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終極較量

1

Steve搭乘華航的班機,由台北桃園機場起飛,兩個半小時後抵達北京首都國際機場。正是初秋的午後,沒有霧霾的晴朗日子。這是個臨時決定,完全打破了計劃。

如果按照Steve幾天前來台時的路徑,他該五點起床,搭乘立榮航空的螺旋槳小客機,從台北鬆山機場起飛,半小時後在金門機場降落;再由金門搭船到廈門,從廈門乘機返回北京。從那藏在台北西門町小巷子裏的三溫暖,到北京CBD的GRE辦公室,一共需耗時十四個小時,能夠避免經過台灣島內任何機場海關的盤查。Steve這次卻圖了個方便:在三溫暖的地下巢穴裏睡到日上三竿,洗漱整齊,穿回自己的西裝,把在夜市買的廉價衣服都扔進三溫暖的垃圾桶裏,打車直奔桃園機場,值機、安檢、出關,一切順利。正如他所料想的,離開台灣是讓某些人放心的事,根本沒人想要找他的麻煩。

Steve走進GRE在北京國貿A座38層的分公司,前台Linda先是一臉驚異,瞬間轉為笑臉,笑得春光燦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殷勤些。公司高層的變動往往是傳播最快的新聞,就連北京辦公室的前台秘書也難免有所耳聞。Steve向Linda點頭示意,卻並沒有微笑。走進這座大廈,他徹底恢複Steve Zhou的角色。表情是一種工具,而非隨意而為的事。即便是在公司之外,他本來也該如此。最適合他的角色隻有Steve Zhou。

Steve默然走過公司大堂,保持挺拔的身姿,目光直視前方。他知道有許多雙眼睛正在悄然看著他。Steve並沒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直奔總負責人蘇珊的辦公室。門正緊閉著。

Steve輕輕敲了兩下,垂著手靜靜等待應答。其實現在已與過去不同,他完全可以直接推門走進去。

蘇珊坐在辦公桌後麵,雙手撐著頭。桌麵空空一片,隻剩一部合著的筆記本電腦和幾隻空著的文件筐;一切私人物品都已經消失。桌麵因此顯得特別空曠巨大,蘇珊的頭和肩膀也就顯得格外瘦小。她其實並不瘦,中年發福的身體有向梨形發展的趨勢。但一張臉卻始終小得能用一隻手抓牢。此時是兩隻手捧著,尖下巴深深刺入兩隻手掌的交縫裏,臉就幾乎看不見,隻剩一雙茫然張開的大眼睛,藍眼珠子仿佛被刺破了,流了滿眼淺褐色的光。

蘇珊長長歎了口氣,雙手放開下巴去撐桌麵,委婉地站起來,身體打著彎。今天她沒穿中性的職業套裝,卻穿了深紅色的長裙,而且略施了脂粉,抹了鮮紅的唇膏,卻反而顯得比平時還老著許多。她把重心放在左臂之上,右手輕撫著左肘,似笑非笑地看著Steve說:“這麽快就回來了?提前結束休假了?”

Steve點頭:“總公司讓我盡早回來。”

Steve說得並不完整。其實是總公司新上任的CEO尼克親自通知他,讓他盡早回北京和蘇珊交接工作。

大約十七個小時之前,GRE全球董事會在紐約總部舉行了一次臨時緊急會議,討論突發的緊急狀況——除了總裁傑森之外,每一位董事都在前一天夜裏接到一封匿名郵件,核心內容是說,GRE日本辦公室負責人馬克,暗中製造虛假客戶和項目,貪汙兩千萬美金。郵件附有清晰的賬目文件,有關那些客戶背景的調查報告,以及從馬克電腦硬盤中獲取的偽造的公司注冊文件等等。馬克大概已經得到了內線消息,再也聯係不上。日本當地的法律繁瑣複雜,即便聯係上也是鞭長莫及。

董事會在總裁傑森缺席的情況下,就隻用了十五分鍾,順利達成以下共識:

.此事決不能公開,亦不能報警,已經損失的兩千萬美元,以東京分部的虧損以普通壞賬名義入賬;

.立刻撤銷馬克東京辦公室負責人的職務,並將其立刻開除;

.董事長傑森.布朗親手提拔的日本負責人出現嚴重欺詐行為,使公司賬麵損失兩千萬美金;而之前又因傑森.布朗的決策失誤,在巴基斯坦南部葬送了三位GRE員工的性命,使公司支付了上千萬美金的賠償。鑒於以上事實,董事會要求傑森辭去董事長及CEO的職位;

.由GRE全球副總裁尼克接替傑森擔任總裁職務。

尼克隨即打電話給蘇珊,通知她董事會決議,給她一個選擇:繼續留任中國區負責人,但保證她待不過明年的業績評估;或者立刻提出辭職,接受十萬美金的辭職補償。這對蘇珊而言,完全不難選擇。

“是剛接到的通知吧?動作很快啊!”蘇珊笑道。Steve的動作的確很快。努力了十年,就是為了這一天。

“你的動作也很快!”Steve快速環視四周,聳了聳肩。辦公室裏沒有紙盒子的影子。該是已經被蘇珊運走了。GRE的員工離職,原本不可以在交接前擅自把任何東西拿出公司,包括私人物品。但蘇珊是大領導,Steve又不在,沒人會阻止她。

蘇珊揚了揚眉,不置可否。她從辦公桌後走出來,展開雙臂:“恭喜了!都是你的了!”

“謝謝。”Steve直視蘇珊,臉上波瀾不驚。

“其實,中國,我也是待夠了。總是空氣汙染,總是有人加塞兒、有人大聲喧嘩!一個缺乏教養的地方!”蘇珊憤憤地說著,搖身從Steve身邊飄過,像一隻突然獲得自由的蝴蝶,帶著一股濃烈的花粉香氣。Steve目送她走出房間。

她卻突然又回過身來:“東京的秋天漂亮嗎?”

Steve點點頭。

“我有個建議。”蘇珊衝Steve擠擠眼,“我要是你,就不再踏上日本的土地。就算再美,也不去了。”

“謝謝!”Steve再次道謝,目送蘇珊走遠,這次她沒再回頭。

Steve尾隨著蘇珊走出辦公室,這也是GRE的規定,和離職員工交接的領導必須親自送對方離開公司。但Steve並未一直跟到公司大門。他隻走了幾步,經過一扇房門,腳步突然遲疑了。他扭頭看看那門上的標識:電話調查間。那裏有許多小隔間,配備IP電話和錄音設備。是專門為調查師們做電話調查設置的。

Steve猶豫片刻,開門走進去。選了最角落的隔間,關門上鎖。在椅子上坐定了,沒有開燈,也不碰桌子上的IP電話機。他從西服上衣的內兜裏取出那隻簡陋的翻蓋手機,打開來。上麵有一條短信,是昨晚在台北的咖啡廳裏收到的:

“回北京了沒?能不能幫我個忙?三天後和中原在北京簽約,但我爸不讓我去!這是我的項目,我必須參加的!也許可以通過馮軍?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這還是Steve從阿文那裏收到過的最長的短信。阿文用了六十九個字符,請求Steve的幫助。

十年來,Steve從不認錯。但這一次,他承認自己錯了。阿文一直都是個好演員,和父親聯合上演了一出好戲——在龍關鎮飛車把他從陷阱裏救出來。可是,他父親竟然給他報銷了機票和租車費用。他可真蠢!十年了!他以為他早變成另一個人,可他其實還是這麽蠢!

