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北京.東京

1

晚上六點半,已經過了下班時間,GRE北京公司依然燈火通明。這裏一直燈火通明,和窗外的天色無關。所有的百葉窗都整日密閉著,隻有大老板蘇珊的辦公室是個例外。

“Steve,嘖嘖嘖,”蘇珊用力搖晃著腦袋,生怕表情顯得不夠失望,要用脖子的力量彌補似的,“為什麽呢?客戶為什麽這麽惱火?”

Steve聳聳肩:“我們從來都不敢保證,能獲取所有客戶想要的。更何況,這個項目不簡單。”

“但是,我覺得客戶是有一些道理的!”蘇珊使勁兒皺著眉,斜眼瞪著Steve。這在她也是極少見的表情,“正如客戶所說,他們都能查出那個出納躲在北京,我們卻並不知道。這是多麽被動?”

“客戶也許本來就比我們知道得多。您知道,他們總有一些不願意告訴我們的事情。”

Steve平靜地回答,目光不透露任何線索。正是這不卑不亢不怒不驚的態度,讓蘇珊的怒火有增無減。她剛和銀河東莞的總經理李約翰通過電話。來自香港的職業經理人自然要比大陸的多一項優勢:用英語溜須或者罵街都可以相當流利。但蘇珊不是香港人也不是大陸人,她是個地道的美國人,卻被一個在傳統上隻會對著老外拍馬屁的香港人罵得狗血噴頭!

其實蘇珊心裏也明白,Steve的確有道理:沒及時查到客戶掌握的情報,未必是調查團隊的失誤。但Steve既然已經上了總裁傑森的黑名單,幹脆讓他承擔一切錯誤。蘇珊抬高了下巴,把臉拉得更長:“但我相信,堂堂銀河東莞的總經理是不會蠻不講理的。哦上帝,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憤怒的客戶!Steve,我真的不明白這次你出了什麽問題!自從上次你去東莞見客戶開始,這客戶就對你非常反感!這樣的情況以前還從未發生過。你是不是有什麽困難?可以告訴我嗎?”

“沒有。”Steve搖頭,高高地揚起眉毛,無可奈何道,“客戶並沒直接向我抱怨過。所以我不清楚。”

“唉!”蘇珊以歎氣加重失望的氛圍。她在中國十幾年,從中國人這裏學到了諸多西方人不大使用的方式,比如歎氣。此時正好派上用場,“Steve!你也知道,我,還有我們的CEO傑森,對你都是非常看重的!你也看到了這幾年來你的迅速成長,在GRE算是史無前例了!這些都是什麽換回來的?是出色的工作!是滿意的客戶!你不會不明白這些道理吧?”

“對不起。”Steve並不低頭,直視著蘇珊。他知道蘇珊在小題大做,更明白蘇珊為什麽小題大做。他之前的判斷是對的:傑森已經把他當成敵人了。

“所以呢?何時能給客戶滿意的結果?”蘇珊用雙手按住桌麵,把上半身支撐起來,藍色的大眼睛瞪圓了,不依不饒的。

“我盡力。”Steve並不打算給出讓蘇珊滿意的答案。他絕不會說出一個截止日期,讓蘇珊以“未能按時完成”為由給他罪加一等。盡管他心裏早就有數,也許馬上就能拿到成果。

蘇珊再次用力搖頭:“不不不!就明天下班前!我要一份報告!別怪我逼得太緊,已經過了一周了!”蘇珊用力仰起頭,像是在極力控製情緒,半天才又把頭擺正,用略為柔和的聲音說:“Steve,再有三個月就到年底了。連續十年,你都得到了全公司最優等的年終評定,也因此一路高升。今年,我可不希望出現意外。”

都是影星,不得奧斯卡都冤。

Steve從蘇珊的辦公室裏退出來,平靜地走向自己的辦公室。手機鈴聲正從那裏傳出來,可他絲毫沒有加快腳步的意思。一貫毫無表情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淺淡的笑意。他比誰都清楚,蘇珊今年絕不會再給他優等評估。

的確是到了鋌而走險的時候了!他不僅要再拿到一個優,還要得到更多!

電話是老方打來的,一切進展順利。老方根本沒打算到新光天地門口去等,他一直躲在如家酒店對麵的餐廳裏,親眼目睹黃美珠跑出來,又被幾個男人拖了回去。不但親眼所見,而且還用高清晰度的DV拍下了全過程。那幾封短信不僅達到了驗證黃美珠住地的目的,還給了對方“詭計並未得逞”的假象。Steve的主意果然高明,再次令經驗豐富的老方佩服得五體投地。

Steve卻突然有點兒猶豫,要不要把這重要的結果寫進報告裏,讓蘇珊交給客戶?交出這份報告,履行調查師對客戶應盡的義務,蘇珊也將失去一個絕佳的懲罰他的機會。這是絕對高品質的調查。全GRE也沒幾個人能做到。這結果是用智慧和經驗換來的。當然還不止這些。Steve的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其實自臥佛寺的午餐,胸中就一直空著,隻是此刻更加鮮明起來。臥佛寺的確是個特殊的地點。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那裏失去了第一次的感情。那時他是被動的。但今天中午,他是蓄意的。

為何要為以他為敵的蘇珊再做一次嫁衣?

為何要幫那令人厭惡的銀河東莞總經理達到目的?

他卻失去了多年前的情誼。本以為忘記了,卻突然發現,有些東西是無法刻意忘卻的。不!那不是他的情誼。是那個叫作夏冬的可憐蟲的!他怎麽又糊塗了?他是Steve Zhou!

