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龍關之“局”

1

早晨六點,天已大亮。清晨的陽光正穿透網吧裏濃厚的煙霧。

這是龍關鎮眾多網吧中的一間。和東莞地區其他的鎮子一樣,龍關也有不少網吧,以供中學生和打工仔們消磨時光。就在這濃重的煙霧之中,在那群因徹夜未眠而眼睛通紅的年輕人裏,混著一個已經不算太年輕的男人。他的著裝和這裏的其他人類似:運動衫,牛仔褲,半舊的運動鞋,嘴角叼著半根香煙。可他的眼睛卻比別人敏銳得多,臉上也絲毫沒有倦意。他既不是中學生也不是打工仔。他是GRE中國區的二把手,Steve。

Steve在電腦上敲出長長一串字符——某個gmail郵箱的密碼。

大約在十二小時之前,老方也曾在龍關鎮的某家網吧裏登錄過同一個郵箱,並給自己發了一封郵件。那郵件裏陳述了他的行動計劃和新的身份:李明,某銀行東莞支行龍關鎮分理處的副經理。使用假身份私訪民宅並不合法,當然也不符合GRE的公司規定。因此,類似的行動計劃永遠不會出現在公司備忘錄或正式報告裏,甚至不能通過GRE配發的手機或電腦發送。天知地知,老方知,Steve知。隻能通過公共電腦和公共郵箱來記錄傳達。當然,GRE也嚴格禁止通過公共郵箱發送有關公司項目的任何信息。因此郵件裏隻有信息片段,沒有語法完整的句子,絕不出現有關GRE的字眼,更不包含任何真實的項目名稱、客戶、調查目標或員工的姓名。這種方式是Steve的發明——既能規避公司內審,又能達到和調查師交換情報的目的——當然是那些通過不太能公開的方式所獲得的情報。或許這並非Steve首創,GRE遍布世界各地的高級經理們也許都在使用類似伎倆,隻不過,誰也不會與別人分享這些罷了。

香煙燃盡了,Steve再點上一根。他並沒有煙癮,有時連續幾周都不吸,有時卻又一根接著一根。香煙對他的精神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功效:放鬆或集中。何時出現哪種效果,全由他自主控製。

在這混亂嘈雜的網吧裏,他需要的是集中精神:警方扣留老方的理由,大概是詐騙嫌疑——冒充銀行工作人員是事實,企圖詐騙是推測。不然不會將他拘留。可老方並沒有詐騙的企圖,警方也就難以找到欺詐的真憑實據。此事可大可小。按常理,警察希望抓到騙錢的騙子,最好金額巨大;老方這樣的商業調查師是不會引起他們多少興趣的,頂多關個一天半日,再把公司領導找來“教育”一頓,然後放人了事。

當然,這“公司領導”也不能拿著GRE的名片去公安局備案。在南方小鎮的派出所裏,Steve應該是“北京多見市場調研有限公司”的“總經理”。這公司可不是虛假的——的確在工商局注冊備案,Steve也的確是唯一的股東和法人。隻不過,這家公司除了年檢其他什麽都不做。這是Steve的“第二套計劃”。

老方也該是如此向警方表明身份的:多見公司的市場調研員,冒充銀行雇員以便得到更精確和豐富的信息反饋。聽上去有點兒誇張,卻又難以反駁——營業執照和領導都真實存在。警方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Steve並沒直接拿著“多見”的名片和營業執照去派出所。此事的確有些蹊蹺:經驗豐富的老方,為何會在家訪時被送到派出所?除非對方有備而來。如果這是一個“局”,那做局之人就不會輕易放走老方。這“局”說不定還尚未封口,因為幕後的“主角”尚未露麵。Steve雖稱不上主角,卻是關鍵人物。也許那個“局”正等著他。

所以,現在需要了解更多內幕。而想要了解內幕,需要的是內線。

Steve退出公共郵箱,刪除瀏覽曆史,在USB插口裏插入一枚小小的U盤。U盤裏自動運行的程序正在悄然填充電腦硬盤的每個單元——熟悉電腦法政的人都知道:被刪除鍵“刪除”的信息並未真的被清除出電腦硬盤,隻不過寄存信息的區域被標示成為“可寫”,等待寫入新的內容。至於電腦何時決定用新內容覆蓋這一區域,基本隻有老天知道。而U盤悄然執行的任務,就是在電腦裏快速寫入大量無意義的信息,盡可能覆蓋所有被標注為“可寫”的硬盤空間。

電腦硬盤賣力工作,嘶嘶地低聲呻吟。Steve隨便打開一頁八卦新聞,裝作隨意瀏覽,腦子卻如電腦硬盤般飛速旋轉:內線是有的,而且不止一條——不論是公是私,都有進入龍關鎮派出所的渠道。於公,可以通過GRE的服務提供商——那些服務商不僅能提取工商檔案,也能打聽一些別人不太容易打聽的事情;於私,在此行業經營了這麽多年,體製內的朋友總是有的。但不論是公是私,沒有哪個資源是萬能的,而且都有風險,使用時必須萬分謹慎。資源就像良藥,使用不當是會要命的。

到底是托朋友還是找服務商?服務商隻會執行,不會問任何問題。朋友則不一樣。給他們編個什麽樣的故事?

Steve正想著,腿根微微一震,仿佛褲兜裏藏著一隻貓爪子。黑莓又收到了新的短信。有個問題在Steve腦中一閃:龍關鎮派出所為何隻打過一次電話,就再不嚐試聯係嫌犯單位了?

短信來自李懷安:“早安!已經離開北京了?”

Steve看看手機顯示的時間:6∶55am。這麽早就發短信?兩人多年不見,一起吃了頓晚飯,聊了些沒意義的話題,立刻就開始在清晨用短信問候了?這是什麽節奏?

