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台北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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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台北,給午後的太陽照著,好像熱氣騰騰的蒸籠,滿街的機車就像蒸籠裏的蜜蜂,沒頭沒腦地嗡嗡亂飛。

於曉琳從來就沒適應過台北的天氣,盡管最近這十幾年,她來過幾百回。這是怎樣一種氣候呢?一年四季潮乎乎濕答答,空氣裏永遠含著下水道的腐敗氣味。還是北方的氣候更好,夏天的熱和冬天的冷都清澈透明,就像飛機升空穿越雲層後見到的天空。她曾經對那天空無比厭倦。脫掉空姐製服之後,卻又時常懷念那天空,羨慕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

當然,那些自由自在的空姐應該更加羨慕她。由空姐到闊太的轉變,曾是許多人的目標。隻不過於曉琳的處境要更複雜些。當然她的收益也更多:林氏集團10%的股份,足夠很多人過好多輩子的。這也是她應得的。她為林氏生產了唯一的香火。在未來,說不定整個林氏家族都是她的。為了這個目標,她是很能吃一些苦的。比如在潮濕悶熱的季節還要趕到台北來。

她是昨天中午抵達台北的,趕過來見她的丈夫。在北京雖然同住一處,卻難得彼此見麵。其實她並不關心丈夫的行蹤,這個男人實在可有可無。就像她對他也同樣可有可無。兩人對這種關係彼此心知肚明,早有互不幹涉的默契。

但這默契不知哪裏出了問題。昨天一大早,她竟接到了丈夫的電話。他很少主動給她打電話,所以她看到號碼時很有些意外。丈夫在電話裏“嗯嗯”了幾聲,到底是個窩囊的家夥。她不耐煩地要掛電話,他仿佛終於鼓足了勇氣,悶聲悶氣地說:

“我爸叫我回台北。你也回來吧!我想和你離婚。”

離婚?豈能是說離就離的?盡管婚姻本身早就是一場空洞的形式,但形式自有其重要的意義。這意義並無感情因素,卻具備重大的經濟價值。也許她的丈夫並不理解這種價值。他從小衣食無憂,被人嚴格管理著長大,始終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傻孩子。隨口一句“離婚”,好像攤開手說:“把榮華富貴都丟了吧!”

她可不能聽他的。她得想些辦法,讓他以後都提不出這樣的要求。她連行李都顧不上收拾就啟程趕回台北。他們在台北的時間雖然不多,但也有自己的公寓,並不和公婆同住。她現在倒是希望大家都住在一起。也許當著他嚴厲的父母,他不敢再提離婚這種事的。

於曉琳趕回台北的公寓,甚至比丈夫更早進門。丈夫一抵達就忙著去總公司和開會商討籌款之事。留給於曉琳充足的時間。她準備了豐盛可口的晚餐,十年來她專為丈夫做的第一頓飯。她還化了淡妝做了頭發。這些都是婆婆的建議,在她看來其實都是浪費時間。就算她搖身變作天仙,林俊文也不會多看她一眼的。

果然如她所料,丈夫是拉著一張長臉進門的。他平時唯唯諾諾慣了,這副麵孔該是刻意準備過的。他根本沒有共進晚餐的想法,劈頭就提離婚的事情。盡管有些缺乏底氣,但該說的竟然都說出了口:“你名下的都留給你!反正我目前名下什麽都沒有。想要更多就去和我爸談。反正兒子的看護權一定會判給你。我相信法官和我爸都不會虧待你的!”

於曉琳在心中暗暗冷笑:難道他忘記了自己是林氏的繼承人?難道讓她留著芝麻卻丟了西瓜?婚姻的形式已經進行了快十年,偏偏今天提出離婚?這家夥好像突然進入叛逆期的少年,這對大家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於曉琳眼看壓不住心中的怒火,婆婆帶著孫子及時趕到了——董事長夫人事先得到於曉琳的消息,帶著心肝寶貝回來救一救急。丈夫見到兒子果然緩和了態度,離婚的話題也暫時放下了。一家人圍坐一桌,丈夫也不得不坐下來吃上兩口。這是於曉琳決不能錯過的時機!

她的方法不僅奏效而且時機正好:婆婆帶著兒子剛走,林俊文就有了反應:上吐下瀉了一陣,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再沒力氣跟她提什麽離婚。她立刻把丈夫送進醫院裏。

於曉琳提著保溫杯走進醫院電梯,這會兒她扮演的是正在擔心丈夫的賢妻。她親手煮的雞粥,一會兒還要一勺一勺親手喂到丈夫嘴裏。他不是身體正虛弱呢嗎?虛弱得沒辦法從仁澤醫院裏跑出去?仁澤醫院是一家規模不大的私立醫院,股東很聽話,裏裏外外安排些人並不困難。

萬無一失!於曉琳悄然閉上藏在墨鏡後的眼睛,默默向自己重複這四個字。不可能完全沒有擔心,也不可能沒有一點點兒害怕。隻不過這件事似乎已無退路。於曉琳睜開眼。電梯裏有個戴口罩的醫生,還有幾個垂頭喪氣的老人,都是醫院裏常見的。他們根本不知道,麵前正站著一位尊貴的夫人,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她就要成為全台灣最有錢的女人了。

於曉琳在五層下了電梯,並沒在意誰跟在她身後,隻一心一意抱緊了粥罐子,就像抱緊了她美好的未來。“監護”林俊文的房間就在眼前,背後卻突然傳來疾行的腳步聲。於曉琳嚇了一跳,正要轉身,一個影子卻已狠狠撞到自己後背上,深紫色的**瞬間濺上衣褲,酸腐的氣息撲麵而來。

撞她的是個戴口罩的男醫生,忙不迭地鞠躬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不必擔心的,這藥品隻有一點點兒腐蝕性,不過最好立刻弄幹淨。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一摞紙巾塞給於曉琳。於曉琳還在驚愕之中,沒來得及咒罵,那冒失醫生已經叫來了當班護士。護士當然知道於曉琳的身份,絲毫不敢怠慢,格外殷勤地把她扶進衛生間。那男醫生自然也不能跟著。

於曉琳也顧不上深究,急著讓護士幫著她清理衣服上的**,生怕弄到皮膚上。問護士這是什麽,護士卻也說不清。不過那東西並不難清理,用濕紙巾就能擦掉。於曉琳手捏著鼻子,由著護士一點點兒擦;再等護士取來吹風機,把濕衣服吹幹。這也耽擱了半個多小時。於曉琳突然想起問問護士,那個冒失醫生到底是誰。護士卻還是一無所知。

於曉琳立刻感覺不對勁,忙捧著保溫罐跑向重症監護室,鞋跟把走廊敲得咚咚響。推開病房門一看,老公的病床竟然空著。於曉琳大驚失色,正要轉身往外跑,隻聽吱呀一聲,內間的門開了,林俊文穿著病號服,扶著牆壁走出來。於曉琳一陣旋風似的衝過去,一把扯住丈夫的胳膊:“上廁所幹嗎不叫護士?”

林俊文皺著眉閉上眼,黝黑的臉因缺血而發了灰,豆大的汗珠從額角往下淌。護士在門口探進頭來,被於曉琳瞪了一眼,連忙退出去,並把門掩了。於曉琳不便再繼續發作,隻好把丈夫往**攙,給這個打扮粗俗的“窩囊廢”充當拐棍。於曉琳不情不願,林俊文反倒像是更加虛弱,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胳膊上。好不容易躺到**,閉上眼一動不動了。

於曉琳暗暗惱火,一心想讓他趕快把粥喝了,俯下身叫了幾聲,林俊文卻都閉目不答。於曉琳耐著性子又等了十幾分鍾,林俊文卻還是死人一樣躺著。在某一刻她甚至真以為他死了,心中不由得顫了顫,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興奮。她探手去摸他的鼻息,卻探到一指頭熱氣。於曉琳犯了急,舀一勺粥硬要往丈夫嘴裏送,卻被丈夫揮手打掉了。於曉琳從椅子上跳起來,正要高喊護士來幫忙,病房門卻開了,一個洋氣的老太婆一步跨進門來,正是自己的婆婆,身後還跟著司機和用人。

董事長夫人高聲叫著:“我兒子怎麽了?阿文,你怎麽了?”

於曉琳連忙換上一張笑臉,快步迎上前去:“俊文有點兒不舒服,不礙事的,怕您擔心所以……”林夫人卻故意繞開了兒媳婦,不打招呼也不看一眼,一門心思衝向兒子。林俊文這時倒是睜開眼,虛弱地叫了聲媽,立刻又把眼皮闔上。老太太一把攬住兒子的肩,急赤白臉地叫:“啊!這是怎麽了!昨晚還好好的,現在怎麽成了這樣子?”

於曉琳一臉錯愕,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林夫人向著司機和保姆一揮手:“快!幫我扶著他!我要帶他離開這裏!”

於曉琳伸手要攔,林夫人惡狠狠瞪了她一眼,厲聲叫道:“你別管!”

於曉琳一下子怔住了,眼睜睜看著幾人把林俊文架出病房,這才回過神兒來,抓起床頭的粥罐子追上去:“媽,這是剛煮好的雞粥,您帶回去讓俊文喝了吧?”

老太太卻一把推開於曉琳:“我家裏有我兒子吃的!”

粥罐子應聲而落,白粥灑了一地。樓道裏瞬間擠滿了觀眾,都是被老太太的聲勢吸引出來的。其中也有於曉琳的人,卻沒人敢上前過問。Steve自然也在人群裏,仍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這回又添了一副黑鏡框,於曉琳自然是認不出的。

Steve認真看了看大嗓門的老太太:大概七十上下,身體微微發福,戴一副金色的時裝眼鏡,雙頰鬆鬆垮垮,下巴層層疊疊,皮膚倒是細嫩得好像三十多歲的小媳婦。一頭短發燙成細卷,黏黏膩膩貼在太陽穴上,相貌和裝束都是標準的闊太太。這就該是阿文的母親,林氏集團董事長林維仁的太太林李英了。看來剛才這一通匿名電話果然有效,林太太一定嚇壞了,不到二十分鍾,就從陽明山上的大宅子趕到了仁澤醫院。

這是Steve和林俊文情急之中商量的對策——給林董事長夫人打電話,接阿文離開醫院。

三十分鍾之前,Steve趁著護士給於曉琳清理衣服,在監護室裏找到阿文。阿文驚喜交加,Steve卻格外冷靜,催他快說原委。阿文忙簡單敘述了事情經過:自己吃了老婆做的飯就食物中毒入院,老婆不但拿走了他的手機,還限製了他的人身自由——他曾嚐試走出病房,護士立刻把他攔回來,立刻打電話通報了他老婆。阿文感覺不妙,在拂曉偷偷摸出病房,趁著值班護士趴在桌子上小睡,偷偷拿了護士的手機給Steve發短信求救。

Steve聽罷心中微微一動:阿文竟能背誦自己的手機號碼。他追問一句:“你老婆為什麽要害你?”阿文回答:“我要跟她離婚!”

