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蹤的出納

1

“東京的培訓感覺如何?”國際頂尖商業調查公司GRE中國區負責人蘇珊,隔著偌大的黑色辦公桌挺直了上身,高高揚起下巴,笑盈盈看著Steve。這是她慣用的姿勢:用微笑表示親切,用體姿表明身份。蘇珊是個年近五十的獨身美國女人,體形比大多數美國本土的同齡姐妹們苗條不少。這是在中國生活的好處。除此之外還有諸多其他的好處:輕鬆登上外企高管的位置,混跡於各色名流之間,需要的僅僅是一雙藍眼睛和一口流利的英語。

蘇珊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年,中文已算純熟,卻仍不夠了解中國人。而她所領導的這家分公司,卻又靠著“了解人”而賺錢——絕非普通意義的了解,而是鑽進骨子裏的了解,揭開麵紗、洗掉妝容。蘇珊是聰明人,深知自己的缺陷,因此日漸缺乏安全感,想多參與業務卻又不能喪失尊嚴。

七年前,也就是GRE北京分公司成立的第三年,蘇珊從另一家在上海的跨國谘詢公司跳槽,加入GRE北京公司,肩負起中國區的領導職能。與其說是她一手把北京辦公室從一個可有可無的三人小作坊變成GRE在遠東的重要基地,不如說是她搭了中國的順風車。最近這些年,大量的外企到中國來投資,有不少遇上了麻煩。當然蘇珊對中國的了解並不足以讓她解決這些麻煩。所以,她需要一位得力助手。

但蘇珊並不笨。她知道政治鬥爭的含義,更明白外行上級管理內行下屬的隱患。特別是像Steve這樣一個下屬,不但會幹活,英語其實也毫不遜色,隻是平時並不張揚。蘇珊知道中國人有謙遜的美德,但Steve的聰明早已超越美德。憑他寫的報告和偶爾流露的美式口音就知道。盡管他似乎一直在刻意遮掩,但蘇珊是美國人,自然還是聽得出的。然而Steve的簡曆裏並沒出現美國的經曆。既沒在美國上學,也沒在美國工作。蘇珊並不相信那份簡曆,自然也不太相信那份簡曆的主人。

而更重要的還不隻是英語。近幾年大量擴充的人脈資源和服務商網絡,和逐漸穩固的調查師團隊,共同組成了GRE北京辦公室的強大引擎,這引擎和蘇珊之間,隔著一個Steve,就像司機和汽車引擎之間,隔著一個具備自動駕駛功能的方向盤。這讓蘇珊越來越不舒服。但車是不能沒有方向盤的。

“還不錯!”Steve聳聳肩,臉上淺淺一笑。Steve的笑容在這辦公室裏難得一見。一人之下,眾人之上,隻有對蘇珊才需要偶爾地笑臉相迎。但笑與不笑都未必代表真實感受,GRE公司裏的人自然比普通人更明白這個道理。

蘇珊也聳聳肩,目光中流露無限欣慰。她雖然對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不夠了解,卻也絕非普通人。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東京的培訓對Steve毫無意義。Steve的業務水平早已超過這種培訓的級別,根本不需要看任何其他辦公室的小總監指手畫腳。但蘇珊還是主動讓他去參加,因為Steve平時出國參加公司活動的機會並不多。除了這種培訓,其他國際會議的級別都更高,與會者都是GRE的高管,蘇珊自然要獨自參加。就算其他地區辦公室裏和Steve同級別的同事都出席,蘇珊也絕不會帶上Steve。Steve隻是個方向盤,留在車裏就好。

“昨晚回來的?”

這本是一見麵就該問的,蘇珊卻等了片刻。見麵就問總有幾分敷衍,現在問出來,則顯得誠懇一些。而且Steve出現得這麽早,也的確讓她有點兒意外。昨天的培訓一直到傍晚,之後又有東京辦公室安排的酒局,蘇珊早就弄清楚了。

“今天早上。”Steve若無其事地回答。蘇珊背後的茶色玻璃窗之外一片昏黃,看不出是陽光明媚的午後,倒像霧霾濃重的黃昏。在國貿A座38層的這近千平方米的公司裏,隻有蘇珊辦公室的百葉窗簾是打開的。蘇珊不喜歡陰森的氣氛,她的桌麵上也不常有與調查項目相關的秘密檔案或報告。她就隻負責和更高的領導開會、對接重要的客戶,具體的項目執行工作都是由Steve負責的。

“那該在家休息才對,不必著急回公司來。”蘇珊在中國多年,口頭上做好人的功夫早已駕輕就熟。其實她心裏清楚,隻要不是深更半夜,Steve必然會一下飛機就直奔公司,每次出差都如此。不是為了在老板麵前表現,而是確確實實需要。Steve是工作狂,除了工作似乎再無其他樂趣:很少見他外出旅遊度假,沒聽他和同事閑扯過任何工作以外的話題,更沒聽說他結婚或是交往過女朋友。以大部分中國人的審美,Steve該屬於英俊的類型。盡管在西方女人眼中,他略顯瘦小,也過於精致了。

Steve再度微笑,不置可否。做了蘇珊七年的“二把手”,肩負一切執行的重任,唯有兩項功能被蘇珊牢牢把守著:接洽客戶和麵對領導。無可厚非。過去這些年,外企本是外國人的天下,但總有變天的時候。Steve的能力越來越強,蘇珊對項目的具體執行就越來越不了解。客戶總是更希望直接和項目執行者交流,就像病人最想和自己的主刀醫生交流。

可Steve並不想讓蘇珊感覺到威脅。在自己不夠強大時,那樣做一定不會有好下場。Steve刻意回避和客戶或領導的接觸,在必須接觸時,也必定把蘇珊擺在首位,自己做個少言寡語的跟班。但即便如此,蘇珊的神經也越來越緊。這些逃不脫Steve的眼睛,索性處處加倍小心。