Steve更加篤定,這位李先生必然另有所求。是否和銀河東莞的盜竊案有關?Steve的直覺如此,但尚無可靠證據。Steve用指尖輕觸黑莓的鍵盤。微小的顆粒極具規則地排列著,每一粒都代表多種不同含義。Steve並沒按下任何一顆。在沒有想好對策之前,沒必要立刻回複。

或者,對這位把名字改成李懷安的先生,根本就不需要回複。

黑莓卻突然又振動起來,這次是不停的——有電話打過來,號碼竟是老方的!

Steve心中詫異:老方被關在派出所,手機一定掌握在警察手裏。難道是警方在按照老方的電話簿一個一個地試探?

不論是誰打來的,Steve都能應付。他從從容容地按下接聽鍵,聽到的卻是老方的聲音:“他們又把我放了!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2

老方在電話裏向Steve做了簡單陳述:昨天下午以銀行職員為名拜訪黃美珠家,家裏隻有黃的父母。原本和老太太聊得挺好,警察突然就來了。黃美珠的父母也被警察嚇了一跳,看樣子不是他們報的警。

警察以懷疑詐騙為名,把老方帶到派出所,問了些常規問題,有些走過場的意思,老方回答什麽都無所謂,不質疑也不追問。之後來了個穿便裝的,看上去不像派出所的,但和警察們都很熟絡。那人用手機給老方拍了幾張照片,什麽都沒說就走了。這倒有點兒新鮮:在正規的警方機構裏,少有用手機給嫌疑人拍照備案的。之後就再沒人搭理過老方,隻把他反鎖在一間空房間裏。有人來給老方送晚飯,米飯配鹹菜,這倒是拘留所的正常待遇。老方向送飯的人詢問,得到的回答是:等你們領導來了再說。可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突然就讓老方走人了。

老方的經曆的確讓Steve感覺蹊蹺:第一,警察怎麽會突襲?除了Steve,根本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老方要到東莞做調查。莫非有人在黃美珠家附近蹲守?但銀河東莞並未報警,所以蹲守的也不該是警察。看來,黃美珠的背後的確另有其人。第二,警察又為何突然把老方給放了?也許是因為缺乏證據,也沒法扣留太長時間;又或者,本來就是臨時“借用”一下。老方不是說過,有個穿便裝的用手機給他拍了照?莫非隻是認認人?

不論是何原因,老方都不能再繼續留在東莞。Steve命令老方立刻回京,抵京後直接回家,休假一個月,不要去公司,最好待在家裏哪兒都別去。畢竟老方進過派出所,這件事撲朔迷離,一時難辨緣由。

Steve收起黑莓,右頰還在隱隱發熱。大概是黑莓壓得太緊。網吧裏算不上太嘈雜,當然也並不安靜,可Steve必須確保自己所言絕不能入旁人之耳。黑莓上部的發光二極管在不停閃爍,提醒主人又有未讀的郵件或短信。7∶25am,GRE東亞區的辦公室都還沒上班。中東和歐洲是深夜,紐約辦公室已經下班,隻有美西和夏威夷的辦公室在上班時間。這郵件莫非來自美西?Steve輸入密碼解鎖,黑莓上顯示的卻並非是郵件而是短信。發件人的注釋為“安”,這是Steve昨晚剛剛添加的特殊符號。

又是李懷安的短信。四十分鍾之前剛發過一條的,Steve尚未回複。還沒過多久呢,居然又來一封?

郵件的內容又是隻有一句:“方便嗎?打電話給你?”

*

“在哪裏?”李懷安像是在做常規性問候,卻又似乎真的很想知道。Steve故意簡單作答:“在外地出差。”

“去哪了?”李懷安確有刨根問底的意思。

“深圳。”

“哦!”李懷安沉默了片刻,“什麽時候回來?”

“辦完事就回來。”

“辦得怎麽樣了?順利嗎?”李懷安再次追問,竟有幾分急迫。Steve越來越確定,李懷安和“保險箱”項目必有聯係。這樣挺好,遊戲越來越有意思。Steve故意放慢語速,歎氣道:“唉,麻煩著呢,不好辦!”

“真的嗎?怎會這樣?”

李懷安的聲音裏有些意外。是什麽令他意外?莫非,他知道Steve要辦的事是什麽?他以為這件事不該“不順利”?他知道老方已經被放出來了?Steve精神為之一振,反倒故作愚鈍地說:“沒什麽。有點兒小麻煩。一兩天就能解決。”

“會不會有危險?一定注意安全!”李懷安似乎真的很關切。這一句什麽意思?是關心還是威脅?Steve問道:“能有什麽危險?”

“哦……”李懷安突然卡了殼,含糊道,“我……我是說,做你這一行的,總歸要注意安全。”

“我這一行,有什麽特別?”

“沒有了,我……我沒有這個意思。”李懷安越發無措。Steve笑道:“不是哪個意思?”

“我是說,出差在外,總歸要注意安全。是這個意思而已!嗬嗬!”李懷安訕訕地笑,硬生生扭轉話題,“快點兒回來,還要請你吃飯呢!有一家日式燒烤,味道很地道的!”

沒錯。李懷安果然是在試探什麽,但顯然並不成功,這就打算落荒而逃了。不能輕易放了他。Steve猝不及防地發問:“你上微博嗎?”

跳躍式的問題,不給對方準備時間,這是Steve善用的技巧。

“哦!我……不怎麽用,隻是隨便看看!”對方果然措手不及。

Steve心中暗喜——隨便看看也得有賬戶。微博是個新興的玩意兒。大夥兒隻顧著好玩,還沒發現潛在的陷阱。

“我知道一個微博賬戶,常常推薦北京好吃的餐廳。回北京以後,我把它@給你。”這一句是為了消除對方的懷疑。Steve可不希望李懷安掛斷電話後就立刻注銷自己的微博。不過,以Steve的觀察,他遠不至於這麽敏感機靈。

“好啊!”李懷安回答,“等你回北京,我們再聚!”

