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將計就計

1

“小李呢?今天又沒來?”

林氏集團北京分公司總經理陳嘉康一隻腳剛踏進公司大門,就對著秘書小姐嚷嚷。東方新天地的寫字樓原本房頂過低,陳總經理又天生是個大嗓門,把秘書容小姐的耳朵震得嗡嗡作響。

“陳總好!小李來了!他給您買咖啡去了!”容小姐連忙起身,忙不迭地回答。陳總昨晚已經發過一頓脾氣了,吵得她很是心慌了一陣子,還影響了下班時間。今天生怕陳總再來這麽一頓。

陳總原本在台北出席董事會議,昨天卻提前一天回到公司。不巧新來的總經理助理李懷安無故缺勤,算是被陳總逮了個正著。其實本來容小姐並不知道李總助昨天沒有上班,她和這公司裏的大部分人一樣,根本就不在意李懷安在做些什麽。一個新調來的總助,入職時又趕上總經理在外開會,能有什麽可做的?而且陳總本來也不像是很需要助理——上一個助理休產假兩個月了,也沒見陳總有任何不方便。反正全公司幾十個人都是他的助理,想用誰就用誰,想罵誰就罵誰,脾氣像是揣在兜裏的,隨時就能掏出來,沒有助理絲毫不妨礙他罵人罵得盡興。

但是,“竟然無故缺勤!”這話從陳總嘴裏叫出來,讓人感覺無比嚴重。台灣人的脾氣是不是都不夠好?嗓門是不是也都特別大?容小姐是很靠後的80後,沒趕上北京CBD裏到處都是港台老板的年代。如今本土海歸已經後來居上,但林氏集團畢竟由台商家族控製,分公司裏多一些台灣老板也很正常。

容小姐其實並不關心台灣老板都怎麽樣,就連陳老板的未來她都毫不關心。她最關心的,就是不要讓陳老板有機會在她耳邊嚷嚷。她心裏其實暗暗對李總助有些同情——天天和和氣氣唯唯諾諾的,一看就是常年受領導壓迫。其實身材和長相還算不錯——容小姐一向迷戀帥大叔,好像張涵予那種的。當然這位李總助差得太遠,衣著發式毫無品位,一看就是剛從外地進京的中年屌絲。

容小姐隔著公司玻璃門看見李懷安鑽出電梯,手裏空空的什麽都沒拿,心中暗暗叫苦:她好心給他出主意,叫他按照陳總的喜好去買杯特製的咖啡,他卻空著手回來。這不是要把她也牽連進去?屌絲就是屌絲,難怪聽說他在林氏工作了快十年,調來調去地換了許多部門和地點,卻始終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如今來給陳總當助理,算是攤上全公司最爛的職位了——誰不知道陳總是所有分公司經理裏脾氣最臭的?

好在陳總正撇著嘴往公司裏走,沒留意背後出現的李懷安。容小姐趕忙笑嘻嘻目送陳總往裏走,心想隻要陳總不在,總有辦法補救。可沒想到李懷安不是一般的沒眼力見兒,偏偏著急忙慌地按門鈴。容小姐又驚又氣:不但沒買咖啡,居然連門卡都沒帶?

陳總果然停住腳步回頭看。容小姐眼看李總助大難臨頭,正準備要用手指堵耳朵,陳總卻並沒發作,隻氣哼哼衝著容小姐說:

“趕快給他開門嘛!”

*

李懷安被陳總叫進了辦公室,容小姐的心一直懸著,不知陳總會不會過問咖啡的事。容小姐可不想讓別人覺得她是在故意包庇李總助。一個誰都不熟悉的新同事,偏偏又是個屌絲帥大叔,別人說不定要說她犯花癡。容小姐到了認真找對象的年齡,這種名聲是不能傳出去的。

容小姐找機會故意從陳總辦公室門外經過了幾回,萬分小心著不讓高跟鞋發出多少聲音來。其實容小姐的顧慮是多餘的,因為陳總正火冒三丈,就算門外經過一輛救火車,他也未必能注意。

“你昨天去哪裏了?為何沒有請假?”陳總盡量把小眼睛睜大,仿佛這樣才有足夠的震懾力。

“真的對不起!我昨天不是很舒服,所以提早回家去休息。”李懷安滿臉堆著笑,低頭看自己的皮鞋。皮鞋鞋麵上抹著一層灰,不知多久沒擦了。陳總並不常注意員工的皮鞋,但此刻注意到了,就恨不得立刻請這位姓李的走人。總公司怎麽調來了這麽一位?肯定是在東莞待不下去了!

“那也得請假嘛!我不知你在東莞公司怎麽上班的,我這裏絕對不可以!”其實陳老板這裏無故缺勤的人並不少,隻在於是否被他碰到。

“陳總對不起!以後絕對不會了!絕對不會了!”李總助加大笑容的幅度,像是要把皺紋裏那些黑影子都擠出來。但陳總仍是無法釋懷!昨天被董事長在電話裏訓斥,好像生吞了一隻活臭蟲:“你公司裏有人翹班你知道嗎?快滾回去給老子查清楚!”林氏家族第二代掌門人是戎馬出身,罵人也有拳頭的威力,幾乎把正走出機艙的陳總打了個跟頭。陳總隻好放棄了出差回來偷半天閑的打算,從機場一溜煙“滾”進公司。全公司的人出奇的全,唯獨隻少了一個——新來的助理李懷安。陳總想不通,年邁的董事長身在台北,他怎知北京分公司裏有人沒上班?

“從明天起,你必須上下班打卡,手機24小時開機!聽到沒?”

這是陳總自己想到的。在一大通長篇大論的訓誡之後,他總要找出些具體措施作為懲罰,也好向董事長匯報。公司早就安裝了打卡機,卻並未嚴格執行打卡製度。其實陳總也覺得此事小題大做;但目前公司正在實施一項極其秘密的計劃,秘密到幾萬人的公司就隻有幾個核心管理層才知道。這種時候董事長總是格外敏感易怒,陳總可不打算此時去撞槍口。

身為董事長的左膀右臂,陳總當然也在知情者行列,卻也隻了解他需要了解的部分——和大型國企中原集團的高層公關。林氏集團在北方並無項目,北京分公司的重要功能就在於公關。此任務事關一項重大工程的招標——青島地皮開發項目。這是公司近年來遇到的最大規模的項目,是進入大陸市場的關鍵一步,也是和林氏的死敵香港銀河集團的殊死之爭。董事長誌在必得,林氏的所有大股東也誌在必得,但中原集團卻似乎並不傾向於林氏集團。所以陳總壓力巨大,未來說不定還有很多要被董事長痛罵的機會。

“是!”李懷安用力點頭,畢恭畢敬。越是順從就越可氣,陳總簡直想要踹他兩腳。這樣的人也配當他的助理?陳總昨晚看過他的人事檔案:大專畢業,整整打了十年的小工。陳總懶得再多看他一眼:“出去!”

