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案 踏血尋仇

“遠哥,我回去了。”招呼了一聲,康一臣背上挎包站起。

“好。”正看著裘意遠調查案卷卷宗的顧遠回了一聲。嚴雲舟安排進來的人,沒啥真本事。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倒做得有模有樣。為防止他們製造什麽冤案,顧遠要求,每幾天他們必須把自己調查的案卷卷宗給他過一遍。看完卷宗,顧遠收拾好站起,往走廊右邊盡頭的文牘科走去,給卷宗歸檔。

宋修還沒回家,他拿著一本書在看。顧遠進門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然後繼續低頭看書。看到顧遠,趴在地上的小二哥頭也不抬,就搖了幾下尾巴,看起來沒什麽精神。顧遠不由問道:“小二哥這是怎麽了?”

“病了。”

“什麽病?”

“相思病。”

哦,原來小二哥在外麵有喜歡的狗了,看它這樣,八成是被宋修教訓了,所以才沒有精神。搖搖頭,顧遠好笑地把案卷卷宗歸檔。

文牘科很大,好幾排架子上按照年份歸檔了許許多多的陳年舊案。越裏麵,案子的年份越久遠;越靠近外麵,案子的年份越近。顧遠找到1927年的那排,然後把手中的案卷卷宗放入。

後兩排,忽然傳來了人聲。

顧遠記得,他進來的時候,除了門口處的宋修和小二哥外,沒有其他人。再聽聽,這聲音,還有點熟悉。

“老陸,鄧家的案子,再查查吧。”

“雲慶,這案子,人證物證俱在,還要怎麽查?”

“鄧玉成一家與橋本相一無冤無仇,為什麽要殺他?”

“如果不是他殺的人,為什麽手中會拿著斧頭?又為什麽會出現在案發現場?”

“要真是他殺的人,他也不會矢口否認。這個案子,還是再查查吧!”

“雲慶,你太倔了。”

顧遠慢慢走動,透過檔案間的縫隙,他看到兩個男人在爭吵。這兩人,其中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像個教書先生。另外一位……是年輕了十幾歲的陸連魁!

顧遠大吃一驚。

陸連魁一頭黑發,看起來年輕了許多,和現在的光頭完全不一樣。

這是怎麽回事?他怎麽會看到年輕時期的陸連魁?並且,陸連魁喚戴眼鏡的男人為雲慶。這、這不是車素薇的義父嗎?

顧遠環視所在的文牘科,文牘科不僅變新了許多,他身後的一排架子也消失不見。剛剛,他歸檔的檔案也無影無蹤。腳下一動,隱在檔案架後,他的目光穿過檔案間隙,繼續看著對麵的陸連魁和車雲慶。車雲慶拿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說:“總之,這個案子還有疑點。”

陸連魁眉頭緊皺:“這起案子人證物證俱在,想要翻案幾乎是不可能的。”

車雲慶幾乎哀求般地說道:“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陸連魁無奈道:“晚了。會審公堂已經定案了。”犯人一旦押送會審公廨審判,判決下來,根本就沒有翻案的可能,更別說上訴了。

車雲慶的表情有些痛苦,陸連魁又說:“雲慶,這隻是個小案子,你不必想太多。”

1912,民國元年,晚清覆亡後的第一年,也是“中華民國”成立的第一年。新舊交替之下的上海不太平,每天都發生著許許多多的事情,真要一個個去管的話,他們巡捕房也管不過來。在大動**的時代裏,下九流的百姓們哪個不是苟且偷生。今天人還在,明天說不定就不在了。這個案 子,不過是眾多尋常案子裏的一件罷了。而且,人證物證俱在,凶手畫押認罪,會審公廨也已審判,再無翻案的可能。

他的話讓車雲慶情緒低落,陸連魁歎息一聲:“很多事情,你不要太認真。”有時,認真過頭了,反而會讓自己陷入其中,讓自己痛苦。

車雲慶不禁自嘲:“有時候,我想做點什麽,可最終,卻什麽都做不了。”包括他現在正在嚐試的西方解剖之檢驗方法,很多人不理解。他們不知道,如果還按照前清的老路子,參照屍格、屍圖來驗斷屍體,很容易製造冤案,也會讓很多線索消失。

他想要改變,至少能讓冤假錯案少一些,哪怕是一點點。看著這起案 子的最終結果,車雲慶堵心,有點喘不過氣來。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渾身發寒。