“好的。再聊。”Steve正要把手機從耳畔移開,卻突然從手機裏聽到一個模糊的女聲:“對不起先生,請把手機……”

信號斷了。難道這位李先生正在飛機上?他要去哪兒?去做什麽?

他的微博賬戶是什麽?

許多問題瞬間塞滿Steve的大腦。他掏出黑莓手機,立刻給昨晚聯絡過的幾個服務商一一致電。Steve平時隻下命令,從不催問結果——結果都是服務商主動按時送來的。唯獨這一次,Steve竟親自打電話詢問,服務商自然不敢怠慢。但畢竟隻隔了一夜,幾家都收效甚微:

林俊文是個常用名,因此找到很多資料,但看上去都不像和目標人有關。如果加上生日排查——Steve提供的生日非常精確——則沒有任何結果。叫李懷安的人也不算少,但看上去都不是這位林氏集團的李先生。總而言之,這一夜的調查並無收獲。不過,這也在Steve的意料之中。

Steve收起黑莓,把目光再度投向麵前的電腦。填充硬盤的軟件已工作完畢,可以拔出U盤了。Steve卻突然改了主意:過一會兒,也許還得讓它重新填充一次。

3

老方收起手機,四處看了看,像這樣普普通通的小飯館,龍關鎮估計得有幾十家。

餐廳麵積不大,三五張餐桌,寥寥幾個食客。蒸籠就在屋角,騰騰冒著熱氣。簡單幾樣粵式蒸點,加上粥和油條,是這裏最常見的早飯搭配。老方選了角落的位置,遠離窗戶和門,確保通話時不會被別人偷聽。這餐廳距派出所大概兩公裏,其實不夠遠,但龍關鎮一共也就巴掌大。反正如果警察改了主意又想抓他,跑再遠也沒有用。

立刻回北京,休假一個月。聽上去倒不錯。老方並不在乎休不休假。反正上班也和休假差不多。他在乎的是那兩千塊錢餐票。白跑了一趟,也不知餐票還能不能給報了。

其實收獲還是有一點兒的:黃美珠的母親說了,黃美珠有個男朋友叫阿昌,是個已婚男人,給一家建築公司打工。黃美珠和阿昌在一起七八年,幾乎是眾人皆知,讓父母丟盡了臉。但女兒很固執,就是不願放棄這個男人。老太太剛說到這兒,警察就來了。按照老方以往的實地調查經驗,這點兒收獲實在是少得可憐。又被警察帶回了派出所,看來真的離“下崗”不遠了。

老方不由得歎了口氣。這輩子算是趕上好時候了!要下崗幾回才算夠?

突然間,飯館裏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瘦男人,穿著短袖襯衫和肥大的西褲,仿佛細竹竿子撐著一隻麵口袋。這人舉著手機,大聲講著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喂?喂?喂?我是誰?我是阿強啦!銀河公司開車的阿強!你是誰?喂?你信號不好吧?我聽不清,你是誰?”

老方表麵不動聲色,心跳卻突然加了速:這不是銀河東莞的司機嗎?臨行前Steve不是親口說過,讓注意司機阿強?

阿強隻顧著講電話,完全沒注意飯館裏的其他人。他用力仰著頭,一臉的吃力表情:“喂?喂?聽不清啊,你是誰……哦!聽到了!”阿強突然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道,“小黃?是你?”

老方立刻把耳朵豎起來了,心也跟著懸到嗓子眼兒。

可司機阿強也變得加倍小心,不但降低了聲音,還用手捂住嘴。老方隻能隱約聽到幾個字:

“……正在裝修的樓,當然什麽都沒啦!”阿強邊說邊點頭,“哦,好好好,我知啦,你不敢出來,叫阿昌買嘍……唉!算嘍!我今上午不忙,我買好給你送過去好嘍!”

老方捧著空碗假裝吸溜,心髒已經在雀躍了!小黃,阿昌,這還能是別人?裝修工人自然可以住在正裝修的房子裏!看來,這位司機阿強的確和逃跑的小出納關係不一般。黃美珠果然並沒離開龍關鎮,而且她現在應該就藏在尚未完工的樓房裏。不過,她估計在那裏待不了多久了——不是訂了明晚飛曼穀的機票?

可那正在裝修的樓房在哪兒?

老方結了賬走出飯館,在路邊打了輛計程車,飛速坐進車裏,卻並不說出目的地,就讓司機把車停在路邊等著。

*

上午的太陽越來越高,越來越亮,穿透網吧裏彌漫的煙霧。蒼白的日光燈已在不知不覺中熄滅了。

Steve已經目不轉睛地對著電腦兩個小時了。電腦屏幕裏仿佛裝了磁石,把他的目光吸牢了。指尖在鍵盤上啪啪作響,屏幕上的新浪微博在不停變換著搜索關鍵詞:“懷安”“念安”“安夏”“夏冬”……

突然間,敲擊鍵盤的聲音戛然而止。Steve眼睛裏瞬間劃過一道興奮之光,隨即變得深邃而複雜,悠悠地凝在電腦屏幕上。這就是他!盡管從沒原創或轉發過任何一條微博,在他默默關注的幾百個博主中,卻隱藏著一些讓Steve立刻就能識別的元素——東莞天氣、深圳高鐵訂票、廣東新浪樂居、長榮航空、安娜堡生活……還有那頭像——一片白雪覆蓋的樹林,林間有一條蜿蜒的河流。Steve一眼就認出那個地方。

還有那用戶名。他竟用了這個用戶名!

