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

狹長的包廂裏空氣有些汙濁。中間挖空的榻榻米房間裏,圍著木桌滿滿坐了一圈子人,各種膚色和口音,鬧鬧嚷嚷的。這是GRE公司亞太區短期培訓的最後一晚,聚餐之後各奔東西。東道主東京辦公室美麗的年輕總監下川直子叫了不少酒水,此時已喝了七七八八,就連昏黃的燈光裏似乎都摻著酒精,令人飄飄欲仙,昏昏欲睡。

美麗的直子小姐,借著酒勁兒依偎在英俊的東方男人身邊。她的頭並不過於傾斜,目光也保持著矜持,腰身卻在暗中貼緊,仿佛被無形引力牽引著。男人身上酒氣正濃,勢頭遠超古龍水的暗香,卻又始終不能完全取勝。兩種氣味相互糾纏,不停挑撥著直子小姐。加之那熾熱飽滿的雄性身體,被麵料柔細的高檔西服緊緊包裹,竟給人健壯的感覺,與他清瘦的視覺效果很有幾分出入。這男人有著蒼白俊秀的麵孔和嚴肅幹練的神情,好像十年前曾風靡日本的電影明星。可他並不講日語。他來自中國,衣著和發型卻時髦而精致。這與直子小姐印象中的中國男人不大相符。

今晚,直子小姐為此人敬酒無數。一屋子來自亞洲各地的同事,她都假裝看不見。日本辦公室的一把手有事提前離席,特意吩咐二把手直子小姐要“照顧”好這位來自中國的同事。直子小姐對領導的指令並不反感,而且還格外賣力一些。直子小姐已經三十出頭,卻尚未完婚。住在福岡的父母越來越操心,不停地為她安排相親。其實父母並不知道,直子小姐已經和一個男人秘密拍拖了三年。隻不過不是個日本男人,卻是個美國白人,在美國還有老婆孩子。直子的父母是無論如何難以接受的。

直子小姐再度敬酒,暗中扭動腰身,隻有身邊英俊的中國男人才能感覺到細微的錯動。那人不動聲色,目光中隱隱有些笑意,眼角浮現幾道淺紋,如微風在湖麵撥起的漣漪,令直子小姐心醉神迷。她看著他舉杯一飲而盡,一道柔光從下巴滑到喉結頂端,象牙一般細膩。她的醉意更濃,輕聲在他耳畔低語:

“Steve-san,do you like Tokyo?(Steve先生,你喜歡東京嗎?)”

“Of course.(當然。)”

“Then,don’t go.(那就別走了。)”直子小姐莞爾一笑,眼神令人遐想無限。

他仿佛被那眼神擊中,微微一怔,眼中流過一道光,令直子小姐心猿意馬,恨不得整座餐廳立刻發生停電,她就能盡情撲進他懷裏。

然而直子小姐並不知道,他眼中的那道光,和直子小姐沒什麽關係。

他突然想起另一場聚會。同樣是一家日本料理店,同樣是深夜,同樣的昏黃燈光,卻是十一年前,在太平洋的另一側,洛杉磯郊區的某個小鎮上。七八個年輕人在包廂裏推杯換盞,大聲聒噪。餐廳的墨西哥侍者遙遙地看著,悄悄擔心著這群比他們還窮的中國留學生有沒有足夠的錢買單。

“阿文!不夠意思啊!明天的機票,今兒才告訴我們?不把我們這幫窮哥們兒當朋友嗎?”

“哦……”

正中落座的是個二十多歲的短發小夥子,眉清目秀,體型魁梧,麵色因酒精格外紅潤,看上去卻全然沒有微醺的興奮,對眾人的所說不置可否,目光緊緊盯著桌麵,時不時飛速往對麵瞟上一眼,趕忙再低垂下去,惶惶恐恐,憂憂鬱鬱的。

坐在他對麵的,是個年齡相仿的男生,身材卻瘦小許多,早已喝了太多,雙手勉強撐著頭,眼神迷離,原本蒼白的臉上已沒一點兒血色了。

剛剛提問的人自己給自己打圓場說:“哈哈!我開玩笑呢!你還當真了?大夥兒為你開心還來不及呢!來!大家敬阿文一杯!祝他未來大富大貴!”