Steve心中一陣煩悶,索性提起電腦包走出公司。他需要新鮮空氣,讓自己冷靜和清醒。十年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對公司產生厭倦。

Steve乘坐的電梯在一樓停穩。就在電梯門將要分開的瞬間,Steve心中突然冒出惴惴的預感。他還來不及分析這種預感是什麽,門已經開了,徐徐地露出電梯門外站立的男人。預感就再次成真了。

李懷安臉上卻並無任何怒意。有的隻是難以遮掩的不安。他看見Steve,頓時舒展開雙目,在臉上堆滿笑容:“我一直在這裏等你下班的!”

拙劣的演員又在演戲。Steve心中一陣失落。他攤開雙臂,提起眉毛:“然後呢?”

“然後……那個,我想求你一件事!”李懷安難堪地揉搓著雙手,“讓我做一次你的司機好嗎?我想試開你的奔馳!”

2

Steve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由李懷安把自己的奔馳開出國貿的地庫。看得出李懷安另有目的,言不由衷,全都寫在他臉上呢。Steve倒是有幾分好奇,想看看他葫蘆裏這回賣的什麽藥。Steve索性把頭靠在椅背上,讓自己全身放鬆。他真是覺得累,疲憊不堪。有人替他開車也不是什麽壞事。

Steve並沒說明目的地,隻讓李懷安順著快速路往下開。李懷安開車的姿勢倒是仍像當年:手指扣緊方向盤,目光專注,仿佛駕駛需要全部精力。Steve心裏一動,趕忙把目光從李懷安身上挪開,可眼前還是閃現出十一年前的冬夜,夏冬在打工時跌傷了肋骨,那叫作阿文的陌生男孩主動開車把他送回住處。之後便有了第二趟,第三趟。終於有一天,阿文提議教夏冬學習開車。於是,深夜的密歇根大學停車場裏,總有一輛破舊的豐田在不停地兜著圈子。一圈又一圈。

此刻,李懷安似乎比當年更加小心翼翼,絲毫不敢分神,倒像是Steve在教他開車似的。Steve不禁開口問:“你很緊張?”

“什麽?哦,是啊,好久不開車了!”李懷安的額頭上浮著一層汗水。車裏其實並不熱。他在緊張什麽?

“說吧!為什麽要來過司機的癮?”Steve問道。他不喜歡兜圈子,尤其是今晚。他真的覺著累。

“什麽?”李懷安仍緊盯著窗外,並不側目來看Steve。今晚他的聽力似乎有些失靈。

“李懷安先生!”Steve直呼其名。李懷安一驚,扭頭瞪著Steve。耳邊卻突然響起一陣輪胎摩擦地麵的尖鳴。兩人趕忙往前看,一個巨大的黑影正山一般壓過來。原來,是左前方的一輛大貨車突然失了控!

“Shit!”兩人異口同聲。

李懷安右打方向盤,車體碰上了高架橋的護欄。兩人這才意識到,車子正行駛在高架橋上,距地麵起碼十幾米高,兩側都無路可逃!李懷安條件反射地要去踩刹車,Steve卻大吼一聲:“別踩刹車!掛低擋!踩油門!踩到底!”

話音未落,Steve已飛身握住方向盤。

李懷安立刻會意,狠命把油門踩到底。奔馳車的前輪與地麵劇烈摩擦,車身疾速向著前方正在縮小的窄縫裏鑽進去,左前方車身與大貨車猛烈撞擊,竟把大貨車稍稍撞開了一些,奔馳車的左前燈瞬間崩裂,前蓋也變了形,風擋玻璃跟著裂出幾條長縫。

Steve高喊:“衝過去!”

李懷安腳下用力,把油門踩到最底,屁股早就離開了座椅。奔馳車發出一陣狂吼,輪胎加大馬力與地麵摩擦,隨著一聲尖銳的金屬摩擦之聲,奔馳車在迸射的火花中猛然鑽出大貨車和護欄的夾縫,在路麵狠扭了兩下,如脫韁野馬般向前狂飆而去。

*

李懷安死死抱住方向盤,腳踩住油門不放,直到聽見Steve高喊著讓他減速,這才如夢初醒般地放開油門,又茫然地開了很長一段,聽Steve輕聲說:“停車吧!”

李懷安這才降低車速,緩緩把車駛下路肩,熄了火關閉了車燈。Steve下車轉了一圈,再坐回副駕駛的位置,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德國車,還真結實。再開一百公裏也沒問題。”

李懷安的手仍狠狠抓著方向盤,聲音微微地發抖:“我們就這樣跑掉嗎?剛剛發生了一場……事故?”

“事故?”Steve側目看了一眼李懷安,“你覺得這是事故?”

“不是嗎?”李懷安挺直了脊背,驚魂未定地說,“那輛大貨車,不是失了控?”

“不是!”Steve堅決地搖頭,“知道我為什麽讓你踩油門兒,而不是踩刹車?”

李懷安搖搖頭,惶惶然看著Steve。

“剛才還有另一輛一模一樣的卡車緊緊跟在我們後麵!如果我們急刹車,就會被兩輛卡車夾成肉餅!”

“天啊!”李懷安不禁驚呼。

Steve冷笑道:“偏偏在高架橋上失控?不論是被卡車擠扁,還是被擠下橋,都是不死也殘!”

“真的是蓄意的?不怕坐牢嗎?”

“既然你都以為是個事故,別人為什麽不可以?疲勞駕駛,機械故障,甚至爆胎……這國家每天都有幾十人死於大貨車造成的交通事故,誰會懷疑一個素不相識的卡車司機,會故意謀殺我們?”