陸連魁知道他不好受,道:“走吧。”

車雲慶扶了扶眼鏡:“好。素薇——”

“父親。”

顧遠順著聲音扭頭,他竟沒注意到,自己所站立的這一排架子盡頭的角落裏,有個抱著雙腿坐在地上的小姑娘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是小時候的車素薇。

無聲無息地縮在角落裏,黃昏的霞光逆照進來,不知道她縮在那裏多久了。

在聽到義父叫聲後,車素薇站起回到車雲慶的身邊,然後跟著他們離開。顧遠走到窗口往下看去,後樓方,交錯而過的華捕和西捕忙碌著。樓下,有個小少年抬頭往上看,兩人對視了一眼,少年宋修眯了眯眼睛。不一會兒,車雲慶、陸連魁帶著車素薇下來,他便跟著他們去吃飯了。

顧遠轉身走到剛剛陸連魁歸檔案子的架子前,抽出案卷卷宗打開一看。

是一起殺人案。

被殺害的人,是居住在法租界的日本人一家三口,而凶手是一名工匠和他的妻子。次日,人被處以死刑。

看了看卷宗上的時間,是1912壬子年間,十五年前的一起案件。

當顧遠繼續翻看的時候,宋修的聲音傳來:“你在幹什麽?我要關門了。”

回過神,顧遠看過去,宋修站在這排架子前,小二哥搖著尾巴向他跑過來。他把十五年前的卷宗塞回架子,道:“沒什麽。”

然後,離開了文牘科回家。

翌日清晨,顧遠到巡捕房的時候,有東西滴在腦袋頂上。他伸手一摸,五指和掌心摸出了一片紅色。把手湊到鼻子邊上,一股血腥味。低頭看底下,才發現地上的一攤血,隨後,他抬起頭。捕房大門上方,有個麻袋吊在上麵,黏稠的血液便是從這個麻袋裏滲出滴下來的。

顧遠進入捕房,上前把守夜瞌睡的巡捕搖醒:“醒醒。”

巡捕驚醒,看到來人是顧遠後,他急忙站起道:“顧探長。”

顧遠吩咐道:“捕房大門上吊著個東西,你找兄弟把它弄下來。”

“是!”

於是,巡捕去找其他兄弟解吊在大樓門口上的麻袋。

“汪汪汪”的叫聲傳來。宋修看到地上的血,有些惡心地拉著小二哥避開進門。後麵,車素薇和康一臣一前一後地到來。他們走到顧遠的身邊,欲開口問發生了什麽事的時候,那麻袋從捕房大門上方落下來。

啃著包子的康一臣好奇:“這是什麽?”

車素薇答:“是屍體。”她對血腥的味道無比熟悉,一下就聞出來了。

啃著包子的康一臣一滯——屍體?可看麻袋的形狀像是一坨東西,不像是人形啊?顧遠解開麻袋,他好奇地湊過去一看,在看清裏麵的東西時,臉色一灰,腿一軟,然後掉頭狠狠吐起來。

“嘔——”

是屍塊,是屍塊!

康一臣把早上吃進去的東西,連同昨天晚上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車素薇也忍不住退後一步,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這麽殘忍的殺人手法。

顧遠把手伸進麻袋,從裏麵拿出一張被血液浸透的紙張來。上麵,從右到左,寫了一串名字,一共八個,其中一人的名字已被劃掉。這名單裏,有陸連魁和包德義的名字,名單最後麵,是“祭鄧玉成、平思若在天之靈”。

顧遠一怔。

“顧遠,發生了什麽事?”

督察長陸連魁和總探長包德義剛到捕房。

包德義走上前一看:“殺人了,麻袋裏裝的是屍塊。”

陸連魁眉頭一皺:“誰這麽大膽挑釁巡捕房?”

顧遠把名單遞給陸連魁。陸連魁接過一看,眉頭皺在了一起,然後大聲道:“嚴雲舟。”

無人回應。

陸連魁繼續大聲喊:“嚴雲舟!”

姍姍來遲的嚴雲舟急急忙忙跑過來:“在!我在!”

陸連魁下令:“把麻袋裏的屍體送到停屍房。丫頭,給屍體做屍檢。

老包,顧遠,你們跟我來。”

“是。”幾人應答。

嚴雲舟湊到麻袋前一看,看清裏麵的東西後,臉色大變。他捂住嘴巴,差點和康一臣一樣吐出來。忍著惡心感,他朝裏麵巡捕吩咐道:“來人啊,把屍體送到停屍房。還有,把地給我洗幹淨。”

“是!”