Steve心中一震,頓覺阿文的確處境危險。其實他早注意到,除了樓裏嚴守病房的護士,樓外也有幾個閑逛之人,看上去頗有幾分可疑。當務之急是帶阿文離開醫院。但他身體衰弱,雖不至於垂危,卻難以輕鬆自如地行走。Steve立刻想到阿文的爸媽,問他為何沒聯係他們。阿文遲疑了片刻,把母親的號碼說給Steve聽。

Steve立刻轉身出門,絕不能讓於曉琳在這裏見到他。至於如何聯係阿文的父母,他已然計上心頭。

*

Steve遠遠站在人堆裏,看林夫人一行簇擁著阿文進了電梯,身上還穿著病號服。Steve火速跑下樓梯,再混進醫院門口的另一堆人群。電梯門正打開來,眾人走出電梯。其實不過三五個人,卻顯得熱鬧非凡。司機和女用人扶著阿文走在最前,林夫人橫眉立目地跟著,於曉琳則扭扭捏捏地跟在最後,離著婆婆三四米的距離,楚楚可憐得像個被委屈的小孩子。

有輛深藍色別克公務車停在馬路邊,正對著醫院大門的位置。那本不是合法停車位,恐怕隻有林夫人的車敢有這個派頭。

於曉琳出了醫院大門就沒再往前跟,眼巴巴看丈夫被眾人扶上了車,這才如夢初醒地用尖細的女高音喊道:“阿文可是您接走的!出了任何問題,您可千萬別怨我!”

這最後一句,讓Steve打定了主意。他悄然繞開醫院門口喧鬧的人群,走出十幾米,鑽進一輛正在待客的計程車。他對司機說:“請跟上前麵那輛別克房車!”

2

自從出了醫院大門,林夫人對兒子寸步不離。手不停地在兒子身上摩挲,嘴更是沒有閑著,一路問長問短,見兒子無力回答,又改罵司機把車子開得不穩,罵女用人缺乏了眼力見兒;話頭最終落在兒媳婦頭上,嗓門雖是一樣的高,用詞卻委婉起來,不肯痛快地罵了:“花瓶一樣的女人!不懂得伺候先生!這些年了還是這樣地不能讓你滿意,最後總是折騰我這個老太太!”

林俊文聽出母親還是偏著於曉琳,悶悶地說:“媽!我用不著她伺候,您也用不著急著趕過來。”

林夫人把嘴巴噘起來,仿佛忍受了多大的委屈:“說得倒是輕鬆!電話打進來:林李英嗎?你兒子吃了你媳婦做的飯,中毒進醫院了!快到仁澤醫院救你兒子!聽到這樣的話,哪個當媽的不要立刻趕了來?”

林俊文知道那電話是Steve打的,怕母親繼續深究,故意小聲嘟囔一句:“本來就是吃了她做的晚飯……”

林夫人把臉拉長了:“那頓飯我也吃了,你兒子也吃了,我們怎麽都沒事?”

林俊文挪開目光,微微噘著嘴,小聲說:“所以說,是專門衝著我的。”

“這不太可能吧?”林夫人一臉不屑,“再怎麽她也是你兒子的媽。她會給你下毒?而且,如果真的是她下毒,還能立刻送你去醫院?”

林俊文一時無以反駁,唯有自顧自地小聲嘟囔:“還假惺惺做飯。這麽多年,什麽時候做過飯?”

“那還不是因為聽你提離婚,她想討好你?”林夫人斜眼看著兒子。

林俊文閉上嘴不再吭聲,像是順從又像是在抵抗。林夫人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你這孩子,從小就是這麽固執,所以不討你爸喜歡!她和你感情的確一般,但她總是小寶的母親。我和你爸眼看著你們一起生活了十年,總歸是了解她一些的,沒有你講的那麽壞!離婚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絕不會有什麽好處的!既然結婚這麽多年了,又有孩子,好歹過下去嘛!我和你爸還不是一樣!”

“可當初,是你們逼我和她結婚的。”林俊文又小聲咕嚕了一句,林夫人卻聽得真切,立刻頂上一句,聲音倒是壓得更低:“當初還不是你自己胡鬧,你爸才逼你結婚?”

“反正我決定了。我要離婚!”林俊文噘起嘴。母親一年隻能見到一兩麵,還都是逢年過節高朋滿座,自然一團和氣。也隻有在母親麵前,他才稍微隨意一些。

“胡鬧!你從小就是這樣,隻顧著自己,從來不為爸媽著想!”林夫人情緒激動起來,“剛才你找誰打的電話?為什麽不自己打?”

林俊文心中一緊,閉口不言。他向來不會撒謊,說多了更糟。林夫人卻並不罷休:“那男的南部口音很重,好像黑社會一樣!我問他是哪裏的,他回答說《自由時報》的!你為什麽要找報社的人?”

林俊文這才明白,Steve並沒有自己打電話,而是找別人打的,還冒充了報社的人。Steve的確夠有心機,生怕林夫人過於相信兒媳婦,逼她把兒子從仁澤醫院接走:“媽,那不是報社的人,是朋友亂說的。怕您不信,不肯到醫院來!”

“朋友?什麽朋友?”

“就是普通朋友,同學啦!媽,你可千萬不要讓爸知道!”這次是林俊文拖住林太太的胳膊。

林夫人見到兒子又委屈又虛弱,也不好再多指責什麽,歎氣道:“說到你爸了,這些日子也不知你做了什麽惹到他,一提到你就發脾氣!他要是見到你這個樣子跑回家來,不知要氣成什麽樣子!唉!所以,我給你租了一間公寓,你先臨時住幾天,好好休養休養!我盡量瞞住你爸!”

林夫人說著,車已到了地方。林夫人親自扶著兒子下車,由女用人陪著上樓,叫司機等在路邊。

林夫人親自扶著兒子乘電梯上樓。這是座半舊的服務公寓,房間不算大,不是高檔的那一種,位置也有些偏僻,但設備還算齊全,屋內也很整潔。看樣子林夫人是想低調,大概是怕傳到老公耳朵裏,所以故意租了舊一些的普通公寓,登記時用了女用人的身份證。

林夫人叫女用人幫兒子放水洗澡,把攜帶的睡衣睡褲給兒子換上,扔掉了醫院的病號服;又叫女用人煮了粥和小菜,親眼看著兒子吃了,服侍兒子上了床,又問肚子是不是還難受?林俊文說不難受了,也不腹瀉了,隻是有些頭疼,最近都如此,常常睡得不好。林夫人立刻從提包裏取出自己常用的頭痛藥,看著阿文吃了,又左右叮囑了一番,直到女用人催了兩遍,這才打道回府了。

林俊文心想著等母親走了,下樓去借管理員的手機給Steve打個電話,卻並沒等到母親出門就昏沉沉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胡亂做了些夢,前後沒有聯係,卻都深得不能自拔,即使是噩夢也醒不過來,在緊要關頭再滑進另一個夢魘,好像腿壓麻了卻無法換姿勢,簡直是一場迷迷糊糊的折磨。終於隱隱地有了意識,首先感到的卻是頭疼欲裂,像是有把錘子在向太陽穴釘釘子,眼皮卻仍不是自己的,渾身的肌肉都不是自己的,完全不接受大腦的管理,卻又都不閑著,統統自行其道,像是被另一些手拉扯擺布著。他終於勉強睜開眼來,卻是黑茫茫一片,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去醫院!不要附近的!遠一些的!”

這一句仿佛真正喚醒了林俊文,眼前的一切也清晰起來:天是黑的,自己正斜靠在汽車後座上,一張清瘦的男人臉孔正湊過來:

“阿文!阿文?”

林俊文想答,卻發不出聲音,喉嚨和舌頭仍都不是自己的。那呼喚在他耳邊響了幾遍,又漸漸遠了,聽不見了。

3

林俊文再醒過來已是清晨。頭仍隱隱地疼著,自己卻又換了地方——自己正平躺在**,臉上蒙著氧氣罩子,身上新換了病號服,散發著潔淨布料的清香。金色的陽光穿過窗子,在牆上留下黑白相間的格子。有人突然站起來,把牆上的窗影擾亂了。

那人把臉湊近床頭,輕聲呼喚“阿文”。逆著光線看不清臉上的細節,可他還是立刻聽出來,叫他的人正是Steve。

如果不是Steve把手機上的日曆拿給林俊文看,他絕不能相信,此時距離他在公寓裏入睡已整整過了三十六小時。

“這是哪裏?”林俊文雙眼一片迷茫。

“醫院,”Steve說罷,連忙又綴了一句,“放心,不是你老婆送你去的那家。”

“我怎麽了?”

“安眠藥過量,還有輕度煤氣中毒。”Steve故作輕描淡寫地說,“不過,現在沒事了。”

“安眠藥?煤氣中毒?這是怎麽回事?”林俊文一臉訝異。

Steve臉色一沉,隨即又微微一笑說:“你先休息。等你好些了,我再告訴你。”

林俊文卻愈發驚覺,用胳膊撐起身子,半躺半側著,一頭硬發張牙舞爪的:“現在,就請告訴我吧!”

Steve臉上的笑意頓時沒了,眉心凝成沉重的一團。他沉思了片刻,用盡量平淡的語氣道出原委:前天阿文隨母親離開仁澤醫院,Steve搭計程車一路跟隨。一直跟到那間舊公寓樓,Steve尾隨著上樓,弄清阿文住在哪一間,這才悄然退出樓外守候,並親眼看到林夫人帶著女用人乘著房車離開。

可到了深夜,一點多的光景,樓前突然出現兩個人影,都黑衣黑帽,帽簷壓得極低,看上去特別可疑。兩人搬來一把梯子,由其中一個爬上門廊擺弄監控攝像頭;擺弄完了再下來,留守在樓門口,另一個這才用鑰匙開了門,走進大樓去。樓道裏漆黑一團,大堂裏似乎並沒有人值班。Steve便知不妙,悄悄靠近查看,頓時大吃一驚:那留在門外放哨的,正是白天見過的林家的司機!