眾人紛紛舉杯,喧囂之聲鬧成一片。這群離鄉背井的窮學生,一起分租最便宜的公寓,在高犯罪率街區的中餐館裏打工。然而直到今晚之前,誰也不知道,他們當中竟然藏著一個資本家的少爺,而且馬上就要回台灣去繼承億萬家業,直到臨行前一晚才通知大家。

大家高高舉起杯,起哄要他喝幹滿滿一杯啤酒,隻有對麵瘦弱的男生並不參與,也不看男主角,隻管用雙手捧著頭,仿佛已經睡著了。可偏偏等眾人都安靜下來,他卻突然仰起頭,胡亂抓起一隻半滿的酒瓶,將酒一飲而盡。眾人都吃了一驚,見他雙目圓睜著,似乎並沒睡意。可他並沒開口,沒有祝福,也沒有道別。他的目光甚至並沒有對焦在對麵那個就要遠走高飛的人臉上,而是直直地穿過他的頭顱,穿過他背後的木板,投到南加州那無邊的夜幕中去了。

*

突然間,中國男人感覺有一隻手落在自己腿麵,指尖輕柔,卻富有侵略性。是直子小姐的柔荑,把他從遙遠的回憶裏拉回來。

男人麵不改色,輕輕貼近直子小姐的耳朵,讓她感覺到自己嘴裏呼出的熱氣。他用輕柔的英語低聲道:“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直子仰起臉,卻輕輕闔上眼睛,從眼縫裏擠出一絲柔媚的微光。

“你的身體裏,住著幾個人?”

“什麽?”直子又把眼睛睜開,眼中的興奮又多了幾成。她並沒聽懂這問題,隻是覺得字裏行間就透著熱辣。

男人卻坐直了身體,認認真真地說:“直子小姐沒聽說過嗎?有些人的身體裏,住著不止一個人。”

“噢?”直子笑起來,眼睛變成彎彎的細線,“你的身體裏住了幾個人,Steve-san?”

“兩個。”男人也把眼睛眯起來,繼續靠近直子小姐。她的脖頸已能真切地感覺到他蠢蠢欲動的體溫。她大體猜到了他的用意,聲音變得更細嫩:

“跟我說話的是哪一個?”

“是Steve。”

“那另一個呢?”

“一個小孩子,Steve的敵人。”

“你的敵人?小孩子?”直子小姐意外地瞪圓了眼睛,一秒鍾之後突然大笑起來,“哈哈,Steve-san,你喝醉了!”

直子小姐笑得前仰後合。這動作也有些故意的成分,她發現有幾個同事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們倆。中國男人卻反而挽住她的細腰,毫無顧忌地把她拉回自己身邊,把唇貼近她的耳垂兒:“美麗的直子小姐,能告訴我,廁所在哪兒嗎?”

2

半個小時之前。

位於東京赤阪的全日空洲際酒店,如一根通體發亮的三角形燈箱,一柱擎天地立在一群密集的商業樓宇之中。這地處核心辦公區的五星級酒店不僅是商務旅行者的首選,在春季還會吸引眾多賞櫻的遊客。但現在,初秋的深夜裏,街上空寂一片。

然而此時,卻有個身著西服的白種男人,正孤零零地從那黑暗的街道走過。他五十開外,身體已很有些發福,下巴也很鬆弛,麵部表情卻很緊張,臉上的肌肉繃緊了,額頭閃閃發光,像是浮著一層油脂似的。

他是從兩公裏外的一家居酒屋走過來的。今天是GRE——全球風險專家公司——亞洲區高級員工培訓的最後一天,在那居酒屋裏,他的下屬兼情人直子小姐,正在和GRE亞洲各地前來東京參加培訓的經理們把酒言歡。他借工作之名提前告退,沒叫計程車,徒步穿過幾條小巷,兜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從側門進入酒店,在大堂的角落稍事停留,確認沒人跟蹤,再搭電梯到第三十層。走出電梯,又在寂靜的走廊裏站了片刻:電梯留在這一層不再動彈,走廊裏也安靜之極,他似乎能聽見汗水從自己額頭和脊背上汩汩冒出來的聲音。他深吸了一口氣,向著走廊最深處緩緩走去。