“說出來有點兒讓人為難,你才剛回來。”蘇珊突然話鋒一轉,麵露難色。Steve立刻就猜到蘇珊要說什麽。東京的培訓結束得太早,Steve回來得也有點兒早。從明天開始,GRE的全球CEO要到北京訪問兩天。總部的大領導以前也曾到北京來過幾次,Steve卻從沒見到過。他每次都會臨時得到一兩件到外地出差的任務。這次的日本培訓本來也如此,但全球CEO臨時把行程拖延了兩天,恰巧錯過了日本培訓。Steve早就料定,自己一回到北京,馬上就又要出發了。

蘇珊滿懷歉意地繼續說下去:“有個新項目,內部欺詐調查。需要飛到深圳。我擔心別人難以勝任。”

Steve心中了然,一臉輕鬆地說:“我馬上就訂票。”

2

嚴格說來,新項目應該是在東莞,而非深圳。蘇珊口中不提東莞,卻把記著東莞地址的紙條遞給Steve,以此證明她了解東莞的位置,因此不是初來乍到的老外——去東莞總要飛到深圳機場。但Steve心裏很清楚,蘇珊對這項目其實並不了解多少。

此項目看上去很急,蘇珊大概並未和客戶有過深入交流。一個沒拿過手術刀的醫生,本來也不願意跟病人多聊。蘇珊讓Steve自己打電話了解詳情。讓Steve納悶的是,這是個新客戶,以前從沒和GRE合作過,居然如此痛快地簽了合同。GRE收取昂貴的服務費,每個項目動輒幾萬美金,不經過一番細致的分析推介,很難說服新客戶簽合同付定金。當然也有例外,有些內部欺詐案就像突發的重病,來勢洶洶,患者措手不及,難免驚慌失措,怕的不是付錢,而是“名醫”不肯收。GRE名聲在外,如果遇上這種“急症病人”,蘇珊隻需保持高貴矜持的姿態,說得越少,客戶反而越是迫不及待。

這項目的名稱叫作“保險箱”。客戶是一家香港的投資公司——香港銀河置業有限公司。正如Steve所料,客戶確有“急症”。這家公司在東莞的子公司兩天前發生了一起內部盜竊案,一名出納從公司偷走巨款——這是東莞子公司的總經理在電話裏告訴Steve的,口氣萬分急切,內容卻過於簡單。總經理不願在電話裏多說,隻是催促Steve快去。Steve也並不多問。公司裏出了事,總經理難免會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大概在辦公室接聽電話都覺得不放心。總經理不僅表述不細致,而且極不嚴謹。Steve在備忘錄裏做了簡單記錄:銀河置業所提供的信息表明,其東莞分公司巨款失蹤,分公司的出納同時失蹤,是主要嫌疑人。

此項目的確需要Steve親自出馬。並非為了立刻投入調查,而是為了進行正確的“診斷”。去東莞了解情況,修正客戶的預期目標——嫌疑人未必就是賊;即便嫌疑人的確是賊,賊也未必隻有這一個;即便找到了賊,也未必就能繩之以法;即便將其繩之以法,也未必就能追回贓款。這些其實該是簽約前的工作,這項目多少有些本末倒置。客戶已經心急火燎地簽了合同,支付了五萬美元的定金。反正蘇珊的目的就是簽合同,剩下的都由Steve擦屁股——把不能的變成可能,或者讓憤怒的客戶接受現實。

*

中午十二點,飛機在深圳寶安機場準時降落。銀河東莞公司的司機等在接機口,手舉寫有“Steve”字樣的紙牌子。Steve瞥一眼那牌子,角落裏還印著銀河置業的公司Logo,看來是因為頻繁“接客”而專門準備的,很有些派頭。

銀河置業是香港數一數二的房地產集團,由知名香港富商家族控製,產業及項目遍及東南亞和澳洲,進入大陸市場卻晚於其他香港地產企業,大約三年多前才開始在東莞投資蓋樓,這也是銀河置業在大陸唯一的子公司。東莞子公司規模不大,開發的是個地點偏僻的普通小區,三座十層的居民樓,以小區規模和投資額來說,算是銀河置業的所有項目裏最不起眼的,除了東莞當地的幾家報紙和網站,其他媒體基本沒有報道。

公司派來迎接Steve的車子是一輛半舊的別克君威,內飾簡單但車內很整潔,沒有雜物或異味,或許是公司領導的專車。但車子並不豪華,可見子公司規模不大,公司領導並不常駐或非常低調。

銀河東莞的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身材幹瘦,講廣東口音的普通話,襯衫西褲算得上整潔卻極不合身,皮鞋長久不曾打理,頭發倒是梳過,後腦勺卻仍有一撮頑強地翹著,那是鏡子照不到的位置。他對Steve畢恭畢敬,要為Steve提箱子,Steve謝絕了,他又趕著去為Steve開後車門,好像生怕怠慢了老板的“要客”。

Steve平時少言寡語,尤其是在GRE北京辦公室裏,麵對同事一字千金。但此刻北京在千裏之外。從深圳通往東莞的別克車裏,Steve好像換了個人,變得隨和而善談。司機卻始終拘束寡言,不知是對自己的國語缺乏信心還是本來就不善言語,Steve問一句,他隻答半句。Steve其實並沒提任何敏感的問題,隻是隨便聊聊家常。保險箱失竊的事並沒向普通員工公開,保密是必要的。

司機姓陳,本地人,公司成立前在深圳開計程車。Steve的問題到此為止,之後都是有關天氣和風俗的閑扯。土生土長的本地司機,沒受過多少教育也沒去過多遠的地方,對遠方的陌生來客有些畏懼是自然的。Steve也明白,自己的某些氣場無法完全隱藏。初次見麵,還是盡量少讓對方感到別扭。