Steve心急如焚,想要跟上樓去,那司機卻一直守在樓門口。Steve正想著如何進去,另一個卻已下樓來,此人身材瘦小,看不清麵容。兩人隨即離開了。Steve火急火燎,趕忙設法進入大廈——公寓樓的確有年頭了,門鎖還是舊式的,這也難不倒Steve。大廈裏果然沒人值班巡視,樓道裏漆黑一團。阿文住的公寓同樣是老式的門鎖,Steve沒費多大力氣就打開了。房門一開,Steve立刻聞到一股濃重的煤氣味:廚房的瓦斯閥門開著,爐子上有半壺水。Steve立刻明白了:這是故意製造的開水澆滅爐火的假象。

Steve衝進臥室,阿文已經不省人事。吸入時間頂多十幾分鍾,似乎不該中毒到這種地步。Steve也來不及細想,立刻把阿文背下樓,叫了計程車趕往醫院。Steve知道這是有人要陷害阿文,所以絕不敢聲張,把阿文送進一家偏僻的醫院,並謊稱病人的證件忘記帶了,請先搶救再補手續。醫生給阿文做了全麵檢查,發現血液中有安眠藥的成分,足以讓他睡上兩天兩夜。

林俊文聽罷,惴惴地自言自語:“媽給我吃過止痛藥,可怎麽會有安眠藥?”突然又恍然大悟,“是阿翠!我睡前喝過她煮的粥!她是司機的老婆……於曉琳買通了我爸媽的用人?”

林俊文滿眼驚恐。Steve緩緩搖頭。林俊文急道:“難道不是這樣?”

“我們沒證據證明,司機是被於曉琳買通的。”

“我該怎麽辦?報警嗎?”林俊文又問。

“我們沒有證據。他們動過樓外的攝像頭,樓道裏又一團漆黑,沒有監控錄像的。我想,他們也絕不會留下指紋。”Steve說罷,沉思了片刻,又說,“你對那個司機了解多少?”

“他叫劉祖善,大家都叫他老劉。他老婆叫阿翠,家在宜蘭。我知道的差不多就這些了。他們是我去美國念書後才來我家的。我回國後一直在大陸,難得回台北,所以對他們也並不了解。”

“他們和你老婆熟嗎?”

“那肯定比我熟!我兒子一直是由我爸媽帶在身邊,於曉琳常常回台灣陪兒子,跟這些用人相處的時間比我多得多!”

Steve皺著眉頭沉默了半晌,又問:“於曉琳就是因為你要離婚,所以才想置你於死地?”

林俊文連連點頭道:“對啊!她就是為了林家的錢,才堅持這段婚姻的!我們結婚十年,從來沒有過感情!”

“那你們當初為什麽結婚?”Steve話一出口,立刻有點兒後悔。他腦子裏閃現十一年前,阿文坐在河邊,垂著頭說:我不想結婚生子。

“那完全是我爸的意思!”林俊文憤憤地回答。

這一點Steve倒是猜到了。當年林董事長催兒子輟學回台,多半兒是為了要兒子成家。繼承家業倒未必有多緊迫,起碼十年之後都還沒給兒子安排要職。但既然阿文當年依順了老爸,自己自然也是有幾分樂意的。Steve低頭一笑,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林俊文的臉色卻更陰沉,眉頭絞成一團,苦笑著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其實,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那年我回到台灣,我爸媽立刻張羅著讓我相親;見的就是於曉琳。的確漂亮,據說做過航空小姐。但我並不喜歡。我相信她也不喜歡我。盡管她嘴上說喜歡我,而且講一口北京口音,讓我覺得很親近。但我心裏知道,她就是為了錢。我鼓足勇氣告訴我爸,我不喜歡這個女人。他倒是沒說什麽,這件事也就作罷了。可後來,我爸媽在宜蘭的溫泉飯店裏開新年party,請了很多客人,裏麵也有她。她突然跟我說起北京,有些……有些是聽你說起過的。然後,我不知怎麽就喝多了!她也喝多了,然後……”

林俊文突然語塞,臉上湧出無限懊悔來,“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和她,竟然都……我真的什麽都不記得的!”

Steve努力保持著平靜,內心深處卻在隱隱翻滾。

阿文深深歎了口氣,用手抵住額頭:“就是這麽倒黴。她竟然就懷孕了!”

一時間,Steve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唯有把手輕輕放在阿文肩頭。指尖觸碰的瞬間,他突然想起十一年前,在午後的河邊,他的指尖也曾觸碰同樣的部位。透過飽滿光滑的T恤,能感受到肌肉在燃燒。

阿文猛抬起頭,眼中閃出一線曙光:“可現在她想害我,還串通了司機和用人!這樣不是最好?可以徹底斷幹淨了!”

“你爸媽會相信你嗎?”

Steve一句話似一盆冷水,把林俊文眼中的火苗澆滅了。他沮喪地低下頭:“不知道。我說不準。他們太喜歡孫子,愛屋及烏。那女人又能說會道。而且,用人也跟了他們十幾年了。不過……”阿文再次抬起頭來,“隻要我回到爸媽家住,就有可能找到證據!”

Steve立刻搖頭:“不行!這太危險了!”

“不會的!畢竟我爸媽在呢!他們總不能當著我爸媽的麵來害我!”林俊文越說越興奮,眼中再度閃爍著光芒,“對啦!其實爸媽家是最安全的地點,也最容易拿到證據!太讚了!之前怎麽沒想到呢?”

Steve看著阿文興奮的樣子,心中不禁越發忐忑:就憑他?

“可是你想想,萬一你爸媽不相信你,那幾個想要害你的人又很容易接近你,伺候你衣食住行,你的處境豈不是非常危險?”

“那是我的爸媽,又不是他們的!對了!我這就給我媽打電話!在電話裏告訴她公寓裏出的事情!如果她不信,我就不回去。如果她信,我就回去。這樣可以了吧?”阿文興奮地睜大眼睛,仿佛想到了絕佳的主意。

Steve皺眉不語。完全不可以。他不放心!一個年近不惑的中年人,思想居然如此簡單。十一年前怎麽沒發現?夏冬那孩子的記憶庫還真是不可靠的。

“怎麽?你還不放心?要不,你給我準備一點兒什麽。”阿文邊想邊說,“槍就算啦!阿翠和老劉也都不是我的對手。”阿文憋一口氣,想要做出健美運動員的動作,怎奈渾身還虛脫著。他忙又說:“倒是需要一些設備……比如針眼攝像機、針管取樣器什麽的。怎麽?我說得不對嗎?”阿文看Steve臉色陰沉,連忙堆起笑臉,“都是電視裏看到的!這方麵你是專家,你別笑話我。”

“胡鬧!你當做遊戲呢?不行!這太危險了!”Steve斷然道,完全不留餘地。他仿佛突然回到了GRE的辦公室裏,眼前是個犯了錯的員工。

“可是下周就要和中原集團簽合同了,我不能一直躲在這裏啊?”阿文急道,笑容瞬間從臉上消失,垂頭喪氣地說,“本來就是一直由我負責的事情,不能丟給我爸不管了。”

Steve不禁搖了搖頭,強壓著火氣說:“你現在立刻休息!再睡一覺!醒了我們再討論這件事。”

Steve怕阿文再繼續糾纏,迅速轉身走出病房,關閉了房門,大步走出醫院大樓,在路邊點燃一根煙。這個傻瓜!生死攸關之時,竟然還想著公司的工作!於曉琳要謀害阿文,而且暗中勾結了用人和司機。以她的手段,阿文根本不是對手。貿然回家居住,隻能為敵人提供更多機會,簡直就是送死。

但是阿文有一點倒是沒錯:隻有引蛇出洞,才有機會找到把柄。總不能一直藏在這家醫院裏,藏著也不可能解決根本問題。但是阿文能勝任嗎?他的父母有能力幫助他嗎?爹媽固然不會害他,可他們顯然並沒認清於曉琳的真實麵目。自古以來,昏君遠比外敵危險得多!

不行!決不能放他回父母家去!說什麽也不行!阿文太天真了,居然還要主動打電話把一切都告訴母親……

電話!

Steve心中猛然一驚,掉頭跑向醫院大樓,穿過狹長的樓道,一把推開病房的門。

林俊文卻正探身把乳白色的電話聽筒放在機身上——病房裏配置的座機,裝在床頭的牆壁上。看見Steve推門闖進來,林俊文吃了一驚,立刻滿臉堆笑,擺出典型的銷售式表情:“我說過吧?我媽真的相信我說的!她還要說服我爸去報警!她急著要來接我回家!不過……”阿文眨了眨眼睛,一臉得意之情,“我說我需要休息,讓她務必等明天中午以後再來。你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囑咐我。對吧?我們一共還有二十四個小時!”

4

初秋的午後,大概是一年中最懶散的時光。尤其是忠孝東路三段附近的那些小巷子,一堆灰舊的老樓立在陽光裏,攔腰插滿了晾衣杆子,杆子上的衣服都死氣沉沉地垂著,仿佛被烈日曬昏厥了。街邊的攤子和小店都大敞著招客,行人卻被頭頂的太陽趕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

奶茶店的櫃台前有幾隻蒼蠅在飛,看店的女孩兒卻懶得驅趕。這樣熱乎乎的午後真是什麽都懶得做,就連打開收音機的心思都湊不起來。

這時卻來了一位客人,靜靜地瀏覽掛在牆邊的價目表。女孩沒立刻招呼客人,隻抬眼看著他,擔心招攬半天卻沒生意,白白浪費了精神。

這男人三十多歲,清瘦的身材,穿泛白的牛仔褲和發皺的布襯衫,頭戴一頂半舊的棒球帽。乍看是個幹裝修或者送快遞的,皮膚卻過於白皙,下巴小巧精致,兩片薄嘴唇緊閉著,一條挺拔的窄鼻梁,直插到帽簷的陰影裏。再往上,是陷在黑暗裏的一雙眼睛,正炯炯地注視著她。

女孩發現了那雙眼睛,不禁站起身來招呼客人。那人微微探過身頷首致意:“我找老張。他在嗎?”