Steve環視四周。狹小的電話間裏一團漆黑,角落裏卻仿佛蜷縮著一個身影,正在向著他竊笑。是的,夏冬贏了。在不知不覺中成功收複了這副軀體。但這是臨時的。他不能再次心慈手軟,要徹底把這孩子消滅掉!Steve向著角落怒目而視。那孩子仿佛是怕了,竭力縮緊身體,眼睛裏瞬間充滿了淒涼。

透過那雙眼睛,Steve突然看到許多年前,在一輛破舊的豐田車裏,身穿侍者製服的年輕男孩正坐在自己身邊,雙手緊握方向盤,滿臉凝重的表情。他留著幹練的短發,結實的肩膀塞滿白色襯衫,身上散發著廚房裏的油煙氣味。Steve轉回頭來。車窗上,是一張因傷痛而蒼白扭曲的臉。那男孩不顧損失整晚的收入,主動開車送他去醫院。兩柱車燈,照出一條白花花的雪路,直插進茫茫的黑夜裏。就在那淡淡的油煙氣息之中,疼痛漸漸輕了。

他從來不曾了解阿文。十一年前不了解,現在更是不了解。

Steve抬手遮住臉,指尖深深陷入眼窩裏。白花花的雪路破碎開來,化成許多擴散的亮圈子。

Steve猛睜開眼,拿起電話。權當還清一切陳年舊賬:幫夏冬找工作,教夏冬開車,借錢給夏冬,在車禍後飛過三千公裏來照顧夏冬……不,並不是他欠的賬。他才不欠林俊文什麽。都是夏冬欠的,那個藏在他軀體裏的脆弱的可憐蟲!是到了必須徹底消滅那隻可憐蟲的時候了!Steve仿佛看見夏冬蜷縮在角落裏,瑟瑟地向他祈求著,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償還他所欠的。好吧!那就滿足了他最後的願望吧!

今晚之後,一切也就真的結束了。

2

中原集團總公司總經理馮軍,正端坐在總經理辦公室裏。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算得上威風凜凜。身材雖然有些臃腫,但麵頰仍光滑細嫩,隻是眉間有深深兩道縱紋,平添了不少年紀。

他環視四周,這間辦公室比他之前那間大得多也亮得多。辦公桌和座椅都更寬大氣派。但新頭銜的最大區別並不是這些。他隻搬進來幾周,對新的變化已有深刻體會。

馮軍心裏很明白,他所做過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從四十年前那個上山下鄉的孩子頭,一直到今天國企集團的老總,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但今天這把交椅卻絕非他的終極目標。他太了解官場,這裏沒有哪把椅子是徹底安全的,下麵總有一塊活動地板,由某個遙控器控製。隻消輕輕一按,地板就會分開,連人帶椅一起跌進萬劫不複的深淵。屁股底下的椅子越大,手裏的遙控器就越多,卻偏偏沒有控製自己座椅的這一隻。大家就這樣彼此握著對方的遙控器,誰都怕自己掉下去,卻又都盼著別人掉下去。

所以椅子再大也隻能是工具,並非目標。作為一個務實的人,終極目標隻有一個:財富。足以讓他銷聲匿跡的財富。

有人在門外輕敲了三下。馮軍知道是誰,隨口說“進來”,並不收拾攤在桌子上的文件——一份青島項目的合同打印稿,和一份有關林氏集團背景和股權結構的盡調報告。

一個麵目秀美身材婀娜的女人,走著貓一樣的步子進屋來了。她穿著一身黑色修身套裝,一張鴨蛋小臉被襯托得格外白嫩。她看上去隻有三十出頭,目光裏透出的精明世故卻不是三十歲的人能有的。她正是馮軍的老下級,中原集團下屬企業華夏房地產公司的副總經理,趙安妮。

趙安妮掩上門,手指輕動,“啪”的一聲上了鎖。這才扭動腰身,“飄”到馮軍身後,提手幫馮軍按摩肩膀。馮軍繼續閱讀文件,並不抬頭,任由那雙白皙的玉手在肩頭遊走。趙安妮邊揉邊說:“小董剛剛告訴我一件事,是有關林氏集團的。”

趙安妮故意停住不說,手還在繼續忙著。馮軍挺直了背,仰頭閉目,滿臉舒適地說:“林氏集團怎麽了?”

趙安妮停住手,俯下身,把嘴貼近馮軍的耳邊:“小董剛剛接到一個電話。是個男的打來的,不願意告訴我們他是誰。”

“哦?”馮軍哼了一聲,依然閉著眼。

“那個人說,之前林氏派來聯係你的那個李懷安,其實是林維仁董事長的兒子。真名叫林俊文。”

馮軍頓時睜開眼睛,抬頭盯著趙安妮。

趙安妮再次湊近馮軍的耳朵:“那男的還說,林家最近出了點兒麻煩,所以李懷安消失了,估計也不會出現在後天的簽約儀式上。”

“哦?什麽麻煩?”馮軍凝起眉頭。

“據說是一點兒家庭矛盾。”趙安妮頓了頓,用更低的聲音說,“那人還說想提醒馮總,這麽重要的合約,當然是要跟管事的人來簽。而且,現在正管事的,未必能一直管下去。他還說……”

“還說什麽?”馮軍追問。

“林維仁就那麽一個兒子。所以,是林氏唯一的繼承人。”

趙安妮站直了身子,表示該說的都說完了。她手指微微加力,一心一意地給馮軍按摩。

馮軍長長呼出一口氣,全身放鬆了,再次閉上眼,輕聲道:“看來,咱們打聽到的,也不是空穴來風……你說,這所謂的家庭矛盾,能是什麽?”

趙安妮答:“大概就是皇帝要廢太子,或者太子要篡權,之類的事情唄。”

“嗬,你可真聰明!”馮軍把胳膊往下一垂,手順勢落在趙安妮的小腿肚子上,“那你說,這皇上和太子,誰能贏呢?”

“那就不知道了。”趙安妮輕輕一笑,“我看,那要看咱們想讓誰贏了。”

“那咱們該向著誰?”馮軍邊說邊把手緩緩往上移動。

趙安妮聳聳肩:“這可說不好。當朝的皇上,總歸勝算大些?”

馮軍卻收了笑臉,手也離開了趙安妮的身體,一聲不吭了。

趙安妮深知馮總的習慣,連忙取出一根香煙,點著了遞到馮軍指間。馮軍深深吸了一口,吐盡了煙霧,再把眼睛睜開:“我看,應該向著太子。讓小董聯係一下林氏,就說一直是跟李懷安先生聯係的,請他務必來參加簽約儀式!”

趙安妮琢磨了片刻:“你是擔心太子以後萬一得了權不認賬,現在就讓他也在合同上畫押?也是啊,爹媽也不會真的跟孩子記仇的。”

“不止如此。”馮軍眯起雙眼,悠悠道,“我倒是希望他立刻就能登基。一個年輕的小皇帝,總比老皇帝更容易對付吧?你說呢?”

趙安妮撇了撇嘴,淺笑道:“就數你最壞。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唄!”

“哈哈!”馮軍仰頭笑道,“好!那就索性好好摻和摻和!告訴小董,除了李懷安,把林氏董事會的董事全都請來!你再用用你的人脈,給我多請幾家媒體,特別是港台的!把簽約儀式弄得再熱鬧點兒!”