Steve說罷,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擺弄起來。

李懷安狠狠打了個冷戰。一切都再明顯不過了:在狹窄的高架橋上,左前方的大貨車突然“失控”擠過來,後麵還緊跟著另一輛大貨車!他在電視上見過高速公路上被兩輛大貨車夾成薄片的轎車。若非剛才Steve鋌而走險,采取了反常規的措施,這會兒他和Steve可能連整屍都找不到了!他狠狠咽了口唾沫,突然萬分沉重地喃喃道:“所以……這就是為什麽。”

Steve原本低頭凝視手機,聽到這一句,立刻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李懷安。

“這就是為什麽,我要來給你當司機!”李懷安深深吸了口氣,聲音還是不住地顫抖,“因為……因為我怕他對你下毒手!”

Steve放下手機,抬眼瞪著李懷安。

李懷安終於放開方向盤,喃喃道:“這件事的起因,是因為林氏的一個商業對手!你該知道是哪一家吧?”

Steve答:“銀河東莞?”

李懷安點點頭:“他們在背地裏使了些手段,使我們在一個重大的項目中落敗了。”

“蓋棺論定為時尚早吧?中原不是還沒宣布最後決定嗎?”

李懷安吃驚道:“你怎麽知道和中原集團有關?”

“中原在青島的項目招標,林氏和銀河東莞都參加了。媒體報道很多!而且……”Steve頓了頓,繼續說,“兩家似乎勢均力敵。隻不過,我隻看到中原集團老總喬昆接見銀河領導的報道,卻從沒聽說任何人接見林氏的高管。”

“哦!”李懷安瞪眼看著Steve,驚訝地問,“然後呢?”

“很簡單啊!正在這個節骨眼上,銀河東莞的小出納從公司保險箱裏偷了錢跑了,再由你——林氏集團的少東家——秘密護送到北京。這不會是巧合吧!”

“厲害!”李懷安驚歎道,“看來,你什麽都知道了!”

“不,”Steve搖了搖頭,“還有不少我都不知道。比如,你為什麽會突然出現?”

其實Steve早知道答案。可他想聽李懷安自己說出來。李懷安卻掉轉了目光,怔怔地眺望遠方:“其實,那是個偶然……”

Steve心中莫名地有些緊張。

李懷安頓了頓:“但也不是偶然……”

Steve隻覺得心裏仿佛拴了根線,被李懷安的話語牽著。他把目光轉向車窗外,夜早就黑透了,來往的車燈化成一條條細線,在風擋玻璃的裂縫裏流淌。李懷安的聲音,也在他耳邊流淌。

“那天我們的內線——銀河的司機——告訴我們,銀河東莞來了個北方人,大概是專門為了調查黃美珠來的;我們讓他故意露一點兒什麽線索,好把調查的人引出來讓我們看看。然後,你就到青林雅墅來了。那個小區根本就是個幌子,我們從來沒準備真的開發它,也並沒賣出任何一套別墅。”李懷安清了清嗓子,“我認出你了。可我不想讓你也認出我。不想讓他們都發現你認識我。所以……”

“所以你就急著打車走了?”Steve若有所悟。

“是的。我當晚就帶著那出納坐火車來了北京。我想……”李懷安低垂了頭,喃喃道,“反正我在北京,你在東莞,我們誰也不要碰上誰。可是,那司機偷聽到了銀河的經理提起‘GRE’,所以我爸給了我一個新任務,就是到國貿去設法接近GRE的人,探聽有關這個項目的消息。”

“所以你就出現在電梯門外?”

李懷安點點頭,滿臉尷尬之色:“我真的不會演戲!找我做這件事,真的是找錯人了!”

這一點Steve基本同意。

“當然,我來北京最主要的任務還不是這個。就像你剛才說的,偏巧在這個時候帶個偷了東西的小出納到北京來。這位黃美珠有一位交往了很多年的男朋友叫阿昌,我想你大概也早知道了。阿昌是搞裝修的,為林氏在龍關鎮合資開發的一個樓盤打工。他和工友聊天時無意中說起,銀河曾經通過東莞公司的賬戶行賄北京的國企領導。很快就傳到了我們耳朵裏。我們找阿昌來問,他開始還不願意告訴我們從哪裏聽來的,我們嚇唬他說要通知銀河公司告他造謠,他才說是銀河東莞的出納說的。我們問他那出納為什麽會把這麽秘密的事情告訴他,他這才說出納是他女朋友。我們就通過他,收買了他的女朋友。”

“所以,出納從保險箱裏偷走的,不僅僅是錢?”Steve的猜測是對的。

“她根本就不該拿錢的!那是我們沒料到的,把我們的計劃全都打亂了!我們讓她拿的,就隻是賄賂中原老總喬昆的轉賬憑證。”

“你帶著出納和轉賬憑證一起到北京來,是為了要挾喬昆?”

李懷安搖頭道:“不是。是為了拉攏中原的副總,馮軍。在中原集團裏,除了喬昆,就屬這姓馮的最有權力。而且我們聽說,馮軍和喬昆貌合神離,後台也不同,大概算得上政治對頭。其實我已經設法聯係上了馮軍,把轉賬憑證的複印件通過他的秘書交給他了。但他一直沒有回複。為了表示誠意,我爸就命我把出納當作人證帶到北京。當然也是擔心銀河真的去報警。畢竟她偷了錢。”

“值得嗎?為了一個項目?”Steve把手指移到唇邊,側目注視著李懷安。

“林氏的狀況很不好,在香港和內地都連續虧損。馬上就到第四季度了,賬務方麵明擺著糊弄不過去了。股價本來就很低,如果再爆虧損的新聞,恐怕會一敗塗地。我們急需青島這個項目,這樣就可以把虧損的部分說成是對未來的投資,而且,拿到這麽大規模的項目,股價一定會大漲的!隻要把股價炒起來,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

“既然資金鏈緊張,又怎麽籌錢呢?中原不會減免定金吧?”