女孩心中一詫:從沒有陌生人到這裏找過老張,更不必說有大陸口音的。女孩板起臉來:“哪個老張?”

“這裏還有幾個老張?”男人看著女孩,目光柔柔地粘住她的眼睛,躲不開甩不掉的。女孩隨手抓起一塊抹布在櫃台上抹:“這條街到處都是姓張的。”

“我要找的,是樓上的。”男人抬起下巴向樓上點了點,手中變魔術似的多出一張名片來,“放心。是朋友。”

女孩接過名片,掉頭跑上樓。沒多一會兒便又下來,把男人領上樓去。那上麵有個陰暗的套間。女孩讓他坐在外間的舊沙發上,自己又跑下樓去照顧店麵了。

Steve掃視這狹小的外間,也就七八平方米的麵積,屋角胡亂堆著些雜物,幾扇門都關著,又沒有窗戶,所以漆黑一團。業內知名的“寶島征信社”的“總部”,原來竟是這個樣子的。

過了大概兩三分鍾,一扇門突然打開,走出一個幹癟的男人,個頭雖然不高,腰板卻挺得筆直,有些軍人風範,加之一頭灰白的板寸,又添了幾分威嚴之氣。那人向Steve伸出手,操著濃重的台灣南部口音問:“周總?您怎麽大駕光臨了?”

Steve起身和對方簡短握手。這大概就是寶島征信社的經理老張了。過去的五年中,GRE都是通過老張來完成在台灣的調查任務的。

“麻煩過您那麽多次,早該登門拜訪了!”

“哪裏!是您一直照顧我的小生意!”老張向著Steve豎起大拇指,“在貴公司麵前,我們都不值一提!”

“您客氣!”

“我可是說真的!”老張環視自己的房間,“寶島征信登記的可不是這個地址!”

Steve笑而不答。GRE原本就是調查公司,對自己的服務提供商哪能不摸清底細?早在五年前第一次合作之前,Steve就曾秘密到台灣了解寶島征信和老張的背景,知道公司雖然在業內小有名氣,其實也是個皮包公司,核心調查人員就隻有老板一人;注冊地址是個代收信件的秘書公司;而供老張平時隱身的,正是自家奶茶店的二樓。

台灣小征信公司不計其數,良莠不齊。大多打著征信的名義接私家偵探的活兒,和本地法律打擦邊球。比較正規的大公司雖然也有,但收費就昂貴許多。GRE在中華區的案件之中,涉及台灣雖然不算太少,但多為針對在大陸台商的背景調查,案子的核心在大陸,台灣的調查隻是輔助,不能耗費太多成本。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話頭扯到服務上。Steve謝過老張——冒充《自由時報》記者打電話給林董事長夫人。舉手之勞,老張並沒收取任何費用。但接下來的任務,老張恐怕不會再免費了。Steve取出一張紙條交給老張:“幫我準備這上麵列的東西。明早來取。”

老張打開紙條看了看:“要多貴的?”

“針孔攝像機要彩色的,分辨率400以上,0.02以上的敏感度,無線距離50米,有配套錄音設備,體積要盡量小,男士胸針或者紐扣都可以。針管取樣器也要盡量小。”Steve極力壓低聲音,“另外,還需要一個微型無線耳麥。越小越好,但接收範圍要在一公裏以上。價格不是問題。”

“這個,請幫我化驗一下。”Steve取出一個密封的小玻璃瓶遞給老張,小指粗細,瓶子裏有些白色黏稠之物。

“化驗什麽?”

“看有沒有毒。”

“有方向嗎?”

Steve搖搖頭:“沒有。不過,試試重金屬。”

老張點點頭。

“另外,請查三個人:林維仁、林李英、於曉琳。”

“林氏集團的?”

GRE調查的目標通常是大公司的大老板,所以老張並不意外。但他還是習慣性地皺起眉頭,“這個林老板曆史太複雜,公司規模又很大。你想知道哪方麵?”

“所有的,不僅限於商務。”

“這個不容易!”

“明白。在大陸和香港查過一些,我把結果交給你,可以參考。”

“好吧。這第三個是誰?”

“林家的兒媳婦。”

“哦?”老張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沒聽說過。她也參與了林家的生意?”

“不清楚。也許吧!她在香港有家公司叫琳琅商貿,曾經持有林氏不少股份,大概在八年前,把那些股份轉給另外一家BVI成立的公司,叫作L&L Limited。如果方便,也查查!”

“BVI?那裏注冊的公司查不出股東。”老張搖搖頭。Steve微微一笑:“別人查不出,你還查不出?”

老張也微微一笑:“Off record?”

Steve點點頭。

老張揚起眉毛:“看運氣吧!那個……先付二十萬新台幣的定金?”

“可以。”

老張頗有些意外。Steve一向很精明的。盡管GRE的項目費動輒數百萬台幣,和服務商講價卻斤斤計較。這次卻格外的痛快。

“發票抬頭跟以前一樣?”

“不。”Steve搖搖頭,“這回我自己付,不需要發票。”

老張立刻明白過來:這是私活,而且價格不是問題。

5

林氏集團董事長夫人林李英一分鍾也沒耽誤,中午十二點準時到達醫院。其實她昨天就想來醫院,可又怕兒子生氣。兒子其實難得生氣,林夫人很多年都沒在意過兒子的脾氣,沒在意過兒子的任何事情:他早就是個大人了,留過洋,長期在外地,一年見不到幾次。

但最近不知為何,兒子突然闖進自己的視線:一個邋邋遢遢的男人,就好像她印象裏的大陸農民工。她驚訝地發現:她居然有這樣一個兒子,林家有這樣一位公子。她真的好奇:這些年來,丈夫到底對兒子做了些什麽?錯的品位,錯的神態,錯的舉止,如今就連脾氣都是錯的——原本老實溫順,怎麽突然變得神經質,非要鬧著離婚?這是兒子身上突發的巨變,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並不在乎這個兒媳,但她隻有一個兒子,年老之後也許能多少有些依靠。所以她決定在兒子身上多花些心思,還得小心翼翼的。兒子畢竟是成年人,享有法律賦予的一切權利。再不是小時候,教訓一頓就會乖乖聽話。

*

Steve並沒露麵。他在街對麵找了個隱蔽的地方,遠遠看著阿文跟著林夫人上車。其實Steve心裏清楚:即便自己不露麵,恐怕也已在林家的視野裏——兒子失蹤了幾天,突然來了電話。即便不讓立刻去接,還不派人暗中盯著?

林夫人這次坐的奔馳轎車,之前的別克公務車並沒出現。司機老劉和用人阿翠也沒出現,換成兩個穿西裝的小夥子陪同,不知是林家的保鏢,還是林氏公司的保安。反正功能都差不多。

林夫人親手攙扶著阿文,看上去憂心忡忡又疼愛有加。阿文自然已換掉病衣,換作舒服寬鬆的休閑衣褲,雖然不是新衣也並不合身,卻有了些大家公子的氣質,和之前的樓盤銷售判若兩人,隻是發型一時修改不了,還是亂蓬蓬的像一窩草。

Steve心裏稍微踏實了一些,卻又不禁疑惑:那司機和女用人夫婦倆去哪兒了?既然林夫人說相信阿文的話,她打算怎麽處置那對夫婦?是選擇報警,還是“家法處置”?這麽大的家族,總歸不想把家醜外揚。“家法”又能怎麽處置?即便是像林氏這樣的大家族,也不至於采用過於暴力的手段:那都是電視劇裏才有的情節。現在畢竟是法治社會,哪個家族都比不上政府強大。因此有錢人更喜歡息事寧人。反正都得花錢,不如安安分分太太平平。除非是花錢也解決不了的,那就另說。

但真正使Steve擔心的,並不是那兩個用人。要命的是於曉琳。那本來就是林董事長為兒子討的老婆,又給生了孫子。名門更不能承受此等惡聞。阿文的父母不可能輕易就完全相信阿文,和兒媳婦決裂。所以證據是關鍵。其實如果Steve是阿文,一定不會急著向父母告狀。那樣隻會打草驚蛇,逼著敵人去構想更加高明的辦法。阿文的心機顯然是不夠的。

情況緊急。Steve得抓緊每一分鍾。

*

Steve卻並不知道,其實林俊文在電話裏並沒向母親提起兩個用人,隻說自己煤氣中毒,所以被朋友送到醫院來了。其間的一切細節都沒提:電話裏說不清當麵再說。老劉和阿翠畢竟服侍爸媽多年。林俊文跟Steve說的那番話,隻不過是為了讓他放心的。

林夫人在醫院尚且平靜,坐上車立刻激動起來,眼睛裏噙著淚,反反複複跟兒子絮叨:離開公寓的時候你還好好的;第二天再去,公寓裏全是瓦斯味,人卻沒了!本想立刻報警的,又怕警察不受理,也怕是被人綁了票,事情傳出去對公司對兒子都無益,隻好耐著性子秘密派人尋找,許久沒找到任何線索。多虧這時兒子打電話來,不然就要急瘋了。

林夫人大驚失色,等不及兒子說完就搶道:“怪不得哪!那兩公婆昨天一早就請假回宜蘭啦!說家裏有急事呢!”林夫人滿麵怒容,“他們為什麽要對你下毒手?忘恩負義!回家就報警!”

林俊文深感意外,不由得安慰母親:“您不要動氣。還是先和爸商量一下?事情如果傳出去,對林氏大概也不好。”

林夫人倒好像下定了決心,咬緊後槽牙說:“不能饒了他們!還有幕後指使的人,如果讓我查出來,絕饒不了他們!”林夫人痛罵一翻,又吊起八字眉,憂心忡忡地說,“阿文,你不要再跑去別處了!就在家裏,在媽身邊!哪都不要去!這樣媽才放心!”

林俊文訕訕一笑:“不要氣到爸比較好!”

