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意外重逢

1

“Steve!你終於回來了!”蘇珊看見Steve挎著電腦包拉著箱子從門前經過,挺直身子高聲叫道。她辦公室的門開著,像是故意為了要看見Steve經過似的。蘇珊露出一個巨大的笑容,像是有雙無形的手,猛地把她的小尖臉上下撕開了。西方人的笑肌通常比中國人發達,因為從小就強化訓練。這笑意也未必都是假的。Steve畢竟是她的左膀右臂。她隻不過不想讓這“胳膊”取代“大腦”罷了。

GRE的創始人、董事長和總裁傑森.布朗(Jason Brawn)是個身材瘦小的白人老頭,金發碧眼,額頭和眼角皺紋密布。人雖瘦小,麵容卻充滿智慧,令人想到愛因斯坦。但他並非猶太人。他擁有純正的英格蘭血統,三十年前,他還是紐約一名專門負責商業欺詐案件的檢察官。後來,他創立了一家專門為華爾街那些大銀行和投資商提供商業調查的小公司,並用十幾年的時間,把這家三人小公司變成了數千人的跨國企業。他不但創立了GRE,也創造了秘密商業調查這個行業。盡管GRE是一家上市公司,擁有十幾家大財團股東和成千上萬的小股東,他卻始終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

傑森和Steve握手,笑容的幅度並不亞於蘇珊。但這並不能讓Steve感到愉快。Steve加入GRE十年,從小調查師幹到中國區二把手,今天才頭一次見到CEO。他是GRE全世界所有副執行董事裏最後一個和總裁握手的人。這隻能說明一件事:蘇珊不想讓Steve見總裁,總裁也從沒想過要見Steve。但現在又為何突然改了主意?

莫非和東京發生的事情有關?

東京辦公室的負責人馬克,違規雇用黑社會作為服務提供商。Steve已經拿到可靠證據——馬克和羽村的談話錄音。Steve知道東京之行已經把自己暴露給了馬克,使馬克處於被動境地——馬克向羽村家族提供了信息不實的報告,導致羽村家族在股市的投資遭遇重大損失。羽村家族可不是好惹的。Steve本不喜歡把事情做絕,但他必須完成任務——這可不是蘇珊給的任務。

總裁傑森在這個節骨眼上要麵見Steve,莫非是對此事有所察覺?作為傑森一手提拔的親信,馬克算是給大老板挖了個巨大的坑。

“Steve,我都等了你一下午了。很遺憾,我必須馬上去機場了。”傑森把笑容收斂了些,竟有些慈父的意味。老實說,這讓Steve更覺得別扭。

“我非常抱歉。”Steve微微頷首,心中卻並無歉意。沒時間多聊其實更好,他不想在此時節外生枝。

“所以,我想,”傑森稍事停頓,俏皮地眨眨眼睛,“也許,你並不介意親自開車送我去機場?我聽蘇珊說,你的車很舒適。”

“當然!非常榮幸!”Steve點頭,心中卻愈發詫異。傑森是想在更私密的環境裏和他獨處?這意味著什麽?

Steve和傑森走出專為傑森準備的臨時辦公室。蘇珊正垂手站在門外,好像一直在等。傑森朗聲對蘇珊說:“我要占Steve的便宜,請他開車送我去機場了。你可要給他報銷汽油費!”

蘇珊哈哈一笑,同時用生硬的中文叫道:“方!幫傑森把箱子搬下樓!”

走廊裏隨即閃出一個中年胖子,油亮的笑臉仿佛盛開的花。胖子用帶有北京口音的英語回答:“OK,沒問題!”此人姓方,是GRE北京辦公室的高級調查師,也是元老級的員工。老方曾經當過警察,是個有實地調查經驗的老調查師,但英語太差,又不會使用電腦,最近這些年工作量越來越不足,給GRE北京辦公室的總績效拖後腿。Steve靈機一動:“保險箱”這種有點兒不太符合GRE專長的項目,正適合老方來做的。

傑森帶頭向公司外走,腳步有些急,好像擔心趕不上飛機。Steve看了一眼自己的辦公室,電腦包和箱子都扔在裏麵。蘇珊正跟著傑森和老方走出公司,已比Steve領先了好幾米,此時突然回過身:“Steve,還回公司來嗎?我想跟你談談東莞的案子。”

“送完傑森我就回來。”Steve回答得堅決。當然要回來。蘇珊表麵是在發問,實則是命令。東莞的案子其實沒什麽好談的:毫無進展,Steve卻臨陣脫逃。銀河東莞的經理李約翰本來就對Steve有些成見,此時必定火冒三丈。Steve在臨登機前打電話給李約翰告知行程有變,對方沒說再見就把電話掛斷了。看樣子Steve明天必須得再趕回東莞去。

Steve快步趕上傑森一行,一起走出公司。電梯來了,蘇珊也陪著一起走進轎廂:“我送你們到停車場。”

Steve心中明晰:有關這趟送機,蘇珊和傑森早就商議過了——這是專門用來給傑森和Steve獨處的機會,蘇珊故意回避。Steve隱隱有些不安,仿佛遺漏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他很想返回公司去檢查一下到底遺漏了什麽,但為時已晚。電梯已經降到一層,轎廂門正向兩邊分開。

門外站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正急著鑽進電梯來。

Steve和那人四目相對,心中不禁猛然一震!

是他!青林雅墅售樓處的銷售經理,李懷安。還是那身粗陋的打扮,一頭很久不曾仔細打理的頭發,還有急急忙忙的姿態,並沒遵守先下後上的基本禮儀。即便是在房地產銷售者裏,他也算是素質低的。

但他們近在咫尺。Steve已毫無疑問,這就是他曾經再熟悉不過的人。上次這樣彼此對視還是十一年前。那時他還叫阿文。林俊文。

難道青林雅墅那位胖經理口中的“外地”正是北京,而且他偏偏在此時搭乘國貿A座這部專供高樓層使用的電梯?這是偶然嗎?

Steve內心驚詫,外表卻波瀾不驚。這要感謝他多年調查師的素養,連他自己都對自己外表的平靜難以置信。對方卻並沒有調查師的素養,早難以克製驚異之情,頓時目瞪口呆,過了半秒,口型微微一變,Steve已判斷出他要說什麽,連忙搶先開口:“哎呀!是你!還記得我嗎?Steve Zhou!”

Steve迅速向他伸出手。傑森、蘇珊和老方就站在他身後。他不能讓這位“李先生”叫出當年的名字——這裏沒人知道那名字。更何況,那名字本來也不屬於Steve。它的主人早就被Steve押禁在最深秘的角落了。

對方眼中生出一絲不解,但瞬間就化解成無限的笑意,眼角隨即裂變出許多裂縫來。他用力抓住Steve的手,笑道:“Steve!好巧啊!真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你!”