*

李懷安深鞠一躬,像是在向遺體告別,轉身退出總經理辦公室,輕輕帶上門。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嗬成,仿佛重複過千百遍了。陳總的責罵早在他預料之中,其實完全不算什麽。比這凶猛百倍的責罵他也能同樣安安穩穩地笑納。這本事是在童年練就的:常常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巴掌蓋下來,眼前一黑,一團金星在錚鳴中飛舞。

李懷安轉過身,見到迎麵走來的前台秘書容小姐,嬌小的玉臉上有三分的埋怨。李懷安忙笑臉相迎:“那家咖啡館的機器出了故障,我又不能多等。讓你擔心了,真不好意思!”

容小姐的臉上起了紅暈,小嘴也扭成奇怪的形狀,像是生氣,又像是要笑。李懷安又補上一句:“快到午餐時間了,我下樓去買三明治。我幫你選一隻軟的帶上來?”

容小姐撲哧一聲,忙用手去掩嘴巴,好像要打噴嚏,臉上的紅暈更濃,心裏怪他隻說要帶三明治,卻並不邀請她同去。等她調整好了呼吸,李總助已經出了公司大門,鑽進一架擁擠的電梯。電梯裏人滿為患,都是忙著去吃午餐的上班族。電梯每層必停,卻沒能再多上一個人。好不容易熬到了底層,李懷安隨著人流湧出電梯,頓覺一陣輕鬆,鼻息中卻突然有了一些微妙而熟悉的氣味,正待琢磨曾在哪裏聞到過,耳邊突然響起一個更加熟悉的聲音:

“阿文!”

2

Steve穿著黑色正裝,係黑色領帶,別著金色袖扣,帥得仿佛時裝廣告裏的模特。他麵帶微笑,視線穿過層層人群。他是專程來找阿文吃午飯的。

林氏集團北京分公司的真正運營地點在東方新天地。國貿23層的辦公室永遠鎖著門,這些對Steve早不是秘密,想必李懷安也能猜到。但他還是一臉錯愕。以往都是他找借口和Steve在國貿“偶遇”,今天卻是Steve主動等在東方新天地,還主動稱呼他很久之前的名字。

Steve喜歡**,開門見山,從不會為了麵子尋找低劣的借口。

Steve把奔馳一路向西開,並不言明餐廳的位置。李懷安知道餐廳很遙遠,早已超出工作午餐的路程範圍。但他並不過問,任由Steve往前開。沉默了一陣子,畢竟還是需要找些話題。車子正好經過天安門,李懷安想起九年前第一次乘車經過這裏,遠遠看見紅旗飄舞的廣場,心中竟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但車駛近了,見到被五光十色的遊客所包裹的軍人們,臉上稚氣還未消,他立刻就不覺得可怕了,隻覺軍裝很帥,軍人們和台北總統府的憲兵有幾分相似。

“記得嗎,在安娜堡,你提到過的《小人國》的故事?”李懷安邊說邊看著車窗外。

Steve微微點頭。記憶庫裏,阿文的確曾給他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兩個互為仇敵的小人國,原本是一模一樣的微型人,卻因打蛋的方式不同而常年開戰,一邊堅持要從大頭打破雞蛋,另一邊則堅持應該從小頭打破。這是不是巧合?李懷安偏在此時提起這故事——他們正並肩從這寓意深厚的宏偉建築前經過,兩人都已接近不惑之年。“打蛋的分歧”其實是越來越明顯了。

“以前怎麽從沒聽你提到過天安門?”李懷安又問。聲音比平時低沉,臉迎著陽光,慣有的笑容倒是消失了。Steve心裏明白,是剛才那一聲“阿文”產生了某些特殊效果,計劃正在順利進行。Steve微微一笑:“以前我都提到過什麽?”

“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你每次提到北京,都不是天安門,也不是長城、天壇或者頤和園什麽的,反正從來不是明信片上的那些。記得你提到過一座廟。應該是在郊外?”

李懷安對北京並不太了解。他隻去過天壇和頤和園。那裏也有像廟一樣的建築,但過於富麗堂皇。夏冬曾經提到的地方雖然也富有詩情畫意,卻總有一些淒淒冷冷的感覺。也許那本來就是夏冬的色調。但那色調現在卻徹底不見了,好像一棵藏在森林陰影裏的小樹,變成了博物館聚光燈下的水晶雕塑。

Steve默然一笑,用調侃的語氣說:“我曆史不好,對名勝古跡也沒多少常識。”

“可你喜歡旅行,不是嗎?”李懷安也笑了,卻和以往不同,這次仿佛是從心裏笑出來的,“記得你總能注意到美麗的風景。”

Steve長出了一口氣,用力向後仰了仰頭,頸椎發出輕錯之聲:“真想休個假,出去玩玩!”

“很辛苦是不是?”李懷安流露出關切的表情。

“還好了。”

“那就休假好了!出去玩玩!”

Steve突然心生一計。但現在不是時候。兩人都過於清醒,思維都敏銳而謹慎。他扭動方向盤,把車子駛下高速。

“我們快到了。”

車子繞過一個轉盤,駛上一條被綠樹掩映的窄路。路的盡頭是一座巍峨的山巒。最近幾年北方常常鬧霧霾,像李懷安這種不夠了解北京的人,常常忘記北京和台北一樣,背景裏其實是有山的。

Steve把車拐進路邊的停車場。停車場邊上是一座公園的大門,門上釘著幾塊牌子。李懷安飛速掃了一眼,看見“植物園”幾個字。抬腕看看手表,離開國貿已有近一個小時了。

李懷安隨Steve下了車,兩人沿著公園棧道前行,穿過很大一片綠樹花海。Steve不提午餐,李懷安也不好意思提,盡管他的確有些饑腸轆轆了。

路是平的,盡管就在山腳。天並不是十分晴朗,蒙著淺淺一層霧靄。山間有幾片薄雲,高高低低地浮著。秋天尚未真正開始,空氣中隱藏著黏稠的熱度。兩人脫掉西服外套,手臂有了些事情可做。Steve順手扯掉領帶,解開領口的扣子,襯衫袖子也挽起來。李懷安卻仍係著黃領帶,燦燦地在胸前搖擺。

Steve抱怨了一句天熱,李懷安認真地附和著,仿佛天氣的確是重要的話題,必須達成共識似的。天氣卻並不在意,兀自熱著。

談完天氣,兩人沉默了一陣,走出幾十步,李懷安側目偷看Steve,見Steve也在看他,不由得一陣尷尬,臉上立刻又浮現出一貫的笑容,嘴也微微張開了,卻又不知說些什麽,出口的竟是個響亮的噴嚏,隻覺天昏地暗,金星亂冒。待視覺恢複之後,方才留意到路邊盛開的鮮花。隻聽Steve輕聲問:“這麽多年了,還沒好?”