林夫人卻瞪圓了眼:“都怪他!早該讓你光明正大地進公司!偷偷摸摸的幹什麽?辛苦了這麽多年,媽都見不到你!然後又派你做危險的事!弄到命都難保了!他還要生氣?我還要找他理論呢。”

林俊文知道母親隻是說說。父命不可違,這是母親也難以幹涉的。自有記憶開始,父親對他一直嚴苛,粗茶淡飯雖不至於,但絕無絲毫的驕縱溺愛。隻有罰,沒有獎,就連聖誕禮物也不記得有過。十八歲出國留學,父親也隻負擔了本科四年的學費,一切生活費都是靠自己打工掙出來,甚至比別的家境普通的台灣同學更拮據些。被父親從美國召回之後,更是一直在分公司做底層,按職位領薪水,並沒有額外添補,就連最近在北京買的房子,也是在父親名下,和他自己並沒什麽關係。倒是工作上不能有分毫的差池,事無巨細,必定是他的錯。出了今天這樣的亂子,少不了對他橫眉立目,能讓進家門就不錯了。

車子疾速前行,拐上林蔭山道。陽明山頂的大宅若隱若現。那宅子有著漆黑高大的木門。在童年的印象裏,它就像一座巍然屹立的監獄,關住他的童年。父親是凶惡的典獄長,對他用盡了“私刑”。如今人到中年,每次遙遙看見那宅子,心中還是會隱隱湧出一陣寒意。

車子駛入院門。林俊文吃了一驚:父親竟然已站在門外,身穿黑綢長衫,手撐一柄黑檀木手杖,大拇哥上一枚翡翠扳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林俊文頓時感到一陣懾人的威嚴,不禁提心吊膽。父親卻突然向著車子走來,臉上竟然流露出關切之意,這在林俊文的記憶裏是從來沒有過的。

“就你囉唆!”林董事長低聲嗬斥,瞪了老婆一眼,再使一個眼色,那意思是不要讓用人們聽見。

林董事長示意去書房,林夫人滿臉不情願:“兒子這麽虛弱,應該讓他休息!”林董事長又瞪了老婆一眼。林俊文忙說有話要和爸說。林夫人這才勉強應允,自己卻並不跟去書房,直奔著廚房去了。

宅子的確大,從大門到書房,曲曲折折一陣子走。書房裏鋪著熊皮,牆壁上掛著鹿頭,這裏的裝飾幾十年沒變,林俊文每次進來都膽戰心寒。

林維仁董事長命兒子關緊房門,眼中的一絲柔情頓時消失了。他在自己的大皮沙發上端坐了,瞪著眼看著兒子:“說吧!”

林俊文立刻呼吸困難,有想要逃跑的衝動。這是童年養成的條件反射:“爸,我……”

林維仁厲聲催促:“不要吞吞吐吐的!你是個男人!”

林俊文硬著頭皮,把車上跟母親講過的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隻覺這故事漏洞太多,隻能躲閃著父親的目光。硬著頭皮說完了,偷看一眼父親,父親臉上早已陰雲密布。林俊文心中一抖,後背頓時冒出冷汗。

“你怎麽想?”林維仁突然發問。

“我……”林俊文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你老婆指使的,對不對?”林維仁怒目而視。林俊文不敢點頭,支吾道:“也許隻是個意外……”

“不要口是心非!淩晨一點溜進公寓去打開煤氣,能是意外?除非是你在撒謊!”

“不,我沒撒謊!”林俊文連忙辯解,“老劉的確是溜進公寓裏的,煤氣也是他開的。”

“那就是你老婆指使的!不然還能有誰?你不是也一直懷疑她?”

林俊文吃了一驚,弄不清父親到底什麽意思,不敢輕易開口接話。林維仁倒是不再逼問兒子,凝著眉沉思了片刻,說道:“不能報警。一個是你老婆,兩個是林家十幾年的用人。報了警,林家會成為全世界的笑柄!我自己來查。查清楚了再收拾他們。”

林俊文完全沒想到父親會這樣說,心中倍感意外,一時更是無語。林維仁卻突然換了話題:“是誰送你去醫院的?”

林俊文心中一慌。難道父親早看穿了他的小把戲?正不知如何撒謊,林維仁卻搶先開口道:“不要費事編故事了。我知道那個姓周的在台北!”

林俊文心髒一陣亂跳。眼前這個嚴厲威武之人,什麽都瞞不住他。就像多年之前,什麽都瞞不住。

“我警告你,幫你做個局,是為了讓你有機會利用他。可不是讓你假戲真做的!”林維仁炯炯地瞪著兒子。

“您的……我們的目的,的確是達到了。”林俊文低聲解釋,“他向銀河隱瞞了調查結果,還幫我們把陳嘉康這個奸細給抓出來了。他還督促馮軍做了決定……”

林俊文狠狠打了個冷戰,仿佛一下子掉進冰窟窿裏。

林維仁微微眯起眼,眼縫裏流出一道寒光:“我要是你,絕不會再跟他接觸。”

林維仁又故意頓了頓,冷笑一聲,“記得你當初是怎麽從美國回來的?你的曆史可不怎麽樣!”

林俊文的心髒猛烈抽搐。

書房的門突然開了,林夫人站在門外,用托盤托著一碗熱滾滾的燕窩羹:“還沒談完呢?兒子身體不好呢!”

6

送走了阿文,Steve又換了個住處。

並不是酒店或旅館。他選擇的是無需提供證件的住處——能過夜的洗浴中心,在台灣稱作三溫暖。他本來沒有多少行李,一個帶鎖的櫃子足矣。這樣的三溫暖台北有上百家,大都開在地下室裏。他每天都可以換一個地方。

Steve拿了一張毯子,占了個帶鎖的榻榻米隔間。門外人來人往,四周有各種曖昧聲響,空氣裏飄浮著一些汗臊氣。頭頂的世界夜幕降臨,喧鬧的西門町燈紅酒綠。這些都與他無關。躲在這黑暗的榻榻米隔間裏,好像鼴鼠躲入地穴。這讓Steve感覺到安全。就像回到十幾年前,鑽進月租一百五十美金的地下室。外麵偌大一個世界,隻有這十幾平方米的黑暗巢穴屬於他。那時他是個貧困的年輕人,不入流的外國人,他的孤獨來自於貧窮和陌生。如今他既不缺錢,對世界也非常了解。他隻不過要主動藏起來,讓這世界找不到他。

第二天一早,五六點的光景,三溫暖裏鼾聲一片。Steve悄然起身,刷牙衝澡,換上另一套襯衫和牛仔褲,是昨晚在夜市買的便宜貨,可以隨便丟棄的。他把帽簷壓得很低,和墨鏡連成一片。Steve走出三溫暖,爬上一段台階,走到路麵上。又是一個晴天,在台北算得上難得。街上已經很熱鬧,隨處可見冒熱氣的早餐攤子。

Steve找了間網咖鑽進去。這裏與大陸的網吧功能相似,更顯幹淨整潔,看上去好像大學的機房,隻不過人員混雜,而且還提供餐飲,各色台灣小吃俱全,早餐可以在這裏解決。

Steve此次出行並沒攜帶電腦。那台手提早就不保險了。網咖裏的公共電腦對普通人或許是陷阱,對Steve卻是最好的保密工具——隨身背一根樹杈也許會很顯眼,但在森林裏找一棵樹,卻要難著許多。

Steve注冊了一個新的郵箱,以此和老張交換郵件。不到兩天時間,老張已經有了一些調查結果。首先出現在郵箱裏的,是基本工商信息:老張羅列了五十多家公司,都是和林氏集團相關聯的。Steve快速瀏覽了一遍,都是些網上公示的公司注冊信息,並沒多少價值。Steve立刻給老張撥通電話:

“沒有。這些都是林氏集團的子公司。”

“價值不大。”Steve言簡意賅。

老張解釋道:“我發的隻是初期結果。正在對這些公司進行進一步檢索,選出有調查價值的,想辦法獲取更詳盡的資料。”

Steve知道老張要想的“辦法”,多半是通過商業司(相當於大陸的工商局)裏的內部人員,獲取那些對公眾屏蔽的保密信息。這“辦法”是“灰色”的,不會輕易動用。但Steve是熟客,這一次出手又大方,老張自然盡心盡力。

“還有別的嗎?”Steve又問。

老張為難道:“周總,這個項目不簡單呢!於曉琳什麽都查不到!在台灣沒有注冊公司,沒有擔任董事或監事,也沒有任何新聞!”

Steve沉默著並不接話。老張向來先報憂後報喜,Steve猜他還有要說的。

“有件事情,也許您並不清楚。其實大部分台灣人都不清楚。”老張故意頓了頓,賣了個關子,“林維仁其實並不是林氏的人!”

Steve的確感到意外。林氏集團的曆史在商界並非秘密:第一代創始人林永樂本是上海資本家,1949年把企業搬到台灣,後來把企業交給兒子林維仁繼承。集團在林維仁手中迅速壯大,於八年前在香港上市。怎麽又說林維仁並不是林氏的人?

老張頓了頓,算是小小地賣了個關子,繼續解釋道:“林維仁並不是林永樂的親兒子。林永樂就隻有三個女兒。”

“林維仁為什麽一直被說成是林永樂的兒子?”

老張並不回答,隻神神秘秘道:“林永樂的小女兒,叫林李英。”

“林維仁是女婿?”

“是的!我昨天去了台北市立圖書館。林家最早是從上海過來的,我想去查查上海那些老報紙。很走運找到民國三十七年的一份報紙的影印件;上麵有一篇訃文,林家老太爺過世——就是林永樂的父親。訃文上刊登了小輩的名字。裏麵並沒有林維仁。林永樂名下列了三個女兒,也就是老太爺的三個孫女:林李媛,林李艾,林李英!大概因為林永樂的大老婆姓李。我找了一位早已隱退的商界老前輩打聽了一下,是早年和林氏有過生意往來的。他告訴我,林維仁是林永樂來台多年後聘用的秘書,湊巧他也姓林,台灣原本就有很多姓林的。後來林永樂就把小女兒嫁給他,之後林維仁就索性以林家公子的身份管理公司。林永樂為人很保守,家風很嚴,不讓女兒們拋頭露麵的。”

Steve道:“在公司裏挑個能幹的,把女兒嫁給他,再傳承家產,這倒也符合常理。”

“我倒是聽說,林家的三個女婿本來都在公司裏擔任要職;而且大女婿二女婿更被重用。後來不知怎麽公司就偏偏落到林維仁一家手裏了。”老張又頓了頓,“有關林維仁和他老婆的事情,就聽說了這麽多。”

老張果然壓低了聲音:“找到一個住在台南的老先生,以前為林永樂的大女兒服務過。也許對林家的事了解得多一些!”