“好的。要不要到國貿或者三裏屯租個時髦的場子?”趙安妮忽閃著大眼睛。

“不。就用樓下的禮堂!還是家裏最方便也最正式!”馮軍衝趙安妮擠了擠眼,手又悄然回到那裹著絲襪的腿上去了。

3

十五分鍾之後,兩千公裏之外。

林氏集團董事長林維仁從書房走出來,在客廳裏轉了一圈,沒看見兒子林俊文,也沒看見妻子林李英。有個新來的用人在打掃,他向用人詢問,用人隻是搖頭。

林維仁突然有點兒不踏實,邁開大步,向著走廊深處兒子的臥室走去,卻見那由會客廳布置成的“臥室”突然敞開門來,由一個保鏢扶著門,林夫人托著一個托盤,心滿意足地走出來,托盤上擺著一隻空碗。林維仁知道一切如常,兒子就在房間裏,暗暗鬆了一口氣,停下腳步等老婆走近。

林夫人最近為了兒子分外操心,找來各種珍貴補品給兒子煮粥。當然這也是老公林維仁下的指令。他大概覺得這些年虧待了兒子,也想找機會稍作彌補。其實林俊文的身體還好,精神也還不錯。倒是林夫人成天心神不寧,林維仁似乎也更加擔心,自那晚兒子帶小寶看過急診之後,又從公司調派了安保人員,說什麽也再不許兒子離開宅子半步。

林維仁把老婆叫進書房,關上了門,沉吟道:“得讓他跟我一起去北京!”

林夫人驚道:“這怎麽可以?別開玩笑了!都不知道那狐狸精藏在哪兒!”

“婦人之見!”林維仁瞪了老婆一眼,又緩和了語氣說,“中原那邊打來電話,堅持要求當初接洽他們的李經理參加簽約儀式。”

林夫人不解道:“這是為什麽?”

林維仁搖搖頭:“不清楚。他們不肯細說,就說務必要他參加。不知道這小子是不是當初跟人家承諾過什麽!”

林夫人試探著問:“如果不去呢?中原會拒絕簽約嗎?”

林維仁緩緩搖頭:“不知道。”

“他們如果拒絕簽約,那我們的損失就大了!借了那麽多錢……”林夫人話隻說了一半,下麵一半自己都不敢說出來。林氏押上身家貸了兩億美金,借款合同簽了就不能反悔,不論青島的項目做或不做,高昂的利息都是必付的。

“這個約必須簽!”林維仁斷然道,“就帶上那小子去北京!你還有多少燕窩?多煮一些帶上!”

林夫人訝然道:“那多不方便?讓飯店的廚房煮不是一樣?”

“囉唆!讓你煮你就煮!”林維仁忍不住又瞪了老婆一眼,“去幫他收拾行李。隻需要衣服,不需要別的。通知兩個保鏢,跟著一起去!我再多找幾名保全人員隨行!”

林維仁看著林夫人走出書房,心中仍覺有些不妥。他拉開抽屜,取出一隻手機在手裏擺弄著。這正是老婆從兒子那裏“沒收”的那一隻。

北京並非林家的地盤,但能擾亂計劃的人其實也沒有幾個。

*

下午六點,Steve準時關了電腦,起身走出辦公室。若在平時,這會兒他該幹勁兒十足。但自台北回到北京,這公司裏的一切,卻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偌大的辦公大廳裏正燈火通明。眾多調查師正在緊張工作,敲擊鍵盤的聲音不絕於耳。正如蘇珊所說,這些全都是Steve的了。

一個三十六歲的中國人,成為中國這個最具潛力的海外市場的負責人,這在GRE還屬首例。在所有大型跨國企業中都很罕見。十年的努力沒有白費,今朝終於修成正果了。Steve卻怎麽也提不起精神——國際頂尖商業調查公司的一顆巨星,無非是被人用感情收買的一件工具,背叛了客戶,幫助了調查對象,完全失去了職業操守,更不必說專業精神。連這公司最初級的職位,他都不配的。

而且,當他認清這一切之後,竟然再一次違背了原則:按照那條短信的意思,打了個電話給馮軍的秘書。自己到底有多愚蠢?在同一個坑裏跌了兩次,先後間隔十一年。

“這是我的項目,我必須參加!”

短信中的字符再次跳進Steve腦海。Steve一陣鄙夷。他又想起那張諂媚的笑臉,還有一身小縣城中介的打扮,無比的卑微和低賤。他並沒感覺到痛快,反而更加空虛,仿佛在那卑賤的臉上看到了自己,一具被高檔西裝包裹的精致的殼子。

他環視四周,緊張忙碌的辦公大廳,信誓旦旦的青年才俊。他的這十年,到底在追求些什麽?

Steve憤然邁開大步。就在一連串清脆的皮鞋敲擊地板聲中,Steve卻隱約聽見一聲細響——是藏在西服內兜裏的簡陋的翻蓋手機。

Steve立刻就猜到那短信來自誰。但他早已下定決心,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他轉身走回辦公室,掩了門,這才掏出手機。果然,短信來自那個並不在電話簿裏卻早已熟悉不過的台灣號碼。

“明天到北京!能不能見?”

Steve仰起頭,深吸一口氣,毅然打下他的回複:“不必了。我很忙。再見,林先生!”

手機卻好像不服軟似的,突然狂叫起來。這次是來電,來自另一個台灣號碼。是老張。Steve遲疑了片刻,按下接通鍵。早就應該告訴老張,立刻停止一切調查的。

老張的聲音卻異常興奮:“那家BVI公司,L&L Limited,股東查到了!一共有兩個!一個就是於曉琳,占40%的股份。另一個,你猜是誰?”

老張故意停住不說。Steve立刻轉身衝著牆,把手機用力緊貼耳畔,盡管辦公室的門關著,屋裏並無別人。手機裏一陣嚶嚶細語。幾秒鍾之後,Steve又轉回身,默默地把手機收回衣兜裏。他那張冷峻的臉變得煞白。眉間出現幾道深紋,仿佛是刀子刻上去的。

4

林維仁本來就是大老板,出行一直很有派頭。這一次北京之行就更是興師動眾:除了兒子的兩名貼身保鏢,又從台北總公司挑選了三位身強體壯的親信,再加上同行的八位林氏集團的董事,十幾個人西服革履地占領了頭等艙,使得空乘人員都更加嚴肅認真,絲毫不敢怠慢。

飛機抵達北京,北京分公司的總經理攜多名中層經理夾道相迎,隊伍浩浩****。北京分公司總經理陪林家父子和兩名保鏢乘坐公務車,其他人員分搭八輛轎車,竟有些外國元首到訪的派頭。北京分公司的總經理是新換的。之前那位陳嘉康總經理據說發生了交通事故。林俊文並不知道,事故是不是很嚴重,陳總經理傷得重不重。但他並不打算問。他了解父親的手腕,絕容不下叛徒。陳總經理的狀況,他是猜得出的。

林俊文這一路顯然是重點受保護對象,兩名保鏢片刻不離,即便去廁所也要緊跟著。手機自然也還是沒有。父親說得很直白:“你的任務就是陪我簽約,扮演林家少爺的角色,其他都不必操心。”

林俊文也不多說什麽。他知道自己是“特保對象”,自然要格外低調些。稍不留意,弄不好身上藏的其他“小東西”也被沒收了。隻要能到北京,也就有了希望。絕不能讓林氏的家業落到別人手裏。他回國多年,一直忍氣吞聲,隱姓埋名做著最基礎的工作。簽約儀式是“恢複真身”的最佳時機,盡管他尚不知到底該怎麽做。不過,也許有人能幫他。他沒有手機,但並非完全無法聯絡:在一公裏之內,他的某件“小東西”就能把他和Steve連接起來。

Steve回京了嗎?大概已經回了,而且聯係了馮軍。不然父親不會臨時改變決定,帶他一同參加簽約儀式。就在臨行前,林俊文的新手機也被沒收了,所以也不知Steve有沒有回複短信。要回也必定回得很有技巧,不會讓其他人看出名堂。林俊文對此充滿信心。他曾為Steve的巨變而驚愕,就像對著鏡子,他也常常為自己的變化而驚愕。但兩種變化的方向是截然相反的。Steve沉著、機智、才華出眾,他原本已不敢仰視了。但是,在仁澤醫院裏,當Steve突然出現在他麵前,他卻又覺得,Steve似乎從來不曾改變過。

但是,即便Steve真在北京,能找得到他嗎?父親應該不會讓他住在CBD的公寓裏。也許他該想個辦法,通知Steve自己的住處。即便不見,能通過耳麥說幾句也是好的。

車隊果然並未駛向國貿,而是沿著北三環向西而行,一直開到一處老牌五星級酒店。林老板在此預訂了一間總統套間和數間行政客房,自己帶著兒子和兩名保鏢住總統套房,讓保鏢睡在套房客廳的沙發上。林俊文一陣失望,盡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Steve隻知道CBD的公寓,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座酒店的。明天上午就是簽約典禮,他得設法聯係到Steve!

