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背道而馳

春分時節,易家花園一片新綠悄悄冒尖,寒冬再冷,也擋不住春天的步伐。

黃瑩如來到鍾傑的房間,看到阿媛坐在書桌前畫雞蛋,心裏微微歎息。

誰也不能否認阿媛的美,哪怕是鍾玉花錢捧出來的,卻也真正收獲了上海民眾的心,公認的上海小姐。這兩年,阿媛為星華作播音、宣傳、模特,穿衣打扮已經再不是那個初來易家的小丫頭,但內質一成不變,內向,怯生,笑容依舊羞澀。

這樣的女孩,當了鍾傑兩年的女朋友,黃瑩如歎息的不是對方的出身,而是她始終停在畫雞蛋的層麵,與鍾傑的價值觀天差地別。

早在兩年前,這兩個孩子看對眼的時候,易興華就不太讚同,暗示她介入。她沒那麽做,是因為她知道,越是遭到父母反對的愛情,越容易讓孩子們衝動行事。如今看來,她是對的。

她歎息,隻是因為阿媛自己還看不清楚,轟轟烈烈的愛情轉淡了。

“聶小姐。”黃瑩如招呼。

阿媛嚇一跳,急忙站起來,退退縮縮回應:“太太。”

“這麽久了,聶小姐還改不過來。”黃瑩如笑笑,“我不是說過嗎,你是易家的客人,以後就叫我伯母吧。”

阿媛靦腆一笑。

黃瑩如看一眼桌上的咖啡,還有碟子裏的兩塊方糖,仿佛不經意地,伸手拿走了方糖。

“阿傑喝咖啡不加糖的。”

阿媛怔住。怎麽會呢?她怕咖啡太苦,每次都給鍾傑的咖啡旁放上兩塊方糖,他都用完了。

“他是個溫柔的孩子,為了體貼別人,很少主動開口拒絕,寧可勉強自己。”黃瑩如將阿媛的表情看在眼裏,“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員太多,醫院實在太忙了,鍾傑這星期都住在醫院裏,免得來回奔波,倒叫你白跑一趟了。”

阿媛心慌意亂:“我爹這陣子病了,我也沒顧得上問,現在就去醫院看看。”逃也似地往房門口跑,卻撞上了進來的顧姨。

顧姨皺眉:“聶小姐。”怎麽一點規矩也沒有?

阿媛匆匆回頭,語氣充滿歉意:“對不起,太太,我先走了。”

黃瑩如看著阿媛的背影,搖了搖頭。

“太太同聶小姐當有許多共同的話題,怎麽不多聊聊呢?”顧姨對黃瑩如的態度依舊冷然。

黃瑩如神情平靜,走到顧姨麵前:“希望你時刻記住,我才是這座宅子的女主人,再這樣放肆,別怪我不給你留顏麵。”

顧姨似笑非笑:“那位汪先生又給您送禮來了。”

黃瑩如眉頭一皺,快步走出房去。

當初她打偏汪劍池那一槍,又因為心中有愧,每年為汪家的祖墳祭掃打理,以至於如今汪劍池逢年過節就給她送一份禮來,煩不勝煩。她退回去,他還繼續送,說是要等她收下謝禮,才算真正了結。

但在黃瑩如看來,這人恩仇分得如此清楚,也是絕不肯揭過舊怨的意思,自然而然要為易興華和星華百貨擔憂。

再說阿媛趕到仁濟醫院,滿眼都是傷患,有點暈頭轉向,好不容易找到正在忙碌的鍾傑,開心地跑過去。

“阿媛,你怎麽來了?”鍾傑隻看了阿媛一眼。

阿媛遞出準備的飯盒:“你一定餓了,先吃午飯,好不好?”

鍾傑本來在檢查傷患,聽阿媛這麽說,放下手裏的事,接過飯盒,又放在了一邊。

“等會兒我再吃。”她這麽說著,看阿媛沒有要走的意思,“阿媛,我現在忙不開,你要是有事,先去吧。”

“我沒什麽事啊,可以陪著你。”雖然她幫不上忙。

“你除了去星華,就是圍著我轉,難道自己就沒有真正想做的事?”鍾傑問出了長久以來想問的。

阿媛一愣:“照顧你就是我想做的事啊。難道,你不高興嗎?”