李懷安臉色泛紅,鼻子變本加厲地一陣酸,又是一個噴嚏。鼻道頓時堵死了,的確是要過敏的節奏。說來也奇怪,最近幾年並不明顯,此刻卻突然犯了。就像鼻子也突然有了回憶似的。每當路過密大的那間實驗室,他總是一路打著噴嚏,走進去隨便找些話題。夏冬那張蒼白的臉上,會浮現短暫的笑容,然後忙著再去看電腦,認真得仿佛那實驗課題全是他的,反倒是那叫作Steve的博士研究生在為他打下手。現在他居然也叫Steve,倒像是為了證明多年前的錯位是很有些道理的。

“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Steve待李懷安立直了身子,突然改變了話題。李懷安順著Steve的目光看去,麵前是一座紅漆門樓,上書“智光重朗”四字。李懷安搖搖頭。Steve解釋道:“若想得到大智慧,需要對佛法徹底領悟。你悟了沒有?”

李懷安頓了頓,像是電腦在費力地處理程序,過了片刻,才搓著手答:“天生愚鈍,想必是沒悟。”

“愚鈍,還能得到UCLA的博士全獎?”Steve突然來了興致,打算故意逗一逗他。他以前並不愚鈍,現在倒真有一些。

李懷安抬眼看Steve,看到一張活潑的笑臉,雙眼閃閃發亮。李懷安心中一震:多久沒見到這張笑臉了?水晶雕塑竟然活過來了。他連忙低垂了目光,嘿嘿笑道:“都輟學了。還不愚鈍?”

“但我怎麽記得輟學也不是壞事?大家還為你慶祝來著?”

Steve睜大眼睛,臉上的頑皮又增添了幾分。李懷安臉漲得更紅,雙手絞在一起。他突然意識到了危險:話題正朝著他必須回避的方向發展。他用力地皺起眉頭:“嗨!那些不過都是浮雲。到頭來還不是什麽都沒有?不說這些!”

Steve不再吭聲,眯起眼注視李懷安,目光中很有些深遠的意味。李懷安更加緊張拘束,仿佛做了錯事,被人抓了個正著。Steve卻又收起目光,抬頭眺望門樓深處,雙手合十道:“如此說來,你倒是悟了。”

兩人穿過門樓,沿石徑繼續前行,迎麵是一座古刹。李懷安看清了寺名:臥佛寺。吃驚道:“這是不是你以前提過的那座廟?”

Steve笑道:“廟並不重要,倒是附近有一家飯莊,味道很是不錯。不過,既然來了,要不要去裏麵拜拜?”

李懷安自然是連連點頭,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Steve暗覺好笑:越放鬆越好。

兩人走進廟門,穿過層層殿堂。最內側的正殿裏有一尊側臥的巨佛,手撐著頭,雙目微闔,似睡非睡。Steve原本閑庭信步,走進這一間殿,表情卻頓時肅穆起來,笑意也消失了。李懷安本以為Steve要拜,Steve卻連腰都沒彎一彎,就隻站著凝視臥佛,嘴唇抿緊了,渾身僵硬如石,唯有垂落的右手手指,微微地勾了勾,好像是要抓些什麽,卻又抓了個空。

李懷安的心也跟著一空。

Steve轉回頭來,凝重表情轉眼已消失了,似笑非笑道:“餓了吧?還是去吃飯吧!”

*

李懷安隨著Steve走出寺廟大門,向左一拐,穿入一扇小門,果然有一家餐廳,雖算不上豪華,卻也算得上寬敞。Steve選了牆角的位置,並不靠窗,光線也並不好,而且緊挨著兩個正在大聲喧囂的男人。李懷安沒有任何異議,盡管四周還有許多空著的位置。

那兩人一胖一瘦,大約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紀,正在高談闊論,像是在籌劃什麽巨大的項目,投資是上億的,李懷安不禁多朝他們看一眼:桌上隻有兩盤小菜和兩瓶啤酒,還有另外四隻空瓶子,該是喝得正歡,胖的那一位一隻腳趿著半隻皮鞋,皮鞋的另一半被冒出來的腳跟給擋住了;另一隻腳整個都在外麵,套著半隻襪子,另一半褪掉了,露著皺巴巴的腳跟子。

李懷安忙把視線轉開,生怕看到更破壞食欲的東西。近年來他常光顧北京,才發現北京人大都愛說話,而且話題都很龐大。在此之前,他曾以為北京人都沉默寡言、靦腆細膩,難得豪言壯語,更不輕易做任何承諾,偶爾表述一些感情出來,要用顯微鏡才能看得到。後來他才明白:原來他設想中的北京人,就隻有夏冬一個。

然而過了這麽多年,夏冬也變了。

時間久了,人都會變的。有時連自己都不能辨認鏡子中的自己。人生就是一場不斷擴大的戲劇,隨著年齡增加,場景不停增加,角色也在增加,但演員卻始終隻有一個,需隨時更換戲服,轉換聲線和語氣。演得不夠好,會被觀眾哄下台去;演得足夠好,真的騙過了觀眾,卻常常又要孤孤單單,淒淒委委地自責一輩子。

Steve叫了一瓶紅酒。李懷安笑著反對。反對當然無效。Steve的語氣就像是命令:“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怎能不讓我敬你一杯?”

“嗨!哪至於呢?那算什麽!不用提了!”李懷安喃喃著,語氣並不如何光明正大,盡管的確是他救了Steve。

“不喜歡欠人情!”Steve親自為李懷安斟滿了一杯。這倒是真話。十幾年前就如此。那時Steve還是赤貧的留學生,每月所有的夥食費也不過一百美金,卻也斤斤計較,絕不肯虧欠別人一分錢,這“別人”裏自然也包括阿文。但此刻Steve提到“救命之恩”,絕不是打算要再寫一張支票給他。他們早不是同舟共濟的“哥們兒”。Steve想要一個答案。

李懷安麵露難色,不知這酒到底該不該喝。

Steve卻善解人意地抿嘴一笑:“放心!我不提!”

Steve也給自己斟滿一杯:“我敬你一杯!”說罷一仰頭,一飲而盡。李懷安本想攔一攔,提醒他今天還開了車,卻已經來不及。隻有尷尬地擎著自己那杯,不知到底該喝多少。

Steve卻又為自己倒滿了,紅酒眼看隻剩下半瓶。

“你確定要喝這麽多嗎?你的駕駛記錄可不太好呢!”話一出口,李懷安有些後悔,連忙滿臉堆笑,慌亂中竟把杯中的紅酒也喝光了。這話其實是有根據的。十一年前,夏冬的確曾經開車翻下土坡。那件事是不該隨便被提起的。

Steve哈哈一笑,為李懷安斟滿了酒,再把自己的杯子舉起來:“對啊!還有那一次!多虧了你的精心護理!所以我欠你的更多了!這麽多年,還不知你要收多少利息!”