機會終於來了。林維仁下樓去和眾人開會,把兒子和兩名保鏢留在總統套房裏。林俊文躲進主臥衛生間,鎖了門,拿起安裝在牆壁上的電話,卻聽到電腦提示音:“外線功能已經被關閉,請和前台聯係。”

林俊文發了急,走出衛生間,大步朝大門走去。他心想反正保鏢的任務是保護他,總不能跟他動粗。這裏是酒店,走廊和大堂裏都有電話。服務生也有電話。不可能所有的電話都被禁止了外線功能。兩個保鏢果然上前阻攔,抬手去拉林俊文的胳膊。林俊文用力甩開胳膊上的手,硬著頭皮去拉房門。保鏢們大吃一驚:少東家平時老實隨和,不知怎麽突然發了脾氣。反倒不敢強行阻攔了。

林俊文一把拉開房門,門外卻赫然站著一個人:父親回來了。

林維仁立刻明白了,滿麵怒容道:“不知好歹的東西!”

林俊文從小懼怕父親,自然是停住了腳。兩個保鏢趕忙把他拉回房間裏。林維仁跟進來關了門,轉身眯起眼睛說:“要去找那個姓周的?”

林俊文無以辯解,隻能默不作聲。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麵對暴怒的父親,隻能繃緊渾身的肌肉,等待暴風驟雨的降臨。林維仁卻並未發作,隻長歎了一聲,從褲兜裏掏出一隻手機,扔到兒子腳下:“想聯絡就自己打電話吧!不過,先看看短信!”

林俊文彎腰撿起手機,正是最近被沒收的那一部,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打開屏幕,幾個字躍然眼中:

“再見,林先生!”

林俊文心中猛然一抖。再看之前的短信往來,心中立刻有數:父親找人破譯了手機內存中殘留的短信,並且冒充自己聯絡了Steve。林俊文抬起頭。生平第一次,他用憤怒的目光看父親:“您跟他說了什麽?”

林維仁卻並無怒色,隻是微微冷笑:“我?我才懶得跟他說什麽!是他搞到了我們公司的檔案,那裏麵有不少文件。比如你最近去深圳出差的報銷文件……”

林俊文頓覺兩眼一黑!不久前的事情又在他腦海閃現:父親突然命令他飛往深圳。父親說:“……本來打算給姓周的一些教訓,不過我有些後悔,不該讓當地警方介入這件事。我不想別人知道我臨時改主意,所以,不要讓任何人認出你……”

這的確是父親的命令,但他從來沒打算以此收買Steve!

林俊文恍然大悟。父親這是一箭雙雕!絕佳的一箭!絕不是第一箭,卻是致命的一箭!

第一箭是在十一年前。林俊文記得洛杉磯日料店的那一晚,當他突然當眾宣布:“我決定了,要回台灣去繼承家業。”對麵那雙明亮的眼睛一陣驚愕,之後迅速失去了光輝,就像火炭燃盡成灰,漠然轉向房間的某個角落。夏冬隻當他無情無義,卻不知他曾為此付出的鬥爭——他的對手是強大的家族,他毫無懸念地一敗塗地。他必須乖乖地回台灣去,再度套上沉重的枷鎖。十年之後,他們再度重逢。他本以為看到了一線曙光,如溺水者抓向救命的稻草……

林俊文鼓足了勇氣,再度舉起手機,按下Steve的號碼,緩緩湊到耳邊。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從這一刻起,一切的努力都已經沒必要了。林俊文緩緩垂下手臂,手心裏一片濕冷。

5

中原集團所選定的簽約地點,就是自家總公司的大禮堂。

集團顯然格外重視這場活動,不但邀請了多家媒體參加,還給自己公司的員工派了觀摩任務,場麵就像一場勞模報告會。儀式還有半小時開場,能容納幾千人的會場已經座無虛席,主席台上鮮花錦簇,工作人員蜜蜂般地在花叢上亂舞,不斷發出“嗚嗚”的聲音——有人不斷測試著麥克風,生怕它們臨時出點兒問題。

在林維仁的要求下,他這一行近二十人被分成兩組,安排在會場二樓的兩間休息室裏,等待會議開始。他和兒子帶著保鏢占了一間較小的,其他董事和隨行則在略大的一間。其實這一舉措意義並不大——自昨晚在酒店房間的一幕,兒子已變成了一部聽話的機器人,麵無表情地跟著大家,對一切都漠不在意,好像戰場上唯一活下來的戰士,陷在敵人的陣地之中,既沒有戰鬥的願望,也沒有逃生的可能。

大會即將開始,中原的人前來邀請林維仁董事長,並沒提起“李懷安”。

林維仁決定還是自己先去,把兒子和保鏢留在休息室裏。這樣正好可以探探中原馮總的口風,看看他到底為什麽非要邀請這位“李懷安”。

馮軍在自己的私密會客廳裏接見了林維仁和其他幾位董事,握手寒暄後就引領大家入主會場,並沒提起“李懷安”,仿佛並不記得他曾特意邀請過那位先生,也沒製造任何和林維仁“私聊”的機會。這倒出乎林維仁的預料。他本以為兒子之前和馮軍提到過報酬,因此馮軍才堅持要見到“李懷安”,以便和林家談條件。這一步難道不該發生在正式簽約之前?

但無論如何,趕快簽約就好。台下這麽多記者,新聞一發,股價必定大漲。林維仁緊跟著馮軍,滿麵春風地坐上主席台。

*

林俊文在休息室裏同保鏢坐著,遙遙地聽到一陣掌聲,知道大會已經開始,心中突然升起一些疑問:Steve到底是不是真的聯係過馮軍?不然的話,自己為何還坐在這裏?本來也是。誰會幫助一個欺騙和利用了自己的人?