“我大姐原來是個文靜的女孩,如今挑起了整個星華的重擔。還有鍾秀,從前終日玩樂、無所事事,現在每天到公司報到,認真做好工作。”鍾傑又指指忙碌著的醫生護士們,“你再看看這裏的每個人,都有願意為之奮鬥的事業。阿媛,你不再是照顧他人的女傭,該好好去思考一下,你想成為怎樣的人,未來的路該怎麽走。”

阿媛徹底懵了。自從她和鍾傑戀愛,她就想著嫁給他,當他的妻子,照顧他起居飲食,讓他心無旁騖地治病救人。她從來不知道,鍾傑對她的期望卻根本不一樣。

鍾傑被護士叫走了,來不及說一聲再見。一連串要急救的病人被醫生護士們擔架抬過去,將阿媛擠到牆邊,踢翻了食盒,踩踏了飯菜。她怔望著,過去收拾了食盒,走出醫院。

阿媛低頭悶走,忽然撞到什麽,抬頭驚見兩名浪人。對方一看她長得好看,立刻肆無忌憚地包夾住她,伸手摸她臉。

阿媛又氣又驚:“你們幹什麽!別碰我!”

一輛車急刹停住,先下來兩名大漢,二話不說就把浪人教訓了一通。浪人們一邊疼得倒地不起,一邊大叫自己是日本僑民,誰敢動手。但這時,車上又下來一位女子,腳蹬削尖的高跟鞋,戴著墨鏡,帥氣極了。

“日僑青年同誌會成員吧?”女子說得是日語,還非常流利,“中日在簽署停戰協議了,你們這時候故意惹事,不要緊吧?”

浪人們一看女子氣焰高漲,不敢再多說,爬起來跑了。

阿媛呆呆看著那女子走到跟前:“謝謝你。”

“你怎麽還是一副沒出息的樣子?虧我花那麽錢捧你,你卻越混越慘啊。”女子摘下墨鏡,精致的麵容,細膩的肌膚,還有高傲的眼。

“二小姐!”阿媛驚喜交加,“您怎麽回來了?”

鍾玉一臉鬱悶,冷哼一聲:“行了,上車吧,送你回去。”

阿媛急忙跟著鍾玉上了車,想跟她說說自己的困惑,但看鍾玉那麽不高興,還是有些眼力界的,忍不住了沒說。

鍾玉回到易家花園,心緒萬千。一別兩年,走的時候那麽義無反顧,今天踏進家門的第一步卻覺得暖心。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又把這裏當成家了,即便她曾以為有了唐鳳梧,她就不再需要這裏,然而心心念念,從未放下過。

她剛進客廳,就聽到父親和黃瑩如在爭吵。倒也稀奇,她之前回來的大半年,這對夫妻會有情緒不和的時刻,卻少有激烈爭吵。是鍾秀進了星華學經營,黃瑩如底氣足了,對父親不再言聽計從,說話敢大聲了嗎?想想也是,這個家陰盛陽衰的,該由女人說了算的。

鍾玉想著,停在樓梯口,聽兩人吵什麽。

“同你說過多少遍,我們管好自己,堅決不同日本人做生意就好,別去參加抗日救國會。”黃瑩如大聲的語氣十分嚴厲,“你從前講過,商人要同政治保持距離,現在又是幹什麽?”