李懷安再次漲紅了臉,並不全是因為酒精。他並沒有那個意思,卻不知如何分辯。他的確連夜從洛杉磯趕回安娜堡,在醫院裏忙活了一陣子。夏冬醒過來,一眼看到一頭短發——他正彎著腰為夏冬捏腿。護士說過,長時間臥床不動,腿部容易形成血栓。他已連續兩天沒睡,眼窩又黑又深,腮幫子也癟了下去。但那不是為了讓夏冬感激他的。

Steve當然明白。他不會錯過這個讓李懷安喝酒的機會。

Steve再次一飲而盡,隨即再為自己斟滿。連著三杯紅酒,臉色變得煞白,眼白裏卻出現了血絲。李懷安知道應該阻攔,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隻能默默地再為兩人斟酒,好在瓶子裏的酒已經光了。

Steve突然起身,手捧酒杯,張大紅腫的眼睛:“阿文!我沒喝上你的喜酒,這杯當我補給你的!”

李懷安心中一震。Steve把這最後一杯也一飲而盡,身體晃了晃,酒杯重重放回桌子上。“咚”的一聲,正中李懷安的要害。

Steve坐回座位上,怔怔地出神,思想仿佛遊離到千裏之外。李懷安也愣愣地坐著,忽聽得鄰桌的男人大聲叫著:“一輩子的兄弟,幹了!”

李懷安頓時感到一股熱流,自小腹漸漸向上,瞬間遍布全身。因過敏而阻塞的鼻子頓然通暢了,緊跟著一陣酸楚。他一把抓起酒杯,站起身來,一飲而盡。

兩人默然坐了幾分鍾。Steve清醒過來,揚手招呼服務員買單,瞬間恢複了沉穩理性的狀態,仿佛剛才敬酒喝酒的都不是他。李懷安頭倒是暈起來。今天怎麽如此不勝酒力?

Steve掏出手機看了看,眉頭皺起來,低聲用英語詛咒:他想叫代駕,手機卻沒電了。

李懷安忙掏出自己的手機,卻完全沒有信號。Steve靈機一動,說通過手機下載的APP也能叫代駕,這餐廳也許有Wi-Fi。李懷安連忙用手機搜索,果然找到一個“臥佛寺餐廳”的Wi-Fi,無需密碼,信號滿格。李懷安連上Wi-Fi,把手機交給Steve去擺弄。二十分鍾之後,代駕到了。是個年輕小夥子,騎著可折疊的小輪自行車。

李懷安隨Steve坐進後座。Steve說出“先去東方新天地,再去國貿”,身體向後一倒,仿佛終於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務。李懷安卻仍渾身緊繃著,仿佛要和醺醺然的大腦做鬥爭。心中的惆悵也因這狹小封閉的車廂而越積越濃,憋得他呼吸困難。

Steve卻突然長長吐出一口氣,把頭側轉過來,向著李懷安嗬嗬笑了兩聲,用英語低聲說:“I am sorry.”

李懷安又是一驚,想擺個笑臉卻再也笑不出。他把目光投向雙手,隻覺渾身的肌肉都突然鬆弛下來,身子仿佛飄離了座位。當自身的質量消失後,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他用低沉微弱的聲音,說出一句隻有身邊之人才能聽清的英語:“我的父親叫林維仁。他是林氏集團的總裁和大股東。”

頓然一陣輕鬆。這感覺真是好極了。李懷安訕訕地咧了咧嘴,繼續娓娓地說下去:

“林氏集團是我爺爺創立的,四十年前由我爸接手管理,把公司從台灣做到了香港,還在香港上了市。後來又打算進軍大陸,需要人手,就把我從美國叫了回來。我是獨生子,林家唯一的繼承人,所以,這責任也推卸不掉。我回到這邊,我爸並沒給我在總公司安排任何職位,而是讓我隱姓埋名,在香港和大陸的分公司裏從頭做起。他要我從底層開始了解公司業務,偵查那些經理的能力、品格和口碑。所以,我在林氏工作了十年,換了很多分公司,做的都是銷售和助理類的工作,到現在為止,幾乎沒人知道,我是董事長的兒子。”

李懷安自嘲地一笑:“其實不算什麽秘密。我想,你早就猜到了。”

Steve微微合著眼,臉上並沒有多少表情。李懷安也並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

“父親年邁,近年有了退休的打算,所以計劃把我調回台北總部,在此之前,北京分公司是我隱姓埋名的最後一站。大陸是公司未來最重要的市場,所以我需要在北京多待一段時間。我爸給我在這裏買了房子,讓我把老婆也接過來。她叫於曉琳,是你同鄉。我們有一個兒子,今年五歲,現在留在台北,在爺爺奶奶身邊。”

李懷安長出了一口氣:“大概就是這些,能告訴你的,我都告訴你了。”

Steve緩緩睜開眼,怔了片刻,低頭輕聲道:“我沒想到你會告訴我這些。”

李懷安幹澀地笑了笑:“不告訴你,估計你也有辦法知道。”

李懷安說得沒錯,關鍵之處Steve都已料到,隻不過現在更加完整順暢。李懷安不是個好演員。他不是在演戲,是戲控製了他。在自己公司的十年臥底,把他徹底變成了小城市的銷售。Steve才是好演員,再加上酒精的助陣。Steve的心中突然沉了沉。這是他未曾料到的感受。十一年前投資的感情,今天竟然兌了現。他贏了這一局,胸中卻被挖空了一塊。

這不是Steve Zhou應該有的感受。是那個被禁閉的可憐蟲又出來作祟了?Steve打了個冷戰,頓時清醒了許多:李懷安仍有不少保留,並沒透露任何有價值的內容。比如林氏為何要給Steve設陷阱,黃美珠的背後到底藏著什麽秘密。這些才與Steve緊密相關。項目就等於事業,事業就等於財富和權力。這些才是成年人所關心的。對Steve如此,對李懷安也一樣。否則他就不會說:能告訴你的,我都告訴你了。

言外之意,還有不能告訴你的,我絕不會說的。

轉瞬之間,Steve已甩掉內疚。那根本不該是屬於Steve的東西。甩不掉的,是太陽穴揪揪地跳動。Steve能在那餐廳裏操控許多東西,比如一瓶事先留好的勾兌了洋酒的紅酒。

“阿文,我真的準備出去旅遊了!”Steve再次轉換話題,眼睛一亮,“去泰國,怎麽樣?”

李懷安一愣,一臉的漠然:“泰國?我沒去過。應該不錯吧?”

Steve微微一笑。李懷安果然不是一個好演員,他都沒打聽一下Steve何時要啟程。這不符合常理。黃美珠根本沒打算去曼穀!黃美珠背後有強大後盾,設計一兩個有誤導性的障眼法再簡單不過。黃美珠到底在哪裏?