此人叫馬克.本(Mark Ben),全球頂尖商業調查公司GRE東京辦公室的負責人,也就是直子小姐的頂頭上司。

這是馬克在東京的第三年,也是任期的最後一年。他是GRE早期元老級的成員,在過去的二十五年裏,他曾為GRE在美國以外建立了七個辦公室,東京則是這幾個辦公室裏成長最快的,也是規模最大的。在許多人看來,馬克在日本的業績是個奇跡,因為日本的生意圈子並不十分歡迎老外,這裏注重的是人脈資源。但馬克既然屢屢在海外市場獲得成功,自然有他的法寶——入鄉隨俗。自己做不來的,就要依靠做得來的人。他打算在這酒店裏會晤的,正是一位“做得來的人”——羽村株式會社的年輕總裁。羽村株式會社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偵探公司,馬克都不知道它真正的經營地點在哪裏,但他心甘情願每年支付二百萬美金的服務費給羽村公司,以換取大量的內幕消息。羽村公司從沒讓馬克失望過。

馬克對羽村家族的背景略有了解,因此從不過問對方獲取信息的細節。羽村家族幫他創造業績,他則以服務費作為回報,這原本是一樁順理成章的買賣,在過去的兩年裏一帆風順。直到一個月前,羽村卻突然向他提出一個棘手的要求:GRE剛剛完成的一份秘密商業調查報告。那報告跟羽村家族其實沒什麽關係。那是GRE中國分公司在兩個月前為一家美國私募基金完成的一項秘密盡職調查。那美國私募基金旨在對中國的一間在美上市的醫藥公司增資擴股,合資開設企業。項目一旦確定,醫藥公司的股票必定大漲;而GRE的調查報告對此至關重要——有小道消息稱,GRE的這份報告“營養豐富”。

每年兩百萬美金的服務費用已經不能滿足羽村家族,他們需要的,是通過GRE所掌握的秘密商業情報,讓自己在股市上謀取暴利。

GRE每年完成的秘密商業調查,涉及來自全球數千家公司的內幕。在未經客戶授權的前提下,私自向第三方提供這些信息,不但有違GRE簽署的保密協議,更違反幾乎所有國家的相關法律法規。GRE為杜絕此類內部舞弊行為,在全球範圍內實施嚴格的公司內部保密政策。不僅調查報告在公司各團隊間嚴格保密,還明文禁止公司員工直接或間接購買公司參與調查過的任何企業的股票。即便像馬克這種元老級別的地區級高管,也無法隨意獲取其他辦公室完成的項目報告。

然而那份報告卻並非掌握在別人手裏——那是GRE北京辦公室的年輕二把手Steve,GRE公司這幾年的冉冉新星。Steve升到了透明玻璃板上,正需要在公司高層建立人脈。馬克對東亞人的思維還是很有些了解的。加之他和Steve常有合作項目,在北京和東京的小酒館裏也喝過幾次酒,關係似乎比跨區域同事更融洽些。Steve雄心勃勃,能力毋庸置疑,卻有三大阻礙:膚色和口音,在GRE缺乏政治同盟,給頂頭上司造成威脅。馬克對Steve的頂頭上司——中國區大老板蘇珊頗為了解。像她這樣憑著一張白臉在發展中國家混飯吃的老外,馬克見多了。馬克沒耗費太多唇舌,就讓Steve意識到,他是Steve的外援。當然除此之外,也順利搞到了那份報告——那家醫藥公司背景強大,資源豐厚,近期將出台一係列收購整合計劃,均有政府特殊政策的支持。增資擴股已成定局,股票必將大漲。這就是所謂的營養,不必加引號的。

羽村家族拿到報告不過兩天,果斷購入了該醫藥公司的巨額股票。

然而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地球另一側的納斯達克開市不到十分鍾,該醫藥公司的股價卻急轉直下,不到半小時,已跌至原股價的五分之一。起因是一家叫作“泥潭”的私人調查機構昨晚披露的調查報告,揭露了該醫藥公司的各種違規和舞弊醜聞。這些醜聞在馬克提供給羽村家族的GRE報告裏卻隻字未提。