“不會。中原要的定金是超高的!但林氏的董事會已經下了決心,隻要拿到合同,不惜一切代價。向銀行貸款,向別的企業做信托貸款,甚至去借高利貸!但是隻要有了青島項目的合約,誰都會願意把錢借給林氏的。所以,這合同是一步關鍵棋!這也是為什麽銀河一定要拚了命地和我們搶!他們在大陸時間久,公關比我們做得好,渠道也多,搭上了喬昆這條線!但林氏也拿到了王牌!可是……”

李懷安看了一眼Steve。

“可是,我給你們搗亂了!”Steve接過話頭。

李懷安難堪地點點頭:“是的。你派人來到黃美珠家,在樓道翻了黃家的信箱,又上樓去敲門。我爸派人長期守在那裏的。所以報了警,把你的人送進派出所,其實目的很簡單,就是阻止你繼續調查下去。可你居然自己也到了龍關,而且藏起來並不露麵。這讓我爸很緊張,他決定給你一些顏色看看,所以設計了一個圈套,用你派的人做誘餌。我是當天早晨才知道這個計劃的,所以……”

“所以,你趕到龍關來救我!”Steve眺望車窗外。燈火已變得闌珊,車流也並不稠密。剛才不知沿著高速開了多久,恐怕已經快到六環路了。

李懷安的聲音卻格外沉重起來:“你不了解我父親。他是喜歡……一勞永逸的。”

“所以,他發現我查出黃美珠在北京,就找了兩輛大卡車來對付我?可你也在車上!”

“是你的奔馳車。開卡車的人又不認識我。”李懷安躊躇了片刻,再開口時仿佛下定了巨大的決心,“所以,我要求做你的司機!從明天起,你必須坐我開的車,讓我隨時跟你在一起!”

“那你爸豈不是會更惱火?”

“管不了那麽多了!”李懷安再次皺起雙眉,“老實講,我其實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到你。也許下一個卡車司機也還是不認識我。可是,我不能拋下你不管!”

李懷安扭頭看著Steve,兩顆眸子在黑暗中閃閃發亮。Steve心中猛地一震!那分明是一雙深印在記憶庫裏,曾讓他深信不疑的眼睛;也曾是十一年前在洛杉磯機場遙遙和他對望的眼睛。可那眼睛的主人,一言未發,掉頭走進登機口去了。

李懷安卻被Steve直愣愣的目光懾住了,忙解釋道:“你放心!我沒有監視你的意思!也絕不會跟著你去公司!如果你決定把我跟你說的這一切都告訴銀河東莞,我也完全能理解!那是你對客戶的責任……”李懷安低垂了目光,聲音也低沉下去,“十一年前,我選擇了完成我的職責。現在,輪到你完成你的。”

Steve閉緊雙眼,用雙手猛搓了一把臉,深吸一口氣,再放開雙手,一雙眼睛已經微紅。車裏突然寂靜無聲,仿佛沉入水底。紛亂的車燈,在車窗外無聲地流淌。不知過了多久,Steve抬起緊握的拳頭,將它懸在半空。

李懷安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亂流,尋覓不到出口;不知不覺間,手已抬了起來,握成了拳,向著空中的那一隻靠近。雙拳相擊的瞬間,亂流找到了方向,一股腦傾瀉而出,仿佛凝凍了十年的冰河,在一瞬間崩裂融化。

*

一聲清脆的提示音,猛然把二人拉回現實。Steve掏出黑莓手機,快速掃視了幾眼,猛然轉過頭:“那兩輛卡車不是你爸派來的!”

“什麽?”李懷安把眼睛瞪圓了。

“我記了車牌照,剛才找人查了。現在有結果了。”Steve揮一揮手中的黑莓,“都是登記在同一家公司名下的!”

“哪家公司?”

“中原集團!”

“所以,他們是喬昆派來的?喬昆怎麽知道這些的?”李懷安驚異萬分。

Steve閉目沉思,突然想起下班前蘇珊的教訓,不禁脫口而出:“是通過銀河!他們已經發現你把那出納帶到北京來了!我猜……林氏裏估計有內奸!”

“陳嘉康!林氏北京的經理!他是今天知道這件事的!”李懷安脫口而出,眉頭竟然舒展開來,一臉的輕鬆,“這麽說,那兩輛貨車的目標不是你,其實是我?”

Steve忍不住笑了:“人家想要你的命,你還開心了?”話一出口,Steve胸中一陣翻滾,也弄不清是氣是惱,是喜是悲。Steve強迫自己保持冷靜,讓笑容立刻消失,恢複麵無表情。Steve故意冷冷地說:“你必須立刻離開北京。回台灣去!”

“除非你和我一起離開。”李懷安用力搖晃頭,蓬亂的頭發跟著抖動。

Steve無奈地搖了搖頭,低頭沉思了片刻:“那就隻有一個辦法:逼馮軍立刻行動!”

“逼馮軍行動?”李懷安不解。

“是的!必須讓喬昆明白,馮軍手裏已經拿到了證據!那樣你就安全了。又或者……”Steve頓了頓,眨眨眼,“還有一個更省事的辦法:讓喬昆知道,你是林家的少爺,唯一的繼承人。這樣他就不敢隨便動你了。”

李懷安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爸肯定不會同意的!他不讓說,誰敢說?”

Steve不解道:“這有什麽好隱瞞的,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怪不得馮軍一直不搭理你。對話雙方身份不夠平等嘛!他要知道你是少東家,未來總有一天要和你而不是你父親合作,肯定會對你更重視的。”

李懷安還是一個勁兒搖頭:“總之就是不行!還是第一個方案吧!第二個就算了!”

Steve歎了口氣,抬眼看看四周,笑道:“瞧你把咱們拉到哪兒了?掉頭回城吧!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呢!”