急急忙忙地,大家都動了起來。

康一臣吐完時,人已經走光了。門口隻留下一名巡捕拿著水桶刷滿是血跡的地板。

三樓督察長室。

陸連魁把名單遞給包德義,然後拿手帕擦了擦手。

“這是……”包德義接過一看。

陸連魁坐到椅子上,他點起煙說:“老包,名單上除了孫笑白外,其他人都在巡捕房裏當過差。你還記得這是什麽案子嗎?”

包德義想了想,說:“有點印象,但記不太清了。這案子,時間很長了吧。”

顧遠接口說:“十五年前,陸督察和包總探是不是一起辦過一個日本人被殺的案子?”

這麽一提,包德義總算想起來了:“是有這麽一個案子。”

陸連魁一愣問道:“你小子怎麽知道的?”

顧遠不急不緩地說道:“昨天晚上,我在文牘科裏無意間翻到了十五年前的一樁案卷卷宗,辦案的總巡和捕頭是陸督察和包總探。還有五位巡捕,也在名單上。”

陸連魁吸了一口煙說:“是有這麽一個案子,受害的日本夫婦被砍死在家中,凶器是一把斧頭。當時有人報案,我和老包帶人去,當場抓了個人贓並獲,然後把鄧氏夫妻抓進牢裏。”

包德義思量道:“鄧氏夫婦是木工工匠。我們抓住他們的時候,他們抵死不認罪。可最終,還是被送上會審公廨審判定罪,處死刑,於第二天執行。”

直到現在,包德義還記得鄧氏夫婦在槍斃前大喊著冤枉。

陸連魁咂巴了一下嘴巴:“名單上,被劃掉了一人,估計麻袋裏的屍塊,是他的。”

包德義倒了一杯冷茶水說:“大概是有人想為鄧氏夫婦報仇吧。當年參與案子的人,恐怕已成為他的目標。”

顧遠追問道:“陸督察,包總探,我想問問,鄧氏夫婦被抓後,有沒有受過刑訊?”他的話,讓陸連魁和包德義沉默了一下,也就是這麽一下,他猜測,鄧氏夫婦受過刑訊。

辦公室裏安靜得有些可怕,空氣裏彌漫著香煙的味道。陸連魁語調輕微地答道:“有。”接著,他繼續說,“當年,這對夫婦一直不認罪。後來,巡捕對他們下刑,希望他們認罪服法。可這對夫婦,死撐著,就是不認。到最後,幾個巡捕商議了一番,他們把鄧氏夫婦分開,然後撒謊欺騙他們說,隻要一人認罪,便放了另外一個。這對夫婦信以為真,便畫押認罪了。直到他們被送上會審公廨定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被欺騙了。”

可以說,當年身為總巡的陸連魁,和身為捕頭的包德義縱容了那五個巡捕用刑。如果當年鄧氏夫婦真的不是殺人凶手,那麽,他們是無意製造了一起冤案的罪人。

當年,日本人要求嚴懲凶手,除了正會審官是洋人外,其他陪審官也都是西方人。當時,眾多日僑聚來,要求嚴懲凶手。最終,在會審公廨上,這對夫婦被定了罪。

包德義含笑喝著冷茶,口中苦澀:“凶手是衝著我們當年的辦案人來的。嗬嗬,真沒想到事情都過去了這麽多年了,還會重啟再現。”

天道輪回,有些事情,過去了,卻不一定結束。

陸連魁不苟言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十五年前,那一家被殺掉的日本人,也是被砍成碎屍吧?”

包德義點頭。

沉默片刻,顧遠道:“陸督察,我想調查這個案子。”

陸連魁吐了一口煙道:“好,如果抓住為鄧氏夫婦報仇的人,告訴我一聲。”他就喜歡顧遠這種追根尋底的勁兒。

顧遠點頭,他開始“審問”:“請兩位把當年的事情告訴我。”

陸連魁拿下嘴裏的煙鬥,回憶起當年的案子。

十五年前,一日,有人到捕房報案,說租界裏有一戶日本人慘遭滅門。收到報案,總巡陸連魁和捕頭包德義帶著五個巡捕趕過去。他們趕到現場時,發現鄧氏夫婦正從被害人的家裏驚慌失措地逃出來。於是,陸連魁帶人抓住他們,之後,進入案發現場,發現死者一家三口被斧頭碎屍,場麵慘不忍睹。