二十分鍾之後。Steve眼前的電腦屏幕上,一左一右並排放著兩個窗口。左側是放大的微博照片,右側是Google衛星地圖。Google地圖上顯示的是一片模糊的灰色建築,建築旁邊有一塊橢圓形的鮮紅色,與灰色建築被一條白線分割。再往外是兩側被綠色樹冠掩映的通道。

而左側的微博照片,像是從陽台的角度拍攝的小區大門:那是一個白色拱門,門外有個橢圓形花壇,開滿紅色的花。再遠處是一條馬路,路邊排列著挺拔的楊樹。微博發自兩天前,博文隻有一句:

“無聊的午後,讓人討厭的城市!”

Steve不禁微微點頭。都對上了!

他把目光移向那博主的頭像,是個衣著入時但神情嚴肅的少婦,昵稱叫作“小曉琳”。這女人想必很無聊,每天都要發不少微博,內容大多與自己的身體或配件有關。比如指甲、高跟鞋或是墨鏡。但即便微博的內容如此空洞無聊,卻也有幾百個粉絲。李懷安也是其中之一。她卻並沒關注李懷安。以她的形象和風格,無論如何是不該和李懷安有關係的。但是,他們卻住在同一個小區裏。

Steve緩緩滾動鼠標,仔細瀏覽“小曉琳”的每條微博。突然,他的指尖停止了滑動。輕輕一點,又一幅照片放大開來,是個生日蛋糕的特寫,巨大的蛋糕上,隻插了兩根蠟燭。微博下有不少評論,大多是生日祝福,也有一個像是閨蜜調侃:“今年是不是該插三根了?” “小曉琳”回複:“討厭!人家永遠兩根!”

Steve心中暗喜,默默推算。此人今年三十歲,應該是1980年出生的。

Steve立刻拿起黑莓,撥通最得力的服務提供商:“查一個人,越快越好!女性,名字裏應該有‘曉琳’兩個字,拂曉的曉,琳琅的琳。大陸人,常住香港和北京。生日是6月12日,請排查前後五天,以及農曆反推的生日。出生年份應該是1980年,我有照片,馬上發給你!”Steve沉吟了片刻,又補充說,“不要隻查80年出生的,從75到80都要排查。”

Steve說罷,用黑莓的攝像頭對準微博頭像。

二十五分鍾之後,黑莓突然振動起來。Steve暗暗吃驚:這個服務商又要破紀錄?之前的最快紀錄,是三十五分鍾查到結果。

黑莓上顯示的卻是老方的號碼。Steve心中一沉:不是讓他回北京去,怎麽又打電話來?莫非又出了問題?Steve把黑莓湊到嘴邊:“到機場了?”

“不!還在龍關鎮!”

“為什麽還沒走?”

“嗯,那什麽,早上在飯館,碰到一個人,”老方故意停頓了一下,“可能就是銀河東莞的司機阿強!您的直覺應是對的!我猜,這個阿強也許知道出納在哪兒。”

老方竭力克製自己的語氣,但Steve聽得出來老方那抑製不住的興奮:“應該就藏在龍關鎮的一個正在裝修的樓盤裏,叫東湖小區!”

Steve卻沒流露任何興奮之情,聲音反而更低沉冷峻:“你怎麽知道他是那司機?”

“他自己說的。他接了個電話,信號不好,他說了兩遍,自己是銀河的司機阿強。他管對方叫‘小黃’。一開始他好像聽不清對方是誰,後來聽清楚了,就立刻謹慎了,聲音也壓得很低。大概是對方需要什麽東西,又不敢自己出來買。阿強就說‘讓阿昌買’,後來又說,幹脆自己去送。昨天我聽黃美珠的母親講過,黃美珠的男朋友就叫阿昌,在建築公司打工。所以,她躲在還沒完工的樓盤裏,大概也有可能?”

“她躲在哪個樓盤,也是你聽那司機說的?”Steve追問道。

“那當然不是。那司機可沒說地方。他就說要把東西送過去。是我打車跟著他。他開一輛別克君威,先去了銀河東莞,在裏麵待了半天才又出來,去了超市,買了些女人內衣和絲襪,還買了一個拉杆箱。他從超市出來,沒再開自己的別克,而是打了輛車。我心想這大概就是要去找黃美珠了,所以公司的車不能開過去。他打的車又繞了半天,最後才到這個東湖小區,果然是個已經封頂的樓盤,看樣子正在做精裝修。一共兩座樓,我看他拿著超市買的東西走進了左邊那座。過了大概半小時,空著手出來了。那箱子肯定是給黃美珠買的。她不是明天晚上的飛機去曼穀?”

“你在那小區外麵?”

“嗯,在馬路對麵的一家冷飲店裏。小區門口有保安,不過好像查得不嚴,有人進進出出的,保安也不太管。我本來想混進去打聽一下,那個叫阿昌的在哪兒。隻要找到阿昌,估計就能找到黃美珠。不過……嗬嗬,”老方嗬嗬一笑,雖然還是用他慣用的卑微口吻,卻隱隱有些得意,“我沒急著行動,想先跟您請示一下。我是混進去呢,還是先留在門外守著?如果守到明天,估計應該能拍到黃美珠,隻不過,那可能就來不及……”

“你立刻去機場,回北京去。”Steve用命令的口吻打斷老方。

“什麽?”老方吃了一驚,“您是說,這條線,咱不跟了?”

“不用你跟。”Steve把那隻小U盤再次插入電腦,“馬上離開那裏,回北京去。越快越好!”

4

十五分鍾後,Steve鑽進計程車。

按司機所說,東湖小區大概需要十幾分鍾車程。老方最好已經離開了。他們不能同時在那裏出現。

這信息來得似乎太容易了。Steve隱隱感到不安,卻又說不清漏洞在哪。大概是老方在派出所的一進一出?Steve飛快盤算著最糟糕的情況:這是一個設計好的陷阱。可誰是獵物?老方,還是他?