“是啊!好多年沒見了!”Steve故意把每個字音都發得理直氣壯。蘇珊能聽懂簡單的中文,老方就更不必說了。多年不見,關係自然不密切。這隻是巧遇罷了。

“對啊對啊!你這是……在這裏上班嗎?”他的音色沒變,口音卻變了,一絲台灣口音都沒了。

“不,去機場送我的同事!”Steve側身展示身後的幾位,順勢抽出手來,手背仍滾燙著,熱流順著胳膊上行,半個身子都僵了。

“噢噢!那快忙!回頭聊!”李懷安說罷側身讓開電梯門。他比十年前略胖了些,脊背也有些彎了。歲月對他顯然是過於嚴苛了。

Steve微笑著點頭,引領幾人走向通往地庫的電梯。Steve沒再回頭,後背熱辣辣的,好像被激光穿透西服、襯衫、肌肉和骨骼。十幾年不見,卻竟然還有一些默契,能夠完成一場小小的即興表演。盡管他們誰都不清楚,對方現在到底是誰。

Steve就隻知道他現在叫李懷安,是林氏地產在大陸的一名普通員工,一個穿著邋遢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有著多年銷售工作培養出來的卑微的笑容,走到大街上立刻就會被人流淹沒,沒人會多看他一眼。除此之外,Steve對他一無所知。

在某一瞬間,Steve甚至再次懷疑自己認錯了人,但他突然聽見一個孩子的呐喊:沒錯!就是他!阿文!Steve吃了一驚,知道是被自己關押的孩子又在不安分,趕忙微微搖了搖頭。他絕不能再隨便把那孩子放出來了。

2

“Steve,你知道,我一直很期待見到你。”這是總裁傑森.布朗在Steve車裏說的第二句話,就跟第一句一樣地缺乏誠意:“Mercedes!是輛好車!”

其實根本不算好車,盡管花掉Steve四個月的薪水。奔馳C260,四十萬人民幣,在北京大街上完全算不上奢侈。Steve並不在乎車的牌子,也不在乎原產國和中國人民有沒有世仇。不論民族還是個體,都不足以讓他動用感情。早在多年之前他就下定決心:要做個冷漠無情的人。隻有如此,他才能變得強大。

也正因如此,Steve也並不喜歡任何新鮮事物。蘋果手機、微博、3D電影,這些都和他無關。除非那東西能幫他完成調查項目。他也不喜歡任何人。熟人、同事或者陌生人。除非那人能幫助他獲取秘密,值錢的秘密。

所以Steve不喜歡任何人進入自己的世界,包括自己的車裏。更不必說是傑森這樣的人。盡管GRE的每個員工都期待能有機會和總裁同車。當然,Steve很清楚怎樣掩飾這種不喜歡。他善於掩飾自己的感受,不論那感受是好是壞。以至於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掩飾,還是根本已經不在乎好壞,或者分不清了。有人說這是退化,但Steve認為這是進化,是一個真正強大的人所需要的。

Steve不言不語地開車,保持均勻車速,同時盡量避免被人加塞。在北京開車就像電子遊戲,充滿著各種意外。下午五點,高峰將至,京通快速路已水泄不通,勉強留出一條裝滿攝像頭的公交車道。Steve沒走公交車道,盡管他知道如何避開每個攝像頭,也希望早點兒把總裁送到機場。但他不想讓總裁看出這個想法,更不想讓總裁覺得他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破壞規則。

反正總裁看上去也並不著急。

“Steve,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傑森輕聲發問。Steve知道他終於要言歸正傳:“當然。”

“‘麗江’那個項目是你完成的?真的令人印象深刻啊!”

“謝謝!”Steve聳聳肩,稍顯靦腆,恰到好處,“我隻是盡力配合大家。”

那項目發生於兩年前。GRE有個共識:“麗江”是近年來GRE承接的最艱難也是最危險的項目之一。客戶是德國一家醫藥公司,雇用GRE秘密調查一個跨國假藥製造銷售網絡。項目由GRE全球負責反欺詐調查的副總裁尼古拉斯.維德領導全球七個辦公室共同執行,最終發現那企業的工廠隱匿於中國雲南那些刀砍斧鑿般的大山裏。Steve單槍匹馬冒充采購商進入工廠,偷拍到內部設施並竊取了假藥的樣品,並把這些證據提供給中國警方,裏應外合端掉了那家年產量上億美金的黑工廠,也為GRE順利賺回二十萬美金的傭金。

“哈!你很謙虛啊!尼克跟我說過很多次了!那都是你的功勞!”

“尼克過獎了。”Steve繼續認真開車,不動聲色。尼克是尼古拉斯的昵稱,領導“麗江”項目的全球副總裁,也是傑森之外在GRE權力最大的人。

“你覺得尼克怎麽樣?”

傑森話鋒一轉。Steve若有所悟:或許這才是總裁的本意——了解尼克的動向。就像蘇珊也常要關注Steve的動向。“臂膀”有時並不安全。但總裁怎會找上Steve?僅僅是因為兩年前“麗江”項目的合作,還是總裁已經察覺了Steve和尼克之間秘密的聯係?

“尼克是個很有魄力的領導,能力非常強。”

“就這些?”

“老實說,我並不了解尼克,也沒見過麵。隻和他一起做過那一個項目。僅就那次合作而言,他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

Steve輕描淡寫地回答。但事實是,通過那次合作,他和尼克互相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他們都明白,自己在GRE的前途與對方有關。

“噢,是這樣。”傑森把頭緩緩靠向頭枕。Steve凝視前方,並不側目去看,可總裁身體發出的細微聲響告訴他:總裁對他的回答並不滿意,不會就此罷休。

果然,傑森的頭再次離開頭枕:

“你說得沒錯。尼克是個非常有能力的人。當年他隻是紐約辦公室裏一名最普通的調查師,但他的表現很突出,所以我讓他跟著我,親手教他很多東西,幫他成長成為公司裏坐第二把交椅的人。在GRE,真正有能力的人是不會被埋沒的。比如你。Steve,我們都知道,你是很有能力的人。”

“謝謝!我會努力把工作完成得更好。”

Steve說著“標配”台詞,心中已基本明白總裁的意思:尼克再有能力,也仍在總裁的手心裏。有能力的人隻有靠著總裁才能在GRE更有前途。但僅僅聽出潛台詞是不夠的——Steve的大腦正飛速搜索潛台詞背後的含義:莫非,總裁懷疑他和尼克暗地勾結,所以在“策反”他?

但這正說明總裁早已懷疑尼克,並且了解到尼克和Steve聯係密切。Steve和尼克在執行“麗江”項目的過程中的確接觸過幾次,但之後的所有聯絡都隻通過私人手機和郵箱,並沒在GRE的服務器裏留下任何痕跡。看來,僅僅是兩年前的那次緊密合作,就足以令總裁對尼克和Steve之間的關係憂心忡忡。這也同時說明:總裁和尼克已經勢不兩立了。

但既是如此,總裁就更不會信任和尼克有過任何聯係的人。更何況,Steve又是一個跟尼克一樣“真正有能力的人”。Steve很清楚尼克已經是傑森心中的敵人。而自己,也因此上了傑森的黑名單,在GRE再無翻身之日。傑森現在向他示好,隻不過是想把他當成個卒子。以前無關痛癢,現在加以利用,以後嚴加戒備。

傑森微微一笑,再沒說什麽,直到抵達機場。

這多少讓Steve有些意外,他本以為傑森還會繼續說些什麽,比如進一步試探Steve的態度,或者繼續聊一些有關尼克的事情。傑森卻沒有。“策反”的工作隻開了個頭,就莫名地結束了。總裁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Steve幫總裁取出箱子,和總裁握手道別,中規中矩,不卑不亢。傑森拍了拍Steve的肩膀,像是為這次短暫而詭異的會麵畫上句號。

Steve驅車返回公司,腦子裏走馬燈似的變換著問題:總裁,尼克,蘇珊,黃美珠,還有李懷安。除了黃美珠,別的都算不上是迫在眉睫,卻讓他更加耿耿於懷。黃美珠隻是一個項目,如同他做過的近千個項目。但其他幾個問題卻沒那麽簡單。

回到公司,蘇珊的辦公室已關燈鎖門。前台秘書琳達告訴Steve,蘇珊有急事先走了。

Steve心中詫異:蘇珊是在耍他?莫非,她另有所圖?Steve若有所悟:難怪自己剛才離開公司時會感到不安!他疾步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旅行箱和電腦包都還放在原地,Steve的心髒卻狠狠一沉:電腦包已經被人打開過了,再細微的變化也逃不出他的眼睛——他從不把拉鎖拉到底,現在卻完全拉緊了。這些都是事先策劃好的——讓他務必在下午趕到公司;讓他開車送傑森去機場,再返回公司來,因此可以安心把電腦留在公司!