林俊文心中又一陣寒意,兩頰卻微微發熱,有點兒無地自容。他茫然地起身,向著窗戶踱過去。這是一棟老樓,房間也是老式的,屋頂高得好像一口天井。窗戶也是豎立的長方體,規規矩矩由木框子框在牆上,外麵鑲著鐵護欄。窗簾是天鵝絨的,厚重地垂立在兩側,縫隙中藏匿著無數塵埃。藏不住的便被硬擠出來,在透過窗玻璃的陽光中彌漫。

林俊文木然穿過亂舞的塵埃,把臉湊近玻璃。樓層不高,窗外恰是一棵鬆樹的樹冠。同樣的鬆樹還有五棵,並肩排列在樓前,仿佛站崗的士兵。Ann Arbor 中的“Arbor”就是“樹木”之意。那座小城被密林包圍,每年秋天都美得醉人。他不知自己為何又聯想到了安娜堡。自昨晚從地毯上撿起手機的一刻,這一切都徹底成為了一場夢,如同這玻璃窗外的藍天,可望而不可即。他把手指伸向那片藍天,觸到冰冷的玻璃。眼睛的餘光之中,卻突然有一團黑影一閃。

林俊文忙低頭,透過鬆樹的縫隙,依稀看見一個人影,正站在樹下,抬頭仰望著他。

他渾身微微一抖,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樹下之人抬手摸摸耳朵。林俊文這才猛然醒悟,連忙從褲兜裏掏出一粒小東西,悄然捏在手心。他雖然心髒狂跳著,卻故意放慢速度,緩緩地轉身。兩個保鏢都在擺弄手機,沒人注意到他。

*

“請放鬆。現在聽我的。”耳麥中Steve的聲音雖然細微,卻字字鏗鏘,“找一個偏僻但視野好的座位,走過去坐好。不要緊張,也不要刻意裝作若無其事。你耳朵裏的聲音不會被屋子裏其他人聽到。你說話隻需用一點點兒氣息,我就能聽見。不過,盡量少說話。現在照我說的做。準備好了之後,小聲清一清嗓子。”

林俊文按照Steve所說,轉身走向沙發,找了個視線開闊的角落坐下。不知怎樣才算是準備好了,心髒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不管怎樣,他還是清了清嗓子。

“林先生。”孤零零三個字,從Steve口中一躍而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冷冰冰地懸在林俊文耳邊。

“林先生,”Steve又重複一遍,似乎有話難以啟齒,又像是要充分引起聽者的注意,“我將要說的,你也許不會相信,甚至會很憤怒。為了你自己的安全,請盡量克製情緒,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你的處境比你自己以為的要危險很多。”

Steve沉默了一陣,繼續道:“事先沒有征得您的同意,我對令尊林維仁先生,令堂林李英夫人,以及令妻於曉琳女士做了一些秘密調查。我首先向您道歉。我並不打算利用這些調查結果達到任何其他目的。我知道,以我們彼此信任的程度,這種做法很愚蠢。您隨時可以讓我住口。我會立刻離開,永遠不再向任何人提及這些調查結果。”

Steve再度沉默。

林俊文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沉重得令他窒息。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借著捂住嘴的機會,用連自己都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請講吧!我都會相信的!”

“我並不建議您過早地下結論。因為我要講的事情,對這世界上的任何人而言,都將會非常難以置信。”

林俊文裝作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兩位保鏢,他們各自擺弄著手機,並沒有注意到他。有什麽可注意呢?這是一間並不寬敞的房間,房門緊閉著,屋子裏一共就隻有三個人,都安靜地坐著。

他把頭仰靠在沙發背上,閉目養神。隱形耳機中的聲音細小如蠅,卻清澈而富有磁性,仿佛蘊藏著能夠摧毀宇宙的巨大能量。不遠處的大禮堂裏正時不時響起熱烈的掌聲,掌聲穿過許多道門,隱隱地傳進這間屋子裏。他卻渾然不覺,仿佛是睡著了,沉浸在一個巨大深厚的夢裏。他的嘴角先是緊繃著,隨後漸漸放鬆,直至微微上翹。仿佛夢境正變得美好起來。

*

此時此刻。

北京西客站的候車大廳裏已座無虛席。從北京西開往九龍的直達列車,還有半個小時發車。在最靠近進站口的位置,坐著一個年輕小夥子,身邊空著一個座位。那座位屬於一位叫作黃美珠的年輕女士。她這會兒去了衛生間。小夥子本該跟著一起去的,可他不想扛著行李,也怕丟了座位。反正女廁所也進不去。再說,黃美珠又能去哪兒呢?北京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今天就要搭乘火車前往香港。這本來就是她一直期待的。

的確如此。這正是黃美珠一直期待的。在北京的每一分鍾都是煎熬。她匆匆洗了手,快速走向衛生間的門。到北京以來,這還是她頭一次出現在公共場所。衛生間裏擠著許多人,等待著空出來的位置,沒有明顯的隊形。她們向著她蜂擁,仿佛她才是真正的目標。這讓她緊張得呼吸困難。她終於穿越了那些人,一把拉開門。

黃美珠一陣驚慌。半天才弄明白對方的意思。她忙抬起左手。

閃電般的,一隻冰冷的手銬,已然銬在她手上。黃美珠大驚失色,渾身癱軟,想叫卻叫不出聲。那胖子貼近她,握住她的手,暗中用力支撐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順手用肥大的上衣遮住兩人腕子上的手銬:

“黃小姐,聰明的話,請不要激動。周圍都是我們的人。”

“你……是……警察?”黃美珠的聲音已顫抖得不成樣子。

此人其實並非警察,至少這十年已經不是了。就在大約十天之前,他還出現在龍關鎮她父母家門外。那時,他的身份是銀行經理。

“我的身份並不重要。我是代表別人來的,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胖男人臉上始終充滿笑意,就像果真能有商量的餘地似的,“一百萬美元,對你應該不會是個小數字吧?我們可以立刻支付五十萬。剩下五十萬,等你出來再付。不不,你不用害怕!我們會幫助你的。頂多在裏麵待上一兩年,就能出來了。”

6

中原集團總公司的大廈建於九十年代末期,禮堂的裝修顯然有些過時,因此並非林維仁心目中最理想的簽約儀式地點。

但會場裏黑壓壓的觀眾和雷動的掌聲,還有無數不停閃爍的閃光燈,基本彌補了林維仁的遺憾。這是在大陸,和大陸大型企業合作的儀式,本來就該充分具備大陸的特點,哪怕有些過時也沒所謂。這樣才能讓所有人都更加相信,林氏集團是真的開始在大陸“分一杯羹”了。

按照中原和林氏將要簽署的合約,青島郊區城鎮建設項目的總投資是60億人民幣。其中,中原集團以土地使用權和其他無形資產投入作為投資,折合成30億人民幣,占50%的股份;而林氏集團將以30億人民幣現金作為投資,占另外50%的股份。合同同時約定,在簽署本協議時,林氏集團需支付相當於定金50%的預付款,共計15億元人民幣,該合同方可生效。

林氏在香港上市公司中原本算不上資金很雄厚的,近幾年又屢屢決策失誤,資金流出現巨大隱患,股價更是一跌再跌。此次拚命搶到中原的合約,也算是鋌而走險。借著這份尚未簽訂的合約,林氏已經傾其所能,通過銀行和各種其他途徑短期借貸了兩億美金。巨大的風險暗示著更大的回報。就在幾天前,林氏集團的股價猛漲了五成,皆因有關青島項目的小道消息不脛而走;昨天更因媒體預報了簽約儀式而翻了一番。如果今晚這些閃光燈的成效在明天登上頭條,股價必定還會一路狂飆,補上資金流的巨大窟窿也就指日可待了。

想到這些,林維仁總經理努力展示出更加燦爛的笑容,並時常關注著主席台上嘉賓們的表情,就連自己發言的時候也要不停向兩側掃視,生怕有誰笑得不夠燦爛,或者神態有些異樣,再給媒體抓住質疑的機會。

林維仁說罷,兩個工作人員抬著一麵由硬紙板做成的巨型支票上台。全場照例響起熱烈掌聲,許久不息,令人懷疑是回放的錄音。林維仁也抬起手跟著鼓掌,同時微微側過身子,恭敬地向身邊的馮軍點頭致意。這硬紙殼做成的支票隻是個樣子,15億巨款已經匯入中原集團的賬戶。這位中原老總總該表示點兒什麽。

馮軍卻像是慢了半拍,並沒立刻起身。他眯著眼坐著,似笑非笑地發呆。自從大會開始,他一直保持著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像靈魂出了竅,坐在這裏的隻是一副空殼。過了大概幾秒鍾的光景,馮軍突然點點頭,仿佛靈魂終於回歸了軀體。他緩緩地站起身,微笑著開始鼓掌。仿佛他的耳朵長在一公裏之外,這禮堂裏的聲音要走很久才能抵達似的。

馮軍卻並沒對著麥克風發言,隻湊到林維仁耳畔,輕聲道:“李懷安先生呢?我怎麽沒看見他?”