黑莓突然又振,這次的確是服務商。四十分鍾得到初步結果,沒破紀錄卻也算神速:通過在全國範圍內對生日是6月9日—6月15日,出生年份在1975—1980年的人員進行排查,找到一個和目標人相貌吻合的:她叫於曉琳,廣州人,工作單位是海南航空公司。Steve猜得沒錯,於曉琳向閨蜜虛報了年齡,她其實是1978年出生的。

全國高校信息查詢顯示,於曉琳2000年畢業於廣州外國語學院。服務商已聯係過海航,目前沒有任何員工叫於曉琳。服務商早知道Steve這回格外在意結果,所以做了一點兒“額外的”工作——查閱於曉琳的海關進出記錄。當然不合法,所以隻能口頭告知結果:自2000年起,於曉林頻繁出入中國國境,目的地遍及世界各地,但都是海航航線所達之處。可見她曾經在海航幹過空勤。

但自2003年起,於曉林進出海關的次數明顯減少,而且目的地變得相對集中,其中香港為最多,而且經常是通過陸地口岸,而非航空港。每次出境停留的時間也大大加長,從三五天變成數月。

看樣子,於曉琳該是2003年左右辭的職,從此開始頻繁往來於大陸和香港之間。服務商隨即查詢了香港公司登記信息和產權交易數據庫:於曉林在香港全資持有一家私人公司“琳琅商貿有限公司”;她是這家公司唯一的股東和董事。於曉琳本人名下在香港並無房產,但琳琅商貿曾經於2004年購入香港中環的一套豪華公寓,交易價格為兩千萬港幣。

“結婚了?”

Steve向服務商低聲詢問。他指的是戶籍裏的婚姻狀況。他正坐在計程車裏,出口的信息必須簡化至最少。服務商能明白就夠了。

“戶籍裏的婚姻狀況是未婚。”

Steve沉默不語,不動聲色地觀賞車窗外的景色,心中卻正連連搖頭:不!她可不是未婚。看樣子,她是嫁入豪門了!

大陸人在香港結了婚,除非要在大陸生孩子報戶口,也不必回大陸來更正婚姻狀況。當然也有可能並沒結婚。年輕漂亮的前空姐獨自住在北京CBD的豪宅小區裏,這樣的情形倒也不算新鮮。果真是獨居嗎?那位李先生不是在夜裏走進了她住的小區?而且還關注著她的微博,並且點了不少的讚。

其實二人同居的證據並不夠充分:兩人或許隻是鄰居?但Steve有一種直覺:他們就是住在一起的。

她是他的太太?她可並沒關注他的微博。以他林氏集團大陸普通員工的身份,也買不起北京和香港的豪華公寓。又或者,他是她的情人?是闊太太在大陸的私藏?

“我也差不多。”李懷安昨晚說過的。這是有關婚姻狀況的評價。他顯然對婚姻不滿意。對他而言,至少婚姻裏缺少了些什麽。但不論缺少的是什麽,他似乎已經在試圖彌補了——看看這位曉琳女士,還有北京的豪宅吧!獨身的人未必孤獨。以獨身來冒充孤獨進而博取同情的人,是最令人惡心的。Steve微微有點兒反胃,這感覺反倒讓他輕鬆:他再不是Steve以為的那個人,其實十一年前就已經不是了。他隻是Steve調查過的千百個目標人之一,完全可以跟他演一出戲,沒什麽需要內疚的。

Steve兩腮用力,兩條斜痕在兩頰下方清晰而現。做Steve的感覺挺好,那個叫作夏冬的可憐蟲再也不用出現了。他把黑莓湊近嘴邊,用極低的聲音說:“查香港公司。”

服務商立刻會意——Steve讓查於曉琳名下的琳琅商貿。雖然有很多香港人成立公司是為了買房子,以便未來賣房子時隻需過戶公司股權;但誰知道於曉林名下的琳琅商貿除了交易房產是否還有其他用途?

*

計程車前方出現一片工地,被臨時搭建的水泥牆壁圍繞著。院子裏有兩棟樓,都已經封了頂,但窗玻璃上還貼著紙。吊車已經不見了,院牆後仍能看見幾輛卡車。工地的大鐵門左右分開,門邊有保安室,看不清裏麵有多少保安。

Steve吩咐司機不要停車,繼續向前,緩緩駛過敞開的大鐵門,在前方的十字路口拐了個彎,這才付錢下車。車子經過鐵門時Steve看清了,保安室裏隻有一名保安,正百無聊賴地擺弄手機。院子裏也看不見其他人影,隻有一些建築材料整齊堆放著。兩座樓距鐵門還有一百米左右的距離,樓門洞裏黑暗寂靜。中午時分,又是午休時間,大概工人都躲在沒太陽的地方午休。

街對麵果然有家冷飲店,老方已不在裏麵,應該在去機場的路上了。有兩三個工人在吃冷飲,用本地話大聲地聊天。Steve沒進冷飲店:外地人接連光顧會讓老板起疑。他在附近的煙攤買了包煙,抽出一支漫不經心地吸著,好像駐足小憩的過客,目光閑散慵懶,眼角的餘光掃視著那鐵門,大腦卻絲毫沒有怠慢:正在收尾的樓盤,午休的工人,偷懶的保安,這一切看似平靜,並無任何異樣。但是,黃美珠的行蹤真的這麽容易就到手了?這真的不是陷阱?

如果真是陷阱,老方肯定不是獵物。他隻能是誘餌。但是,抓住Steve又能如何?阻止GRE對黃美珠的調查?又或者,Steve亦是誘餌?以他為餌又能釣到誰?