羽村家族瞬間遭遇巨大經濟損失,仿佛吃了悶頭一棒,找不到別的目標,手上就隻有一個馬克。馬克略知羽村家族的背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直到今天,日本黑幫依然盛行,而且和政府保持曖昧關係。二十幾家勢力最大的暴力團體甚至是半公開的“合法社團”,披上株式會社的外衣,表麵上經營企業、房地產、投機股票;背地裏從事賭博、走私和賣**。盡管羽村家族並不在這二十幾家的名列,跟它們的關係卻千絲萬縷。具體如何馬克並不了解,此刻他真希望能多了解一些。

馬克輕輕敲了三下房門。門開了,房間裏卻沒開燈,也看不見人影,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金光燦爛的東京塔,驕傲地屹立在夜幕下,好像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女王。生平第一次,這塔讓馬克感到恐懼。黑暗中,馬克聽見帶著日本口音的英語:“馬克,請進吧。”

馬克邁步進屋,房門立刻在身後關閉。有人從背後搜查他的身體,動作生硬而粗暴,不容絲毫的反抗。這不是他第一次與羽村家族的大公子羽村雄一見麵,之前見過兩次,都是在五星級酒店的酒吧,對方由秘書陪伴,雖不苟言笑,卻禮敬有加。這一次的境遇卻完全不同:黑暗的酒店房間,保鏢搜身,還有羽村雄一冰冷的口吻。馬克順從地舉起雙手。他並不喜歡這種方式,但懂得順應時局。

馬克努力睜大眼睛,卻仍無法適應屋內的黑暗,隻有一座東京塔,耀眼地立在窗外。突然一個黑影在馬克眼前一閃,燈光豁然明亮,一個矮個子中年男人赫然站在眼前,雙手抱胸,頻頻搖著頭:

“馬克,這樣不行。”

羽村雄一眯起眼睛,眼縫裏竟有一絲笑意。馬克後背頓時一陣寒,肌肉忍不住抽搐。他用力聳了聳肩,盡量做出放鬆的姿勢,動作難免過於誇張,脖頸子上頓時有了汗意。那份報告的完成者Steve是GRE中國辦公室的二把手,GRE全球最年輕的副執行董事,GRE公認的商業調查天才。他怎會寫出如此失敗的調查報告?到底是調查失敗,還是——別有用心?

“羽村-san,我很抱歉,不過,我們從不承諾能找到一切,所以,我們的每份調查報告上都有諸多免責條款……”

“不不,這樣不行。”羽村雄一繼續重複著自己,就像根本沒聽見馬克的話似的,嘴角那一絲笑意越發的詭異,“這不公平。我們為你們提供過那麽多消息……”

“羽村先生,您提供給GRE的信息,都是由GRE花錢購買的。”

這句話終於抵達羽村的鼓膜。他把眼睛睜開一些,射出兩束寒光:“你認為,那點服務費配得上我給你的那些秘密嗎?”

“GRE支付給貴公司的服務費,在全球都算是最高的。”

“哈哈!”羽村雄一仰頭笑道,“我不關心全球,我們討論的是日本。你知道,在日本,有些秘密能值多少錢?”羽村稍事停頓:“你知道,你和你公司的名字,如果賣回給那些秘密的主人們,又能值多少錢?”

馬克自知理短,卻還是硬著頭皮為自己辯護:“我們每次使用貴公司的服務都是有合同的。你情我願,受法律保護。”

“哈!馬克!你的腦子不會是出毛病了吧?”羽村雄一張大眼睛,臉上瞬間堆滿了好奇,“受法律保護?你知道那些信息是怎麽得來的?你有多了解日本的法律?你又有多了解這裏的‘規矩’?”

羽村雄一臉上的笑容頓然消失了,連同眼中的好奇。他的雙眼徹底瞪圓了,仿佛吸入了滿屋的燈光,再一股腦向著馬克噴出來:“你知道,我們剛剛損失了多少錢?”

馬克又暗暗打了個寒戰,表麵強作平靜:“股市總有風……”

“一千萬美金!”羽村雄一惡狠狠地打斷馬克,“你需要補償!”

聽到這最後一句,馬克渾身一抖,心中反倒突然平靜了些。破罐破摔,還能壞到哪裏去?

“我可以保證,GRE將持續和貴公司合作,GRE在日本的業務正在擴大,未來幾年的合作額肯定還會增加。”

羽村上前一步,胸脯幾乎貼到馬克身上:“你不明白!我們等不了幾年!一年也不行!”