一輛滿目瘡痍的奔馳車,載著兩顆久別重逢的心,消失在五環外的夜色裏。

3

第二天,老方又有了新任務。這讓老方更踏實了些:下崗的危險也許並沒那麽緊迫。

這次的任務並不複雜:送快遞。簡直是大材小用。老方用了些小手腕,並沒讓快件上寫的接收人看見他。看見他的是那家人的小保姆。一大早買菜的路上,小保姆在小區的大門口看見保安和一個戴墨鏡的胖男人吵架。那人手裏舉著一個牛皮紙袋,向保安抱怨說快遞送錯了地方。這信封上寫的根本就不是他家地址,而保安卻打電話把他從被窩裏提溜出來了。保安也有些動氣,因為值班室裏原本不止他一個,這小區又住著幾千戶人家,每天來幾十次快遞,誰能保證剛才接快遞的一定是他?

小保姆本來就喜歡湊熱鬧,和保安又有點兒交情,湊上去多看了兩眼,這才發現牛皮紙袋子上寫的人名是“喬昆”。這不是自己家的快遞?怎麽送去別人家了?小保姆也相信是保安的疏忽,可心裏偏向著保安,又覺得這位業主小題大做。幫著保安說了幾句就繼續去買菜,順便帶上快件。心想等買完菜再把快件帶回家也不遲,反正主人也不在家,要到晚上才能回來,耽誤不了。

小保姆卻不知道,主人看了這快件裏的東西,估計都得徹夜難眠。其實裏麵就一張A4紙,機打了幾句話,沒有署名落款,也沒提任何人名。可喬總一看就能明白:他最近才進賬的那七位數,有證據落到了“某人”手裏。這“某人”並非別人,卻是他在中原集團最大的敵人——馮軍。

就在同一天晚上,馮軍也將收到一份快遞。同樣的沒有寄件人信息,也沒有落款或署名。短短幾行機打的文字,外加一張付款憑證的複印件。但馮軍一看也能明白,他的老對頭喬總已經完蛋了。不僅如此,喬總也已經知道馮軍手裏拿到了一些“東西”。因此馮總已沒有猶豫的餘地,更沒有進一步考證的時間。到了不得不行動的地步。中原集團的“東宮”和“西宮”之間短兵相接,這局麵已經無法避免。當然在這場交鋒中,馮軍應該擁有必勝的自信,因為複印件絕對是真實的。

這件事對馮軍而言,似乎有些過於順利,簡直是天上掉下餡餅。當然餡餅不是免費的,林氏集團還盯著青島那個項目。不過這一點馮軍一點兒都不在乎:簽給林氏無妨,未來必定要林氏加倍奉還。他馮軍的口味絕不比喬昆低。不然的話,他又怎能爬到今天這個中原集團副總的位置?不,該是總經理。原本也隻是時間問題,隻不過現在要大大提前了!

就在同一天晚上,在兩千兩百公裏以南,香港銀河置業東莞分公司的總經理李約翰,接到了一個讓他終生難忘的電話。電話以讓他去**為開始,以讓他去轉世做結尾。打電話的人正是他的頂頭上司,銀河置業的總裁。總裁大人接到了北京喬總輾轉傳來的信息:青島項目沒希望了,七位數會立刻歸還。具體緣由無處可尋,但風聲是有一些的:小出納偷走的東西已經到了北京。喬總或許尚能自保,但青島這一筆生意是做不成了。

其實不僅如此。喬總連中原的總經理都做不成了——不到兩周,喬總就因健康原因匆忙退休了。新上任的自然是馮總,上任後大刀闊斧,讓中原集團統一都姓了馮。

這是後話,還說李約翰挨罵的那天晚上。他知道自己離失業並不遠了,一股惡氣無以發泄,隻能給遠在北京的蘇珊打電話,劈頭蓋臉地一陣大罵,最後丟下三句話:第一,立刻停止項目;第二,銀河不會再多付一分錢;第三,GRE工作不力,大家法庭上見。

其實蘇珊也知道第三條隻是恫嚇,根本難以實施。GRE和銀河簽訂的服務合約中有許多芝麻小字,已把所謂“調查不力”或“信息不實”等問題為GRE免了責。即便項目的尾款收不到,對於年營業額上千萬美金的GRE中國分公司,這區區幾萬元壞賬也實在算不得什麽。

然而蘇珊是準備好了要小題大做的,誰讓這件事落在了Steve頭上。

還是在當天晚上,李懷安把Steve送回住處,卻並沒有留下。Steve本建議他留下的,他也有些猶豫。但他畢竟是成了家的人,老婆於曉琳還在CBD的豪華公寓裏——未必在等他。但畢竟是在的。而且公寓裏的用人是很喜歡多嘴的。他徹夜不歸,多半會傳到父母耳朵裏。命運就是一場悖論。十一年前,在安娜堡午後的河邊,他曾經說過:我不想回家,因為回家就得結婚、生子。可十年之後,他結了婚,生了子。婚姻和龐大的林氏家族好像一副巨大的鐐銬,把他死死銬牢了。

Steve默默地把李懷安再送出小區。李懷安讓他留步,說:“你自己走回去我不放心。”Steve笑答:“我是幹什麽的!不放心的,該是我。”李懷安笑道:“我明早再來。這樣我們都放心。”

*

李懷安在計程車上,試探著打了個電話給馮軍的秘書,本想探一談口風,看看馮軍接到匿名信後是何反應。沒想到對方接起電話就直接問:何時能籌好青島項目的預付款?

李懷安吃了一驚,沒想到見效這麽快。心中豁然一陣輕鬆。盡管對方獅子大開口,預付款就要總項目款的50%,而且隻有兩周時間,這是馮軍能給的最大期限。兩周籌集十幾億港幣,林氏需動用一切資源。不過這也並非不可能。開個新聞發布會,展示一下和中原簽署的意向合約。新聞一發,銀行也都樂於貸款。股票估計也要翻幾番。

李懷安連忙打電話給父親通報,另一層意思也是希望父親不要再理會GRE。父親的態度卻並沒預期的興奮,也沒追問任何細節,隻反問道:“馮軍有沒有接受‘感謝’的意思?”