電腦硬盤想必已經被複製過了。自己已經成為了目標——總裁和蘇珊的目標。

其實這也沒什麽可奇怪的。GRE的每個員工都有可能成為被調查目標:被對手查,被客戶查,或者被老板查。Steve隻是沒想到,蘇珊已經榮升為總裁的心腹。以前隻當她喜歡在總裁麵前表現,看來隻要表演得多一點兒,南郭先生還真能變成大腕。

無論如何,Steve的判斷千真萬確:他已經上了傑森的黑名單,在GRE再無前途可言。

Steve讓自己保持鎮定,並不怎麽驚慌。他的手提電腦裏也沒什麽不能讓總裁看到的。和尼克的聯絡怎能通過公司電腦?隻不過,他得和尼克通個電話。他們已經成了一根線上的螞蚱。尼克早該知道總裁不是朋友;但他或許尚未意識到,總裁已經開始行動了。

Steve抬手看看表:北京時間晚上七點半,紐約時間早晨七點半。當然不能使用辦公室的座機,或是公司發的黑莓手機——表麵是便利的特權,實則是枷鎖和耳目。即便使用私人手機,也不能在公司附近。Steve背起電腦包,拉起行李箱。電腦包其實再也不必拿回家。但他不能讓別人發覺自己突然改變了習慣。Steve徑直走出公司,走進電梯。電話得到樓外去打,找個安全僻靜之處,自己的車裏也不行——總裁剛剛“光臨”過,不知會不會留下什麽嗅覺靈敏的“小玩意兒”。誰也說不好,GRE的總裁會不會親自做一次調查師該做的活兒。這輛車子需要徹底檢查。電腦包和行李箱也得查。家裏有工具,這裏沒有。

電梯門在一樓左右分開。

門外卻又站著那形如房屋中介的中年人。仿佛時間倒流,兩小時之前的事情再度重現。隻不過這一次,那人並未打算要走進電梯,而是站在四五米開外。他是在特意等著誰。

這回電梯裏就隻有Steve一人。兩人因此少了些顧忌,也就無需再像剛才那般默契。

“Steve Zhou?”那人張大眼睛,黝黑的額頭上出現幾排梯田。如果換身衣服,說他是個農民也不會過分。

“你呢?”Steve反問。其實,Steve知道他現在使用的名字。

他尷尬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隻有牙齒還和當年一樣。他遞上一張名片。

李懷安/總經理助理

林氏地產集團北京分公司

“李懷安。”

李懷安低垂了目光,仍咧著嘴笑,比通常的銷售更謙卑些,仿佛多了一層含義,是Steve看不懂的。

為什麽改叫李懷安呢?Steve揚一揚眉,心中無端地升起一陣煩躁:人家叫什麽與你何幹?安阿伯又與你何幹?這樓裏的任何人都不知道安阿伯和Steve有什麽關係——整個GRE都以為他是在中國土生土長,和美國沒有半毛錢關係。這要感謝十年前,進入GRE完成的第一個項目:他被派往香港秘密工作了三個月。為了保密,當時的上司建議他使用假名完成那個有些敏感的項目。三個月後,全亞洲的同事都知道,新建不久的北京辦公室來了一名叫作Steve Zhou的年輕人,就任三個月就完成了一項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調查任務。Steve當時的上司——另一位元老級的人物——對Steve說:索性以後你就叫這個名字吧!作為全新的開始!一個真正的調查專家最好沒有任何曆史。Steve這名字得以沿用,一切就是從那時果真重新開始了。

電梯門等得不耐煩,自顧自地合攏。李懷安忙抬手撐住它:“現在,是要下班了吧?”

他在沒話找話,十足的銷售範兒,卻算不上是足夠敬業的:西服皺皺巴巴,皮鞋擦得並不幹淨,還有頭發——最糟糕的就是頭發。起碼一個月前就該找個像樣的地方剪一剪。Steve愈發覺得煩躁,甚至有那麽點兒膩味。不論這無話可說的邂逅到底是不是偶然,他想一走了之了。

“今晚有個電話會議,明早還要出差。”

“哦,很忙啊!”他的雙眼黯淡下來,訕訕地閃開身子,“那是要早點兒回家去的!”

Steve快步走出電梯,腳下又有些遲疑。李懷安果然快步跟上來,陪他一起走向另外一部通往地庫的電梯。也許算不上是默契吧!Steve這樣告誡自己。

“為什麽是Steve?”走到電梯門外,李懷安突然開口。Steve暗暗吃了一驚。他竟然和他懷有同樣的疑問。Steve敷衍地一笑說:“需要一個英文名字,第一個想到它。”

“和咱們實驗室的那個Steve有關係嗎?”他又在訕訕地笑。眼睛裏充滿試探,仿佛在說:這套房子您滿意嗎?而且他用了“咱們”,而不是“我們”。這不是台灣人該用的。他竟然徹底變成大陸人了。當年,他們共處了那麽久,那麽多時時刻刻,他也沒學會一句北京的方言。Steve聳聳肩,不置可否。電梯門終於開了,Steve急著走進去,堅決而瀟灑。他頓了一頓,再轉回身來。李懷安站在電梯門外,臉上保持著一成不變的笑容,他說:

“我還是喜歡夏冬這個名字。”

“這裏沒人知道那個名字。”

電梯的金屬門把那尷尬的笑容關在外麵。鋼索拖動電梯,發出均勻平滑的聲音。Steve長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

密歇根大學實驗室的那個“Steve”是個美國白人,是台灣教授手下唯一一個非華裔的學生。當然那美國人分不清楚。其實十幾個華裔裏,有一個和其他不盡相同。他來自大陸而非台灣,他也並非研究生而是本科生。他叫夏冬。是阿文介紹他到這所實驗室裏來工作的。本科生本來就很難找到實驗室的工作。多虧了阿文在教授麵前大力美言。本科生無法獨立完成科研項目,隻有給更資深的博士研究生做助手。夏冬被安排在美國本土博士研究生Steve的手下,每周工作十二小時,收入六十美元。Steve靦腆而安靜,總是默默地做著實驗。夏冬也默默地幫著他。實驗室裏總是非常安靜,就像根本沒有人。直到樓道裏傳來一連串噴嚏聲——阿文夏天花粉過敏,他常要找借口路過這間實驗室,順便塞給夏冬一袋麥當勞的外賣,或是一杯星巴克的熱拿鐵。

後來,夏冬回到北京,加入一家叫作GRE的公司。當他的老板對他說:“我需要你去一趟香港,大概要住三個月,不要帶自己的電腦,其間不能和任何朋友或家人聯絡。另外,你最好給自己起一個新的名字。”他一下子想起那樓道裏傳來的聲音:Steve!冬!你們在嗎?羅教授叫你們去……阿……嚏!