Steve開門見山。他知道老張需要聽到什麽:“那就拜托您了!成本不是問題!另外有關林氏子公司的詳細檔案,也還要麻煩您!”

7

Steve用隨身攜帶的U盤清理了網咖電腦的硬盤,買了單,逛到大街上,心思卻仍沉在老張提供的消息裏:林維仁是倒插門女婿,林家的祖業其實是林李英的。看來林家自古就有重視兒子的傳統。阿文是林維仁唯一的兒子,看來林氏遲早是要傳給他的。想到此處,Steve略感欣慰。阿文在父母身邊,或許真能更安全一些。Steve昨晚已收到過一條來自阿文手機的短信:“平安勿念。”

短信的確是阿文發的——Steve和阿文的手機均換了新買的SIM卡,彼此都是陌生號碼,刻意沒儲存在電話簿中,隻默記在心頭。別人即便拿到阿文的手機,也想不到給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一條這樣的短信。

但短信中並未提及用人和於曉琳,這讓Steve多少有些放心不下。躲在父母眼皮底下,就能讓於曉琳善罷甘休?如果阿文堅持離婚,於曉琳總歸要被掃地出門。林家在台灣法力無邊,總有辦法留下孫子的撫養權。就算賠她一筆巨額贍養費,一輩子衣食無憂,卻從此和名門無緣,手頭也不可能再像做林家少奶奶這般闊綽。

這倒有點兒奇葩:林公子過著縣城小銷售的窮酸生活,林少奶奶倒是風風光光做著闊太太。不過,林維仁董事長老謀深算,絕非心慈手軟之人。既然讓兒子在自己公司裏做了“臥底”,總歸要表演得像一些。但阿文性格原本柔弱,臥底做久了,難免假戲真做,反而更被於曉琳看不起。她膽子自然也越來越大。但謀殺親夫絕非易事,殺人之後還能全身而退就更不容易,絕不是每個圖財少婦都能做的。之前的煤氣中毒事件準備得極其周密,不像是個養尊處優的年輕太太能獨謀的。

但除了於曉琳,幕後還能有誰?

按照商業社會公認的普遍規律,動機似乎隻有一個:錢。但那隻是許多年輕調查師的誤區。作為擁有十年經驗的調查專家,Steve的目光要深遠得多。其實財富隻是人的基本訴求裏最膚淺的一個。權力欲望,榮譽尊嚴,愛恨情仇,這些往往是更根本的動機。錢就隻是工具和過程。錢並不是病根,是被誤以為能包治百病的一劑方子。

於曉琳又能有什麽感情需求?肯定不是阿文。這對夫妻隻是做做樣子,沒一點兒真情實感。在醫院匆匆的幾眼,Steve就已經把於曉琳看穿了,演技隻在業餘水準,眼神和肢體動作統統出賣了她那幾句粗濫的台詞。

Steve心中一震:奪權!

如果阿文不在了,誰會成為公司權力的繼承者?阿文的兒子還小,林董事長又已年高。這裏還有誰會是受益者?

突然之間,有個念頭闖入Steve腦海:幾天之前,在北京大街上,那兩輛試圖置他和阿文於死地的大貨車,真的是中原的車嗎?中原的老總這麽馬虎,要讓掛著登記在自己公司名下牌照的汽車去製造一起致命事故?而且,他犯得上如此鋌而走險?說到底,他也不缺這七位數。

Steve立刻掏出手機,連著打了兩個電話。第一個是給台北的老張,請他務必在調查林氏集團子公司時,多留意一下:除了林維仁之外,誰在集團子公司中出任股東或董事最頻繁。

第二個電話打給遠在北京的老方,把兩輛貨車的牌照號碼告訴他,讓他“深入查一查”。其實,若非事態緊急,Steve絕不會輕易動用老方:這來自“體製內”的家夥,心眼兒絕對不比“資源”少。好在老方麵臨下崗危機,二老板的任務絕不會怠慢的。

和老方的通話剛剛結束,短信又到了。還是來自阿文的號碼。早晚各一條報平安,是他們事先約定好的。然而這回卻並不是“平安勿念”。短信裏隻有幾個字:

快離開台灣!保重!

*

在陽明山頂的大宅裏,林俊文迅速把手機塞進褲兜。發短信,刪除短信,一氣嗬成,隻用了幾秒鍾。他就隻有這幾秒鍾的時間。一名保鏢被林夫人叫出去幫個忙,另一名保鏢去了洗手間。這兩名保鏢是從林氏集團的保全人員中特意選拔的,身強體壯,聰明伶俐,晝夜陪伴著阿文。這是林夫人下的命令,即便是在自家大宅裏也生怕兒子再遭人暗算。

林俊文的“臥室”也是特意準備的,安保水準可謂超一流——那其實是位於大宅底端的一間私密會客廳。這套大宅裏空著五套帶衛生間的客臥,卻要專門再布置一個,目的有三:第一,那一間比較寬敞,家具又少,為保鏢臨時安置床鋪也不擁擠;第二,那會客室處於走廊盡頭,窗外就是山崖,絕無從窗戶進出的可能;第三,那會客室出入就此一條走廊,兩側空置的臥房都上了鎖,因此進出的人都很醒目,就連上廁所也需昭然過市——會客廳本身不帶衛生間,裏麵的人如需“方便”,必須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出來,使用客廳裏的這一間。

保鏢轉眼回到林俊文的“臥室”,喊他去早餐廳吃早飯。林夫人獨自走下樓來,一臉悻悻的表情。林董事長正在書房裏打電話,不許林夫人進去。

林維仁站在窗前,陰沉著臉,低聲對著電話說:“你說什麽?有人在調查林氏?”

電話那邊小心翼翼地匯報:“是的林總。剛剛接到商業司薑科長的電話。他說昨晚司裏有人來申請調取十五家林氏集團子公司的商工登記檔案,理由是例行性排查。但有些反常的是,例行性排查很少會一口氣調取這麽多家公司的檔案。薑科長設法打聽是哪個部門在排查,一直查詢不出,就更覺得可疑,所以薑科長今天一早就打來電話告知。”

林維仁眯起眼睛問:“這位薑科長為什麽這麽積極?”

“因為我們一直有跟他公關,維持很好的關係呢!”對方忙不迭回答,“要不要告訴薑科長,設法阻止調取這些材料?”

“不!”林維仁眉頭一皺,計上心頭,“不必為難薑科長。讓他盡管把材料交出去。而且……麻煩薑科長在交出去之前,再往檔案裏補充一件東西。”

“這個……”對方有些遲疑。

“不必擔心!隻是一筆費用的證明。絕不是偽造的,而是真實發生過的。有了它,檔案隻會更加詳盡!”林維仁右側嘴角微微一抖,似笑非笑道,“不管是誰來查,總不能叫人家白辛苦了!”

8

寶島征信的老張果然名不虛傳,當天下午就給Steve打電話說,和台南的老先生聯係過了。

那位台南的老人,早年的確在林永樂大女兒林李媛在南部的公司工作過。具體在公司裏做什麽,老人並不願多說。其實老人什麽都不願意多說,老張拐彎抹角,軟磨硬泡了半天,老人這才勉強承認在林李媛身邊多年,鞍前馬後的,操心的也不隻是公司裏的事。待老張再多問,老人卻說已經退休十幾年,沒再見過林家任何人,早先的事情都記不清了。老張當然不能輕易放棄,用盡了“手段”,終於擠牙膏似的從老人嘴裏擠出隻言片語。

Steve知道這“手段”必定是好處費。在以往的調查中,Steve通常並不鼓勵這種做法。用錢買來的消息,常常不夠可靠。提供消息的一方為了多得些好處,往往會添油加醋,甚至節外生枝。如此得來的信息頂多作為線索,不能作為結論寫進報告裏,因此性價比過低。

但老張是經驗豐富的老手,應該能夠通過受訪人的態度和語氣,判斷信息到底有多可靠。Steve對老張向來放心放手,從不過多幹涉。而且眼前這案子又與眾不同:報告是不必寫的。不論用什麽方法獲得的信息,Steve都誌在必得。

按老張所說,老人提供的消息並不多,但確實有些意思:林家祖上的確曾有家規,家業不傳外姓。林永樂——阿文的爺爺——卻隻生了三個女兒,因此家業隻能留給女兒,一旦女兒再往下傳,就要傳給“外姓”,這算是他的一塊心病。

但林永樂觀念老舊,為了遵循家規,立下規矩:哪個女兒為他生了外孫子,家業就傳給誰,但女婿外孫都必須改姓林。改姓倒是三個女婿都樂意的,畢竟林氏是外省入台的富商,很有些政治資源,前景很是宏偉。可誰想三個女兒都遲遲不育,不要說外孫,連外孫女也沒有一個。三對夫妻都想盡了辦法,四處求醫拜神,卻還是多年沒有動靜。林永樂眼看年過八旬,來日無多,幾乎對此事絕望了,小女兒林李英卻居然生下一個兒子。林永樂欣喜萬分,把公司大權交給三女婿林維仁,之後不久就撒手人寰。這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老張說到這裏,突然吞吞吐吐:“大概打聽出這些,也不知有沒有用處。事先沒經過您同意,我就自作主張……”

Steve打斷老張:“花了多少?”

“二十萬定金,已經花了一大半了。”

“我再額外付你十萬,權當是付給這位老先生的。請再和老先生多談幾句,也許還能問出些什麽。”

老張連聲致謝。

Steve又問:“林氏公司的檔案呢?”

“到了到了!拿到十五家的。”老張忙不迭地回答,“我都瀏覽了一遍,找到三家公司,有點兒異樣。”

“哦?”Steve知道老張經驗豐富。他覺得異樣,必定有點兒意思。

“公司名字裏雖然都有‘林氏’字樣,卻並不是林氏集團的子公司!這三家公司的全資股東都是一家叫作L&L Limited的公司!聽著是不是很耳熟?”

Steve當然耳熟!L&L Limited,於BVI注冊成立,八年前從於曉琳的琳琅商貿有限公司收購了林氏集團10%的股票。現在發現它還持有三家以“林氏”命名的公司?!

“這三家公司都是做什麽的?”Steve問。

“物流、物業、保險經紀!”