Steve一時找不到答案。

重大的線索就在眼前,沒道理眼睜睜地放棄。而且就隻剩一天時間了。黃美珠明晚就要飛曼穀了。

Steve扔掉煙頭,用皮鞋蹍滅,從褲兜裏掏出一副黑框眼鏡戴上。鏡片沒有度數,鏡框十分老氣,但這眼鏡的功效遠比調節視力更強大。Steve徑直朝著保安室走去。

“老兄,這是不是東湖小區?”Steve透過窗戶,向著保安室裏微笑。

屋裏果然隻有一個保安,四十多歲,黝黑幹瘦,服裝不整,褲腳挽到膝蓋,帽子扔在桌子上,帽簷邊有一圈發黃的汗漬。桌上有香煙和茶水,還有一部黑色對講機,綠色LED亮著,在工作狀態,但並無任何聲音。也許此頻道的所有人都在午休。看得出,這小區管理鬆懈,員工也很懶散。桌子上還有一本皺巴巴的《知音》雜誌,封麵的泳裝美女身上抹著各色的斑漬。雜誌邊緣露出一段黃色細帶,該是個工作證之類的東西。

“哦?”保安放下手機,抬頭打量Steve,“是啊,這裏就是!”

“這是哪家開發商開發的?”

“你想買房子?售樓處在另一邊!”保安抬手指向兩座樓。不知是保安故意不說,還是沒興致說。

“不是,”Steve搖頭,“我隻是想找個人。”

“你找誰?”保安把脖子挺直了一些,似乎產生了些興致。這動作讓Steve有些起疑:莫非,他在等什麽人?

“找個裝修工人,叫阿亮的!”Steve抬頭看天,裝作努力思考,“是叫阿亮嗎?嗯,對!好像是吧!”

“阿亮?哪個阿亮?我們這裏有好幾個呢!”

“那個佛山的阿亮,四十多歲?”Steve隨口說著,暗中留意保安的表情。並無異樣。這讓Steve安心了些:如果他在等找阿昌的,聽到“阿亮”這個名字,或許會有點兒失望。

保安皺起眉頭:“佛山的阿亮?好像沒有啊!我們這裏沒有佛山的!”

“沒有佛山的?”Steve故作疑惑,“你們公司難道不是佛山的?”

“誰說我們是佛山的?我們是本地公司和香港的合資!你是找錯地方了吧?”

Steve心中一動:香港合資?香港哪家公司的合資?銀河東莞和林氏集團都是香港公司。不過,東莞的香港公司多如牛毛。Steve想繼續深問,保安已顯得有些不耐煩。多問有可能會引起懷疑,不如就著眼前的話題糾纏一陣:

“可我找的阿亮,應該就在東湖小區打工的!上次和朋友路過這裏,還見到過他的!他說他是佛山的!”

“在這裏見到的?這可真怪了!”保安抬手摸著腦袋,滿臉的迷惑。Steve見保安的反應並無異樣,試探著再深入一些:“真的是在這裏見到過的!我幹嗎要騙你?”

保安也不服軟:“沒有就是沒有,我也沒有騙你啦!”

Steve表現得愈發急躁,拉長了臉:“嘿!這就沒意思了!我真的找阿亮有急事!幫忙叫一下能耽誤您多少時間?”

保安頓時有了怒意:“你這人怎麽這樣?這裏本來就沒這個人,讓我叫誰去?”

“可我絕對不會記錯啊!那天,我朋友就是在這大門口把阿亮介紹給我的!就是這裏!我記得很清楚!他當時手裏還拿著一本雜誌!對了,好像就是這一本《女友》!你為什麽故意不讓我見他?”Steve把胳膊伸進窗戶指著桌子上的雜誌。

保安頓時火氣大增,一把抄起雜誌,遞到Steve眼前:“你記得清?我看你有毛病!你看清啦!這是《知音》啦!還《女友》!”說罷又狠狠把雜誌扔回桌子上。

就在雜誌起落的瞬間,Steve的確看清了,那雜誌下麵果然是個工牌,上麵印著“龍關東方建築有限公司”。

“我說錯了,本來就是要說《知音》!”Steve略微緩和了語氣,臉上露出尷尬之情,卻又不肯就此罷休似的,“可我真的沒記錯啊!老兄幫幫忙嘛!哦!對了!當時他還和另一個工友在一起,叫……叫……哦,好像是叫阿昌的?”

“阿昌?”保安眼睛一亮,態度隨即平和下來,“阿昌倒是有啊!我們這裏就一個阿昌,不過他可不是佛山的。”

“我又沒說阿昌是佛山的。阿亮是佛山的,阿昌隻是他的工友。”Steve再次兜起圈子來,“我找的是阿亮,不是阿昌,阿亮是佛山的。這有什麽難理解的?”

保安又煩躁起來:“哎呀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煩!誰管你想要找誰!反正佛山的阿亮呢,我們這裏是沒有,阿昌倒是有的!要不你自己去問阿昌!”

Steve如釋重負:“早說嘛!我去問阿昌好了!阿昌在哪兒?”

“左邊那棟三層第一間!他平時就住在那裏!不知道現在在不在!”

保安一屁股坐回座位,沒好氣地拿起手機,不再理會Steve。Steve拔腿走進工地大門,保安頭也不抬,自然是沒有阻攔的意思。有一條大約百米長的柏油路,從大門直通向兩座樓前。院子很開闊,種了一些一人多高的小樹苗,一卷卷的草皮扔在牆邊,看來綠化才剛剛開始。院子裏樓裏都很安靜,看不見一個人影。腳下的路麵被午後的太陽曬得發軟,和鞋底若即若離。

但找到了黃美珠,“保險箱”項目就結束了嗎?那就未必了。黃美珠隻是引子,她背後必定還有很多好戲。Steve並非對每個經手的項目都會“多走一步”。但這個項目具有特殊的魅力——那位久別突然重逢的純樸的李先生。他到底和此案有什麽關係?

Steve邊走邊想,大廈幽暗的大門也越來越近。

突然間,背後一陣馬達轟鳴,緊接著是輪胎摩擦路麵的刺耳之聲。

Steve一驚,猛回頭,一輛黑色轎車正飛速拐進工地大門,車輪和路麵尖聲摩擦,掀起一片煙塵。瘦保安高嚷著從保安室裏衝出來,轎車卻已開進大門,朝著Steve疾馳而來。車裏似乎隻有司機一人。Steve逆著陽光,看不清那人的臉。兩三秒的工夫,那車已急刹在Steve身邊,又是一聲輪胎的刺耳摩擦聲。車窗隨即落下,駕車之人探出頭來,用故意壓粗的聲音低吼:

“快上車!”