林維仁心中詫異:馮總早不提晚不提,為何偏巧在這馬上就要動筆簽約的節骨眼上提?答道:“李經理來了,在休息室裏。今天台上的都是高級別的領導,我想不方便讓他也上來吧?”

“有什麽不方便的?隻要林總您沒意見……”

“我當然沒意見!”林維仁一時摸不著頭腦,隻覺心裏不太踏實,“可是馮總,為什麽一定要讓李經理來呢?”

馮軍微微一笑,卻並不作答。這一笑卻讓林維仁心頭一顫。來不及多想,揚聲器裏已然響起司儀的聲音:“非常感謝林維仁董事長的精彩演講!現在,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林氏集團北京公司年輕有為的經理,也是林維仁董事長的公子,林俊文先生上台!”

林維仁大吃一驚,倒是明白了幾分:馮軍已經知道這位“李經理”的真實身份了!可他是怎麽知道的?

林俊文轉眼已到台前。剛才早有中原的人去休息室把他請了過來。兩個保鏢當然不能阻攔,也無法向台上的林董事長報信,也就隻能緊跟著。

林俊文大步走到主席台中央,身穿合體的高檔西裝,顯得格外挺拔健壯,長發雖未曾修剪,卻也精心梳理過了,從頭到腳都煥然一新,帥氣十足。林維仁見到兒子,不禁一陣詫異:一身新行頭是他叫人特意準備的,自從啟程就見兒子穿著,怎麽此刻才突然感覺好像是變了一個人?林維仁恐怕一時想不明白,衣服就隻是陪襯。真正改變氣場的,是精氣神兒。這種變化,有時需要許多年,有時就隻需幾分鍾。

台下頓時一片嘩然,閃光燈更加熱烈地閃爍著。林維仁側目看著馮軍,一臉的不解。馮軍再次湊近他的耳邊:“這麽重要的合同,總得您和您的繼承人都點頭了,我才能放心。”

司儀拿著麥克風走上台來,向眾人介紹道:“林俊文先生是林維仁董事長和夫人的長子,也是他們唯一的孩子!林俊文先生不僅相貌英俊,更是才華橫溢。正是‘虎父無犬子’!林俊文先生曾就讀美國名校密歇根大學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歸國後在林氏集團的許多分支機構裏工作了近十年,深入了解公司各個基層部門的業務。這正是林維仁董事長的精心培養計劃!”主持人把目光轉向林俊文,“林董事長在今天這個對中原集團和林氏集團都意義非凡的日子裏,特意帶著公子一同出席,是不是為了告訴大家,您將是林氏集團未來的接班人,所以,要讓您這位未來的新董事長來簽署這份意義重大的合約呢?”

林俊文優雅地躬身:“多謝父親的栽培……”

“不是!”林維仁的聲音突然以大分貝壓過了林俊文的,音響頓時飽和,麥克風緊跟著發出刺耳的尖鳴。林維仁強忍滿胸的怒火,轉身對馮軍說:“馮總!能不能借個私密的地方說話?”

馮軍故意做出驚愕之態,連忙點頭表示同意,隨即命司儀宣布會間休息。台下頓時又是一片嘩然,閃光燈再次閃起來,記者的問題此起彼伏。林維仁當然顧不上這些,跟著馮軍快步走向後台。馮軍故意放慢了腳步,低聲請林氏的董事們也一起跟上。主席台上轉眼就空了。

然而就在距離主席台十幾米的地方,擁擠擾攘的觀眾席最深處,有個穿黑色夾克戴黑框眼鏡的清俊男人,正一動不動縮在座椅裏。即便前排那些觀眾早都紛紛起立,人牆徹底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也並不著急,完全沒起身的意思。他索性閉上眼睛,仿佛在安靜地欣賞音樂。

他耳朵裏的確有一粒小東西,和林俊文耳中那隻是一對。那小東西正發出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向著樓道深處湧進去。

7

原班人馬被再次領進馮軍的私密會客廳,這次多了一個林俊文。林維仁帶來的保鏢自然是不能入內的。

馮軍請各位落座。林維仁坐定了,麵色鐵青,一時卻不便發作。各位董事也都坐定了,神態大都既緊張又好奇。唯有林俊文不坐,麵色平靜地垂手站著,畢恭畢敬地開口:“爸,對不起。我也不知道主持人會那樣說。”

“笨蛋!”林維仁努力克製著情緒,低聲斥責兒子,“讓你上台你就上?你算是老幾?”

“林總,這是怎麽回事?”馮軍接口,滿臉詫異地問,“是不是我們弄錯了?莫非這位並非您的公子?”

“這……”林維仁遲疑了片刻,“馮總,這是我們的家事。”

“當然是我!”林維仁答了一句,勉強又擺出笑容,“我看上去好像還能活一陣子吧?哈哈!”

“當然!您老當益壯!”馮軍也笑道,“但是,咱們不得不承認,這世界沒人能永生。我也一樣。所以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對中原的未來盡職盡責。”

林維仁聳聳肩:“對不起,我現在還沒法告訴您,在我之後,誰將成為林氏的董事長。”林維仁掃了一眼林氏集團的幾位董事,“其實,這要由他們共同決定。不是嗎?”

“哈!”馮軍再次朗聲一笑,“看來,不管這到底是林家的家事,還是林氏董事會的事,反正是不關我的事了!那好,我回避一下,你們繼續談!”

馮軍說罷立刻起身,帶領自己的人向門外走,雙目直視前方,仿佛這屋裏的一切都著實和他無關。卻偏偏在經過林俊文身邊時,飛快地瞥了他一眼,低聲道:“如果你真當了董事長,希望咱們合作愉快!”

*

會議室的大門在馮軍身後關閉。屋裏就隻剩下林氏父子和林氏集團的八位董事。這些董事大都來自林氏的幾家大股東,和林家也素有交往,大都知道林維仁有個兒子在美國,有人甚至曾經見過年少時的林俊文,卻沒人知道他已經回到林氏默默工作了十年。因此也都倍感吃驚,很想再多聽一些究竟。

林維仁猛然起身,對著大夥兒宣布:“這個約暫時不簽了!立刻回台灣去!”

聽林維仁所言,董事們自然都著了急,紛紛勸林維仁不要動氣,先把合同簽完再說。林俊文則一直默立一邊,尊敬地垂著目,等眾人說得差不多了,他才開口道:“爸,各位董事前輩說得是。為了這份合約,您冒了極大的風險。不惜……”林俊文稍作停頓,偷看了父親一眼,繼續說,“不惜做出違法的事情,現在眼看就大功告成,怎能功虧一簣呢?”

會客廳裏立刻寂靜無聲,董事們都愕然看著這對父子。

“一派胡言!我什麽時候做違法的事了?”林維仁憤怒地質問兒子。

“爸,也許您不了解大陸的法律,或者是記憶力不太好了。讓我提醒您一下,就在不到一個月之前,銀河東莞有位年輕的女出納,從公司保險箱裏偷出了一份重要的轉賬憑證,交到了您手裏……哦,這位出納小姐還順手牽羊地偷走了保險箱裏的二十萬元人民幣。這當然不是您指使的。”

“畜牲!你瘋了?在這裏胡亂造謠?”林維仁氣得臉色煞白,卻偏偏此時突然響起敲門聲。馮軍那位姓董的秘書開門走進來,對林維仁說:“對不起林總。公安局打來電話,找林氏的領導。要不要轉過來,請您在這裏接聽?”

