住她的手,將她攬進懷裏:“你不願聽,我就不說。我錯了,真得知道錯了,你就原諒我吧。”

鍾靈掙脫:“不知道都能那麽說,知道我身世了,下次還不拿出來激我?我可告訴你,我不會再忍——”

席維安作發誓狀:“席維安對天發誓,若再敢胡說八道,傷了夫人的心,就罰我天打雷劈,不得——”

鍾靈嗤了一聲:“發誓有什麽用?”

“不然,我給夫人立個軍令狀?要是辦不到,夫人可以動手殺了我。”席維安認真地許諾,“我見你的第一眼,就泥足深陷,若老天真要我死,寧可死在你手上,此生無憾!”

鍾靈頭一回聽席維安說起他對自己的感情,不由一怔,心中有些觸動。

呂朝聞忽然敲門而入:“司令,出事了!”煙土讓趙海亭劫了!

席維安瞪他。

鍾靈好笑:“去吧。”

席維安一心盼望:“那你不生氣了?”

“沒空生氣。”鍾靈掛著衣物,聽席維安腳步遠去,回頭望著他的背影,不禁露出一絲笑容。也許,她和他的未來,也不一定可悲吧。

此時此刻,席維安不知道,劫走煙土的,不是趙海亭,而是沈彬。

短短一晚上,站在鍾玉身邊的沈彬,心情猶如跳傘,從天空落地,眼睜睜看著她投向唐鳳梧的懷抱。他一刻都沒猶豫,馬上著手準備後路。

這條後路的終點,就是汪劍池。

沈彬來到五雲日升樓的雅室,看見汪劍池氣定神先坐在裏頭烹茶,笑道:“汪主任真守時。”人是他約的,竟比他早到。

“易老板對沈先生不薄啊,這麽快就向我投誠?”汪劍池自斟自飲。

“良禽擇木而棲。”沈彬麵不改色,“王本初已經入獄,昌隆沒了總經理,對嗎?”

汪劍池哈哈大笑:“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昌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幕後老板,不就是汪主任嗎?”王本初被抓捕的那天,沈彬親耳聽見對方向汪劍池求救,“我本想將那批煙土完璧歸趙,現在看來,汪先生並不需要。”

汪劍池變臉:“你怎麽辦到的?”

“我故意放出風聲,說趙海亭預備劫那批煙土,再順藤摸瓜,找出煙土所在地,通知了趙海亭。而我假扮趙海亭的人,最終煙土落在我手中。”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他從頭到尾掌控。

“好啊,易興華果然有眼光,竟然挖掘了你這樣的人物。可惜,他留不住人。”汪劍池為沈彬倒了杯茶,“請。”

沈彬一口喝盡:“今後請汪主任關照了。”

隨後,沈彬走出了雅室,走出了五雲日升樓。

他起初走得飛快,直到易家花園那片梧桐樹影出現在視線裏,腳步才慢了下來,最終停在路口。

雖然已是深夜,又是中秋,但街上開著集市,很多像他這樣的人,還在汲汲營生,做著那些吃過團圓飯仍覺得意猶未盡的人的生意。

他和鍾玉,如同攤販和客人,相遇不過是一場交易。他掏心掏肺,推銷自己,最終鍾玉毫無留戀,和同樣是客人的唐鳳梧雙宿雙飛。一個連遮頭的瓦片都不曾擁有過的窮小子,想得到讓自己心動的女孩,隻會被當作居心不良,哪怕拚命去證明那份真心,也不過撞得頭破血流而已。他輸在出身,很不公平,卻很現實。

離開星華,是他唯一的選擇。他很清楚,隨著鍾玉和唐鳳梧的情定,他在易老板心中也一落千丈,畢竟成不了半子,易老板憑什麽把他提拔到頂,成為他女兒們未來繼承事業的絆腳石呢?