Steve不禁一愣。是個中年男人,頭戴棒球帽和大墨鏡,一張臉被擋得嚴嚴實實。嗓音顯然是成心扭曲了,聽上去卻有些似曾相識。

“快點兒啦!等著人家來抓你嗎?”

那人又是一聲吼,口氣萬分焦急。Steve回頭一看,樓門洞裏果然閃出幾個人影。Steve再向工地大門看,那保安已從保安室裏取出對講機湊在嘴邊。再往更遠處看,路對麵冷飲店裏的幾個工人也鑽出來了!看來他們都是演員,正準備前後夾擊!

Steve突然明白過來,這果然是個圈套!可眼前這似曾相識的男人,他到底是誰?

“快上車!否則我們都走不了!”那人簡直是在咆哮。

幾個男人已經衝出樓道,手裏都拿著對講機。工地的大鐵門正發出隆隆的馬達聲。Steve一把拉開後車門,幾乎是撲了進去。門還來不及關緊,車已在原地掉了一百八十度,全速向鐵門衝去。鐵門正在徐徐關閉,豐田車的車身與鐵門邊緣相蹭,火花四濺,發出尖銳刺耳之聲,但終於還是鑽出鐵門去了!

豐田車發瘋似的在門外轉了個急彎,Steve被拋向後座的另一側,來不及再次找到平衡,車子已如脫韁野馬,沿著馬路狂奔而去。

*

Steve坐穩了,並不急著開口,靜靜觀察前座的司機。那人摘掉棒球帽,露出一頭亂蓬蓬的頭發。Steve立刻明了,心中不由得一震。

“在。”

“行李不用要了。”

“沒有其他行李。”

李懷安不再作聲,Steve也沉默著,腦子卻在快速轉動:今早和他通話時,他果然是在飛機上。從時間上推算,從那時到現在,正好間隔四個小時,足夠從北京飛到深圳,再從深圳開車來到龍關。Steve看一眼汽車引擎上懸掛的鑰匙,車是從租車公司租的。李懷安從北京飛到深圳,在機場租了車,直接開到龍關鎮來,就為了及時阻止他進入東湖小區?

車在高速公路上飛奔,車輪與路麵劇烈摩擦,車裏卻顯得很寂靜——李懷安不吭聲,Steve也不問。他其實有太多問題想問。但他心裏很清楚,這位李先生是不會輕易把秘密說出來的。

他剛剛救了他。但他應該感激他嗎?

豐田車停在深圳寶安機場候機樓前。

“南航CZ3255,兩點零五起飛。還有一個小時。”李懷安終於又開口了。他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取下墨鏡,轉過身來看著Steve。白色T恤,牛仔褲,運動鞋,T恤裏充滿了肌肉,就像當年。Steve吃了一驚,這是記憶庫裏的阿文:健壯的身體,黝黑的皮膚,高聳的喉結,閃亮的雙眼,放射著深邃而嚴肅的光。“還好吧?”

“今天多虧你了。”Steve低聲回答。

“不用!我們不是哥們——兒嘛!”當年是夏冬教他這個詞。如今台灣口音淡了,卻還是說不地道。

Steve看著李懷安的雙眼彎成月牙,眼角和腮邊裂變出許多紋路。那是售樓經理最標準的笑容,帶著諂媚的意味。一頭蓬亂的黑發瞬間顯眼起來,好像是從他頭頂突然冒出來的。Steve立刻明白了,這笑容是習慣性的,並不代表喜怒哀樂。是忍氣吞聲趨炎附勢慣了,是被多年的工作和生活培養出來的。但是,就是這個老好人似的銷售,剛剛飛車救了自己——國際頂尖商業調查公司的高級領導。這是怎麽回事?Steve一時間有些找不到頭緒。

“哦,那個,冬哥……”李懷安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

Steve微微一震,仿佛被人從背後猛推了一把。冬哥……那個人不是早就被他囚禁了嗎?

“票是用你的名字訂的。”李懷安頓了頓,又綴了一句,“不是Steve Zhou,是夏冬。你應該還有一張身份證是這樣寫的,對吧?”

Steve提了提眉毛。是的,他的確有一張身份證是這樣寫的。最真實原始的一張證件,此時卻是最好的掩護——整個珠三角都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夏冬是誰。這位銷售考慮得竟然如此周到。

豐田車絕塵而去。Steve並沒跟李懷安說再見。他的直覺告訴他,他們不久就會再見麵。

5

GRE北京分公司裏一切如常,就像什麽都不曾發生。大老板蘇珊出差未歸,她從東莞直接去了香港,那裏總有她能見的洋客戶,這也是她最拿手的部分。反正她時常不在北京,北京的員工看不見她也不足為奇。Steve才是這裏真正的老板。其實Steve也消失了一天,但大家並未太在意,除了前台秘書琳達。琳達向來對老板們格外留意的。

琳達去嘉裏中心的咖啡廳給Steve買了一杯拿鐵。Steve並沒給指令,這是她主動而為。其實樓下就有星巴克,但琳達了解Steve對咖啡的喜好。她把拿鐵端到Steve辦公室門外,正要敲門,卻聽見屋裏隱約有說話之聲。琳達知道老板在打電話,因此沒敢打擾,把拿鐵放在門外地毯上,回前台給老板發了一封郵件。