Steve心中頓然明朗:物流公司可以運輸建築材料,物業公司可以管理建好的房地產,保險經紀也是房地產項目需要的服務!這三家公司並不直屬房地產開發的主業,卻能依靠著林氏的主業賺取巨額利潤!因此不必歸入上市公司範圍之內,賺的都是“私房錢”。不僅如此,這三家公司的股東L&L Limited還在八年前從於曉琳手中獲得了林氏10%的股份。八年前發生了什麽?Steve飛速搜索記憶:林氏集團在香港上市!一旦上市,股東將變得透明!用一家BVI公司持股,才便於隱藏受益人的真實身份!

“這家L&L Limited,要麻煩您加緊查一查!”Steve加重了語氣。

“BVI注冊的公司……”

“老張!我知道你有辦法!”Steve截斷老張。他知道老張多年來鋪建了一張無形的網,深入許多在港台運營的中小型企業秘書服務公司之中。它們專門負責在海外完成公司注冊和變更手續,保管有關股東和受益人的秘密文件。替客戶保密,是這些小公司的飯碗。但小公司裏的小員工難免唯利是圖。當然這種具有砸飯碗風險的利益絕不會隨便就“圖”,老張也絕不隨意動用。但Steve是大客戶,而且這次出價很大方。

“唉!試試看!”老張口氣有些為難,但聽得出確有幾分把握。老張又問:“已經到手的這十五家公司的商工登記檔案,您過目了嗎?”

“明天一早,我自己過去看!”

Steve收起手機,深吸一口氣。他正漫步在北投附近的一條蜿蜒的街道上。西斜的陽光鑽過雲層,在陽明山上照出亮綠的一塊。就在那光圈的角落裏,遙遙地露著房子的一角,巨大的圓弧玻璃窗,在陽光下閃閃發著金光。

那是座被綠樹掩映的豪宅,仿佛飄浮在半空中,海市蜃樓般地可望而不可即。過去的幾個小時,Steve已經繞著大宅仔細轉過一遍,知道有高牆和保安把守。宅地占領了小半個山頭,少說也有十幾畝,院牆距離宅子的最短距離也在一公裏以上,超過了無線耳麥的使用距離。那大宅子裏到底藏著多少秘密?

林永樂的小女兒怎麽就那麽幸運,偏偏在老爸就要過世之前得了個兒子?

阿文到底安全不安全?為何讓Steve立刻離開台灣?

於曉琳的情人是誰——如果他果真存在的話?

阿文的兒子,真是阿文的嗎?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鑽進Steve腦子裏,支離破碎,卻又暗藏玄機。Steve凝神琢磨了一陣,再次掏出手機,用繁體字編輯一條短信發出去:

“為答謝新老客戶,台灣電信攜手國泰人壽保險公司為您提供意外險保障服務!誠邀麵談,有意請回電!如您不需此服務,請回複‘退訂’。”

Steve按下發送鍵。一道無形電波,向著頭頂的“海市蜃樓”飛去。

*

手機在褲袋裏輕輕一振。是短信到了。林俊文心中一陣悸動,心想怎麽找個機會偷偷看一看。兒子小寶剛剛放學到家,今天顯然有點兒心情不佳。客廳裏因此有點兒混亂。司機用人團團轉,兩個保鏢自然也有分神的時候。

小寶今年正好九歲,上國小三年級。從小被爺爺奶奶寵愛,傷不得,病不得,冷不得,熱不得,境遇和林俊文小時候天差地別。

當然林維仁對孫子絕不一味溺愛,畢竟是林家未來的接班人,因此也有諸多管束:衛生習慣要好,零食不許吃,成績不許差,舉手投足都要像模像樣。小寶懼怕爺爺,奶奶則並不怎麽管事。媽媽雖然經常露麵,卻忙著美容和購物。隻有好脾氣的爸爸偶爾出現時,才有人肯盡情地慣著他。可爸爸偏巧就不出現,半年一年也難得見一麵。

小寶心裏大喜,眉毛卻皺得更賣力,雙手捂在肚子上,開始扮演肚子痛。這是父子倆人的默契,每年都會演上一兩回。

客廳裏立刻團團轉起來,管家和用人都像走馬燈,林俊文這個做父親的反倒被擋在外麵。林夫人不得不從臥室裏出來。小寶看見奶奶,表演得更加賣力。林夫人連忙去叫林維仁。林維仁下樓來,聽小寶叫著讓爸爸帶他去醫院,心裏倒是明白了大半。林夫人說不如打電話叫家庭醫生,林維仁倒是懶得興師動眾,怕為了這樣的小事把醫生叫來,傳出去又成了林家的笑話。

林俊文終於走上前來:“要不,我就帶小寶去醫院?到急診部查一查,大家也放心!”

林夫人正要點頭,看一眼丈夫,卻又麵露難色。林俊文又搶著說:“平時都是二老費心。這次正巧我在家。這種小事情,就讓我盡一次父親的責任吧。”

林夫人再看一眼林維仁,忙說:“不要吧!你身體也……”

林維仁卻突然開口打斷林夫人:“讓他去吧!那本來就是他兒子!”

林夫人吃了一驚,林維仁撇了撇嘴:“他身體沒什麽吧?你整天給他喝燕窩粥,也不能白喝了!”

小寶差點兒跳起來歡呼,看到爸爸的眼色,趕快坐好不動了。林俊文感謝父親,林維仁卻並不理會,隻側目對兩個保鏢說:“你們知道該怎麽做,如果出了問題,我拿你們是問!”林夫人跟著打圓場:“阿文,夜裏涼,你再多添件衣服!外麵不安全,你小心啊!”林維仁瞪了老婆一眼,讓她別再繼續往下說。

林俊文借著回屋穿衣的機會,上了趟衛生間,發了一條短信,又偷偷往耳朵裏塞進一粒小東西。

9

去醫院用的又是別克公務車,隻不過司機不再是老劉。一車五個人:司機、林俊文父子和兩個保鏢。司機也是臨時從公司挑選來的。

林俊文選了一家位於市中心的醫院,從陽明山開下來,路途不算太近,還有不少紅綠燈。雖然已經過了高峰期,街上的車流卻並不算稀。果然耽誤了不少時間。

到了醫院,林俊文帶著小寶掛了號,坐在急診室門外的長椅上等著。這家醫院算得上台北最好的,也算台北最忙的。即便是夜晚,仍有許多人看急診,排隊等待護士檢查,分好輕重再掛號看醫生。其實醫院有特殊通道,如果通過林家的家庭醫生來聯絡,必定無需排隊。但林維仁和林夫人都沒提,林俊文就更不會主動提。他心裏比誰都清楚,小寶根本沒事。要不是兩個保鏢跟著,他們現在就在遊樂園了。

林俊文耳朵裏的小東西突然出了聲音。當然隻有林俊文聽得見。

林俊文起身對小寶說:“爸爸去一下衛生間,你留在這裏等爸爸。不要害怕,這兩位叔叔陪著你。”

兩個保鏢交換了眼色。一個要起身跟著,林俊文指指衛生間大門,滿臉堆笑道:“就幾步遠,我還是自己去吧!那個,我不習慣別人看著我……我就幾分鍾!”

林俊文走進衛生間,裏麵卻空無一人。隻聽耳朵裏又有嚶嚶細聲:“左手第一間。”

林俊文走到左手第一間,開門進去。Steve站在馬桶邊,馬桶蓋是蓋上的,上麵放著一隻塑料袋,封得嚴嚴實實。林俊文反身關了隔間的門,拿起塑料袋坐在馬桶上。也顧不得場所,扯開袋子掏出一隻漢堡包,兩三口就吞掉了。把剩下的半袋子餅幹塞進外套裏。他今晚故意挑了一件最肥大的外套。

林俊文緊趕著吞下嘴裏的漢堡,正要說謝謝,Steve卻搶先開口:“有幾個保鏢跟你來的?”

“兩個。怎麽?”林俊文不解。

“不止。還有。”Steve答。林俊文一驚,心中倒是恍然大悟:怪不得父親答應得這麽爽快,忙說:“你快走!”

“為什麽?他們能拿我怎麽樣?”

“不……不能怎樣。”林俊文含糊道,“我爸是為了保護我。不過……你不是一直在調查林氏?”

“他們還沒發現我。”Steve沉默了片刻,掉轉話題,“你家裏沒飯吃?”

“別換話題!你必須立刻離開!離開台灣!”

“事情還沒辦完。”

“我的事?”

Steve默不作聲。

林俊文道:“我很安全,你放心好了。”

“我隻相信自己的調查。”

“你回北京再查!”

“你能不能幫幫我?完成了,我立刻離開台灣。”

“幫你什麽?”

“把你兒子借給我五分鍾!”

*

林俊文從衛生間裏出來,回到小寶身邊坐定。他能看得出來,兩個保鏢鬆了口氣。盡管他離開了還不到三分鍾。

小寶的確是有些煩了。沒有遊樂園也沒有零食吃。林俊文輕聲在兒子耳邊許諾:再等十分鍾。護士不來,我們就去吃冰激淩。不到五分鍾,護士阿姨就來了,戴著大口罩,白帽子下麵壓著烏黑的大波浪頭發。阿姨的身材很好,高個子細腰,胸脯鼓鼓的,惹得兩個保鏢都多看了兩眼。

“是林智寶嗎?”

護士隔著口罩說話,聲音有點兒太小,嚶嚶的聽不太清楚。林俊文連忙點頭,心裏更加佩服。

“請跟我來做幾個檢查。”

林俊文拉著小寶起身,跟著護士往前走。兩個保鏢自然也緊跟著。走到樓道盡頭,護士打開一扇房門,回頭看見這許多人,眯眼皺眉地說:“隻能進來一位家長!”

林俊文回頭看看保鏢,三人麵麵相覷。林俊文問:“需要多久?”

“頂多兩分鍾。”

“那我們都不進去了。”林俊文揉著雙手,對小寶擠擠眼,“乖,聽護士姐姐的話!一會兒爸帶你去吃冰激淩!”說罷一屁股在門外的長椅上坐下來,也不去看那兩個保鏢。保鏢也就心安理得地坐定了。他們的重點本來不在孩子身上。

*

“護士姐姐”領著小寶走進房間。其實這間房間的主治醫生已經下班了,今夜並沒什麽用場。“護士姐姐”拿出一塊巧克力,是小寶最喜歡的,也是爺爺嚴格禁止的。小寶毫不客氣,接過巧克力:“又要紮針啦?”

