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的戰鬥

二十四小時之後,一輛嶄新的黑色奔馳轎車,正疾馳在機場第二高速上。

車上有兩個年紀相仿的男人,開車的一位略瘦一些,麵目清秀白皙,身穿修剪考究的高級西裝,足蹬一塵不染的高級皮鞋,這是GRE中國區新任執行董事Steve Zhou的標準扮相。

坐在Steve身邊的一位則更強壯,皮膚黝黑,麵貌明顯滄桑一些,多了中年男人的成熟剛勁。他上身是一件深灰色休閑西裝外套,裏麵沒有襯衫,隻有一件被肌肉撐滿的白色V領T恤;下身則是柔軟服帖的牛仔褲,腳蹬一雙老板鞋,平和中流露出非凡品位。這倒並非此人的一貫裝束。這套衣服是在Steve的建議下買的。幾個小時前,Steve非要拉著他到高級購物中心,逼著他換了裝束。畢竟他現在的身份與一天前已是天壤之別。Steve還帶他找自己的發型師修剪了頭發,並且建議他把頭發續長了,稍稍燙一燙,再混進一點點深棕色,這樣在高爾夫球場上就會更奪目,也會吻合他當前的身份——香港林氏集團年輕有為的海歸董事長。

就在最近的二十四小時,兩岸三地的許多報紙都報道了一則消息:林氏集團總經理林維仁到京參加簽約儀式,由於年事已高且疲勞過度,在簽約當天中風發作緊急入院。林氏集團全體董事一致通過決議,由林維仁唯一的兒子林俊文接替其父擔任林氏集團的董事長及總經理。

董事們並不知道林家父子在中原老總會客室裏的大部分對話。但僅憑他們所知的部分,就足以接受林氏父子的決定。當然這決定主要是由林俊文口述,由中原集團的董秘書用電腦打印出來的。林維仁隻是躺在病**向大家動了動眉毛,流出幾滴口水,然後由秘書拿著他的手,在決議書上簽字,字體實在還不如小學生的工整。

其實林維仁的心髒和大腦都還好,隻是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覺。也許是臨時的,也許不是。但不論怎樣,起碼不需要在監獄裏安度餘生。作為報答養育之恩的條件,新任董事長林俊文答應以一千萬美金收購L&L Limited的所有股份,這當然比那家公司的總價值(10%的林氏上市公司+三家超級盈利的公司+一家很聽話的醫院)低得多,但還能奢求什麽呢?林俊文已經承諾要將小寶撫養長大。當然林夫人拒絕再把小寶留在自己家裏。林維仁也一樣,出院了再也不能回陽明山頂的大宅。林夫人主動站在“兒子”一邊,和丈夫一刀兩斷。當然,對於林氏這樣的家族,上法院未必會鬧得人盡皆知。林俊文的離婚就多半會進行得秘密而順暢,盡管於曉琳不會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沒人知道她在哪兒。但也許過不了多久,她就不得不露頭了。原因很簡單:她名下的一切不是作廢就是被凍結。不僅是股票和房子,還有她所持的每一張信用卡,每一個銀行賬戶,甚至連名品店和美容院的儲值卡都被取消了。

*

Steve用力踩油門,讓車子加速到一百二十公裏。阿文的航班還有九十分鍾起飛。他得在二十分鍾之內把阿文送到機場。其實阿文不太想走這麽急,但Steve催他馬上回台北去。一個新任總裁,必須立刻回到大本營鞏固權力,以防夜長夢多。

這新買的奔馳車性能良好,絕不輸給被大貨車剮爛的那一輛。車是阿文買的。他堅持要把它送給Steve,作為對上一輛車的賠償。Steve堅持不接受,不願違背他一貫的原則。阿文十幾年前就碰過釘子,知道Steve的個性,所以說:“那你就先開著。如果你買了新車,等我下次到北京,你再還給我。”

Steve想了想,沒再說拒絕的話。他們畢竟都長大了。他們之間所經曆的,也不是用金錢能計算的。那是一條探險之路,前方美景連連,卻又充滿了危險。Steve沉默著開了一段,突然用開玩笑的口吻問道:“是想用車收買我?”