車到東方新天地,李懷安鑽出車門,動作有些拖泥帶水,哈著腰關閉車門,轉身小跑著回公司,腳步走不成一條直線,一條黃領帶搖搖擺擺的。這些都和林氏繼承人全然不符。

太陽穴又在跳動,眼看就要衝破頭皮。Steve掏出手機,按下速撥鍵,用金屬硬殼頂住太陽穴。回鈴音一遍一遍重複,手機熱得像在發燒,剛剛受了冤枉,現在要努力證明自己電力充沛。

*

二十公裏之外,臥佛寺公園大門外鋪滿林蔭的路邊,停著一輛白色半舊的金杯車,像是專為家具城送貨的車子,因為找不到路而臨時停車。

車裏隻有兩個人,一胖一瘦。兩人不久前剛從臥佛寺餐廳的停車場把車開出來。胖子坐在駕駛席,夾著香煙,舌尖舔著胖嘴唇,像是在回味剛才的飯菜,順便也回憶一下自己的演技,一臉的得意。

瘦子卻遠沒胖子愜意,在後座上忙得四腳朝天。他手裏鼓搗著幾個金屬盒子,把電線從一塊大蓄電池上拆下來,同時歪脖夾著手機,連珠炮似的說著:

“周總,都複製好了!回去就立刻分析!蘋果手機啊,新鮮玩意兒!還真不好弄呢!今兒可是完全按照您說的做的,分毫不差!隻是成本肯定比平時高點兒。您看就光租這個信號幹擾器我就花了兩千!這個無線路由器也不便宜!再說,您讓我把全餐廳的信號都屏蔽了,這也有風險不是?反正這回這活兒真不比以前!以前不就是複製個電腦硬盤啥的嗎?頂多再解解鎖?這次可真是費了老鼻子勁兒了,那什麽,周總,我之前報的那個價兒……恐怕還不夠本兒呢……”

3

東方新天地林氏集團北京分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裏,陳嘉康總經理簡直是在咆哮。幸虧他坐著,不大方便一下子站起來。不然他一定要跳起來罵人。陳總最喜歡跳起來罵人,因為自己實在不夠高。不跳起來就無法顯得高人一頭,自然缺乏罵人的氣勢。可容小姐從沒覺得陳總沒氣勢。唾沫星子從水桶似的身體裏噴射出來,與地麵呈45度的理想發射角度,射程是可以相當遠的,可憐的容小姐簡直想要抱頭逃跑了。

幸虧陳總沒嚷嚷太久。才開了個頭,電話就響了,是桌子上的座機。容小姐轉身就往總經理室外麵跑——哪有偷聽老板接電話的?巴不得跑呢。陳總想必是在氣頭上,等不及容小姐出門就抓起聽筒,怒衝衝喊了一句“喂”,聲音突然就軟了,老虎變成貓了。容小姐不禁略微放慢了腳步——這倒真讓她好奇,是誰能讓火爆脾氣的陳總突然沒了脾氣?可畢竟兩隻腳都到了門外,也不能再退回來。隻好扭扭捏捏地關門,好像在從門縫裏把一條無形的尾巴抽出去。門關閉的最後一刻,聽到陳總說:“林總,我馬上就到!”

所以容小姐剛把門關上,門又急呼呼地開了,一陣疾風從門裏衝出來,幾乎要把容小姐卷個跟頭。轉眼間,水桶似的身影已經超過了容小姐,拐到公司大門外麵去了。

*

陳總一路小跑,滿頭滿身都是汗。總裁林維仁雖然年近七旬,但提起來全公司沒人不怕,即便是脾氣壞得出了名的陳嘉康副總,在林總麵前也不敢如何造次。林維仁年輕時候當過軍官,後來子承父業做了商人,威風卻不減當年,隨時像在帶兵打仗,後背挺得筆直,下巴揚得老高,滿臉的將軍表情,滿肚子將軍脾氣。他揚著下巴用鼻孔看你,那算是你的福氣;他若低下頭來用眼睛看你,那你麻煩就大了,說不定就能拔槍把你斃了。

陳總不禁又跑快了一些,心髒怦怦打著鼓。總裁林維仁不是在台北嗎?不是最近身體抱恙所以都不參加董事局會議嗎?不是最近有個特別重大的保密項目正在進行嗎?怎麽突然就跑到北京來了?偏偏趕上李懷安又缺勤?堂堂總裁為何這麽關注一個無名小卒?全公司像李懷安這樣的員工不得有好幾千?難道林總要借題發揮,故意來找他陳嘉康的麻煩?難道又是因為那個特別重大的保密項目?難道是董事長聽到了什麽風聲?!

想到此處,陳總不禁渾身一抖,心跳更加厲害,腳步倒是慢下來,這才發現自己已來到樓外,正經過幾座寫字樓圈繞的空場。雖然幾百米之外就是京城最繁華的商業街,這高樓圈出的地盤卻格外安靜,隻有兩三個保安在無聊地閑逛。

那黑色加長的勞斯萊斯房車儼然就在眼前,想躲已躲不開。

陳總按照慣例,在房車一側站定,畢恭畢敬地微微低頭,準備著車窗搖下來。以往都是如此,董事長坐在車裏,他站在車外。今天車窗卻始終沒動靜,陳總正納悶,車門卻開了。戴墨鏡的保鏢招呼他:“陳總,董事長請你車裏坐!”

司機和隨從們紛紛下了車,車裏就剩陳總和林總兩人麵對麵坐著。房車的車頂自然是比東方新天地的辦公室要低矮,壓得陳總喘不過氣。其實車內裝修根本算不上霸氣,但隻要林維仁董事長往沙發正中一坐,陳總就不免有些呼吸困難。

董事長穿著傳統的長衫,端坐在後排座椅的正中央。這是他標誌性的衣服,仿佛仍生活在五十年前,遵循著六十年前的法律——是可以隨時拿出鞭子來抽人的。也許是服裝的緣故,使他的上身顯得厚重方正,似乎是用泥塑出來給人跪拜的,麵前茶幾上的大煙灰缸恰好像個香爐。裏麵丟著半根雪茄,奄奄一息的,頂著半截子粗粗的煙灰。

陳總盡量讓自己坐得放鬆些,少流露一些驚慌失措。這是酒店租來的房車,董事長也不至於在這裏大開殺戒。董事長終於幽幽地開口,倒是沒有要興師問罪的意思:“老陳,我這次親自來北京,是為了和你談一件重要的事情。”董事長聲音沙啞,聽得出身體狀況欠佳。但隻要他不死,威風總是大得無邊。

“董事長,您身體怎……”

董事長猛然擺手,陳總連忙住嘴。

“我飛到這裏見你,不是來和你談身體的!”

陳嘉康連連點頭,不敢再開口。董事長咳嗽了幾聲,好像身後立著衙役,在鏘鏘地敲鑼。

“那個李懷安在做些什麽?”