公司的位置果然偏僻,距離深圳機場一小時高速公路車程。公司是一座當街小樓,旁邊有獨立的院子,院子後屹立著三座尚未封頂的高樓,想必就是銀河東莞開發的樓盤。當街的店麵是售樓處,辦公區卻要通過院子才能進入。Steve用手機定位搜索,此地距離東莞市中心大約三十公裏,是個叫作龍關的小鎮。龍關雖隻是個鎮,看上去卻很發達,街道整齊,高樓林立。珠三角已高速發展了三十多年,是中國最早工業化的地區,從深圳機場一路駛來,房屋早已連成一片,真正的田野是看不見的。

銀河置業東莞分公司的總經理姓李,講香港口音的英語,名片上印的中文名叫李約翰,和英文名John十分的吻合。他五十開外,禿頭,身材瘦小,像日久脫水的胡蘿卜,處處都皺巴巴的,唯有肚皮兀自飽滿。Steve在辦公室裏看了一圈,陳設簡單,桌麵很整齊,主人看來工作並不繁重,或者不在這裏常駐。這又和Steve的猜測吻合。難怪先前能從電話裏聽出來,這位李總對公司環境缺乏安全感。不出所料,李約翰和Steve寒暄之後,立刻帶他離開辦公室,再次坐上別克車。李約翰用廣東話和司機交談,把司機稱作“阿強”。阿強問去哪兒,李約翰躊躇了片刻,說出附近另一座小鎮的名字。Steve通過後視鏡悄悄觀察阿強,見他麵無表情,眼神木訥,隻默默地開車,與老板同樣沒有話說。

車子停在另一座小鎮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門口。其實龍關鎮也有五星級酒店,Steve早就注意到了。在珠三角地區,即便是小鎮也少不了五星級酒店,外觀豪華氣派,內部設施和服務就另當別論。李約翰故意選了個距離公司稍遠一點兒的,可見格外謹慎,生怕走漏了風聲,在公司和車裏都隻字不提。

“這件事,公司裏隻有三個人知道。我,我的財務總監,還有人事經理。”李約翰和Steve在咖啡廳裏坐定,似乎終於鬆了一口氣,聲音卻仍壓得極低。盡管這咖啡廳裏並無人影,就連侍者也在端上咖啡後就消失了。

Steve微微點頭,正如所料。公司巨款失竊,管理層尚在慌亂之中,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嚴格保密和避免張揚,而非向領導或者警察報告。員工貪汙當然也是分公司總經理的疏漏。貪汙金額越大,責任也就越大。看得出來,李約翰是從香港總部空降的管理者,大概也學會了一些殖民總督的管理方法。說得不好聽些,叫作欺上瞞下。

Steve安靜等待李約翰描述案情,李約翰卻沉默了,默然注視了Steve幾秒,竟然煩躁起來,像是要叫醒Steve似的:“周先生?你在想什麽?你準備怎樣找到她?”

Steve有些意外——原以為李約翰帶自己來到這遠離公司的酒店裏,是為了詳細介紹案情,沒料到他什麽都不說就直接打聽自己的計劃了。

“能描述一下具體的情況嗎?”

“具體情況?”李約翰聳聳肩,似有些不滿地說,“我不是在電話裏都說過了?”

Steve心中卻更加詫異:李約翰在電話裏幾乎什麽都沒說。

“比如時間,地點,金額,還有出納的年齡……”

李約翰揚起一側的眉毛,毫不猶豫地打斷Steve:“你需要她的資料?等我們回到公司,我會讓人事經理把她的一切材料都交給你!”

“我還需要了解,她是何時何地怎麽把錢偷走的。”Steve麵不改色地把自己的話說完。

“怎麽偷走的?”李約翰顯然越發不耐煩了,聲音也不太能壓得住了,“就那麽偷走了嘛!從公司把錢偷走了!難道你不相信我?”

Steve也揚了揚眉毛。不隻是為了做給李約翰看,他也的確感到意外了。按照常理,付了款的客戶通常會迫不及待地詳細介紹案件詳情,生怕遺漏任何細節,就像病人迫不及待地向醫生描述症狀一樣。通常這些細節也會對調查師大有幫助——公司的財務政策如何?需要多少批準程序才能支配賬戶裏的現金?這位出納的具體工作職責和權限是什麽?Steve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需要了解一下,出納是怎麽把錢拿走的,從公司賬戶裏轉走的嗎?她是怎麽獲得許可的呢?”

“許可?她沒獲得任何許可!”李約翰瞪圓了眼睛,“她把錢從保險箱裏偷走了!就這麽簡單!”

“你是說,出納並沒動過銀行賬戶裏的錢,而是從公司的保險箱裏偷走了現金?”

李約翰頗為不滿地說:“是啊!當然是這樣!我沒在電話裏告訴過你嗎?”

“也許我沒聽清。”Steve聳聳肩。李約翰的確沒在電話裏告訴過他,但多半告訴過蘇珊。怪不得蘇珊把這項目叫作“保險箱”。看來,蘇珊也並沒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Steve。

“她趁著Stanley——我的財務總監——打開保險箱的工夫,從裏麵偷走了所有的錢!Stanley隻是出去接了個電話,也就兩分鍾而已,再回到辦公室裏,錢和出納就都不見了!就這麽簡單!”

“你是說,就兩分鍾的工夫,那位出納就拿著巨款從公司這麽多人眼皮底下逃跑了?”