來報案的人說看到鄧氏夫婦進了那戶日本人的家裏,然後聽到慘叫聲。他心下覺得不妙,便前來報案。

把鄧氏夫婦捉拿歸案,經過審訊,他們拒不認罪,但現場遺留的凶器確實是他們的沒錯。接著調查,陸連魁發現鄧氏夫婦曾給受害人家裏做木工,還因為工錢的問題發生過口角。因此,嫌犯和受害人是認識的,而種種跡象表明,受害者的死亡與鄧氏夫婦有關。

可鄧氏夫婦拒不承認殺人的罪名,並表示,當天他們隻是去討剩下的工錢而已,他們進門的時候,橋本一家早已死亡。

陸連魁繼續調查,但找不到其他犯罪嫌疑人。案子拖著,導致日僑大量聚集到法租界公董局,要求巡捕房嚴懲凶手。被迫無奈,那五名巡捕開始用刑,欺騙他們簽字畫押認罪。直到被押送會審公廨的時候,鄧氏夫婦才知道自己被騙了。次日,他們被送上刑場,死前,朝天高聲大叫“冤枉”。

案子,就是這麽一個經過。說完,陸連魁冷目哼聲:“名單上的孫笑白,是當年前來報案揭發鄧氏夫婦殺人的人證。此人現在的身份是周大王的女婿,他靠著周大王倒騰房地賺了不少錢。同時,還是主持法租界公董局日常總體事務的總辦。”

總之,現在的孫笑白身居高位。

顧遠略一思索,不由疑問:“因為孫笑白做證,所以就把他列入複仇的名單中?”

陸連魁說:“要是這樣,當年判案的正副會審官和其他陪審官,都應當列入對方複仇的名單裏。”

包德義緩緩道:“孫笑白的名字出現在名單上,看來不僅僅是因為他指證鄧氏夫婦是凶手。”

顧遠手指在腿上輕點說道:“鄧氏夫婦如果真的是被冤死的,那麽,指認他們的孫笑白,說不定是當年殺害橋本一家的凶手。”

陸連魁道:“確實如此。”

顧遠的手指一停:“十五年前的案子,我重新調查一遍。”

包德義說:“孫笑白和十五年前的案子有關,但他現在位居高位。如果他真的是嫌犯,如今,也難以撼動他。”

陸連魁吸了一口煙,說:“老包啊,十五年前,你我已經錯過一回了,不能再錯第二次了,不然雲慶一定會笑話咱們的。而且,我總不能讓丫頭看著我一再犯錯。顧遠,你盡管放手去查。至於孫笑白的事情,到時候再說。”

顧遠點頭:“好。”

包德義說:“你去吧,如果有什麽事,再來找我們。”

顧遠站起:“好的,陸督察。”說完,他拿著被鮮血浸紅的名單離開了督察長室。

在他走後,陸連魁緊鎖眉頭:“當年的事情,錯的是我們。”若車雲慶還在世的話,一定會重查此案的。

包德義又喝了一口冷茶:“希望此案有個終了。”

離開督察長室,顧遠到文牘科調出十五年前鄧氏夫婦的案卷卷宗。看到他把卷宗拿走,宋修叫住人:“喂,你拿走什麽?”

“十五年前的一個案子需要重新調查。”

“什麽案子?”

“鄧氏夫婦碎屍殺人案。”

聽了他的話,宋修帶著小二哥跟著他前往探長室。

回到探長室,顧遠對康一臣道:“一臣,到樓下調查一下今早捕房有沒有異樣。”

康一臣答應了一聲,急忙調查去了。

拿著檔案坐下,顧遠開始翻閱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卷宗上,記錄著——

受害人:橋本相一、橋本惠子、橋本奈央。

殺人凶手:鄧玉成、平思若。

還有負責案件的總巡陸連魁、捕頭包德義,以及跟著他們辦案的五個巡捕。這五人分別是餘慶男、劉曉峰、吉元忠、文興昌、易樂。當年,便是這五人對鄧氏夫婦動的刑,還騙他們簽字畫押。

跟著進來的宋修問:“為什麽突然查起十五年前的案件?”