3

“大約兩個半小時之前,他搭我的車去機場……”

Steve把手機貼緊麵龐,用極低的聲音說。那是一隻簡陋的翻蓋手機,早已過時多年。GRE為總監以上的領導配備最新款的黑莓手機,也可以選擇蘋果手機。Steve既有黑莓又有蘋果,算是公司對他的特殊優待。他卻並不打算依賴它們。真正供私人使用的手機,不該注冊在公司名下,更不必擁有太多智能。

Steve正獨自站在河堤上。這是一條狹長的城市花園,一側是沉寂如鏡的河水,另一側是車燈川流的二環路。奔馳車停在幾十米開外。二環路上的車燈太亮,反倒使這不久前重新整修過的河堤顯得格外幽暗。

“他想要重用你!”GRE全球副總裁尼克說話喜歡直截了當,聲若洪鍾,像是在發號施令,與他的老板傑森風格迥異。但這一句卻顯得頗有些口是心非。

“你知道他不會重用我。蘇珊複製了我的硬盤。我現在是目標。”

“像你這麽能幹的,在GRE難免成為目標。”尼克對Steve的才華和能力早已讚賞有加。

“但我並沒想過要和誰為敵。”

“可有人一直對你嚴加防範。”

Steve知道尼克指的是蘇珊。隻要蘇珊在,Steve就永遠隻能是GRE中國的二把手。蘇珊雖然和總裁的關係突飛猛進,但畢竟仍在GRE的權力核心外圍遊**。中國雖是最重要的新興市場,但距離紐約太遙遠。蘇珊在GRE的前途已基本無法超出亞洲區,但總比Steve強。Steve說:

“但現在,我在GRE更沒有前途了。”

“讓我修正一下,”尼克故作停頓,“是在傑森所領導的GRE裏更沒有前途。”尼克故意拖長了“傑森所領導的”幾個字。Steve當然知道尼克的用意,但他從不接受曖昧的承諾,承諾必須簡單幹脆:“尼克,之前我還以為,你是在為傑森辦事的。”

“Come on,Steve,你不會以為我花這麽大的氣力,就隻是想針對馬克吧?日本辦公室算得上什麽?”

Steve的猜測是對的:尼克是想通過挖掘馬克的劣跡來推翻傑森的領導。但這件事需要仰仗Steve。

“但這件事沒那麽容易。”

“是的。所以我需要你。”尼克再次短暫停頓,“你說,馬克現在打算怎麽辦?欠了日本人那麽多錢。”

Steve沉默不語。他能猜到馬克要怎麽辦:給羽村家族更多賺錢的機會,即便GRE日本公司本來就沒有那麽多生意。就算假造一些合同出來,反正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被總公司發現。當然這隻是猜測,Steve並無真憑實據。猜測是不該隨意說出來的。

“有辦法弄到證據嗎?”尼克再度開口。聰明人之間的交流,常常無需過多的語言。

Steve沉默片刻:“我得再去一趟東京。”

“你不是已經被馬克發現了嗎?這樣不是會有風險?”

“中國人有句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哈哈!”尼克笑道,“那位直子小姐,是不是真的很美?”

“是的。”Steve也微微一笑,“不過,得過幾天。我手頭有工作。”

Steve馬上要去的是東莞。

十年的職業生涯正在接近最關鍵的時刻,不能容許發生任何閃失。“保險箱”雖然隻是個不起眼的小項目,卻讓Steve隱隱感覺到異樣:貌似不相幹的事情突然發生。比如十幾年不曾聯絡的熟人突然出現,從龍關鎮到北京國貿,如影隨形。

這倒真讓他產生了些興趣,無論如何也得把這案子做下去。看來,果真得把老方派上用場了。

Steve收了手機,從從容容地走向車子。初秋之夜,微風拂麵,河麵卻不見波紋。三十年前,這河堤隻是長滿雜草的土坡。河水散發著難聞的臭氣,水麵漂浮著一團團油跡,草叢裏的蛙鳴此起彼伏。這些其實都與Steve無關,隻不過是留存在記憶裏的圖像,無意間被Steve調取。十一年前,某架越洋航班在首都機場著陸的一刻,這軀體已更換了主人。他所看到的這座城市,與記憶庫裏的老圖截然不同。一切都已變化,翻天覆地。這本來就是宇宙的公理。人更是要變的,名字都變了。

李懷安。林氏集團北京分公司的總經理助理。

按照記憶庫的信息,從密歇根大學到UCLA①,他曾是每一所名校的高材生,研究高級控製理論的博士。而且,他十一年前就回台灣去繼承家業了。如今怎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Steve掏出那張名片:林氏集團北京分公司的辦公地址竟是國貿A座23層。

國貿A座23層本來並沒有這家公司。Steve知道國貿A座裏的每一間公司。作為GRE中國辦公室的實際運營者,他必須熟悉自己的鄰居。他把黑莓手機掏出來——一切和GRE可能產生關聯的人都不該知道翻蓋手機的存在,除了尼克之外。

Steve聯係了物業公司,也委托服務提供商到工商局做了核實:林氏集團北京分公司的確租用了國貿A座23層的辦公室,簽約時間是一天之前。林氏集團北京分公司的注冊地址卻在東方新天地,最近沒有變更。Steve又聯係了東方新天地的物業辦公室:林氏集團的辦公室租期未滿,至今仍未退房。

這些調查都是在護城河河堤上完成的,幾個電話而已。深夜也無法阻止Steve獲得他需要的信息。對Steve而言,工作就是一切。河堤和辦公室並無區別。隻有那個被他成功囚禁的傻孩子才會為了一條河或幾棵樹而動容。Steve Zhou是強大而無情的,他不但能夠統領GRE北京辦公室,亦能駕馭一副健康的軀體,鎮壓住個把迷茫懦弱的靈魂。

注釋

①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4

“黃美珠名下沒有車。最近三天也沒有任何叫作黃美珠的人在東莞或深圳租過車。黃美珠在建行和工行各有一張信用卡,但這三天都沒有過消費。她的手機關機了。三天內都沒有任何通話或短信!”GRE北京辦公室的高級調查師老方,規規矩矩站在Steve辦工桌邊,兩隻胖手擺在身前,一隻手指摳著另一隻手背,一字一句地向Steve匯報,好像個匯報功課的小學生。

老方快一個月沒正經項目做了,好不容易有個活兒,必然盡心盡力。早上八點從Steve那裏接到任務之後,他把自己在“電話調查間”裏關了兩個小時。那是一間特殊的房間,被隔音板隔成許多封閉的小室,室內配置IP電話和錄音設備。這房間是專供調查師打匿名電話用的。這種工作老方最拿手。其實老方並沒有動用“特殊渠道”,但他有些特殊的手段和技巧:如果打給租車公司,他會說:是租車公司嗎?我老婆租了一輛車,可她剛剛出了事故!她叫黃美珠!如果打給信用卡公司,他又會說:我信用卡三天前丟了!我不記得卡號!我叫黃美珠——老方很會學女人說話,隔著電話聽不出問題。這種手段當然越來越算不上合法,所以老方也就越來越沒活兒幹。但“保險箱”這個項目本來就有些特別,恰巧是老方的用武之地。

“機場和航空公司呢?”Steve端坐在辦公桌後,手提電腦打開了放在麵前。

“附近機場都聯係過了。深圳寶安、廣州白雲、珠海金灣,都查過了。三天內沒有叫作黃美珠的人搭乘航班離港。”

“香港和澳門呢?”Steve的目光越過電腦射向老方。

“沒查。不過,出入境記錄是沒有。”老方皺起眉頭,一臉的沮喪。

Steve並沒追問出入境記錄是怎麽查的。他知道老方自有辦法,冒充了警察也說不定。這種事還是不問的好。Steve微微眯起眼,盯著老方看了一陣,突然開口說:“老方,跟我演戲呢?”