情況的確出乎Steve的預料。他調查過上百起內部貪汙案,這次卻是獨一無二的:沒經過銀行賬戶,不需要任何許可,從保險箱裏拿了錢就跑,簡直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搶劫。

“是啊!就這麽跑了!有什麽不可能的?”李約翰攤開雙手,臉上的煩躁已難以掩飾。Steve卻不能不繼續問下去:

“她用什麽工具裝那些錢?”

“不知道,大概是放進背包裏吧!”

“她偷走了多少錢?”

“大概有二十萬。”約翰聳聳肩,輕描淡寫。

“美金?”

“人民幣!”

Steve著實吃了一驚:隻有二十萬人民幣?為了這個調查項目,銀河集團已經支付了GRE五萬美元定金。李約翰見Steve不語,終於忍不住喋喋地抱怨起來:

“Steve,我真的不明白這種問答有什麽實質意義。我想我跟你的老板——她叫什麽來著,蘇珊?我和她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就隻需要你們幫我做一件事情:找到她在哪兒!”

“我想提醒您的是,即便找到了她,也未必就能拿回那筆錢。”

“周先生,”李約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再說一遍,找到她在哪兒。其他的,就不用你們操心了!”

3

結束了短暫而秘密的會晤,李約翰把Steve帶回公司,安排他向人事經理和財務總監進一步了解情況。

偷錢的小出納叫黃美珠,二十九歲,未婚。

人事經理是個中年女人,身材臃腫,卻生了一張瘦長臉,因此顯得格外嚴肅,似乎對誰都充滿戒心。但她對黃美珠的介紹卻格外溫和:性格安靜內向,工作認真負責,從不遲到早退,和同事的關係也很融洽,從沒跟誰吵過架,總是一副笑盈盈的樣子。

除此之外,人事經理還提供了黃美珠的所有員工資料,一共隻有三張紙:員工卡片,身份證複印件,三年前入職時提交的簡曆。三張紙所包含的信息非常有限:家住龍關鎮,讀小學和初中都在本地,之後就讀深圳的一家財會中專,畢業後到東莞一家電子配件廠工作了五年,之後加入銀河東莞,是分公司成立時的第一批員工,至今已在銀河工作了三年多。加入時的工資是每月四千人民幣,職位就是出納。沒升過職,但加過一次薪,從四千到五千。

資料裏也有黃美珠的照片:身材瘦小,典型的廣東式小瓜子臉,長相並不出眾,但眉眼算得上甜美。恬靜和善的女孩,默默工作了三年多,表現一貫良好,卻突然有一天,趁著領導走出房間接電話的當口,從保險箱裏拿了錢就跑,這確實令人匪夷所思。人事經理連說了許多遍意想不到,仿佛直到現在還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然而每個成功的盜賊,靠的都是意想不到。否則怎能得逞呢?

財務總監是個中年男人,身材瘦高,卻偏有一張方臉,和人事經理恰巧相反。他對黃美珠的評價與人事經理大體相同,但顯然多了些憤怒的情緒,甚至還有些委屈。他是黃美珠的頂頭上司,每天跟她共事,關係原本不差。乖巧溫順的下級突然背叛了自己,造成的傷害恐怕還不隻錢這麽簡單。

但畢竟隻丟了二十萬人民幣,這是Steve接過的金額最小的貪汙案。

GRE是全球頂尖的商業調查公司,平均每個項目都要收取數萬美金的服務費。而“保險箱”雖然聽上去案情簡單,但難度卻一點兒不小,不是三五天就能完成的:銀河東莞並未報警,小出納此時有可能已經到達這世界的任何角落。即便她果真還留在珠三角地區,找到她也如同大海撈針。Steve的個人身價是每小時四百美金,僅這次出差,一天就要耗費幾千美金。而這隻是熟悉項目的過程,真正的調查還尚未開始。作為定金,銀河集團已支付五萬美金。等到調查結束,或者客戶認為可以結束為止,費用至少還會高出一倍。丟了二十萬人民幣,再花十萬美金去找,這樣的生意還真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李約翰顯然已經下定決心,誌在必得。他顯然對酒吧裏的密會並不滿意。Steve隻問了一些在他看來毫不重要的問題,卻並沒說出尋找黃美珠行蹤的具體計劃。Steve從李約翰的目光裏,輕易就讀出了不信任:Steve看上去過於年輕單薄,不像大偵探福爾摩斯,倒像香港槍戰片裏的小警察。香港滿大街都是像Steve這般西服革履故作深沉的年輕人,合身的行頭和精英的表情隻不過是一層包裝紙,腦袋裏其實什麽都沒有。李約翰了解這些,因為他年輕時也曾像他們一樣。

但Steve和他們不一樣。

Steve親手管理過近千個項目,從不容許自己在任何一個項目上懈怠。他並非每次都能讓病人起死回生,但絕不容許因自己的疏漏造成失敗。他在GRE奮鬥了十年,他知道這十年自己做了多大的努力和付出。因此他會在任何一個項目上堅持完美。即便是像“保險箱”這樣一個多少有些不明不白的項目,外加李約翰這樣一位打著小算盤的客戶。

但Steve並不打算急於表現自己。那隻能證明李約翰的設想是正確的。在尚未掌握足夠信息之前,他從不草率提出任何行動計劃。就像在完成充分的檢查之前,醫生不該草率地開處方。依照Steve多年的經驗,“醫生”麵臨的最大困難往往並非“如何治療”,而是“查出病因”。以Steve的直覺,黃美珠並非“病因”,頂多是個“症狀”。症狀可真可假,可以直指病灶,也可以是個誤導。如果隻是為了尋找黃美珠,Steve和GRE公司都未必是最合適的。GRE的專長在於商業調查。但蘇珊還是接了。或許她沒弄清楚客戶的本意,或者她有意扔給Steve一個燙手的山芋。但這難不倒Steve,尤其是在GRE有史以來高層政治最微妙的時刻。他得讓自己的履曆保持完美。好在他的“專業”知識和經驗遠遠不限於給投資者做幾個盡職調查。