顧遠頭也不抬地答道:“今早吊在捕房大樓上的碎屍和當年的案子有關。”

宋修凝思:“是嗎?”十五年前,那時他十四歲,對當年的這個案子,倒是有點印象。

顧遠看完卷宗站起,他到隔壁找副探長裘意遠。隔壁副探長室裏,正插科打諢的裘意遠和幾個探員看到他進門,正經起來。得知顧遠有事交代,探員們異口同聲道:“頭兒有啥事交代,咱們兄弟一定給您辦得妥妥當當的。”顧遠坐下,他把十五年前的一樁案件簡略地說了一遍,然後把沾著血跡的名單交給裘意遠,說:“去查一下這幾個人在何處,把他們全帶來。”

裘意遠咧著嘴笑著接過,他拍胸脯保證:“頭兒放心,我一定辦好。

兄弟們,走!”

幾個探員回了聲“是”,然後離開副探長室。顧遠站起回探長室,看宋修還在,便說道:“十五年前的這樁案子,你應該知道。要是有什麽線索,告訴我。”

宋修不禁疑問:“你怎麽知道我知道?”

顧遠神秘莫測地說道:“猜的。”說完,獨留一臉疑惑的宋修下樓去了。

拿起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宋修自言自語:“顧遠,你到底是什麽人?”某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感,像在哪裏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捕房一樓,巡捕休息室裏。

因為要調查今天早上的碎屍案,晚上當值的巡捕都還沒有回去。裏麵,嚴雲舟在,顧遠到的時候,康一臣也差不多問完了。

總之,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守夜巡捕沒發現任何異樣,也沒有人前來報案。他們和往常一樣,在休息室賭博打牌,輪流在值班室守著。至於是誰把那一麻袋的碎屍吊在捕房大門上的,他們完全不知道。

嚴雲舟伸手一巴掌打在巡捕的腦袋上,怒道:“賭!賭!賭!就知道賭!人家都把屍體掛在自家門上了,你們竟然不知道?這是想讓整個上海灘的人笑話咱們捕房嗎!”

嚴雲舟覺得丟臉,被打了頭的巡捕也不敢反抗出聲。他們覺得特委屈,值班守夜,不都是這樣嗎?有人來報案,讓兩個兄弟去看看。沒人報案,就偷懶瞌睡或賭博。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當然,就算是,他們也不敢說的。

看嚴雲舟還想伸手抽巡捕們的腦袋,顧遠伸手一攔,他問其中一位巡捕:“今早我剛進捕房的時候,記得,是你在值班室。”

巡捕回道:“是我在值班室值守。”

“我記得你叫成……”

“成英勳。”

“哦,對。成兄弟,今早就你一人守著值班室?”顧遠記得,他剛調來捕房時看到巡捕欺負車素薇,便動手教訓了兩個巡捕。其中一人被甩在大門前骨折,當時,他吩咐一個巡捕把人送去醫院,那巡捕便是成英勳。

成英勳諾諾地回道:“是啊。可因為太累了,睡著了。”

顧遠追問:“睡著後,你有聽到什麽動靜嗎?”

成英勳皺著眉頭,他想了想,說:“我睡覺做夢的時候,好像聽到了腳步聲。”

嚴雲舟氣得又想抽他腦袋:“做夢?下次再敢偷懶,卷好你的鋪蓋給我滾回家睡個夠!”

成英勳委屈地低下頭不敢吭聲,顧遠問道:“你聽到的腳步聲,是什麽樣的?”

成英勳抬起頭,他抓抓腦袋說:“記不太清。”

顧遠又問:“你幾點開始睡著的?”

成英勳老實道:“三點半的時候。”

捕房巡捕清晨五點開始換班,早的話,四點過後,便有人前來換班。

顧遠每天大概四點二十分到捕房,還算是來得最早的。巡捕們值守中央巡捕房,早已摸透了誰會來最早,誰會來最晚。是以,在時間上,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問完,顧遠和康一臣上三樓查看早上吊著屍體的窗戶,而嚴雲舟繼續教訓巡捕們。

三樓有秘書室、督察長室、人事室及財會室等,一、二樓的人很少踏足這裏。七點工作,三樓安安靜靜,沒什麽人。沿著樓梯走上來,顧遠內心不由計算著,凶手殺人,然後把屍體運到捕房,需要多長時間?對方應該是趁著成英勳瞌睡的時候,把屍體送上樓吊到外麵的。