一輛汽車,從梧桐樹那邊開過來。

沈彬一眼就認出那是易家的車,立刻走了幾步,站在一盞路燈下。隨後,他看到了坐在副駕駛座的鍾玉,她的臉上洋溢著他不曾見過的笑容,那般明亮,那般嬌美。

原來,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真得會變好。那他在星華,那麽努力甘當一個好人的時候,是不是對鍾玉不但有一份真心,還有一份愛情呢?

忽然,鍾玉的視線對上了沈彬的,沈彬下意識抬起手,露出微笑,向鍾玉揮別。

好聚好散吧!他獨身闖**那麽久,有一點比誰都清楚,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誰知道呢,將來有一天,他和她還能再續前緣。畢竟,十二歲的他遇到了五歲的她,二十七歲的他又遇到了二十歲的她,緣分是妙不可言的東西。

轉眼兩年過去,鍾靈成為讓大家心服口服的總經理,鍾秀成為最佳員工,易興華感到十分欣慰的同時,對愈來愈尖銳的中日矛盾感到憂心忡忡。

這天,星華大門口,抗日救國聯合會進行大遊行,工人、學生們高舉橫幅,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還我東三省”這些口號,趕到門外看著這一幕的鍾秀,居然發現清芬也在其中,陸培則擠在旁邊,似乎想要拉清芬離開。

對麵的昌隆總經理沈彬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群接待員,將好幾箱貨物倒在昌隆門口,表示日寇侵占中國,其心可誅,當眾燒毀倉庫內所有日貨。他看似義正言辭的舉動,得到人們的叫好。

鍾秀氣沈彬狡猾,明明從不售賣日貨的是星華,他卻故作姿態,渲染氣氛,將昌隆吹噓成為一個抗日商家。

鍾靈擔憂的,卻遠遠不是兩家百貨的競爭。大環境的惡化,勢必影響小家的安寧。

果然,鍾靈的擔憂變成了現實。民國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日寇突襲上海,戰火點燃整整三十六日,才在國際調停下,宣布停戰。這時的上海匣北,經過連番重炮和空襲,淪為一片焦土。

鍾靈一方麵鬆口氣,另一方麵卻對席維安的沮喪感同身受。中國的事,要外國人調停,打仗的時候,沒有軍餉,沒有物資,隻能靠上海市民接濟,好不容易抵抗住日寇的侵略,也越來越有信心能夠反擊敵人,這時卻被要求退守了。

鍾靈走進房間,看到席維安坐在床邊,頭埋在雙掌之間,雙肘撐膝。她從來沒見過他那麽沮喪,也第一次感受到他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所以,他不像她,不會懼怕戰爭,隻會懼怕國家受辱,沒能盡到一個軍人的天職。

鍾靈不禁走過去,為席維安披上一件外衣。他立刻將她拉住,緊緊抱著,臉埋在她的懷裏。

“維安,我知道,你盡力了。”她遲疑一下,伸出手,撫著他的頭。

“全城將士寧願流盡最後一滴血,也要擔好捍衛疆土之責,結果等來什麽?這裏是我中華國土,有人卻甘心出賣,將上海變成一座不設防的城!”停戰,表麵聽起來和平,實則主權受到了侵犯。

“都過去了,維安。”鍾靈勸道,“無論如何停戰了,一切就會好起來。”

席維安猛然抬頭,雙目充紅:“不,這才剛剛開始。”

鍾靈一驚:“你說什麽?”

“日本人處心積慮,謀我中華大好河山,決一死戰的日子,不會太遠了。”停戰,隻是暫時的,日本人不會就此止步。

鍾靈望著席維安,心不安地跳躍著。

沒多久,戰爭帶來的惡果,影響到了星華。當初,易興華用廠房和機器當抵押,向銀行借了一筆巨款,支持華界商業,如今還不出利息,銀行就決定將四間抵押的工廠以低價賣給日本人。

星華即將遭遇到一場空前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