這一句果然問到了李懷安最拿不準的地方。剛才和馮軍的秘書通話時,他的確提了好幾次“以表謝意”,馮軍的秘書卻都嚴詞拒絕了,毫無半推半就的意思。對方甚至斷然拒絕了林氏董事長麵見馮軍的請求。當前的形勢自然有些敏感:喬昆剛因被對手抓住了受賄證據而“退位”,馮軍總不能立刻就重蹈覆轍。但李懷安心裏明白,馮軍的胃口不該比喬昆的小。隻要他一天不開出價碼,林氏就一天不能踏實。

李懷安把自己的擔憂向父親坦言,林董事長沒讚同也沒反駁。話鋒猛然一轉:“一個小時之前,你是不是給我傳了一條短信:陳嘉康是奸細,立刻轉移黃美珠。”

“是。”李懷安心中一緊。剛才隻顧著發短信提醒父親,竟然沒想到該編個怎樣的故事。

果然,林董事長的聲音愈發陰沉:“你剛才在哪裏?做了些什麽?”

李懷安愈發慌了。他幾乎確信,父親已經得知今天在高速上所發生的事情。他想不出借口,隻有難堪地沉默著。

父親突然又說:“為什麽不告訴你老婆一聲?一直都沒消息!她在四處找你!”

李懷安鬆了一口氣,心中卻又泛起一陣煩悶,低聲嘟囔道:“她什麽時候想到過我?”

林董事長怒道:“你自己一天到晚不著家,從來不關心你老婆,還有臉說這樣的話嗎?”

李懷安頓時不敢再多言,沉默了片刻,心中卻又隱隱翻起波浪,一波強過一波,終於怯生生開口:“爸,我……我要離婚!”

“混賬!”父親低聲咆哮。

李懷安卻突然感覺一股氣頂上胸膛。他自己都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決絕地說:“這麽多年了,您和媽都清楚,我們根本沒有感情!”

林董事長吃了一驚。在兒子麵前,他的話就是聖旨。隻要他稍稍動氣,兒子必定會服服帖帖唯唯諾諾。這是從小打出來的習慣,這麽多年從沒動搖過,此刻卻怎麽突然破了例?

電話裏一片寂靜。李懷安也被自己的反應驚呆了!他居然反抗了!他已記不清上次反抗是什麽時候。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國中還是國小?他記得的隻有皮開肉綻的痛和三天沒飯吃的饑餓。

還是林董事長先開口,咬著牙低聲道:“明天就回台北來!回來再說!”

林董事長掛了電話。李懷安心中一沉,然後是他最熟悉的惴惴之感。可出乎他的意料,這次那感覺並沒停留很久。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猛然注入體內,就像喝下一大口白酒。可他並沒有喝酒!李懷安飛速掏出手機,內心的激動使指尖微微顫動。他得給Steve發一條短信,告訴他明天不能見麵了。但那僅僅是暫時的!

可李懷安剛剛掏出手機,手機就自己響了。竟是Steve發來的短信:“明早不要來找我。我去日本兩天。我們都保重,別讓彼此擔心!”

4

下川直子其實算得上是個正派女人:有高尚的職業,穩定的收入,良好的生活習慣;工作起來廢寢忘食,很少去酒吧或者夜店,對男人認真而執著。可她的麻煩就來自這最後一條。一旦選錯了男人,就會萬劫不複。

GRE東京辦公室負責人馬克就是這樣一個錯誤的男人:他不是日本人,他不懂也不想弄懂日本禮儀,他有老婆孩子。對於直子而言,前兩項尚可接受,但最後一項卻是致命的。而對於直子的父母而言,三條都是致命的。

所以直子把馬克藏在父母親朋之外。當然馬克也把直子藏在自己的老外朋友圈子之外,為的是避免讓美國的妻子知道。兩人如此躲躲藏藏,轉眼就是三年。直子用三年的青春,體驗了為愛情不顧一切的滋味。但三年之後,愛情卻漸漸發生了變化,不再是直子起初以為的愛情:愛情變作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有軌電車或壽司便當,表麵的便捷中隱藏著諸多不便;初嚐的甜果漸漸腐敗變質。直子早就在理論上理解這種變遷,心理上卻對現實體驗無比厭惡;就像每個人都在理論上接受衰老和死亡,輪到自己時卻總要驚恐萬分。

這種厭惡在某些日子變本加厲。比如今晚——直子的生日。

其實馬克從來不曾記得直子的生日。她不同於西方女性,從不向男友明示或暗示對自己重要的東西。她希望他主動。公司員工的生日根本無需動用商業調查的手段。他卻從不曾留意。直子沒有表現任何不滿。日本女人的不滿就如同她們的願望,頂好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的。

這種不滿到了第三年,其實已經淡化成了一種理所應當。內心攪動的痛楚漸漸消失,隻剩一片荒蕪。即便是這剩餘的荒蕪,和馬克的關聯也越來越牽強。這空虛是歲月締造出來的,不論馬克是否存在,青春總是要漸漸凋零的。

所以在第三年的這一天,直子小姐加班後並沒直接回家,而是獨自找了一間小酒屋,用酒精灌溉心中那片荒蕪。酒屋的空間並不大,頂多容納十幾位客人。老板煙熏火燎地做著燒烤,老板娘手舞足蹈地招呼客人。若在平時,直子最討厭身上附著的燒烤氣味,但今晚有酒精為伍,這黏膩的熱氣卻很讓直子小姐受用。兩周前GRE亞洲區培訓的最後一晚,那料理店包廂裏也曾充斥類似的氣味。要說此刻有什麽小缺憾的話,那就是少了那撩人的古龍水氣味。