“不。”阿文搖搖頭,“是想用這個收買你。”

阿文說話間,指間出現一枚黃色吊墜。那是一個大寫的英文字母“M”,是密歇根大學的標誌,不知在手裏握多久了。Steve笑道:“這個還真的可以。”

阿文把吊墜係在奔馳車的鑰匙上。兩人又沉默了。正如十一年前,他們當年就缺乏交流,自以為沉默也是一種默契。是不是呢?Steve從來不曾真的了解阿文,其實現在也還是不夠了解。他像是一幅尚未完全拆封的油畫,無論如何看不到全部。但僅僅是露出的局部,看似平凡,卻隱藏著神秘的魅力。

“冬哥,那個……是什麽,讓你改變了主意?”阿文支吾著問道。

Steve微微一笑,卻沒立刻回答。他當然明白阿文指的什麽——堂堂國際頂尖調查公司的冷麵總管,竟然為了曾經背叛過他的朋友赴險如夷。可其中緣由,又豈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的?Steve沉吟片刻,開玩笑似的說:“你的微博。”

阿文吃了一驚:“你發現了我的微博?可我一直是潛水,從來沒發過微博。”

“是你的頭像。還有常用名。”

那天早晨,在龍關鎮的網吧裏,Steve嚐試了許多用戶名,最終成功的一個,是“夏去冬來”。當Steve看到這四個字左側的頭像——安阿伯那被白雪覆蓋的樹林,他心中的確為之一震。盡管他當時並不能確定,這到底是巧合還是他自作多情。但此刻他已經能肯定,這正是阿文當年返台時的心情,也是他多年堅守的期願。

阿文低垂了目光,嘴咧得大大的,眼角的“五線譜”裏仿佛擠滿了快樂的音符。其實他遠比看上去要有心機。Steve終於下定了決心,把心裏埋藏已久的問題問出來:“我也有一個問題……你是什麽時候帶小寶去醫院驗血的?”

阿文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挺直了身體,鄭重地說:“是兩年前,我第一次有機會單獨帶小寶出門。”

“所以……”Steve的喉嚨有些發澀,“所以,你早就……”

“是的!”阿文搶過話頭,“我早就懷疑了!自從很小開始,我就懷疑我不是林家的親骨肉。後來,於曉琳說她懷了我的孩子,我也懷疑那個孩子不是我的!以前小寶還小,檢驗機構說,小孩子的頭發也許會查不出,最好是抽血。所以,我一直等到有機會單獨帶他出門。我把我和小寶的血樣,還有林維仁的頭發拿去檢驗,本想證明我既不是林維仁的兒子,也不是小寶的父親。但沒想到,檢驗報告顯示,林維仁是小寶的父親!我立刻就都明白了!”

阿文正說著,見Steve沉默不語,突然反應過來,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隱瞞你的!但是……但是,我怕沒人會相信我。”阿文用力吸了吸鼻子,好像又犯了鼻炎似的,“十年了。能想象嗎?好比坐了十年的牢,而且還將永遠坐下去,一直到死!但突然間,你出現了!”阿文抬起頭,雙眼熠熠發光:“你讓我看到了希望!對於一個坐了十年牢的人而言,希望有多重要?它能讓人往前走,甚至能創造奇跡!”

Steve心潮一陣澎湃,表麵竭力保持著平靜,低聲緩緩道:“不,我沒有怪你。我是想說,如果你早點兒告訴我,也許,我能早點兒幫上忙。”

阿文苦笑著搖頭:“誰會相信這樣的事?一定會當我是個瘋子。更不要說你了。剛剛見到你的時候,你看上去……看上去是那麽強大,那麽理智!你簡直就是另一個人。我不知道這十年你經曆了什麽。我不敢相信,你還是……還是以前的你。”

阿文頓了頓,表情鬆弛下來,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後來,在仁澤醫院見到你,我就確定了,你還是你,你並沒有變!可是,正因如此,如果告訴你實情,你是絕不會讓我再回林家的。對不對?”