到了三樓,顧遠推開窗戶,他探出腦袋往下麵看。這裏,便是吊下麻袋的位置,窗戶耳把手上有繩子的磨痕,凶手利用窗戶的耳把手,把裝有屍體的麻袋吊在外麵。

顧遠對著窗戶沉思:沒有血跡。窗戶內外、樓梯走道,哪怕是一丁點,也沒有。凶手很狡猾,別說血印,連腳印也沒留下。

他退後一步把窗戶周圍納入眼裏,窗下牆上的一塊印漬引起了他的注意。上前蹲下一看,這個印漬有點像水漬。手指伸出劃過印漬,顧遠先是看了看,再聞了聞。接著,他用指甲刮了刮牆體表麵。

這不是水漬,如果是水漬,不會隻停留在表麵這層,肯定是會滲到牆裏麵。印漬看來是新印上去的。這到底是什麽呢?是凶手不小心留下的嗎?

在三樓巡查一遍的康一臣折身回來:“遠哥,沒有線索。”

顧遠站起:“回探長室。”

他的對手,很聰明。

回到探長室,顧遠把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交給康一臣:“看完後,去調查鄧氏夫婦的家人還有誰,人在哪裏。”

康一臣應聲,然後認真查看卷宗。看完,他把鄧氏夫婦十五年前的家的地址抄到本子上,招呼了一聲,離開探長室調查去了。

康一臣走後,顧遠到停屍房。解剖室裏,車素薇還在屍檢。他坐到門前車素薇常坐的位置上,順手拿出她常看的《東西各國刑事民事檢驗鑒定最新講義》。

八點多時,曹青蘿走進來,看到顧遠在看書,手一伸,拿走他手裏的書:“顧遠,你怎麽在這裏?素薇呢?”

“屍檢。”說著,把書從她手中拿回。

“哦,又有案子了啊?”好奇之下,曹青蘿悄悄走到窗戶外往裏麵看。

當看到慘不忍睹的碎屍之後,她臉色驟變急忙退後好幾步。

“誰和死者有這麽大的仇恨啊?竟然下手這麽殘忍!”

“不知道。”

知道顧遠又在敷衍自己,曹青蘿不再問案子的事情,她拉了一把椅子湊到顧遠身邊問:“顧遠,今晚有空嗎?”

顧遠一蹭椅子,與曹青蘿拉開距離。曹青蘿繼續貼上來說:“顧遠,今天晚上和平飯店有舞會,咱們一起去吧。”

看著書,顧遠目不斜視:“手中有案子要辦,恕不能奉陪。”

自當著車素薇和康一臣的麵向他表達愛意後,顧遠對她退避三舍。曹青蘿不由嘟囔:“每次我約你出去,你總是推托有案子在身。說吧,你是不是嫌棄我?”

顧遠回道:“我嫌棄自己配不上曹記者。天下的男人這麽多,比我好的多了去了。所以,曹記者還是找別人去吧。”他實在是想不明白,曹青蘿怎麽會看上他呢?一、他沒有家世。二、他沒有成就在身。三、他隻是個小小的探長而已。怎麽看,他都不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曹家大小姐到底看上他什麽了?這實在讓人費解。

可對方不依不饒:“顧遠,你是我這二十年來遇見的最有擔當的男人。而且,你很厲害,任何案子都難不倒你。你呀,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了。”

顧遠敬謝不敏:“那是因為曹記者還沒遇到比我更厲害的人。”

曹青蘿掰起手指算道:“胡說,我做記者,這上海灘來來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遍了。公共租界,有個西洋神探,他都沒你神。”

顧遠無言以對。曹記者這一褒一貶,要傳進那位的耳中,肯定給自己帶來麻煩。那位的自尊心,可是很強的。

說著,曹青蘿繼續纏道:“咱們一起去嘛。和平飯店有升降梯,還有有聲電影,晚上還有名流聚集的舞會。”

“沒興趣。”

“那你對什麽事有興趣?”

“案子。”

“偶爾放鬆放鬆,才不會太過勞累。”

“那曹小姐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麽?”

以為顧遠對自己的私事感興趣,曹青蘿笑盈盈地說道:“除了記者的事情外,便是出門遊玩。”

顧遠理所當然地道:“這就對了,做記者是你喜歡的事情;相對的,偵探破案也是我喜歡的事情。和記者一樣,不管是新聞還是案子,都是不得耽誤馬虎的。曹記者,明白了嗎?”