電話是個男人打來的,打著官腔,自稱是北京某分局的警官,剛才有位女士前來投案自首,請求寬大處理。她稱自己是銀河東莞公司的出納,從公司保險箱裏偷了二十萬人民幣後逃逸到北京。這位出納在北京住的旅館房間是訂在一位林氏集團員工名下的。打電話過來,是希望林氏能配合調查。

林維仁一語不發,怒不可遏地掛斷電話。林俊文急道:“爸!這裏又不是龍關鎮,公安局的電話怎能隨便掛斷呢?如果事情鬧大了,林氏的麻煩就大了!事情傳出去,中原哪敢繼續和我們合作?”

林維仁恍然大悟,兩眼噴火地吼道:“原來你早知道?這電話一定是騙子打來的!是和你串通的騙子!”

林俊文卻不急不躁,低聲對父親說:“這電話到底是不是公安局打來的,這很容易查清楚。黃美珠現在的確就在公安局,這我可以發誓。不過據我了解,她暫時並沒打算揭發林氏。她目前的罪行,就隻是偷了二十萬元人民幣,而且主動自首,能從輕量刑。對她而言,商業間諜隻能罪加一等。當然,讓她不說,也是有條件的。不過,她就隻是個為了二十萬人民幣就會鋌而走險的小出納,她的胃口能有多大呢?再說,花一點點兒小錢,換取中原的合作,這本來就是我們的計劃,不是嗎?”

林俊文把臉轉向眾董事:“當然,我也有一個請求:這些年,父親為公司嘔心瀝血,現在年事已高,我想,的確到了由我接替父親,為公司效犬馬之力的時候了。”

眾董事都麵麵相覷,不敢立刻讚同,卻又實無反對之意。指使對手公司的員工盜取商業機密,此等醜聞不是哪家公司能夠承受的。花點兒小錢來挽救林氏集團的名譽和現金流,這本來就夠劃算了。再說兒子遲早要繼承祖業的,那隻是時間問題。

林維仁卻早已怒不可遏,渾身亂顫著說:“原來是想篡你老爸的權!你休想!”

林俊文並不與父親爭執,轉身對各位董事說:“各位前輩,我明白各位都同意我剛才的建議。現在似乎隻有我爸不同意。”林俊文稍作停頓,竟有兩三名董事在微微點頭,林俊文繼續說,“所以,我想勸勸他。這大概就算我們林家的家事了,能不能讓我和父親單獨談談?”

8

“隻剩我們兩個了。可以談家事了。”

阿文首先開口,語氣卻瞬間不同了。即便是通過Steve耳中的小東西也能聽出來,不但沒有了一絲尊重,甚至多了一些嘲諷。剛才那段來自會客廳裏的實況轉播已經讓Steve頗為意外了。一個像阿文這樣唯唯諾諾的老實人,怎麽突然就變強大了?

“首先,謝謝你和媽的養育之恩!”阿文的語氣依然波瀾不驚,完全聽不出絲毫的驚慌或恐懼。這讓Steve愈發意外。看來至少有一點,Steve是對的:他從來不曾完全了解阿文。

阿文突然話鋒一轉:“隻不過,你們兩個其實並沒有白養我吧?”

“你什麽意思?”

“按照外祖父當年的家訓,是不是家業隻能傳給有後代的女兒?而你們恰巧就是三個女兒裏唯一有孩子的。居然還是個兒子?”

“你想說什麽?你這個不孝之子!”林維仁再度提高音量,一句爆過一句,仿佛聲音再大些就能震懾住眼前這個被他震懾了三十多年的人。但這一次,卻顯然失效了。

“好了,林董事長。不要再演戲了。你太太有家傳的不育症!她和她的兩個姐姐一樣,都不會生小孩子!”

“放屁!你是從哪裏聽來的謠言?”林維仁聲嘶力竭,像是要一錘定音。可Steve心裏知道,這絕非謠言。老張的親子鑒定結果不會有誤。林維仁果然又多解釋了一句,聽上去有點兒畫蛇添足:“你媽從來都沒做過這方麵的檢查!就算她的兩個姐姐有這種問題,也不能說明她就一定有!你讀了那麽多書,怎麽那麽蠢?”

“好!那就姑且認為她能夠生育。”阿文故意頓了頓,突然加重了語氣,“可是,親子鑒定出錯的幾率隻有千分之一!而你的頭發,也不是那麽難弄到的。”

Steve聽到阿文所言,不禁又是一陣詫異:老張設法通過發廊小工弄到的不是林夫人的頭發嗎?怎麽被阿文說成是林維仁的?莫非是阿文剛才沒聽清楚?當然,誰的頭發都一樣,結論隻有一個:阿文並非林家的親生兒子。

林維仁竟然安靜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略微壓低了一些:“就算你是養子,那又怎樣?沒有少你吃,少你穿!還送你出國留學,給你娶老婆!你就這樣報答我嗎?”

“給我娶老婆?嗬!”阿文冷笑了一聲,聲音竟然也微微有些顫抖了,“有沒有聽說過一家BVI注冊的公司,叫L&L Limited的?”

林維仁頓時沉默了。阿文繼續說下去:“這家公司持有林氏10%的股份,還持有三家相當賺錢的私人公司。這L&L Limited靠著林氏賺了很多錢吧?它的股東又是誰呢?好令人意外啊,這公司恰巧隻有兩位股東,一位是你給我娶的老婆,而另一位,就是你自己!”

這也是昨天老張通過電話向Steve匯報的:L&L Limited有兩位股東:於曉琳和林維仁。加上親子鑒定的結果——阿文並非林李英所生,小寶也並非阿文的兒子。這些信息足以讓Steve迅速得出結論:阿文是林維仁夫婦為了繼承家業臨時抱養的;而隱藏在於曉琳背後的真正“靠山”其實是林維仁!當年是林維仁和於曉琳共同設計了“酒後亂性”那一幕,小寶多半是林維仁和於曉琳的孩子!當然,這當中還有缺失的證據鏈。但阿文處境險惡急需警示,Steve沒時間再細致求證了。

“你在基層公司臥底,我當然不能把股份直接寫在你名下!我用你老婆的名字,那不也就等於是把股份給了你嗎?這些都是為了保護你的利益!你卻反咬一口!無恥!”林維仁理直氣壯地反擊。這正是Steve所缺乏的證據:兩人合開一間公司,使兒子的老婆變成受益人,對於任何一個不夠了解林家內情的人而言,都是非常符合邏輯的。

阿文卻又冷笑一聲說:“為了保護我的利益?你是有多疼我?想得多周到?給我娶了老婆,還幫我生了兒子!”

“你這個混賬東西!”林維仁一聲咆哮。Steve不由得替阿文捏了一把汗:盡管小寶和林維仁的關係非常值得懷疑,但他並沒得到真憑實據。阿文這麽貿然地說出來,倒是真有點兒大逆不道。卻聽阿文在耳麥中說:“我要沒有證據,也不會說出這些。小寶比你配合得多,願意讓我帶他去醫院抽血。所以檢查結果很精確。”

Steve心中頓時明白了!怪不得小寶看見“護士姐姐”手裏的巧克力,立刻問是不是又要紮針!那座醫院的取血處的確就在頭頂一層!原來阿文早就懷疑自己和小寶的血緣,而且已經付諸行動了!他不僅帶小寶抽了血,也偷偷弄到了林維仁的頭發!他早知自己不是林維仁的親兒子,小寶才是!可他卻始終服服帖帖,唯唯諾諾!Steve的後背瞬間有了汗意。

“你!你!你……你這個畜牲!這些都不是事實……”林維仁嘴上還在罵,聲音裏卻明顯有幾分心虛了。

“住口!”阿文厲吼一聲,打斷林維仁,“我來告訴你事實是什麽!於曉琳一直是你的情婦!她懷了你的孩子,鬧著要名正言順地進林家!你知道林家的家業其實都是你老婆帶來的,離婚肯定行不通,所以為了瞞住你老婆,你就設計逼我回台灣娶她進門,連逼帶騙,不惜犧牲我的一生!其實你們從來不打算讓我繼承家業!因為我隻是個工具,是你為了騙取家產撿來充數的,後來又用我來幫你的情人和私生子登堂入室!遲早有一天,你們會除掉我!隻不過,因為我鬧著要離婚,你們就決定要提前動手了!”