“護士姐姐”摸摸小寶的頭:“爸爸常帶小寶來紮針?”

“沒有啦,隻有一次!很久以前了!就在上麵!”小寶伸手指指房頂,突然捂住嘴巴,瞪圓了眼睛,“爸爸不許我說的!”

“護士姐姐”笑道:“我今天不給你紮針!我們玩一個遊戲好不好?”

“什麽遊戲?”小寶眼睛亮了亮。

“我來猜一件事,如果猜對了,小寶就輸了。如果猜錯了,小寶就贏了!好不好?”

“好啊,猜什麽?”

“我猜小寶有白頭發!”

“哈哈!”小寶張大嘴笑道,“那一定要輸啦!小孩子怎麽會有白頭發?”

“一定會有啦!不信,我拔下來一根給你看?”

10

五分鍾不到,小寶自己推門走出來,臉上笑嘻嘻的。“護士姐姐”卻沒跟出來。

林俊文領著小寶去兌現冰激淩的承諾。兩名保鏢趕緊跟著。四人離開了,樓道裏又閃出兩個男人,悄然走到小寶剛才做檢查的房間,推門進去。屋裏卻早就空了。

剛才那位“護士姐姐”,早變回了“醫生叔叔”,從另一扇門走了。他上了一層,在樓道裏來回走了兩遍,仔細觀察每間房間的門牌。然後到衛生間裏換回便裝,下樓走出醫院,又故意多繞了幾個街口。這才打了一輛計程車,直奔忠孝東路三段附近的一家伯朗咖啡。

老張已經坐在牆角的位置。他選擇座位的習慣和Steve不謀而合——都是極不起眼,卻能同時看到每個進出口的位置。

老張麵前放著一台手提電腦,樣子相當過時,像是用了很多年,大概連藍牙都不支持。但這樣也許更好,免得被別人入侵。反正它今晚唯一的任務,就是向Steve展示那十五家公司的PDF檔案文件。原本需要幾個紙箱子來裝的文件,掃進電腦裏是個省事的辦法。規矩是早在電話裏講好的:隻能用眼睛看,不能用U盤拷貝。PDF文件都是加了密的,二十四小時後自動銷毀。老張知道林氏集團的厲害,他可不打算留下任何痕跡。

老張果然湊近Steve,低聲說:“於曉琳已經離開台灣了。兩天前,從桃園機場出的境。”

“去哪兒了?”

“搭乘去洛杉磯的航班。不清楚是不是終點。”

Steve感到意外,卻又頗在情理之中:煤氣中毒計劃失敗了,用人跑了,於曉琳也跑了。莫非,林維仁夫婦真的相信了兒子的話,到底還是站在兒子一邊?

“南部那位老先生又說了什麽嗎?”Steve問。

“隻說了一點點兒。”老張的表情突然神秘起來,好像不吐不快似的說,“林永樂的大女兒一直沒生出孩子,所以去醫院做過檢查。”

老張故意頓了頓,進一步壓低了聲音:“是家族遺傳的毛病。”

Steve心中狠狠一沉,他已經猜到老張要說什麽。老張果然又綴了一句:“二女兒也是,一直沒有生育。”

Steve的眉頭抽搐了一下,抬眼看著老張:“你的意思是……”

老張連忙擺手:“我可沒什麽意思!林維仁,我們都惹不起!”

Steve盡量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在耳語,心情愈發沉重:“那位南部的老先生說的?林永樂的女兒們不會生育?”

老張點點頭。

Steve沉思片刻,從衣兜裏掏出兩個小塑料袋。袋子乍一看是空的,細看才能發現,每個袋子裏都有幾根頭發。一個袋子裏的略粗也略黑些,另一個袋子裏的則細一些,還微微發黃。

“親子鑒定,能做嗎?粗的是父親的,細一些的是兒子的。”

老張接過塑料袋,湊到眼前仔細看了一番:“有毛囊的,可以。需要兩萬新台幣,最快兩到三個工作日。”

“不止兩個。還有一個……”Steve話隻說了一半。

老張追問:“頭發在哪裏?”

“信義區台北101附近,鬆平路巷口,有一家高級發廊。林維仁的太太林李英,每周都會去兩三次。”

老張一臉驚愕:“你想讓我弄林太太的頭發?”

Steve點點頭:“以你的本事,在發廊洗頭的小妹還能搞不定?”

“我不是剛剛說了!林家不能惹!”

“再加十萬。”Steve口氣很堅決,麵不改色,像是剛剛叫了個外賣。

老張皺緊了眉頭,頗有些為難地說:“再說,誰知道她什麽時候會去?別一等等了好幾天……”

“明天下午三點,她約了染頭發。”Steve在陽明山轉了兩天。林夫人乘車出來,他就打車跟著。

老張皺著眉頭不說話。

“今晚就付。”Steve又說。

老張愕然看著Steve,不知他是不是說真的。按照GRE的慣例,全款都是辦完事才付的。Steve直視老張,眼睛裏沒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

老張勉強點點頭,抬手要合電腦。Steve說:“給我看看。”

Steve的指尖輕輕滑動鼠標,卻突然又停住了。老張不解,提醒Steve說:“那三家公司的檔案,應該還在最後麵。”

Steve卻並不繼續滑動鼠標。他的目光凝固在電腦屏幕上,臉色鐵青地問:“這是什麽?”

老張湊過來看了一眼:“費用審批表而已!”

“怎麽會出現在商工文檔裏?”

老張解釋道:“這種資料一般隻會在做審計時按要求提交,確實不是商工登記中必須包含的。不過呢,由於某些原因,商工登記資料中有時也會摻入這一類資料的。”

Steve對老張的解釋毫無反應,仍死死地盯住屏幕,眼睛裏竟然射出寒光。老張不禁再次探頭細看那審批表,左看右看卻看不出什麽名堂:“好像很普通啊,從北京到深圳的機票,和機場租車的開銷……看上去隻是普通的差旅費而已嘛。哦,林維仁的簽字……這樣的差旅報銷,也需要董事長親自批準?”

Steve並不答話。他就好像遭受了魔咒,瞬間凝固成一座雕塑了。

有東西在Steve的褲兜裏輕輕地振了振。是手機。自從抵達台北,Steve把兩部手機都靜了音,卻從不忽視任何一次振動。可這一次,他卻沒心情搭理它們。

說實話,他這會兒很想把它們都砸爛,最好讓他這輩子都不再收到那個人的短信了。

11

一個小時之前,在陽明山頂的大宅裏,林俊文聽到有人擰動衛生間的門把手,忙把手機塞進褲兜裏。其實手機上並沒有任何短信。舊的早刪了,新的並沒按照預期到來。而且門是鎖住的,沒人能進來。

林夫人輕輕敲著門:“阿文,粥要涼了!”

怎麽又是粥?不是剛剛喝過燕窩粥?林俊文放水衝了馬桶,洗了手走出門來。林夫人正手捧粥碗,麵帶憂色:“最近又有哪裏不舒服麽?上廁所這麽頻繁?是不是吃壞了肚子?”

林俊文忙搖頭說沒事。林夫人換作笑臉:“剛煮的魚翅粥!你爸讓我給你多補一補!”

之前是一天三頓燕窩,今晚又添了魚翅。林夫人不放心用人,天天親自下廚煮粥。也算幾十年沒發生過的事了。

林俊文從衛生間出來,忙接過了粥,隨林夫人走回自己房間。房間裏正在值班的保鏢倒是很識相,見母子倆一同進屋,自己就躲了出去,順便帶上房門。

林俊文當著母親把粥喝光,又想去廁所。林夫人卻拉住兒子,一臉憂慮地問長問短,還說要叫醫生來家替他做檢查。林俊文隻好拉母親在床邊坐定,說自己一切都好。林夫人的興致高起來,跟兒子聊了一陣子,話題又扯到兒子的婚姻上,這次卻是站在兒子的立場,抱怨林維仁脾氣不好,行事不力,早不該逼兒子娶條毒蛇進門;萬不該事事偏袒兒媳婦,不讓兒子離婚;如今兒媳婦和兩個用人都失蹤了,也不知他派人查得怎麽樣了。

林夫人歎了口氣,點頭表示同意:“唉!為了青島的項目,你爸也是夠受了。為了湊預付金,他把老臉拉下來,香港和台灣都借遍了,現在欠下這麽多錢,這項目要是出了問題,林氏就要破產了!也不知會不會把合同順利簽下來。”

“爸是不是後天要去北京?記得和中原的簽約儀式是三天後。”

林夫人迷惑地搖搖頭:“不知道。沒聽你爸說過。”

“這樣吧!我陪爸一起去北京!還能幫幫他!和中原那邊的聯絡工作,本來就是我在做!”林俊文握住母親的手微笑著說。

“北京的事不用你管!你就留在家裏,哪裏也不要去!”門不知何時推開了縫,林維仁拉長了臉站在門外。

“對對!還是留在媽身邊,把身體養好了再說!”林夫人忙附和著,使勁點著頭,額角精心吹成的發卷也跟著一起發抖。

林俊文鼓足了勇氣,賠著笑臉站起來說:“可是爸,馮軍本來就是我聯絡的……”

“你惹的麻煩還不夠多?”林維仁瞪了兒子一眼,轉身就走了。林俊文悵悵地坐下來。林夫人也不知如何安慰,也找借口走了。林俊文見保鏢尚未回來,房間裏恰巧沒人,連忙趁機又跑進廁所,坐在馬桶上寫了封短信。剛按下發送鍵,又有人來擰衛生間的門。林俊文忙著刪除短信,心想門是鎖著的。可門卻一下子開了,這次竟然是父親,沉著臉站在門外。

林俊文手忙腳亂,想要提褲子,手裏還攥著手機。林維仁皺了皺眉,關了衛生間的門。林俊文從此心裏惴惴的,總覺得有什麽不妥。臨睡覺時,手機果然被保鏢要走了。保鏢說是夫人吩咐的,少爺身體不好,需要靜養,手機有輻射,睡覺時不宜放在身邊。

林俊文心中一涼,知道手機明天也未必能拿回來。隨即又感到慶幸:最後那一條短信,畢竟已經發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