對於找人這種事,Steve心中早有打算:

尋找一個主動失蹤的人,需要從三方麵入手:個人信息、公共渠道、社會關係。“個人信息”,顧名思義,就是姓名,地址,電話號碼,這些算是初級的;更高級的還有銀行,信用卡,興趣愛好,等等等等。所有這些信息,都可能成為重要線索。“公共渠道”,無非就是航空公司、酒店、商場、餐廳……所有這些與失蹤者有可能相關的地方。一個有經驗的調查師總有辦法讓航空公司的客服說出乘客的旅行信息;或者從租車公司找到租車記錄,通過銀行的客服熱線獲取信用卡消費記錄,或者從酒店的前台弄到一張新門卡。當然這些未必都是合法的,作為一家在美國上市的跨國公司,GRE理論上是不能違反任何當地和美國法律的。所以“社會關係”就更加重要:按照Steve得到的信息,黃美珠不該是個喜歡衝動的人。她采用這種極端的方式搶錢逃跑,多半早有預謀,而且背後必定有人協助。無論如何,她是不會回家的,大概也不會聯係家人。但除了家人,她還能聯係誰?

黃美珠隻是個普通人,曆史背景貌似很簡單,當然也可能很複雜,隻不過銀河東莞的三位領導並不了解。每間公司都有這樣的人——好像和誰的關係都不錯,卻又和誰都不真的親密。按照李約翰的要求,此案必須嚴格保密,因此無法直接詢問任何其他員工。

財務總監招集自己部門的員工去會議室開會,趁機讓Steve檢查黃美珠的工位。還是平時上班的樣子,有半杯涼茶和一本筆記本,本子隻用了幾頁,胡亂塗抹了一些文字,Steve都用手機拍了照。

Steve看過黃美珠的工位,隨即離開銀河東莞公司。李約翰顯然有些不滿,Steve假裝沒看見。既然不能訪談其他員工,留在公司裏意義不大。再說手頭還有其他必須處理的工作,與銀河東莞無關,也不方便在銀河東莞裏完成。

Steve走出公司辦公樓,別克車已停在門前。有人趁Steve下樓的工夫通知了司機,不知是服務周到還是為了掌握Steve的行蹤。

司機阿強從車窗探出頭來打招呼,顯然已不如接機時殷勤,大概是受了老板李約翰的感染。Steve說去酒店,自己把拉杆箱放進後備廂,隨即開門上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阿強沒料到Steve會坐在自己身邊,顯然渾身都別扭。Steve卻是故意的。這次他可不隻是想要聊家常了。司機算不上要職,卻往往是各種信息的接收中轉站:領導會在車裏接聽電話,同事會閑聊,無意間能透露不少信息。像銀河東莞這樣的公司,所在地比較偏僻,又有一些閑不住的年輕單身員工,別克車難免要為大家捎腳。

如果黃美珠也曾搭過這車子,估計也該是坐在同樣的位置。

Steve悄然瀏覽車前的每個角落,打理得幹淨整潔,視線之內沒有任何屬於司機的私人物品——沒有香煙盒,卻有淡淡的煙味。該是司機阿強身上的。看來阿強和老板的關係並不密切,卻把老板的脾氣摸得很透,看出Steve不討老板喜歡,卻又不得不繼續伺候著。Steve故意看著阿強不說話,讓車裏保持安靜,讓氣氛更別扭一些。

阿強發現Steve正默默盯著自己,不禁吃了一驚,沒話找話道:“您的事情做好了嗎?”

“哪有!還早著呢!以後還要常常麻煩您!”Steve故作客氣,阿強勉強笑了笑。Steve笑而不語,繼續盯著他,像是在等下文。

“您是……做什麽的?”阿強沒話找話似的問。可Steve知道,這問題應該在阿強肚子裏憋了一陣子了。

Steve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故意有點兒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做財務的!”

阿強點點頭,繼續專心開車,但眼神發生了變化。Steve猜到自己的回答正產生作用。果然,阿強又問:“來做審計嗎?”

阿強的目光微微一閃。Steve心中一動:阿強知道Steve不是來做審計的。現在還不是年終審計的時候。阿強和公司財務也許有點兒瓜葛。Steve搖搖頭:

“臨時幫幫忙……最近好像缺人手?”

“是來頂替阿珠?”阿強一語中的。

Steve心中暗喜:阿珠大概就是黃美珠。阿強知道阿珠沒來上班?他還知道什麽?

“阿珠是誰?是會計嗎?我倒是沒聽人說起。”Steve不動聲色地反問。

“是出納啦。”

“辭職了?”

“那倒是沒聽說。隻是這幾天沒見她來上班。”阿強頓了頓,又補充說,“她和我順路的,所以下班經常搭我的車!”

Steve不禁暗暗點頭:是的,阿強和黃美珠很熟。Steve說:“說不定已經辭職了。現在的年輕人,說走就走,也想不起來和同事們打聲招呼。說不定到外地去找工作了。是不是?”

“不會吧!”阿強隨口一答。Steve卻已聽出點兒意思,追問道:“為什麽?”

“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要去外地。”阿強有些措手不及,“隻是她前一段還說想買房,搭我的車去過售樓處。”

“就在龍關?”Steve追問。

“嗯。”

“龍關家園?”Steve脫口而出。那是剛才經過的一個小區,樓盤銷售的大牌子就立在路邊,Steve過目不忘。

“不是。是青林……另一個樓盤!”阿強把剩下的字硬吞回肚子裏,一臉詫異道,“你為什麽說龍關家園?”