“他?”陳總額角又冒出一股冷汗,“董事長!對不起!是我管教無方!我……”

董事長再次擺手,比上一次溫和一些:“老陳啊,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把李懷安調到你這裏來,其實是我的安排!”

陳總暗暗點頭:難怪呢,這個調動原本就過於蹊蹺。

董事長又咳嗽了兩聲,繼續說下去:“你也知道,公司正在進行一項非常重要的項目:向中原收購青島地皮。這項目對林氏集團未來在大陸的發展至關重要。可是我們有一個強大的敵人,銀河置業。你一定已經有所感受了!”

陳嘉康的確深有感受。林氏集團投標一個月了,各種方法都用盡了,陳總還沒能得到中原集團老總喬昆的召見。他卻早有耳聞,中原喬總早就見過銀河置業的人了。雖然從公司實力和標書質量而言,林氏和銀河可謂勢均力敵,但在酒桌上的這一場較量,林氏卻連參戰的機會都還沒有。陳嘉康連連點頭,仿佛脖子上裝了彈簧:

“是是!多謝董事長體諒!銀河一定是在從中作怪!中原喬總到現在就是不肯見,我看這項目,我們不要寄托太多……”

“那倒未必。在東莞,出了一個小插曲。有個銀河的員工,把一件東西交給我們。”

“哦?”陳嘉康把小眼睛睜圓了,心中一陣激動,“什麽東西?”

董事長徹底忽略陳嘉康的問題,繼續按照自己的節奏說下去:“她也許是個重要的證人。所以,我們把她帶到北京來了。”

“北京?您是說,那個銀河的員工現在在北京?”

董事長點點頭:“是派李懷安把她帶來的。李懷安還負責在北京看護她。這就是為什麽,我要把李懷安調到這裏。”

陳嘉康再次連連點頭,心中驚訝之餘,又很有些失落:給李懷安安排這麽重大的任務?就那個沒脾氣的窩囊廢?董事長是不是昏了頭?

“看來,這位李先生是深得董事長信任啊!年輕有為!不知他到底……”陳嘉康一句話沒說完,董事長臉上已是陰雲密布。陳總連忙自動住了口。

“我現在對他不放心!我需要你盯緊了他!”

陳嘉康頓時平衡了些,連忙開動腦筋,想著怎樣才能讓董事長更滿意:“董事長,不知這位李先生的背景如何?住在哪裏,都有哪些家人朋友?了解得多一些,我好布置人手……”

董事長卻突然又變了臉:“這些都不必你操心!具體需要你做什麽,我會告訴你!”

*

董事長的房車轉眼消失在樓縫裏,留下陳嘉康獨自站在街邊。“李懷安”這三個字卻依然浮在空中,忽上忽下,捉摸不定。

陳總終於緩過神來,心中按捺不住地激動。他走進寫字樓,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用極低的聲音說:

“林氏弄到了一個你們的人。東莞的。好像手裏有貨!目前就在北京……人也在北京!好像對你們很不利!你看看,這可是我額外的貢獻呢!不在我們之前談好的範圍之內!所以,不要忘記轉告你們老大!我是仁至義盡的哦……不!我目前還不清楚這個人是誰,在哪裏……真的不知道!絕對是實話!”

的確是實話。盡管陳總有預感,他很快就能得知更多細節。不過即便真的知道,也不能這麽草率就告訴對方。如果對方立刻采取措施,豈不暴露了自己?陳總心裏很明白,林維仁是何許人也,“手軟”兩個字根本不在他的字典裏。再說,即便真的要告訴對方,也得做足了準備。而且……陳總眼珠一轉,對著電話補充說:“不過,也許我可以設法弄更多的信息。這需要時間。而且……您也知道,這件事,沒那麽容易……”

陳總掛斷電話,感覺呼吸困難,大口喘了幾口氣,心髒卻還在雀躍著,仿佛看到一個全新的未來:銀河成功獲得青島地皮的開發權,把項目投資的1%——不,現在已經是1.5%了——少說也有幾百萬美金——打進他在海外的賬戶裏。

老方被迫在家休假,前兩天倒還自在,不必一早就擠公車,能給老婆兒子做早飯,兒子也就不必到學校門口的小攤上買煎餅果子。老婆常年病懨懨躺在家裏,早就什麽也指望不上了。

但早飯做到第三天,老方的心裏犯了嘀咕:一連三天沒上班,公司竟然沒一點兒動靜。光憑著Steve一句話,一切真的就沒問題了?Steve固然頂著大半邊天,可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大老板。這次去東莞的行動又非常機密,一切交流都沒有使用公司郵箱,如果Steve賴賬,就徹底無據可查了。Steve到底找沒找到黃美珠?前台琳達倒是知道老方去東莞執行了Steve的任務,因為是琳達給訂的機票和酒店。但如果勢利眼也能用度數衡量,琳達肯定比得過高純的二鍋頭。怎能指望她會平白替老方說話?老方是個績效長期不合格的“賠錢貨”,公司上下都當他是累贅,回頭別自己在家傻待一個月,再給公司順便除了名!

老方越想心裏越沒底,忍不住給Steve發了封郵件,這次特意使用了公司郵箱,內容也有故意證明的意思:

“已安全回到北京,按照您的意思沒去公司。這次項目完成得不知您是否滿意,請問是否有什麽新的指示?”

老方惶惶地等了大半天,終於等到了回複:“晚上七點,通惠河邊慶豐公園。”

看到郵件,老方知道Steve是要見他,估計又有新的任務,心裏的石頭卻沒落地,不上不下地懸著:那個簡陋的公園才建成不久,位置又極偏僻,被運河和鐵路夾在中間,難得有幾個人影。看來Steve不但不想讓老方在公司出現,他甚至不想讓同事們看到老方和他見麵!Steve的確是個萬分謹慎的人,但這一回卻謹慎得讓老方也起了疑。

莫非這項目真的引來了麻煩?回到幾千裏外的北京也要躲躲藏藏的?

老方的猜測果然有些道理。Steve竟然是跑步來的,穿著一身運動衣,戴一頂棒球帽,帽簷壓得低低的。老方心裏明白,公司距此不過五六百米,Steve必定繞了路,穿了擁擠的購物中心,說不定還擠了幾站地鐵。就算再高明的跟蹤者,估計也被他甩掉了。Steve給自己找這麽多麻煩,當然不是為了保護老方的安全。

Steve和老方找了個靠牆的長椅,一人把著一頭坐了。背後絕無能夠藏人的空間,麵前則是開闊的花圃和河堤,左右兩側都視線良好,石徑能看出一百多米——遠遠的就隻有兩三個遛狗的老者。

“黃在北京。”Steve瞭望河麵,一臉漫不經心。

老方吃了一驚,可沒在臉上表現出來:“在北京?不是昨晚就去泰國了?”