兩周以來,直子時常想起那個英俊機敏的男人,略微超過了她應該想起他的次數。Steve隻不過是馬克安排給她的有些曖昧的任務:看清他,看牢他;一樣也沒能完成。馬克並沒有責備她。因為分配給她這份任務,原本就是有點兒虧欠她的。直子也充分明白這一點,所以縱容著自己隨便地想起Steve,以此作為對馬克的報複。反正Steve近期都不會再在日本出現,怎麽想都是安全的。Steve現在不僅是馬克的眼中釘,同時也是羽村家族的“通緝犯”。Steve該是她的敵人。想到這裏,直子小姐有些小小的遺憾。或許是酒精的作用。酒精原本就善於使感情更奔放。直子自以為喝得並不多,足以讓她清醒安全地搭乘電車回家去。

直子把眼睛閉上,細細玩味著心中那一點點兒遺憾,幻想著這些遺憾也在Steve心裏生出來。即便相隔千裏,不是也有心靈感應一說?徹底清醒的時候是不會相信這些的。何不借著酒勁兒,讓幻想變得像真的一樣?

感應果真就來了。直子小姐仿佛聞到了古龍水的氣息,透過燒烤的煙霧,隱約而飄渺。酒精真是個神奇的魔術師!直子小姐把眼睛閉得更緊,更努力地聞著,古龍水的氣息瞬間清晰濃厚了。她隻覺麵前一股熱流,猛然張開眼睛,一張男人的俊臉正對著她微笑。

直子心中一驚,瞬間恢複了理智,知道這並非幻覺或心靈感應。Steve活生生地就在眼前!他回東京來了,而且主動從自己眼皮底下冒出來。他難道不害怕嗎?

直子倒是有些怕,不知這男人到底打的什麽主意。隨即又覺得自己可笑,好像中國傳說中那個好龍的葉公。

“直子小姐,最近好嗎?”

Steve微微頷首,風度翩翩。仿佛是邂逅了他所尊重的女人。理想中的東方男人。酒精暗暗對直子小姐收複失地:管他怎麽樣呢?就算變成他的囚徒也無所謂,那正是對馬克進一步的報複:“Steve-san,真是令人吃驚呢!您不擔心嗎?”

“哈,親愛的直子小姐,我有什麽可擔心呢?即便您立刻就打電話給您的老板,我也絕不逃跑。我隻有最後一個請求:讓您親自看守我。做您的囚徒,該是一件快樂的事吧。”

“Steve-san,您真會說話!不過,您到底為什麽來東京呢?”

“我喜歡東京。上次不是說了?”Steve眨眨眼睛,故意把臉貼近直子小姐,使她感受到一種可愛的危險,“我陪你喝兩杯?”

直子小姐輕輕推開Steve:“你真不怕我告訴馬克嗎?”

Steve輕笑:“你這會兒聯係不上他。再說,告訴他什麽?我來替他完成本該由他來做的?”

“什麽是他該做的?”直子小姐揚起美麗的細眉。

直子小姐鼻子一酸。她深知這是酒精的緣故。若在平時,一個“敵人”的雕蟲小技怎能打動得了她?然而此刻,酒精就如同這男人身上的古龍水一樣,正入侵她身體的每個細胞。她並沒有太醉,也沒有徹底清醒時的矜持。何不再演一場戲,就像兩周前演過的那一場。酒精讓她輕鬆入戲,是她自己不願意從戲裏出來。她鳳目微闔,從牙縫中擠出一句:“你們男人,不是都一樣?”

Steve輕聲笑道:“嗬嗬,我早就說過,你非常聰明!你猜馬克現在在哪兒?”

直子小姐撇撇嘴:“誰知道?在哪裏喝酒?”

Steve微笑著搖頭:“No!你看,我剛才說過了,你這會兒聯係不上他。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在飛往衝繩的航班上!你們辦公室在做什麽有關衝繩的項目嗎?”

直子小姐沒回答這個問題。她是東京辦公室的二把手,她心裏很清楚,當前沒有任何有關衝繩的項目。衝繩是全日本工業產值最低的縣,基本就是美軍基地外加度假地。更何況今天是周五。馬克是極少利用周末時間工作的。可她沒必要把這些告訴Steve。她雖然有些醉意,但心裏還是清醒的。直子小姐不屑道:“他和我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了。他是你老板。不是嗎?”Steve使用疑問的口吻,可答案卻早在眼睛裏,“直子小姐,最近馬克一定對你的工作很滿意吧?突然賣掉了那麽多的項目?”

直子一愣:“你是什麽意思?”

“哦?難道您還不知道?”Steve故作驚訝,從西服上衣裏掏出黑莓撥弄幾下,遞到直子眼前,“這是紐約總公司係統裏所記錄的東京辦公室最近兩周的新項目訂單。您新開了兩千萬美元的項目呢!”

直子愕然道:“這些不是我開的項目!”

“可它們都在您的名下!”

直子把眼睛徹底瞪圓了:“可我從來都沒聽說過這些項目!還有這些客戶!我根本不認識這些人!”

“直子小姐,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Steve攤開雙臂,故意做出誇張的表情,“日本公司裏就隻有馬克和您有機會賣項目,可好端端的,他為什麽要把自己的業績都送給您呢?您實在是太謙虛了!一個月就為公司掙了兩千萬美元!”

“不!這些項目和客戶都不存在!”直子小姐喊出這一句,整個人突然怔住了,望著吧台上的調料瓶子發起了呆。

Steve突然壓低了聲音,湊近直子耳邊:“不存在?也就是說,是假合同?但是……讓你來扛?”