“可我隻是個打工的,沒有那麽多錢。”馬克攤開雙手,動作竟然自如流暢。羽村雄一沒答話,眼中劃過一絲詭異的光。馬克的心髒再度收緊,片刻前的放鬆**然無存。

屋裏的燈突然熄滅,身後似有人在靠近。馬克立刻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麽,高聲喊道:“不需要幾年!一年都不需要!我們有GRE幫忙呢!”

燈光頓時又亮起來。羽村雄一已退到三步之外,雙手抱胸,笑意回到嘴角:“馬克-san,我知道你是聰明人,但我也不是小孩子。GRE在日本能有多少生意,我心裏很清楚。”

“當然不能隻靠現在這些生意!羽村先生,我帶了一份計劃,就在包裏!”馬克提起手中的公文包,卻被身後的保鏢一把奪過去,打開來,把包中的一切都倒在桌子上。

叮的一聲,一粒微小的金屬顆粒經桌麵彈落地麵。

馬克頓時一陣地轉天旋,恍惚中彎腰撿起那東西。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掌心。誰都分辨得出,那是一粒最普通的微型竊聽器,網上很容易買到。

“不!這不是我的!”馬克清醒過來,已被更巨大的驚恐所包圍。他抬頭看著羽村,聲音已在微微顫抖,“是別人放進我包裏的!”

一張蒼白俊秀的麵孔突然闖進馬克腦海。Steve!剛才在居酒屋裏,正是Steve坐在自己身邊,這公文包就在自己和Steve之間!馬克恍然大悟,又是一陣心驚肉跳:那份報告是故意篡改過的!難道這一切都是事先設計好的?

馬克想衝進衛生間去把竊聽器丟進馬桶,雙臂卻被人狠狠鎖住了。羽村雄一那似笑非笑的臉突然近在咫尺。

馬克的聲音更劇烈地顫抖:“我知道是誰!放心!我有所準備的!我保證,他跑不了!”

馬克沒有說謊,他的確有所準備。二十分鍾前,當馬克離開居酒屋時,Steve已經頗有醉意。馬克暗中指示直子,要讓Steve多喝幾杯。醫藥公司的股票突然大跌,他總要多留一手。這一手果然必要。得想辦法讓Steve再多喝幾杯,多到說出幕後的指使人,多到明天上不了回北京的飛機,幹脆把他留給羽村雄一作為臨時的交代!天意如此。一年一度的GRE亞洲區經理人的培訓今年正巧是在東京,Steve也報名參加,顯然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Steve卻沒有料到,就在幾個小時前,那醫藥公司的股價跌了。這次是Steve自投羅網!

馬克卻並不知道,就在兩公裏之外,在寂靜無人的後巷裏,Steve正悄然從居酒屋的後門裏溜出來。居酒屋裏正人聲鼎沸,熱氣騰騰,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已經離開了。

Steve一身正裝,手提公文包,乍一看,和街上那些剛加完班的日本男人無異,隻是西服的腰身更加嚴絲合縫,從發尖到皮鞋也更一絲不苟,比東京大街上那些本來就善於打扮的日本男人更精致一些,居酒屋裏的酒精和美人也沒能讓他亂了方寸。

Steve穿過馬路,截下一輛計程車。他的確喝了不少酒,但還不至於醉倒。他借著上廁所為名,從直子小姐眼前金蟬脫殼。那美麗的直子小姐——GRE東京辦公室的年輕總監,這會兒正在接聽老板馬克的電話。但為時已晚。Steve已經登上計程車,目的地並非自己下榻的酒店,亦非成田機場。那兩個地方都變得不夠可靠。從剛才監聽到的對話,Steve已經猜到馬克在和誰密會。Steve早和日本黑道打過交道,深知他們的厲害。他必須立刻改變計劃,臨時製定一套方案。他的目的地並非成田機場,而是東京站,然後搭乘新幹線連夜趕往大阪,趕明早首班航班飛往北京。留在酒店裏的行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護照和電腦,都在他手提的公文包裏。

計程車快速駛過深夜的街道。坐在後座上的Steve悄然掏出手機,按入一串長長的國際號碼,極力壓低聲音用英語說:

“被他發覺了,不過沒有關係,我也發現了一些,我猜他打算鋌而走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