“哦,沒什麽。我剛才看到龍關家園,還以為這裏的商業樓盤沒幾個。”Steve聳聳肩,暗暗記下“青林”二字。

“這幾年,多了!你常來龍關?”阿強似乎有點兒警覺,越發認真起來。

“還好,來過幾次。”Steve微微一笑,“到了!”

Steve說的是自己訂的酒店,到了。他其實更想去另一個地方,但不必著急。等阿強離開之後再去不遲。

4

“青林”指的該是青林雅墅。這並不難打聽。龍關鎮畢竟不大,哪裏新開發了一個樓盤,酒店的服務生都很清楚。

青林雅墅距Steve入住的酒店大約二十分鍾車程,需橫穿龍關鎮。龍關雖是無名小鎮,麵積卻也不算太小,房屋密布人口稠密,隻是位置不夠便利,開發又比較晚,不如東莞其他的市鎮更發達。正因如此,房價才比其他地區略低,難免成為開發商的新目標。

Steve完成了入住手續,去房間換掉西裝皮鞋,下樓打車去青林雅墅。計程車穿鎮而過,再次經過銀河東莞的大門。北方的初秋,在珠三角還是盛夏,下午四點正濕熱難當。街上的人很少,銀河東莞門口空無一人,院子裏很安靜,院門裏露出半截別克車。阿強顯然已經回到公司了,整座公司都像是睡著了,隻有院子後三座未封頂的樓盤仍在低聲哼哼。黃美珠要買房,為何不考慮自己公司蓋的樓?員工不是都有更實惠的員工價?莫非是戶型或價位不合適?青林雅墅就更適合?

青林雅墅項目地處龍關鎮邊緣,位置很是偏僻。樓宇還沒影子,隻有一座售樓處,孤零零立在一大片野草叢生的荒地邊緣,外觀卻又富麗堂皇得有些詭異,好像荒野裏突然冒出來的海市蜃樓。

售樓處的廳堂裏同樣冷冷清清,隻有一位售樓小姐在強顏歡笑,掩飾不住隨時就寢的願望。Steve知道自己不像本地人,找了個幫父母落葉歸根的借口,要在故鄉買一處養老之地。小姐勉強添了幾分熱情,為Steve介紹樓盤,Steve越聽越迷惑不解:黃美珠打算買這麽貴的房子?

按售樓小姐介紹,青林雅墅是一個由獨棟別墅和聯體低層組成的豪華小區,配備高級會所、花園和十八洞高爾夫球場,目標客戶群是珠三角和香港的有錢老板,房價絲毫不亞於深圳或廣州。一個月薪五千的小出納,打算買豪華別墅?

銀河東莞的樓盤倒是看上去更像工薪階層會考慮的。

“開發商是哪家公司?”Steve問。

“林氏地產。”

Steve暗暗點頭:林氏地產集團是另一家香港房地產公司,在香港和銀河置業旗鼓相當。兩個對頭竟然在龍關這彈丸之地也擺起了擂台。

“價格稍微貴了些。”Steve麵露難色,“本地的房價有這麽高嗎?我看過一些別的,比如銀河東莞……”

Steve停得恰到好處,耐心觀察小姐表情。銀河和青林原本不在同一檔次,麵對的也絕非同一客戶群體。這個問題售樓小姐應該能夠輕鬆應對。

但小姐卻仿佛把耐心都用光了。她把眉頭微微一皺:“價格可以和我們經理談,我可以叫他出來。”

售樓小姐掏出手機,臉上又頓時充滿倦意。是她根本沒興趣賣房,還是“銀河”二字觸動了什麽?

售樓小姐把手機從耳朵上拿下來,皺著眉自言自語:“怎麽沒人接電話?經理應該在辦公室……”小姐抬頭隔著玻璃窗眺望,“噢!經理可能是要出去!”

Steve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遙遙地看見一個壯實的背影,正快步走向計程車。那人身穿襯衫西褲,和所有房產中介經理的扮相相同,頭發有些過厚過長,不負責任地堆在腦後,有點兒民國遺老的風範。看上去該是個不修邊幅的本地人。

可偏偏在他側身鑽進計程車的一刻,Steve猛然一愣:怎麽那麽像?

可這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從Steve記憶中突然冒出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個頭和Steve相仿,肌肉卻多了不少,尤其是肩膀和胸部,把白色T恤衫撐得圓圓鼓鼓,散發著混合了汗氣的暗香。

其實Steve和阿文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同學。他們從沒在同一間教室裏上過課。Steve是本科生,阿文是研究生。盡管他比Steve還小著一兩歲。台灣的學製或許與大陸本來就不同,到美國讀書的過程也更順暢。不像Steve,大三的時候轉學到美國,學分轉不過太多,又要打工掙錢,總要浪費不少時間。

那所大學在美國北方,距離汽車城底特律幾十公裏。校園所處的小鎮因大學而聞名:Ann Arbor。大陸人翻譯成“安阿伯”,台灣人則叫它“安娜堡”。校園裏集結了來自全世界的年輕人。台灣人和大陸人就像互相吃過虧的親戚,因為有一層並不情願的關聯而加倍提防,故意隔著些距離,井水不犯河水。Steve卻是例外,是落進井裏的魚。但井水好過沒水。Steve初到美國時,是一條出了水的魚,沒錢也沒朋友,缺乏必要的生活常識,聽不懂教授的英語,一切都陌生得令他絕望。十幾年前,前往美國讀本科的中國留學生還很少。性格再孤僻些的,哪個圈子都融不進去。

Steve和阿文的相遇極其普通。兩人隻是一同打工的“工友”,在一個雜亂而陌生的語言環境中,能用國語順暢地交談。因此談得略多一些,成了朋友,彼此給過一些幫助,當時看來很重大,年頭久了卻也並不刻骨銘心。或許所有的感情大都如此,又或許隻不過是小孩子長成大人了。