電話是服務提供商打來的:琳琅商貿——於曉琳名下的香港公司——除了擁有中環一間價值幾千萬港幣的公寓,還曾經持有香港上市公司林氏地產集團五百萬股的股票。不過那是多年以前了。大約八年前,琳琅商貿把林氏集團的股票都轉給另一家叫作L&L Limited的公司,那家公司在BVI注冊成立,那裏注冊的公司都查不到股東的。BVI,英屬維京群島,和許多其他大洋中的島國一樣,擁有令遊客著迷的海灘,和令商人們著迷的公司注冊法律。這些島國不但對在境內注冊的外國公司免稅,而且並不要求這些公司提供真實股東和受益人。相關文件由中介公司留存,沒人能夠名正言順地查到這些公司的真實股東。

於曉琳曾經間接擁有林氏集團近10%的股份,看來,她“嫁入”的“豪門”正是香港林氏家族。空姐嫁給了香港富賈,一步登天。明媒正娶不是不可能,但更多見的是旁門左“妾”。無論如何,看她的身家,應該是個不凡的女人。

但她和李懷安又是什麽關係?隻可能有兩種答案:於曉琳瞞著林氏的“東家”找了個情人;或者這位李先生本來就是林氏集團的一員,而非什麽分公司的“小員工”!Steve心中一震:他原本不是姓林嗎?十一年前,他不就是為了回台灣“繼承家業”而放棄了美國的學業?莫非,他家就是鼎鼎大名的“林氏家族”?

但是,他目前的著裝和儀態,無論如何也不能令人聯想到台灣富二代。以前的他,到底曾經怎樣描述自己的家庭?

Steve竭力搜索著記憶庫,卻愕然發現,盡管兩人曾經朝夕相處,卻似乎隻有一次涉及家庭的對話。

那是一個冬日的午後,陽光穿過樹林,落在厚雪之上。夏冬和阿文坐在一條凝凍的河邊,欣賞雪地上那兩串蜿蜒的腳印。阿文突然發問:“你喜歡美國嗎?”夏冬搖頭:“不喜歡,這裏寒冷而寂寞。”阿文又問:“想回北京去嗎?”夏冬再次搖頭。父親為了他出國已經欠了不少債務。他反問阿文:“你想回台灣嗎?”阿文也搖頭:“家人想我回台灣。他們想讓我結婚生子,繼承祖業……可我不想回去,不想結婚,也不想繼承祖業。”

僅此而已,而且並不可靠,有可能記錯了季節或地點。這部分的記憶庫陳舊混亂,早該徹底清理幹淨。當年的阿文早已不複存在。自十一年前,他在日料店宣布離開美國的一刻就不複存在了。現在Steve所麵對的,是個唯唯諾諾不修邊幅的中年人。不論他是老板還是普通員工,他都不再是記憶庫中的那個不想回台灣也不想結婚的阿文。他現在不但有妻子,說不定還有情人。Steve想起北京CBD的豪宅和那個叫作於曉琳的女人,想起那句有關婚姻的“我也差不多”。低級的虛偽。Steve並沒感到鄙夷,他隻覺得空,從體內擴散而出,仿佛那裏突然少了些什麽。是那個被禁錮的孩子突然消失了?

那項目正遇上一些麻煩:有人借用“東方建築有限公司”開發的樓盤,給Steve設了個陷阱。不僅借用了場所,似乎也調動了這家公司的保安和工人;而且黃美珠的男友阿昌也在這家公司打工!這家公司是什麽背景?Steve再次拿起電話聯係一家專門提供公司注冊信息的服務商。這工作相對簡單,十分鍾後得到結果:龍關東方建築有限公司有兩家股東:龍關鎮經濟發展有限公司和東莞林氏置業有限公司。前者是龍關鎮政府,後者分明就是香港林氏集團在東莞的子公司!

是林氏集團打算抓住他?抓住了又能怎樣?交給當地公安機關?在黃美珠家門口抓住像老方這樣一條“小魚”,未必能做出多大的文章;若是在未完工的大樓裏抓住像Steve這樣的一條“大魚”,發揮空間就大了。樓盤工地並非公共場所,僅憑“深入私人領地非法調查”一條,就足夠讓Steve和GRE難堪的。如果再動用一些手法,使Steve說出客戶——銀河東莞——的名字,那就更完美了。不但GRE無法再繼續執行這個項目,估計銀河東莞也再找不到別人來執行了。

是林氏集團在幕後指示黃美珠?司機阿強也是林氏安插在銀河東莞的內線?李懷安也是林氏派來監視GRE的?才不是什麽老友邂逅,傻子都能看得出來,這位李先生是別有用意的!

但李懷安為何又要鋌而走險,在關鍵時刻搭救Steve?他的確戴了帽子口罩,還使用了租來的車,分明是不想讓林氏的人認出他。是他突然改了主意,還是原本就不讚同那個主意?

但這又如何?李懷安是林氏的人。他不但知道內情,還是整個計劃的參與者。他消失了十一年,突然又冒出來,其實是為了監視Steve。未來或許還要試圖繼續監視下去。僅憑一次行動絕不能證明根本的立場。對於一名稱職的調查師而言,分清敵我是最基本的要求。

可“敵人”到底製訂了一個怎樣的計劃?這才是最令Steve費解之處:堂堂林氏集團,為何要大費周折,指使一名小出納偷走銀河東莞二十萬元人民幣?林氏集團和銀河集團在香港是勢均力敵的死對頭沒錯,但那也犯不上為了區區一點兒小錢,去冒身敗名裂的風險。

莫非,根本就不是為了錢?

Steve迫不及待打開搜索引擎,迅速敲入關鍵詞:“林氏”+“銀河”;不到半個小時就順利挖出結果。

原來如此!

Steve興奮地站起身,繞著辦公桌走了半圈,來到高大的玻璃窗前,用手指輕輕撐開百葉窗的兩片葉子。一道刺眼的陽光直射進來,就像入侵的不速之客。

Steve眯起眼睛,眉頭也深深皺起來,自言自語道:“既然你主動送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