Steve心中一震,突然升起一個念頭:是的!他絕不會讓阿文跟林夫人回家!但那是為了什麽?因為“他還是他,他並沒有變”?Steve Zhou呢?那個曾經統治這副軀體十年的強大靈魂呢?去了哪裏?夏冬呢?那個可憐蟲又去了哪裏?Steve吃了一驚,身體仿佛瞬間被抽成了真空,隻剩一具被高檔西服所包裹的軀殼。

一陣尖銳的鈴聲,把靈魂硬塞回軀體裏。但那並非Steve的手機,而是阿文的。

阿文把手機湊到耳邊,停了片刻,臉色驟然變了。

阿文放下手機,萬分焦急地說:“馮軍居然反悔了!他拒絕簽署那份合同!他說林氏高層發生了變故,現在股權不清,青島的項目合同作廢,定金也不歸還!”

Steve緊鎖雙眉,低頭沉思了片刻:“這隻老狐狸,他終於要開價了。”

阿文連連點頭,越發愁容滿麵:“他會要多少?林氏現在外強中幹,為了這定金已經傾家**產了。還能給他什麽?而且,中原撕毀合同這件事一旦公開,股票必然大跌,躲債都來不及,還能拿什麽來給他?”阿文苦思片刻,眉頭卻豁然舒展開來,“不過,至少我現在自由了!為什麽還需要林氏和林氏的股票呢?”

“傻瓜!”Steve竟忍不住笑出來,“那些本來就是你該得的!”

Steve踩牢刹車。車子已穩穩停在機場大門外。Steve瞬間收了笑容,側目去看阿文,聲音嚴峻而真誠:“戰鬥才剛剛開始呢!有我在,誰也別想從你手裏搶走一分錢!”

阿文受了Steve的鼓舞,不禁也點了點頭。

Steve提起拳頭。阿文也立刻提起一隻。兩隻男人的拳頭無聲地撞擊,然後張開來,緊緊握在一起。

Steve的餘光中,仿佛有一團黃色的光在輕輕晃動——是車鑰匙上的吊墜。那吊墜瞬間變成一張笑臉。分明是夏冬那個可憐蟲,正朝著他得意地笑。Steve不由得轉開視線,卻撞上阿文滄桑而又清澈的目光。

Steve仿佛突然聽見直子小姐動人的聲音:“別騙你自己了,他就是你,我能從你的眼睛裏,看見他。”

*

一個小時之後。

Steve已經回到CBD,坐在國貿A座底層的星巴克咖啡廳裏。當然,他臉上早已恢複了Steve Zhou的典型表情——麵無表情。就像他剛剛和阿文說過的:戰鬥才剛剛開始。他必須想出一個完整周密的計劃,幫助阿文和林氏化解危機。而這計劃的第一步,就是做好他的本職工作——GRE中國區的負責人。擁有了這個嶄新的頭銜,他就擁有了許多隱形的力量。盡管這些力量也許用不了太久,但他本來並沒有太多時間的。

他的時間一直都很昂貴,現在更是如此。

他來到這繁忙的咖啡館裏,是為了等待一位前來麵試的新員工。已經等了十三分鍾了。對方遲到八分鍾。若是在平時,他早已經離開,那尚未開始的麵試也早以失敗告終。

但今天,他居然還等在這裏。因為將要來麵試的,是一位不同尋常的應聘者。

Steve看著那漂亮的女孩氣喘籲籲地推開玻璃門,隔著擁擠的人群看向他。他默然注視著她,用一種熟悉的眼神,就像他們已經認識多年。她身材修長,麵容白皙美麗。她穿著高檔時裝,胳膊上還挎著愛馬仕的皮包,但她眼中充滿了無知和迷茫。

Steve向應試者伸出手,用地道的英語說:“我該叫您譚太太,還是謝小姐?”

“謝小姐。”

“謝小姐,您知道GRE是做什麽的?”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把眼前這位謝小姐問蒙了。是啊,她怎麽可能說得清呢?她是個生物學博士,剛剛回國不到一個月,長這麽大都沒和商業或金融打過交道,更不必說秘密商業調查了。但Steve並不打算施舍絲毫的憐憫。他用冰冷的目光,狠狠盯住那雙美麗而惶恐的眼睛。這本來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做不了獵手,就隻能做別人的獵物。他用低沉而冰冷的聲音對她說:

我們的產品,是秘密。值錢的秘密。

2014年10月11日第一稿

2014年11月20日第二稿

2018年8月10日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