他們認識的半年後,阿文獲得一筆來自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獎學金。因此轉學去了洛杉磯。Steve受不住阿文的鼓動,也追隨著去了。年輕人之間的情誼原本更真摯些,孤獨的異鄉又是催化劑。Steve在阿文的公寓裏落腳,沒日沒夜地打工,勉強負擔突然加倍的學費和生活費——即便是對異鄉最親密的夥伴,他也不願在財政上有所虧欠。他們有時談到未來:一同旅遊和創業。即便不創業,在同一座城市工作也不錯。然而,突然有一天,阿文把所有會講中文的朋友都請到日料店,宣布他將放棄學業,回台灣去繼承家業。之前沒和Steve商量,甚至沒有任何暗示。

所以這龍關小鎮上遙遙瞥見的售樓經理不可能是阿文。此時他該住在台北的豪宅,開著歐洲的豪車,穿阿瑪尼西裝,給妻子買卡地亞的首飾。他不可能穿著粗陋的工服,在珠三角的某個無名小鎮上賣房子。即便是十一年前,大家都隻穿大賣場的打折牛仔褲的年代,阿文也是最精致的一個,一頭寸發時常修剪。那時最不堪的是Steve,穿國內帶去的舊衣服,兩三個月才找中國學生會的同學幫忙理一次發,和現在全無任何相似之處。那時的他甚至不叫Steve,他也不姓周。那時他姓夏,叫夏冬,典型的大陸窮學生的名字。Steve已經和那一切一刀兩斷了。

“先生。先生?”售樓小姐重複了兩遍。Steve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

“經理可能臨時有事走了。您要不要明天再來?或者給我您的電話,我讓經理給您電話?”

Steve搖搖頭:“不用。我明天再來。”

Steve又向窗外瞥了一眼。他知道售樓小姐正看著他。他本該目不斜視地轉身走掉,卻還是忍不住瞥了這一眼。計程車正緩緩駛遠,車裏一片模糊。

Steve向售樓小姐微微一笑,轉身邁開大步走出售樓處,麵前卻突然跳出一個人影子,是個麵色蒼白骨瘦如柴的男孩,瞪著大眼睛惶恐地看著他。Steve吃了一驚,卻沒停住腳步。他知道售樓小姐正注視著他的背影,而且小姐看不見那個孩子。隻有Steve才看得見他——他就是從Steve身體裏跳出來的。他們共處同一個軀體很多年了。令Steve吃驚的是,那孩子居然掙脫了枷鎖,再次跳了出來。Steve在多年前就成功地禁錮了他。自那時起,這個軀體去掉了多餘的感情,製定了明確的目標,變得強大無比。他參與了上千次秘密商業調查,建立和管理著一支由天才組成的隊伍,他戰無不勝。這軀體裏早就沒有能讓那孩子跳出來說話的餘地了。

Steve麵無表情地大步前行,像是遇見障礙卻並不打算製動的火車頭。那孩子轉眼間消失了。豁然一片藍天。Steve已經來到熱騰騰的大街上了。

Steve再次環視四周。售樓處孤零零立在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中央。項目尚未動工,隻有一個售樓處。龍關鎮並非大城市,這裏更不是鬧市。這項目的確有些新奇。而且,黃美珠為什麽要來這裏看房子?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音量並不大,卻讓Steve一震,仿佛半夢半醒之人被鬧鍾徹底驚醒。

“Steve,見過客戶了嗎?”手機裏傳出蘇珊的聲音。她怎會突然打來電話?按照慣例,把項目扔給Steve之後,她就萬事大吉,坐等Steve交調查報告了。

“見過。一切順利。”Steve簡短作答。其實順利與否對坐在北京的女老板而言無所謂,不順利她也幫不上忙。她關心的肯定不是這個。

“嗯,Steve,你明天能回北京嗎?”

這才是蘇珊要說的,但出乎Steve的預料。Steve原本是準備三天後返回北京的:弄清客戶的用意,做一些初步調查,製定整套的行動計劃,三天已經滿打滿算。不到一天就走,豈不是要讓銀河東莞的客戶更加失望?

而且,不正是因為GRE的大老板這兩天在北京,蘇珊才把Steve打發到外地的?即便沒有銀河東莞的項目,她也必定會安排一些別的差事給Steve。莫非是辦公室出了什麽緊急的事情,或者有更重要的項目需要Steve來參與?總裁隻在北京停留兩天,如果Steve明晚抵達北京,也未必還見得到。

“我可以趕在明晚到達。”Steve向來善解人意,尤其對於上級。不然他也沒有今日在GRE的地位。

“不不,明晚就太晚了。能中午到達嗎?或者最遲下午?比如,三點以前?”蘇珊稍事停頓,清了清嗓子,似乎有點兒不情願地說,“是傑森,我們的CEO,他說,務必要見到你。”

Steve吃了一驚,居然是總裁要召見。他來北京這麽多次,這還是頭一回。為什麽呢?中國區的結構不是一直很清晰嗎?蘇珊是老大,Steve是她的二把手。中國人自一百多年前就在自己的土地上為洋人當二把手,洋人早習慣了這樣的方式。總裁為何突然想到要越級召見Steve?