“嘿嘿!老板!真厲害!”老方哧地一笑,豎起大拇指來,“又讓你看出來了!我挨個兒給航空公司打了電話。深航有個給黃美珠訂的座位,ZH9003,後天夜裏11∶25,從深圳飛曼穀!”

“所以,黃美珠還在那附近?”Steve依然麵無表情,眼睛裏卻微微一亮,被老方發現了。老方連忙用力點頭,得意地說:“估計是!”

“立刻訂兩張去深圳的機票。越快越好!”Steve把目光轉向電腦屏幕。

老方一愣:“兩張?您和誰的?我的?”

Steve點點頭。

“可……您看,我家那口子,還有……”老方用力揉搓著手,眉毛眼睛鼻子擠成了一堆兒,圓圓的胖臉眼看著要冒油。以他此時的儀表和神態,實在不該屬於一家神秘的跨國商業調查公司。GRE的調查師隨時備戰,絕不會對工作挑剔。當然老方的家境的確有些特殊:老婆尿毒症,常年臥床不起;女兒上大學,兒子上中學,全家就靠他一個。但GRE又不是福利院,如果真想養尊處優,當年就不該從體製內出來——老方曾經是公務員,刑警,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不得不被迫離職。當年GRE剛成立不久,老方的確立過不少汗馬功勞。但那畢竟是十年之前了,當年老方手下的初級小調查師,如今正坐在這張大辦公桌後耀武揚威。

“等從東莞回來,多找兩千塊的餐票。”Steve始終盯著自己的電腦屏幕,仿佛在自言自語。老方謙卑得有些猥瑣,他不想多看。老方是一塊心病,卻又不能隨便開刀。好在Steve尚且不是GRE北京辦公室的總負責人,辦公室的總績效和他也就沒那麽大關係。

“好嘞!我這就訂機票!給您訂頭等艙?”老方的笑容立刻由衷起來。兩千塊的外快,小小的違規,天知地知。

Steve盯著電腦不再吭聲,就好像老方已不存在。老方也並不催促,隻笑嘻嘻地站在原地,靜等Steve的答複。在GRE混了十年,他最明白什麽叫能屈能伸——實惠能要就要,麵子能不要就不要。Steve做的每件事都有目的,他不做的每件事也都有原因。他現在沉默不語,自然有他的原因。

Steve果然又開口了,眉間隱隱地一抖:“訂你自己的票就好。”

老方連忙點頭,可沒敢吭聲。Steve眉間的細紋雖然輕得難以察覺,但老方很了解Steve。他猜Steve心裏說不定正在風雲突變。

果然讓老方猜中了。Steve的電腦屏幕上是蘇珊剛剛發來的郵件:

“客戶說不希望你參與這個項目了。我明白,不是你的問題。但你暫時不必去東莞了,我去東莞見客戶。但項目還是要你負責。OK?”

當然OK,沒第二個選擇。Steve倒是並不感到特別意外。李約翰和司機阿強的態度早都打了伏筆。其實類似情況也曾發生過:在初次合作的客戶眼中,蘇珊是體貼入微的“神醫”,為他們排憂解難;Steve隻是“神醫”手下的小醫生,能力有限而且自命不凡——若非能力有限,怎會問了許多問題還做不出具體方案?客戶並不清楚,“神醫”隻管拉客不管看病開藥,更是拿不了中國的手術刀。不論他們喜歡不喜歡,最終為他們治病的人隻能是那個不願輕易下處方的“小醫生”,Steve Zhou。

Steve其實並不十分在意,任憑“神醫”蘇珊漁翁得利——隨隨便便向客戶做出承諾,再由Steve創造奇跡。在意也沒辦法。土生土長的中國員工,想在外企裏出人頭地,最有效的方法,無非是跟著頂頭上司“水漲船高”。當然怎麽漲都會遇到上限。Steve自知上限到了。再想多漲就需要契機。“麗江”帶來了這樣一個契機——尼克。尼克有風險,但值得一試。

所以,Steve無所謂再多做一次嫁衣——出色完成東莞項目,不必在意客戶把功勞給誰。GRE的總裁早把蘇珊拉上同一條船。另一條船上的尼克不會在意客戶反饋。再說像李約翰這種自以為優越的香港人,得不得罪又有何妨?

老方仍站在Steve辦公室裏不動地方,這間公司裏就他最了解二老板:Steve必定是遇上了不順心的事兒。此時不能多言,退下當然也不成,因為Steve並沒發話。既然讓他飛速去東莞做實地調查,是不是還要再囑咐些什麽?

“得嘞!那我這就買票走人!”老方嘻嘻一笑,轉身走人。沒線索就沒線索吧!又沒說必須查出什麽才能拿到兩千塊的外快。老方剛到門口,背後卻突然又傳來Steve的聲音:

“注意銀河的司機阿強。還有青林雅墅。其他的,會在郵件裏。”

老方趕忙再轉回身來,很堅決地點了點頭。

Steve還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電腦,在鍵盤上敲出一串短促之聲。那是給蘇珊的回複:“Understood”。

對老板要絕對服從,不說廢話。禍從口出——人類社會永恒的真理,當然也適用於同一條戰壕裏的戰友。刺刀捅向身邊之人,往往又準又狠。同理:對老方也不必多語。僅從做項目而言:最終報告就是一幅完整的拚圖。調查師負責局部,項目經理負責“總裝”,關鍵的幾片必須掌握在自己手裏。

5

Steve用眼角的餘光目送老方出門,確認房門完全關閉。使用餘光是調查師必備的本事。他輕輕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取出那隻簡陋的翻蓋手機。

翻蓋手機上果然有一個未接來電。

Steve的直覺往往很準,這也是調查師必備的能力。常人往往有個誤區——直覺強大的人是天生的。這並不十分準確。人人皆有天賦,有些被埋沒,有些因為得到了培養而壯大。其實天賦並不重要,性格決定一切。同一副軀體也會有截然不同的情形。那個叫夏冬的孩子就完全不懂得培養自己的天賦。他甚至有著相當不可靠的記憶,常常張冠李戴,簡直是個大寫的LOSER。Steve Zhou可不是loser。他使這軀體強大起來,拋棄一切雜念。十年之前,當他從夏冬手裏接管這大腦時,記憶庫裏雜亂無章,許多信息被故意放錯了地方。就像頑皮的孩子偏偏喜歡把玩具藏在枕頭底下,而非玩具箱裏。他用了多年的時間重新整理,至今仍未完全理清。記憶庫的角落裏還堆著很多雜物。但他沒興趣繼續收拾了。他對那些雜亂而陳舊的記憶沒有興趣。他隻不過是要為調查師的程序清理出足夠的內存。他的任務早已完成了。