“是你神經質!瘋子!根本沒人想要除掉你!”林維仁聲嘶力竭地反駁,聲音卻沙啞起來。

“是嗎?你情人帶到仁澤醫院裏的粥裏,沒有添加一些很有‘營養’的成分?”

這正是Steve從老張那裏得到的最後一條信息,也是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於曉琳捧到仁澤醫院的那一罐雞粥,成本絕不亞於一頓昂貴的海陸空大餐。不僅因為稀有金屬添加劑的成本昂貴,恰到好處的配方更是千金難求。也正是因為這一條信息,Steve才最終下定決心,把一切都告訴阿文。不論阿文是不是欺騙了他、利用了他,他是不能見死不救的!

“哈哈!真是可笑!”林維仁居然大笑起來,“你是不是讀書讀太多了,腦子出了毛病?到底在說什麽?什麽稀有元素?”

“釙、鉈!劇毒金屬材料!長期微量服用,不會立刻發病,最終卻能致命!如果我一直躺在仁澤醫院裏,恐怕再有十天半月就要見上帝了吧?你們想得真周到!把我軟禁在仁澤醫院裏一天天惡化,比在家裏病危更容易避免嫌疑是吧?對了,忘了提醒您了!那家L&L Limited,也是仁澤醫院的大股東吧?”

林維仁終於再次沉默了,阿文的聲音卻越來越激動,微微地顫抖著:“可惜!我朋友冒充記者給你老婆打了電話!她不得不到醫院來把我接走!你們這才又設計了煤氣中毒事件!十幾年服侍你的用人,怎麽可能隨便被別人買通呢?能命令他們的恐怕就隻有你自己!但很可惜啊!我朋友又把我救了!”

Steve胸口一陣沉悶。阿文真是這麽想的?“我朋友”?“朋友”畢竟是能夠加以利用的。Steve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立刻起身,把耳麥扔進垃圾桶,大步走出禮堂。可他不用睜眼也知道,走出去絕對不會那麽瀟灑。因為四周都是人,滿滿的擁擠的人,像一群蒼蠅似的嗡嗡作響。

“你朋友?呸!就是那個下三濫的調查師?天生就是下賤東西!”林維仁再次怒吼起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才不姓周。他其實姓夏!是你以前在美國的狐朋狗友!地球上又不是隻有他一個商業調查師!十一年前我能查出他的存在,今天我自然也能揭開他的真麵目!我真該在十一年前就毀了他!”

“可惜你沒有。”阿文冷冷道,“這是這輩子我唯一感激你的地方。十一年前,你算是守信了一回!”

“他媽的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信了你小子!難道不是你在電話裏親口懇求我,發誓說隻要我答應不傷害他,你就立刻回台灣,再不和他聯絡的?他怎麽又出現了?怎麽跟著你也跑回大陸了?真是物以類聚!一對兒下三濫!”林維仁的咆哮之聲,從耳麥猛地鑽進Steve的大腦,原子彈似的炸開了。

Steve猛然睜開雙眼。

禮堂裏果然很擁擠,眾人紛紛在他眼前晃動著。Steve卻突然一動不能動,渾身的血液在瞬間凝固了。

他終於明白十一年前,阿文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美國,回到那堅固而危險的牢籠裏去的。原來,逼他回去的真正籌碼並非家業或孝心,而是那個叫作夏冬的“哥們兒”!Steve的雙眼突然濕潤了,攢動的人影模糊成一團,他仿佛再次看到那條穿過樹林的河。他們並肩坐在河邊。阿文垂著頭,悶聲說著:“可我不想回去,不想結婚,也不想繼承祖業!”

*

會客廳裏的交鋒還在繼續著。林維仁怒目圓睜,一隻拳頭狠狠砸在桌麵上,巨大的翡翠扳指兒散發著寒光。

林俊文卻把雙眼眯成了線,微微仰起下巴,用嘲諷的口吻說:“你也不是沒嚐試過除掉他。殺人,大概對你也不是什麽難事吧?一個多禮拜之前在北京,失控的大貨車?當然,也可以順便除掉我,一箭雙雕!你以為你換上假牌照,就能栽贓給中原的喬昆?”

“誰能證明……”林維仁正喊著,突然改了口,“什麽大貨車?跟我有什麽關係?”

“別裝了!您以為我是傻子?那兩輛大貨車中的一輛,幾天前不是又發生了一起嚴重事故?在高速上失了控,把一駕小轎車撞得稀巴爛!轎車司機一命嗚呼!順便說一句,那司機叫陳嘉康,是林氏集團北京分公司的經理!您不會不記得陳經理吧?目前交警認定是疲勞駕駛引起的事故,但他們並不知道,這位陳嘉康經理其實是個剛剛被林董事長識破的奸細!要不要請警方深入調查一下?”

“你血口噴人!你不要以為這樣就可以嚇唬到我!你剛說的一切都隻是推斷,沒有真憑實據!有本事就去告我好了!離開了林家,你都請不到一個像樣的律師!”林維仁抬手指著林俊文,指尖不住地顫抖。

“是嗎?林董事長?我猜到您會這麽說。真巧,最近我帶了幾樣小東西到您家裏去,還真派上用場了!我親愛的母親林李英女士每天都給我煮粥,可她卻不知道,您到廚房裏,往粥碗裏偷偷放了什麽?那些貴重的稀有金屬,不能隨便浪費吧?盡管不如在仁澤醫院裏來得方便完美,林家大宅也不錯哦!誰敢勸痛失愛子的林董事長去解剖兒子的屍體呢?當然,那些粥,我倒是沒喝幾碗。隻要有機會,我就會去廁所吐掉。不僅如此,我還取了樣,藏在您找不到的地方!另外,廚房裏安裝了微型攝像頭,沒想到吧?角度很合適呢!當然,這些或許還是不能足以讓法官相信您是殺人犯,因為林家有很多的錢,能請非常好的律師。或者幹脆行賄法官。不過,別忘了剛才說起的親子鑒定,北京的大貨車,哦對了,還有那個L&L Limited——是林維仁的‘林’和於曉琳的‘琳’嗎?這些都加起來,就算法官堅持說不信,董事會也該相信了吧?全世界都該相信了吧?”

“你!你!你!”

原本並不寬敞的會客廳,仿佛被突然抽空了氧氣。林維仁憋得說不出話,兩隻眼珠鼓出眼眶,渾身劇烈顫抖。一口氣終於順了,他迅速掃視一圈,一把抓起一隻巨大的玻璃煙灰缸。

房間裏卻突然響起董秘書的聲音:“林總手下留情!這隻煙灰缸可是很貴重的!”

林維仁大吃一驚,連忙抬頭尋視。門卻仍是關著的,會客室裏就隻有他和林俊文兩個人。董秘書的聲音再度響起來,他這才發覺,聲音是從牆壁上的揚聲器裏發出來的:

林維仁一屁股坐下去,卻並沒坐到椅子,而是一直坐到地板上,再也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