“必須要趕回去嗎?”Steve試探道,“客戶可能不太滿意,因為調查計劃還沒準備好。”

“Steve,傑森的確很希望見到你。”蘇珊用盡量平緩的語氣,聽上去卻並不自然。Steve心裏很清楚,她的確不希望他趕回來。

“明天上午的航班未必還能訂到票。”Steve繼續善解人意。

“好!”Steve回答得很幹脆。既然如此,就去見見總裁大人也無妨。Steve腦子裏突然閃出那荒地裏的售樓處。他本打算明早再到那裏去的,盡管那售樓小姐好像起了些疑心。

5

Steve訂了11∶30起飛的航班。

如果按照蘇珊的要求——能在下班前趕回公司,這就是最晚的選擇。中午起飛,下午三點抵京,到公司估計最早也要四五點了。其實Steve不喜歡過於緊張的安排,更早的航班自然是訂得到的。可他實在不能不再去一趟青林雅墅,那座孤零零的售樓處,有些讓Steve寢食難安。

Steve八點半到達青林雅墅。自然是打車,沒搭阿強的別克。盡管按照原計劃,阿強將於八點四十等在酒店門外。隻能讓他白等了。Steve有種預感,事先讓銀河東莞的三位領導知道自己的動向,他們不但要大驚小怪,還會立刻派人在他眼前出現。索性到了機場再打電話通知他們,自己必須馬上趕回北京去。

昨天那位售樓小姐休息,換作另外一位。但仍是隻有一位,在空曠的大廳裏遊**。仍是滿臉倦意,似乎尚在夢遊,費了些力氣才聽明白Steve的來意——昨天來過,今天回來找經理談價。Steve沒再提銀河東莞,沒有必要。昨天那位小姐已經有所警覺,盡管Steve不能確定是何原因。

小姐和經理通了電話,看樣子這次經理就在裏間。Steve心情莫名地緊張,這讓他很有些不適,暗暗怪自己小題大做。況且,昨天瞥見的那位經理,絕對不會是阿文的。

今天的值班經理果然不是Steve認識的人——是個大腹便便的矮個子中年人,並非Steve昨天看見的側影。Steve對胖經理說:“昨天那位小姐讓我找另一位經理。”對方不解道:“是老李嗎?昨天下午是他值班。可為什麽必須要找他呢?”

那人姓李。阿文並不姓李。Steve暗暗鬆了一口氣,卻又莫名地有些失望:“這裏隻有兩位經理?您和李經理?”

“現在隻有我了,李經理調到外地去了。”胖經理微微皺眉,表示正對李經理的問題失去耐心,“找我也是一樣的。有什麽能幫您?”

Steve又把昨天下午編好的故事重複了一遍,這讓他感覺很乏味:也許這地方並沒有任何價值。黃美珠隻是隨便看看,或者是陪朋友……有一百種可能,每一種都和黃美珠的失蹤沒什麽關係。而且,這裏和阿文也根本不會有任何關係。

Steve找個借口告辭,轉身走出售樓處,背後並無聲響,胖經理應該還站在原地。這不太符合常理。他該走回辦公室裏去,或者和售樓小姐說些什麽。都沒有。什麽聲音都沒有。Steve的直覺告訴他:這裏還是有些奇怪之處的。

其實,有錢人會感興趣嗎?落地窗外是一片雜草叢生的野地,卻並沒有停車場。為何不設計一個?有錢人來看房子,難道不開車嗎?

除此之外並無其他不妥。室內的裝飾正如一切售樓處,牆壁上懸掛著大幅宣傳廣告、設計藍圖和宣傳畫,大門拐角處還掛了一張銷售人員的集體照,上下兩排,每排五名,一共十名。這售樓處真的不像是能有這麽多人上班的。這麽多細節,昨天怎麽都沒看見?

銷售人員的照片!

Steve不動聲色地走出大門,那些照片和照片下的小字已被目光掃盡。第一排第三個,膚色黝黑,麵目滄桑,發型的確過時,大概是龍關鎮路邊小發廊的作品;臉上泛濫著笑,從眼角到兩腮褶成了梯田,有些諂媚的意思,卑卑微微的。

但Steve還是瞬間就認出來了。就算精幹的寸頭變成過時的長發,就算眼角和兩頰多出許多裂痕,就算他看上去仿佛老了二十歲,變成不修邊幅的中年人,Steve還是能認出他!阿文!他居然把名字改成了“李懷安”。

李懷安?

Steve大步走出大廳,留下毫無懸念的背影。售樓小姐和胖經理一直目送那背影出門,卻並沒看出來,Steve的雙腿正變得僵硬。他用盡全力驅感一切念頭,有個念頭卻無論如何趕不走。這是Steve和那個叫作夏冬的孩子都共同關心的:

阿文怎會變成這樣?

*

此時此刻,一列飛奔的紅皮火車,正沿著京廣線向北疾馳。

在軟臥車廂狹窄的走廊裏,一個房屋中介打扮的中年男人,正背靠在包廂門外,把手機貼在耳邊,臉上堆滿謙卑的笑容:

“這……不太方便吧?把辦公室租在國貿……”

“這有什麽不合適?”電話裏是個蒼老沙啞的聲音,“你到底有什麽問題嘛!直接說出來嘛,不要吞吞吐吐的!”

“沒問題!就在國貿好了!”

“真的沒問題?”

“真的沒問題!”男人不禁立正了身體,仿佛要向兩千公裏之外的誰表明決心。

“那就好!你這次去北京,任務非常重大!不僅要搞定中原,還要盡可能弄清GRE的動向。不要讓他們破壞我們的計劃!明白嗎?”

“明白。”中年男人輕聲應答。老人卻似乎並不滿意:“你知道,為了這塊地皮,我們把一切都賭上了!”

“明白!”這一次回答得很堅決。

“那就好!那女的怎麽樣?”

“在包廂裏,睡了。”

這最後一句格外低沉沙啞。男人垂下拿著電話的手,眼角的紋路漸漸凝固。車窗外,朝陽下的田野明亮透明,樹木的枝杈都像鍍了金。他不由得看得癡了,目光仿佛穿過那金色的畫麵,伸向更遠的地方。那裏尚未天明,月光穿過樹林,落在地麵的厚雪之上。雪麵上有一串深深的腳印,深得像是雕刻在石壁上,永遠也不能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