翻蓋手機上留存的是一長串號碼,由幾個零開頭,該是北美地區常用的IP電話卡,既能省錢,又不暴露來電者的真實號碼。對於GRE全球二把手尼克而言,重要的顯然是後者。

Steve看看表,10∶30am。紐約時間10∶30pm。不能算深夜,但超出了正常通話的時間。對方必定有些急事,應該立刻打回去。Steve快步走出公司。最近的便於通話之地是在寫字樓的外牆拐角處。那裏閑人不多、相對隱蔽且視野開闊,進出大樓的人難得會留意。

尼克果然在等待Steve的回電,精神有些亢奮,滔滔地告訴Steve,GRE在阿富汗執行的一個重要項目突然出了問題,有人員損失。而且是GRE自己的員工,並非當地的合同工。人命關天,保險公司虎視眈眈,總裁傑森火燒屁股。這是天賜良機。尼克盡量壓低興奮的聲音:“不管傑森為什麽到北京見你,現在他什麽都顧不上了。他當然顧不上東京辦公室,這是馬克的機會……當然,你明白,也是我們的機會。”

“我需要馬克在美國的背景資料。簡曆,住址,交通違章記錄。一切能找到的。”這對GRE全球副總而言,必是小事一樁。但對Steve接下來的行程至關重要。越是危險的任務就越需要充足的準備。

Steve快步走回辦公樓。太陽很高,把初秋變回了盛夏。午餐時間快到了,西裝革履的人流正從辦公樓的玻璃門裏湧出來。Steve逆流而入,刹那間,他突然有種預感。

果不其然。

又是李懷安先生,換了一身銀色西裝,佩黃色領帶,這打扮在這高檔寫字樓裏的確很“另類”,就連物業公司也不會使用這種材料和搭配。劣質的西服捆在健碩的身體上,愈發顯得閃閃發亮。Steve猛然想起那曾經繃緊的白色T恤。布料未必有多高級,但那時年少。中年以上的人都明白,年輕能夠掩飾一切缺點。當年的少年,用緊繃的T恤搭配寬鬆的仔褲,還有一頭剛勁的短發……李先生今天至少把頭發打理過了,勉強服帖了些,因此更顯得不夠時尚。他麵對電梯站著,在三四米開外。像是在等電梯,電梯門開了,他卻並不邁步,隻是向前探著頭,巴巴地看著擁出電梯的人群,仿佛要伺機找人推銷樓盤似的。

Steve頓時領悟:這位李先生是在專門等著他。盡管Steve說過今天要出差,李先生並不相信。Steve並沒撒謊,出差的安排原本是事實。即便撒了謊又有何妨?不論對於調查師或是公司高管而言,撒謊都是必備的技能。Steve自然不缺少這種技能,而且時刻準備進一步加強它。

Steve走上前去,從後麵輕拍李懷安的肩膀。李懷安猛回過身,驚道:“還以為你出差了……”

“出差臨時取消了。”Steve微微一笑,直視對方雙目。那雙眼睛也笑起來,眼角裂變成揉皺的五線譜,譜子上的音符難堪得不成調子。

“最近還要出差?”李懷安顯然是在沒話找話,微微頷首,雙手規規矩矩擺在體側,表情和姿態都恭恭敬敬的,仿佛麵前的不是重逢的老友而是老板。

Steve搖頭:“最近沒計劃。”其實他正在隨時待命,目的地是東京。但這是他和尼克的秘密,不打算告訴任何人。更不必說是個多年不見的身上帶著諸多疑問的熟人。

“那好那好!”李懷安回答得過於果斷,自己也感覺到了唐突,“那樣……就有機會向你請教美食。我很少來北京,對這邊不大熟悉。”

他終於流露出一絲台灣口音來,越發顯得拘束,好像被硬推上前的說客,很有難言之隱。他原本不是狡猾之人,但也絕不是自甘低賤的,這十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使他變成了一個唯唯諾諾的底層打工者,卻偏偏在Steve因為黃美珠找到青林雅墅的節骨眼上突然冒出來,而且一直跟到北京,天天守在電梯口?還帶著一副趕鴨子上架的難堪表情?

“真的可以嗎?”李先生釋然了,好像小陰謀得了逞。Steve心中暗笑:一起吃飯又有何妨?飯桌上再來點酒,那是調查師最理想的舞台。他早不是十年前那個不勝酒力的夏冬了。Steve把嘴角微微一揚:

“其實,這附近就有一家很不錯。今晚有時間嗎?”

“有啊!當然有!”李懷安連連點頭。

Steve嘴角悠然一翹:“六點整,就在這裏見吧!”

6

老方恰巧和蘇珊同坐一趟航班。老方坐在經濟艙的最後一排,遙遙地看見蘇珊走進商務艙,蘇珊卻並沒看見老方。即便真的見到了也未必會說些什麽。蘇珊和北京辦公室裏的員工之間隔著Steve,基本也隻有點頭之交。

下了飛機,老方並沒直奔銀河東莞。人家在招待蘇珊,他犯不著去添亂。再說都還沒開始查呢,也用不著在銀河東莞裏先混個臉熟。銀河東莞的老板最近客人太多,今天又加上個蘇珊——在這東莞小鎮上罕見洋女人,員工們恐怕早已好奇心大增,對陌生人萬眾矚目。

老方按照Steve郵件中提供的地址,直接去了黃美珠的家。當然不指望能找到她。即便她還在龍關鎮,也絕不會藏在家裏。但家是和她關係最緊密的地方,或許能找到重要的線索。

老方當然沒貿然去敲門,先是在周圍轉了轉。這是一座當地最普通的老公寓樓,起碼建於九十年代,沒見著物業公司,卻有個居委會辦公室。樓前有草坪,單元門沒上鎖,門洞裏外都貼滿小廣告。樓道裏的信箱有鎖,外麵看不見任何信件。老方看看表,下午三點半。再等一會兒就是郵遞員投遞晚報的時間。果不其然,郵遞員是四點十分到的,在黃美珠家的信箱裏插了一份報紙,信箱不夠長,報紙還露著一小截。老方一陣欣喜,小心翼翼把報紙拉出來,裏麵果然夾著兩封信。運氣不錯,居然是銀行寄給黃美珠的信用卡對賬單。

一個小時之後,黃美珠家門外來了個中年男人,操外地口音,持本地銀行的名片。這也不算稀奇,在東莞地區工作的外地人多了。

開門的是黃美珠的母親,六十多歲的本地老太太,廣東口音濃重,國語都說不大明白。她聽說女兒信用卡額度超支,銀行的工作人員到家來核實信息,立刻精神緊張,晚飯也顧不上繼續吃了。女兒四天沒回家了。三天前打來一個電話說臨時出差,之後手機就一直關機。

老太太本來對陌生人格外提防,但眼前的胖子看著挺和藹可親,又打著領帶穿著短袖白襯衫,分明是可以信任的國家幹部。老太太不禁多問了一句:女兒欠銀行的錢需要爹媽還嗎?