“我們這樣做,就是要讓世人知道,上海是中國人的上海,輪不到日本人耀武揚威。”易興華的聲氣有點不足,透出疲累之感。

“國民政府都要同日本人和談,商人能做什麽?”黃瑩如激動,“你要抗日,捐款捐物,我全都支持,隻是不要拋頭露麵,將自己和家裏人置於險地!你知不知道,我昨日出門,有日本人尾隨。這已經說明,易家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易興華堅決表態,“我意已決,你不必再多說了。”

“鍾玉要在巴黎舉辦婚禮,我也決定了,全家都去觀禮。”黃瑩如堅決要避開這段敏感的時期。

“現在這個時候,我沒心情去,要去你自己去!”易興華有點火了。

鍾玉聽到這兒,覺得必須開口澄清,於是揚聲道:“父親,我回來了。”

易興華和黃瑩如走出書房,驚訝看著鍾玉。

“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派人接你。”黃瑩如率先反應。

“多謝您的好意。”雖然對黃瑩如還有心結,但鍾玉已經不會過於做在麵上,“父親,我不結婚了。長途跋涉太累,我要上樓休息,失陪。”

易興華立即暴跳如雷:“什麽叫不結婚了!”見鍾玉我行我素地走上樓去,不由大喝,“你給我站住!我在問你話,易鍾玉!”

黃瑩如連忙拉住他:“人剛回來,等她休息好了,慢慢再問也不遲。”

易興華氣得臉色鐵青:“我早說過,她要改不了那狗脾氣,遲早分手收場。現在被我說中了吧?別說唐鳳梧,是個男人,就受不了她!”

黃瑩如讓他小聲點。

易興華還可以往樓上喊:“當初說得那麽斬釘截鐵,九匹馬都拉不回,現在說不結婚就不結婚,她當易家是什麽,當婚姻大事是什麽?!混賬!”

與此同時,樓上傳來一聲關門的巨響。

這時,星華會議室裏,鍾靈和鍾秀正在等各大銀行的負責人,想通過這種方式來宣揚,多的是銀行願意貸款給星華,還可以壓低利息。

誰知,銀行一個人都沒來,來了汪劍池。

鍾秀變臉:“星華內部事務,你突然插手,是要公報私仇?”

汪劍池笑道:“三小姐怎麽這樣講話?我今天可是來幫忙的。據我所知,鼎峰銀行已經放棄擴張計劃,你們拿出的地契已經不在他們的收購計劃之中,完全沒有價值。如今合同已經到期,銀行馬上要拍賣你們星華的工廠,到時候就落到日本人手裏了。”

那地契,是鍾秀托了陸培,從陸太太那裏偷出來的,原想借此說服銀行延長還貸期,不料汪劍池在後麵搗鬼。

“汪先生,您來到底幹什麽?”還是鍾靈看出他的意圖,開門見山地問道。

“鍾靈,我們可是老朋友了,怎麽忍心看你走投無路?”汪劍池一笑陰險,“我會請實業部擔保,讓中央銀行墊付星華欠款,不過——”

“從此以後,星華就不屬於易家了。”鍾靈直接。

“要不是打仗造成工廠停工,上海停市,我們怎麽會損失慘重?”鍾秀怒不可遏,“前線打得最慘的時候,星華送去兩百袋麵粉,五百間棉衣,你們又做了什麽?這會兒停戰了,才敢跑出來撒野!”

汪劍池麵色一變,政府的確不作為。

“鍾秀,別說了。”鍾靈搖搖頭,“他若感念星華所做的一切,也不會坐在這裏。”

鍾靈看向汪劍池,微笑道:“這裏不是英國,鼎峰銀行妄圖不經過法院批準就進行拍賣,是違法行為,我們會立刻提告。”

汪劍池拍手:“好法子,能想到用訴訟拖延時間。鍾靈,短短兩年,讓人刮目相看,真不知道原來你還是做生意的料。”

宋廣之跑進來,在鍾靈耳邊說了幾句話,鍾靈神情大變。

汪劍池卻哈哈大笑:“可惜貴方困境已經傳揚出去,星華銀行遭遇擠兌,你們連最後的機會都沒有了。”

鍾秀喊道:“汪劍池,你這個小人,幸好當初姐姐沒有嫁給你!”原來,時間真得可以證明一切。

汪劍池走到門口,卻又轉回頭來,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鍾靈,與其將星華賣給日本人,不如考慮我的提議,望你好好斟酌。”

鍾靈眉頭緊鎖,看著他大笑而去。賣給日本人,或讓星華變成汪劍池的私產,一樣都不能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