直子抬頭瞪著Steve,目光中充滿了驚恐。

Steve卻微微一笑,突然調轉了話題:

“瞧瞧!跑題了!剛才說到哪兒了?衝繩?馬克為什麽要去衝繩呢?肯定還是去工作的吧?不然的話,為何要帶上你們辦公室新入職的麗香小姐?”

“Steve-san,我知道你想要什麽。證據就在馬克的電腦裏。他今天下班走得很急,電腦還在辦公室裏。我有公司的鑰匙和門卡,也知道大門的密碼。就看你敢不敢相信我!”

“我一貫不相信美麗的女人。”Steve又眨眨眼睛,“但你,是個例外。”

“很好。鑰匙和門卡都在我身上,不過,我不能親手交給你。畢竟,他還是我老板。”直子故意挺高了胸膛。

“那是要我自己來拿?”

“當然。不過……”直子小姐咬了咬嘴唇,眼中閃過一絲柔媚的光,“帶我到你酒店的房間裏去。”

5

直子醒來之時,房間裏隻有微微的一線光。直子費了些工夫才想起自己在哪兒,為什麽到了這裏,心中猛然一陣慌張,像是不小心打翻了東西;但隨之而來的,又是切除了殘肢後的痛快。痛而且爽快:三年的疲憊和煎熬終於結束了。

直子眼前的微光突然消失了。一個低沉而甜蜜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親愛的,門卡和鑰匙放回你包裏了。房費也付清了。你再多睡一會兒。”

直子抬手抓住Steve的胳膊:“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

“你在等誰的消息?”

Steve提了提眉毛,用目光作為提問。直子小姐笑道:“Come on,別裝了!昨晚,你一直在看你的手機。能讓一個男人在**的時候都記掛著的,會是誰呢?”

Steve聳聳肩:“我是個對工作認真負責的人。”

“哈哈!”直子仰頭大笑,細白的脖頸子在兩條鎖骨間爍爍地湧動。Steve俯下身去,在那流動的白光上輕輕一吻:“親愛的,我必須得走了。”

直子止住了笑,輕聲道:“替我向他問好。”

“誰?”Steve不解。

“住在你身體裏的另一個人。”直子眨眨眼,“不是你說過的嗎?那個小孩子,Steve的敵人?”

“啊哈!”Steve突然反應過來。

“告訴你一個秘密!”直子向Steve伸出手指勾了勾。Steve把耳朵湊近她。她把嘴再湊近一些,“別騙你自己了。他就是你。我能從你的眼睛裏,看見他。”

Steve微微一怔,隨即低頭一笑,用指尖輕點直子的鼻尖,“親愛的,照顧好自己。”

*

十分鍾之後,Steve登上開往成田機場的列車。到東京尚且不足二十四小時,此行的任務已經完成了。馬克電腦硬盤的複製品就在他的背包裏,回到北京就會立刻找專業人員進行分析。當然不是GRE的專業人員,這件事至少目前需向全公司保密。

然而現在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下川直子會針對這些新冒出的“客戶”展開背景調查,目的當然隻有一個——證明他們都不存在;這調查其實很簡單。用不了幾天時間,一份匿名檢舉報告就會發到每一位GRE董事會成員的郵箱裏。其中不但有直子的調查結果,亦有馬克電腦的硬盤分析結果。GRE的大股東們立刻就會意識到,一家全球聞名的反欺詐調查公司,竟然成為了內部員工欺詐的受害者。這是有望登上《華爾街日報》頭版的消息。

當然,GRE的董事們為了避免這個結果,一定會接受任何息事寧人的方法,比如讓老傑森下台,換尼克來做CEO。畢竟傑森的罪名還不止縱容親信欺詐公司兩千萬美元這一條;阿富汗的項目不是還剛剛出了幾條人命,損失了幾千萬?

然後尼克會做出一係列高層調整,包括請蘇珊走路,加封Steve為中國區的負責人;而直子小姐則將成為東京辦公室的負責人——如果董事會仍打算保留這個賠了兩千萬美元的辦公室的話。

當然,這些隻是尼克的承諾。Steve並不打算就其實現的可能性多想。他就隻完成自己可控的部分——到東京收買直子小姐,並取得馬克的罪證。是傑森和蘇珊逼他背水一戰。其實現在並非最佳的作戰時機,有些事情讓他分著心。若是在以前,除了工作,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分心的。他感覺自己越來越不是自己了。

列車高速行駛,東京密集的樓群被甩在身後。窗外換作被分割成許多小塊的田野。Steve再次掏出手機——這動作已做了無數遍,就連欲仙欲醉的直子都能看在眼裏。手機短信記錄裏卻仍隻有他發出的那條:

“明早不要來找我。我去日本兩天。我們都保重,別讓彼此擔心!”

為何沒有回複?他遇到了危險?

離開北京後的二十四小時裏,Steve已經通過服務商檢索過多次——北京並未發生重大的人身傷亡事件,但檢索結果並不能完全排除遇害的可能。想到這些,Steve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飛回北京。

Steve把手機決絕地塞回衣兜,暗暗發誓再不要無故掏出來。可手機卻偏偏在這時振了振,像是對那粗魯動作的反抗。Steve忙又把它掏出來。果然是一封短信,卻來自一個長長的陌生號碼。以00886開頭,是台灣的區號。

Steve瞬間撥通了旅行公司的電話,仿佛並未經過大腦。

“請把從東京到北京的航班取消!我要一張從東京去台北的……”大腦這才開始運轉:尚不知阿文遇到了什麽麻煩,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赴台?不如借此機會試試“小三通”——從廈門搭船到金門,再從金門搭乘島內航班到台北。不通過台北桃園機場的海關進關,或許能減少不少麻煩。Steve對電話裏的小姐說:“對不起,我改主意了。不要去台北的,要東京到廈門的機票。航空公司和票價都無所謂,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