“都怪那個男的啦!四十歲了還是個打工仔,愛喝酒還愛賭錢!家裏有老婆還要招惹我們美珠!我女兒真是瞎了眼!錢一定都是被他騙走了!你們應該去找他啦!”

*

北京的初秋日落很晚。快八點的光景,西邊的天空還有一大片絢麗的晚霞。

Steve和李懷安落座的位置,隻能看見晚霞的一角。餐廳裏本來有角度更好的桌子,在整麵落地窗前。Steve卻特意預訂了一個僻靜的角落。這是他的習慣,總選擇隱蔽卻又視野寬闊的位置——不是為了看夕陽,而是看大門進出的人流。

“十幾年了,我們都變了。”李懷安雙手交叉,平放在桌麵上,兩隻大拇哥輕輕碰撞,互相做著遊戲,目光一直在手指上遊移。

“自然規律而已。”Steve隨口答著,卻又不禁瞥了李懷安一眼,一張臉垂在黃昏的陰影裏,皺紋顯得格外的多。他真是變了,由內到外都變了,變得滄桑而卑微。這變化的確令人費解。

“想想那時候,我們還都……”

“都是孩子!不懂事!哈!不必再提了。”Steve笑著打斷對方。他不是來敘舊的。以前的時光已與他無關。他感興趣的,是現在的李懷安。他怎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為什麽此刻會坐在自己對麵?

“嗬嗬!”李懷安訕訕地笑,兩腮的紋路又深又長,使那笑容增添了並不快樂的意味。他就像個預謀借錢的人,正要講出自己的難處。他躊躇了片刻,低頭喝了口咖啡,才又飛速地看了一眼Steve:“現在怎麽樣?還不錯?”

Steve聳聳肩,不置可否。這是一句廢話,用不著回答。即便真要回答,也找不到準確答案。何為不錯?若想做個強大的人,就必須忽視一切感受,別人的感受,也包括自己的。

“在谘詢公司工作?”李懷安試探著問,表情越發局促。或許他在試著進入正題。

“GRE。Global Risk Experts,是一家商業調查公司。”Steve回答得直截了當。不需要繞圈子。GRE的公司網站上明明白白都寫著。對方早知道的事情,可以盡量大方地透露,以便在無形之中減少對方的防備,這是訪談技巧。

“那個,密大工程院的高材生……嗬嗬,怎麽突然改行做這個?”李懷安問得小心翼翼。

Steve心中暗笑:改行有什麽稀奇,不是還有改得更離譜的?“你呢?UCLA的工程博士,怎麽去賣房子?”

“哪有!你不記得了?我沒拿到博士……”李懷安認認真真地回答。Steve當然記得。這隻是一句對仗工整的玩笑話,李先生竟然聽不出來。看他現在的樣子,甚至沒人能相信,有任何美國的大學曾經錄取過他。

“我可不是老板,給人打工而已。”Steve輕描淡寫地回應。

“唉!”李懷安又歎了口氣,悠悠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台灣經濟很不景氣。”

怎麽個不景氣呢?Steve心裏生出更多疑問:家族企業破產了?Steve卻並沒問出口,隻輕輕點點頭。夕陽還在往下沉,紅彤彤的一顆鴨蛋黃,夾在遠方的樓縫子裏,拖著人心一起往下沉。

兩人都沉默下來。李懷安抿了一口咖啡,Steve也抿一口,冷的。他麵前是冰水,不是咖啡。冰水觸及嘴唇,記憶庫中突然浮現密歇根大學的咖啡廳,夏冬坐在餐桌邊喝著冰水,牙齒輕咬紙杯邊緣,耳中是正在接近的腳步聲。阿文在他對麵坐下來。他頭戴耐克棒球帽,穿肥大的花毛衣和灰白的牛仔褲。他帶著台灣口音興奮地說:我向教授舉薦了你!下午三點還在這邊碰麵!我帶你去見教授!

“有危險嗎?商業調查?”李懷安突然發問。

Steve把目光對準他。他穿著不大合身的劣質西服,後腦支棱著幾根硬發。他正揚著粗眉,關切地看著Steve,額頭上出現幾排平行的深紋。除去著裝和發型,他還是很帥的,有中年人特有的成熟氣質,隻不過,被疲憊和唯諾之色淹沒了。好像泡在劣等藥酒裏的滿是皺褶的人參。或許有不少東莞的土闊太太,會因為這張臉而買他推薦的房子?Steve一陣空虛,仿佛中了誰的惡作劇。他仰頭哈哈一笑:

“哈!有什麽危險?谘詢公司而已!哈哈!”

“沒有就好!嗬嗬!”

李懷安也跟著笑,訕訕的,不知所措。Steve感到一陣莫名的輕鬆和快意,仿佛突然觸摸到了一麵透明的牆,橫在兩人之間,隔在冰水和咖啡之間,使他感到安全。他是Steve,不是夏冬。麵前這個懷有企圖的人,遠不是Steve的對手。

“你……成家了沒?”李懷安躊躇片刻,又問。仍像沒話找話似的,然後嗬嗬地笑,像是為了給自己打圓場,聲音卻斷在空氣裏,難堪地懸著。

Steve就隻聳了聳肩,什麽都沒說。可李懷安似乎就明白了。他說:“我也差不多!哈!蠻無聊的。”

李懷安飛速瞥一眼自己的手指,做賊似的用另一隻手握住那隻手指。可Steve早就注意到,李懷安左手的無名指上,隱約有一道輕痕。

Steve抬手叫侍者買單,然後對李懷安說:“你的酒店在哪兒?也許順路。”

7

李懷安的住處距離國貿不遠,隻有十分鍾車程。

是個並不算窄的巷子,李懷安卻堅持讓Steve把車停在巷口,自己下車走進巷子去。Steve當然隨他的意,心中不禁好奇:莫非他不想暴露自己的住處?但他顯然是選錯了地方。這裏的一草一木Steve都很熟悉。

Steve並不耽擱,在李懷安背後迅速啟動車子,讓他聽到汽車遠去的聲音,然後疾速兜了個大圈子,把車停在巷子的另一端,從巷子裏是不易察覺的。這種事對Steve算是雕蟲小技。

李懷安果然拐進一個小區。那可不是普通小區。Steve對國貿方圓五公裏都非常熟悉,無需查閱地圖。巷子裏並無酒店,隻有一個豪華住宅項目,兩年前建成,在京城小有名氣。Steve曾親自做過對此小區開發商的背景調查,和林氏集團毫無聯係。李懷安才到北京第二天,難道不該先在酒店——以他目前的樣子,或許該是旅館——落腳?難道是公司為他事先租好的公寓?一個分公司經理的助理,租住月租兩萬的公寓?

又或者,他去的並不是自己的住處?