“不。她沒去泰國。林氏派人送她來了北京。搞到了那人的手機內存,有不少來往短信,還有GPS定位記錄。定位不算太準,應該在大望路地鐵站附近,誤差一公裏。分析短信的內容,應該是個快捷酒店,位置應該比較僻靜,不在大馬路邊上,對麵是個發廊,旁邊有家郵局。能找到嗎?”

“試試看吧,這附近的便捷酒店忒多!”老方手抓後脖頸子,眉毛眼睛都擠到一起,像是抓癢抓到了興頭上。

“我查了地圖,鎖定了一家如家。你去實地轉轉。注意別讓人認出來。”

“是不是很危險?警察盯上了?”老方的手撓上了頭皮,然後再把指甲縫裏的頭皮屑摳出來。

“應該不是。”

“那在龍關……”老方哼哼了半句,另外半句留在肚子裏。龍關鎮的派出所他已經住過了。

“有人報警,警察自然得處理。不過,警察顯然沒多少興趣。不然,你也不可能那麽容易出來。”

“是誰報的警?”老方有點兒刨根問底的架勢。不然他不放心。

Steve沒立刻回答,默默地從褲兜裏掏出手機。並非公司發的黑莓,而是另外一隻。手機屏幕上出現一張照片。老方遙遙地瞥了一眼,不禁心中一驚——那正是自己的照片,坐在龍關鎮派出所的拘留室裏。

“這是他手機上的。林氏的人。”Steve又低了低頭,順便彈了彈褲子上的褶子。

老方立刻就明白了:報警的必定是林氏集團的人。估計那個跑到派出所裏給他拍照的人也是林氏的。林氏的人一直藏在黃美珠家附近,看見老方去拜訪,就以報警的方式打斷了他。等老方被關進派出所,又去拍了照片,估計是為了進一步驗證老方的身份。警察或許和林氏的關係不錯,但對老方不會有多大興趣。對他有興趣的是林氏,而且“戰場”已經轉移到了北京。老方說:“所以,我的任務,就是確認黃美珠的住地。對吧?”

Steve微微點了點頭。

“咱們有黃美珠的手機號碼,對吧?”

“她不會接陌生人的電話。”

“您不是說,複製了那個人的手機?帶她來北京的那個。可以套他的卡。”

Steve無聲地把嘴唇做成“噓”字的形狀。違法的事情從來不會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別人做不做就與他無關。可他到底還是不放心,又補充了一句:“那是一錘子買賣,沒第二次機會。”

老方看出Steve的反常,心中更多了一些忐忑。Steve扭頭瞥了他一眼,他連忙點頭:“我有把握。”

Steve沉默了片刻,彎腰從容地係鞋帶:“這幫人很鬼。別擅自行動。每一步都要聽我的指令!”

Steve說罷立刻起身,像是急著要擺脫什麽,沿著石徑跑遠了,背影很矯健,看上去年齡尚淺,仿佛是操場上的大學生,不一會兒就完全消失在層層樹影裏了。

手機上第一次顯示這個號碼的來電時,黃美珠並沒當成一回事,也根本沒打算接。陌生號碼的來電肯定不能接,李大哥早就千叮萬囑過了:酒店房間裏的座機絕不能接,手機則隻能接李大哥的。當然,在黃美珠百般要求下,李大哥終於同意,阿昌的手機也可以接。和阿昌認識八年了,兩人還從沒分開這麽遠。再說本來就是阿昌把她引進來的,就像一口陷阱,酷暑天裏的一口冒著冷氣的井,熱極的人一猛子紮下去,卻入不了水也落不到底,就在一團漆黑裏不停地往下墜。

黃美珠就是這墜在黑井裏的人。二十九歲還沒出嫁,隻因二十一歲的時候認識了阿昌——一個有老婆孩子的男人。這八年耗去了她的青春,也耗盡了她的顏麵。阿昌終於對她說:把你經手的那份轉賬單子拿來,我們就能得一套豪華別墅,賣了它遠走高飛。她麵前出現了這口冒著涼氣的井。她這個悶熱垂死的人,想都沒想就跳進去了。

但是別墅還沒動工,公司和家卻都回不去了。她是在眾目睽睽下跑出來的,幾乎算得上是搶劫。阿昌跨著摩托等在門外,讓她有種活進電影裏的激動。恐懼是之後才來的,當她藏進廣州的一家小旅館,又坐火車一路來到北京,那恐懼越來越重,壓得她喘不過氣。當火車駛進北京城,她看見那些陌生的高樓大廈,滿街不懷好意的行人,恐懼頓時衝到了極點。她不是傻子,她知道她不是到這裏避難的。她是活生生的證據,是送上門來的肥肉。李大哥對她說過:“北京的事情很簡單:可能需要跟我去見一些人。也可能不需要。總之就先在這裏住著。等過些日子,送你和阿昌出國。這裏距離龍關鎮很遠,你是安全的!不過我們還是必須格外小心!聽大哥的話,不能出差錯。不然,我也不知會怎樣。”

除了接電話,李大哥還有許多其他的要求:不能隨便離開房間;如果不得不離開,必須讓李大哥知道,而且範圍僅限於對麵的小飯館和隔壁的小超市;絕對不可以和任何陌生人說話。自從跟著李大哥到了北京,黃美珠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再惹李大哥生氣。她已經狠狠惹了一次——除了李大哥要的轉賬單據,她還從保險箱裏把二十萬人民幣順手牽羊。那別墅區她去看過,連地基都還沒有影子,她總得給自己留點兒後路。

錢被她藏得很隱秘,連阿昌都沒告訴,卻給李大哥知道了。不知他從何處知道的。一個和藹可親的大哥哥,突然暴跳如雷,好像她性格粗野的父親!她嚇得跪地求饒,說她願意把錢拿出來還給李大哥。李大哥卻又不收,讓她自己留著。這讓她完全不能明白。但李大哥那句作為結尾的話她聽明白了:“以你偷的錢數,至少判個十年八年!如果你不聽話,隻好把你丟給警察!”

正是在這種心情下,她的手機一連接到同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三通電話。緊接著是一條短信,她忍不住看了,眼前立刻一黑:

“奸細!我們知道你在哪兒!別以為北京就能藏住了!最好老老實實接電話!繼續跟我們對著幹,你就隻有死路一條!”

黃美珠嚇得扔掉手機,一屁股坐空,落到床沿底下,顛得一陣頭暈,卻並沒覺著疼,隻有心髒怦怦地跳,跳得她難以呼吸。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把氣喘勻了,腦子大概也因為補充了氧氣而略為清醒:手機是李大哥新給的!銀河的人是怎麽知道的?他們給她打電話要說什麽?

給李大哥打個電話!