Steve想起那無名指上的戒痕。還有那句“我也差不多”。當有人目光閃躲著跟你說“差不多”,真相多半是:差得很多。李懷安先生,你在隱瞞些什麽?你的私生活早就沒人在意了。但Steve相信,李先生的突然出現,絕不僅僅是私人原因。

Steve突然感到了興奮,仿佛接到一項挑戰。其實對於GRE北京辦公室的實際運營者而言,對李先生的調查都算不得是多大的挑戰:他口音的變化,證明他在大陸絕非一天兩天。隻要他在這裏生活,就必定會留下痕跡。比如進出境記錄,搭乘航班的記錄,消費記錄,信用記錄,還有各種公眾社交平台。比如,他用不用微博?如果他用,會使用什麽昵稱?會不會帶有“安娜堡”這樣的關鍵詞?

Steve再次遙望巷子裏:人行道上有兩排挺拔的楊樹,小區門口隱約有個紅豔豔的花壇。小區的拱門是白色的,牆內是幾排灰色的低層樓房。

Steve發動汽車引擎,目的地是公司,不是家。晚上八點半,時間尚早。即便再晚些也無妨,他從不讓靈感等待。在係緊安全帶的瞬間,他感覺到褲兜裏的硬東西——黑莓手機。突然想起來,剛才還有一封郵件沒看。Steve的黑莓手機每天收到幾百封公務郵件,大部分是大公司常見的內部垃圾:市場動態、人事變動、團隊建設。他習慣把黑莓貼身放置,未必在每次振動時都查閱。不斷的振動能時刻提醒他保持工作狀態。

Steve走進電梯,黑莓手機又振動了兩次,外帶一聲低鳴。這次並非郵件,是短信。黑莓手機的號碼是印在名片上的,自然會接到來電或短信。Steve立刻猜到了短信的來源——李先生。他有Steve的名片。他所預期的交往,大概絕不僅僅是一頓飯這麽簡單。Steve把黑莓手機掏出來。

這次直覺卻並不準確。

那是一封係統自動發送的短信,通知Steve剛剛有個未接來電。大概是地庫裏信號不好,黑莓沒能接通。電話來自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東莞地區的區號。Steve突然有種不祥之感,連忙再去看那剛剛接收到的郵件。果然來自老方,內容卻隻有一句:

“龍冠珍派出所”。

Steve吃了一驚。老方的確不喜歡打字,但還不至於惜字如金,而且把“龍關鎮”打成了“龍冠珍”,可見情況緊急。

Steve沒回郵件,也沒給老方打回去。被派出所拘留的人是不能玩手機消磨時間的。

Steve等不及走到公司,就用黑莓查了那未接來電的號碼,果然是龍關鎮派出所。按照事先約定,老方自行印製的名片上,會留一個座機號碼。那號碼其實隻是個沒在任何地方登記過的IP號碼,在電信局查不出從屬單位。任何打到那號碼上的電話,會被自動轉接到一個香港注冊的手機號碼上,隨後再轉到Steve的黑莓上。

Steve萬分不解:老方最近幾年雖然工作量不足,但那是因為他的不善於寫英語報告和使用電腦,調查手法又有些灰色。但他的實地調查能力卻始終是一流的,經驗相當豐富。正因手法有風險,他才格外謹慎,同事十年以來,還從沒出過嚴重問題。怎會剛一到龍關鎮,就進了派出所?

Steve連電梯都沒出,直接下樓,開車直奔機場。公司電腦不必帶,帶了也隻能是累贅:總不能帶到龍關鎮派出所去。其他行李更不必帶。最近這些年,總有許多行程來不及收拾行李。今晚已沒有飛往深圳的航班,但還有一趟飛往廣州的。從白雲機場到龍關鎮,搭計程車也不過一個多小時。就搭這一趟,明早之前,務必趕到龍關鎮。

臨登機前,Steve又查了查黑莓手機。果然多了一條短信。這一次的確來自李懷安:

“謝謝今晚的晚餐。明晚我請客,怎樣?”

Steve不禁點點頭。這就對了,完全符合他的預料。他稍作思忖,快速在黑莓上敲下一串字,輕點發送:“明晚不行了,臨時出差。”

*

黑莓手機上的那一串字符化作電波,飛速升空,向著北京市內燈火最璀璨的方向進發,落入CBD附近的一片矮層豪華小區,降落在一套五層小樓第四層寬大的陽台上。

李懷安正躺在椅上。即便如此,身體也並不放鬆,肌肉仿佛都緊張著。手機連響了兩聲,他更加緊張了些,趕忙把手機掏出來。

第一聲是短信,隻有一句話:“明晚不行了,臨時出差。”

李懷安臉上並無意外之色,一切都正如他所料。

第二封是郵件。這一封郵件並無文字,隻有一個附件,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胖頭圓腦的中年男人,一臉媚笑,似乎正要全力以赴地討好誰。

他隻蜻蜓點水地瞥了一眼那照片,便關閉了郵箱,按下快捷呼叫鍵,把手機貼到耳邊,迅速從躺椅上站起來,另一隻手貼在體側,脊背繃得很直,卻從腰部微微前屈著,畢恭畢敬的樣子。盡管寬敞的陽台上隻有他一人,樓下的小區更是幽暗寧靜。

電話接通了,他用極低的聲音說:“照片上的胖子就是GRE的人。昨天下午我剛剛見到過,在這辦公大廈的電梯裏……他和周在一起。應該是同事。”

他說完了,恭敬地聽了一陣,連連點頭:“是的!的確是GRE在插手。GRE應該是拿錢辦事的。出錢的,除了銀河,也不該會是別人。”

手機裏又是一陣低語。李懷安咧嘴笑著,眉頭卻皺起來,深陷的兩腮擠壓出許多幽深的褶子:“您看,我才剛剛到北京,還沒什麽機會接觸他……”

他被對方打斷了,嘴微張著,臉上的笑容僵了片刻,突然又笑起來,腰也彎得更深了些,像是在向著空氣鞠躬致意:“您說得對!我都同意!的確應該給GRE一個警告!可我覺得,那個,我們已經設法讓警方扣了他,目前還是有充分理由的。但如果要求扣更多時間,或者做進一步處理,是不是要搭上更多人情?這會不會給我們惹太多麻煩呢?不如這樣吧,您交給我來處理吧?我一定會讓您滿意的!”

他終於掛斷手機,向著遠處巷口瞭望,笑容從臉上漸漸消失,整個人都似乎凝固了。高聳的顴骨,深陷的腮,還有健壯的身軀,使他在夜晚的剪影仿佛歐式的雕塑,和陽光下判若兩人。就連疏於打理的頭發也平添了些魅力,有幾根發絲隨風舞動,反射著房間裏透出的溫和燈光。那是一套頂層複式公寓,上下兩層總麵積四百平方米,被稱作小區裏的“樓王”,購置於半年之前,總價兩千萬人民幣。

背後突然傳來一陣富有節奏的脆響,拖鞋跟子在實木地板上一路敲過來,好像是要故意證明那進口高級實木地板正宗得一塌糊塗。篤篤的聲音停止在四五米開外。李懷安忙轉身,迎接他的,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妝容精致卻缺乏表情,好像蠟像館裏的廉價作品。

女人卻是一臉鄙夷的表情,一側的細眉似乎被無形的線吊了起來;血紅的嘴唇被白臉襯著,好像被挖空了心的紅櫻桃,在骨瓷盤子裏亂滾:“不是早跟你說過了?別讓我看見你那身垃圾衣服?讓你換了衣服洗了澡再回來,你耳朵聾了?你也不用鏡子照照自己,你不害臊我還害臊呢!你整天這麽進進出出的,讓保安怎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