黃美珠突然醒悟,伸手去抓手機,手機卻又叫了一聲。黃美珠的心髒猛地一抽,手立刻又縮回來,遙遙地看著手機,好像看一隻凶猛的野獸。手機並沒有跳起來,隻在地板上安靜地躺著。她終於鼓起勇氣,爬過去一把抓起手機,卻半天按不進密碼,因為手指不住地顫抖。

這是一條新的短信,來自一個熟悉的號碼——李大哥!她如釋重負,趕緊打開短信:

“情況緊急!有人發現你了!立刻離開酒店,不必拿任何東西!打車到新光天地購物中心門口,我在那等你!立刻刪除這條短信,不要給我打電話,按照我說的做。快!”

黃美珠一躍而起,以她自己完全想象不到的速度,狂奔著衝出門。電梯還是樓梯?沒時間猶豫,她衝下樓梯,因為忍受不了等待。三樓而已,怎麽跑了那麽久?前台的服務員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她,莫非他們都已經知道她的底細?黃美珠奪門而出,一頭鑽進耀眼的陽光裏。這還是幾天來第一次來到室外,熱騰騰的空氣撲麵而來,眼睛被光線刺得睜不開。陽光卻又突然減少了,兩個大漢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把她弄回去!老板說了,她哪兒也不能去!不能離開這酒店!”

黃美珠這才想起掙紮,雙腳不停踢弄,卻已踩不到地麵,嘴又被人捂著,驚得幾乎要昏厥,卻突然聽到一聲低吼:“你們在幹什麽!放開她!”

黃美珠睜開眼,看見李大哥站在麵前,淚水立刻嘩嘩往下流。那兩個大漢也愣了一愣,把黃美珠放回地麵,手卻不肯放開她的胳膊。其中一個說:“李助理,她要出去,被我們攔住了!”

“誰派你們來的?”李大哥緊繃著臉,眼睛睜得溜圓,和平時判若兩人。黃美珠卻是第二次見了。上次是發現她從保險箱裏順了二十萬。

“陳總讓我們守在這兒。”

李懷安狠狠皺了皺眉,衝著幾人努努嘴:“回房間再說!”

6

“你們必須立刻離開這裏。”

李懷安聲音極低,卻又極其嚴厲。平時他可從來不會用這種態度和同事講話。兩人他都見過,是陳嘉康的司機。李懷安自然是和他們都點過頭握過手的,當時賠著不少笑臉。李懷安現在終於明白了,陳總為什麽需要這麽多的司機。

“可陳總讓我們守在這裏。”其中一個試圖把手機遞給李懷安,“要不,您自己跟陳總說?”

李懷安用力擺擺手:“那你們就在這裏站著好了。”說罷轉身走回房間,把兩個司機關在樓道裏。黃美珠蒙頭躺在**,看得出還在瑟瑟發抖。李懷安可沒工夫去安慰她。他自己也正擔心得要死——父親居然找陳嘉康來看住他!

陳嘉康是典型的勢利小人,對上逢迎拍馬,對下百般欺壓,素日溜須父親,得到北京分公司負責人的頭銜,現在又肩負著為了青島地皮和中原集團高層公關的重任。

更不巧的是,有人冒充自己聯絡黃美珠,偏偏又被陳嘉康的司機們撞見了,估計這會兒已經傳進父親耳中。

是不是該給父親打個電話?

李懷安左思右想,就是鼓不起勇氣。父親暴怒的臉在他腦子裏轉悠。那是他從小就熟透的一張臉,到現在還常在噩夢裏出現。

手機卻好像猜到了李懷安的想法,在此時鈴聲大作。來電之人正是李懷安的父親——林氏集團的董事長,林維仁。李懷安連忙拿著電話走出房間,避開門口的兩位,找個僻靜地方接電話。

父親的語氣倒是還算平靜:“是我讓老陳派人幫你的。這件事,不需要再談了。”

李懷安心中七上八下,卻果然不敢再多說一句。他了解父親的脾氣。說過不需要談的話題,是絕對不能再提的。其實李懷安心中也明鏡似的。這件事,提了也沒用。

“那短信……不是我發的,是有人盜用了我的手機號,冒充我發的!”李懷安鼓足了勇氣,反正什麽都瞞不住父親,“她一共收到兩條短信。第一條來自一個陌生號碼,威脅說發現她在北京,而且知道她住在哪裏;第二條來自我的號碼,讓她立刻離開飯店,去另外一個地點和我碰麵。”

“你怎麽想?”出乎意料,董事長並沒立刻發作。

“該是唬人的吧?隻是想把她騙出來,這樣就能找到她。”

父親從嗓子深處發出一些聲音,似乎是表示讚同,但立刻又用充滿質疑的口吻問道:“但別人怎麽會知道她的手機,又怎麽盜取了你的號碼?”

“這……”李懷安腦子裏立刻閃過了臥佛寺的餐廳,心中不禁一抖,“我不太清楚。需要查一查。”

父親冷笑了道:“真的不清楚?既然能盜取你的號碼,還能獲得手機裏的信息,恐怕是很熟的人吧?”

李懷安渾身的肌肉立刻繃緊了,後背頓時有了汗意。父親卻突然改變了話題:“中原方麵進展如何?”

“複印件已經托人轉交馮軍了!”李懷安趕忙回答,可又發現那邊也並沒什麽好消息可匯報,“可是……姓馮的還是不肯見我們。而且,也一直不見那邊有什麽動靜。”

父親突然加重了語氣:“這件事情上,我原本是聽了你的建議。但現在,我有些懷疑我的決定了!”

李懷安心中一沉,立刻想到了陳嘉康,急道:“爸!您不要擔心!一定會辦妥的!交給我吧!不會有問題!”

“不!你不用管了!剩下的,由我來給你擦屁股!”林董事長的聲音愈發嚴厲,絕無一點兒餘地。李懷安心中一驚:父親打算怎樣“擦屁股”?

“爸!那個,總不能讓一切努力付之東流……”

父親又是一聲冷笑:“努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必再說了!你不用再管了,立刻回台北!”

電話掛斷了,李懷安的心重重地沉下去,心中一絲的希望都沒有了。Steve利用了自己,父親也已有所察覺。計劃已經失控,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Steve這個聰明鬼,他知道他在與誰作對?他知不知道林氏集團董事長的厲害?

林維仁的厲害!

李懷安的心髒猛然收緊,縮成硬硬的一團,石頭似的堵在胸口。“我來擦屁股!”父親剛剛說過的話,再次撞擊他的腦仁。撞出一幅老舊的畫麵:一個清瘦的身影,躲在機場的柱子後麵,探出一張蒼白的臉,遙遙地向著飛往台北的登機口瞭望。那是夏冬。即便是在摩肩接踵的人海裏,他也能一眼認出他。夏冬以為沒人看見他;他則以為沒人會來送行。他們之間隔著三十米的距離。明亮的大理石地麵把燈光打成碎片,反射到他們眼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