曹青蘿不由得喪氣:“哦。”心中不免有點失望。

想到了什麽,顧遠問:“你有沒有采訪過法租界公董局的孫笑白?”

曹青蘿道:“他?這人像個笑麵虎,所以我從未采訪過他。說起來,每隔幾天孫笑白都會去和平飯店參加舞會。今晚,好像也會到。”

和平飯店每隔幾天在匯中廳辦一次舞會。這家飯店,是除了英國人開的禮查飯店外,最好的一家飯店了。頂層有屋頂花園,接待了不少上海名流和外國賓客。

知道孫笑白晚上到和平飯店,顧遠改變了主意:“舞會,咱們去。”

曹青蘿以為自己聽錯了:“咦?真的去?剛剛不是不去嗎?”

顧遠理所當然地說道:“晚上,我帶一臣和素薇一起去。”

曹青蘿表情一凝。她以為他打算和她單獨去,沒想到還要帶上人,特別是那個不識趣的康一臣。唉,罷了罷了,隻要他一起去就好。

顧遠等待車素薇,直到中午,屍檢工作還未完成。他專門到外麵給她買了飯菜。

曹青蘿牽起嘴角,嘴裏碎碎地念了一句:“好不容易來一趟捕房,可每次,你們不是在忙,就是沒空。”

顧遠淡然回道:“隻能說你來錯了時間。”

一小時後,車素薇收拾好從解剖室裏出來。曹青蘿急忙招呼道:“素薇,來,坐,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顧遠起身讓開,車素薇坐下,她拿出筆寫了一張屍檢單交給顧遠說:“人應該是在清晨三點左右被殺害的,而且,死者身上有被綁架勒住的痕跡……”

人是被綁架,然後活生生地肢解、死亡的。

說完,她拿著飯菜出門吃去了。

顧遠拿上屍體檢驗單打算回探長室,他讓車素薇吃完飯上去一趟。

車素薇吃飯時,曹青蘿說起晚上去和平飯店的事情。她一聽,心中了然,顧遠去的目的,應當是為了案子的事情。兩三口把飯吃完,她們便一同上探長室。

到了探長室,顧遠把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遞給她:“這是十五年前的案子,字條上,殺人者祭奠的是鄧氏夫婦。素薇,你還記得這個案子嗎?”

車素薇為他的話感到疑惑。看著對方的眼睛,有什麽東西閃過,可卻想不起來。“我看看。”她拿起卷宗,一頁又一頁地看過去,十五年前的記憶慢慢點燃。合上卷宗,她說:“這個案子,我記得一點。當年,義父覺得鄧氏夫婦的案子存有疑點,希望能夠重新調查。可不知道什麽原因,這對夫妻認罪,最後被送上會審公廨審判。”

“那你還記得其他的嗎?”看來,車素薇並不知道巡捕動用私刑和欺騙鄧氏夫婦簽字畫押認罪的事情。

“我記得……記得鄧氏夫婦的父親來捕房求過情,說他兒子兒媳肯定不會殺人,是被人嫁禍冤枉的。”

“除此之外,還有嗎?”

“鄧氏夫婦被處刑的那天,義父帶我去看了。那一天,下著雨,他們高喊冤枉,說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所有害他們的人。最後,兩人被槍斃,案子至此終結。”

說完,車素薇略一沉思:“這個案子,或許是一起冤案。自鄧氏夫婦被處刑後,義父鬱鬱寡歡了好一陣子。顧遠,你打算重新調查當年的案 子?”

“是的。”

“十幾年前發生的事情,所有線索都已經消失,真要翻案,恐怕很難。”不管是被殺死的橋本一家,還是認罪處刑的鄧氏夫婦,他們都死了。當年的案發現場橋本家,如今恐怕也已不存在。是以,要重新調查這起案件,甚至是推翻,可能性真的很小。

“我若因為案子的難度而放棄調查,這探長的位子,我又有什麽資格坐著?”從今早的碎屍,到知道鄧氏夫婦被受刑欺騙畫押認罪,顧遠推測,這極有可能是一起冤案。而因果與真相,是他要的。他不僅要查清十五年前的真相,還要抓住為鄧氏夫婦複仇的人。這樣,才能有好結果。

以手中的道義去結束一切,讓受到傷害、遭受冤屈的人們得以清白。

這就是他追尋的東西。

顧遠的話,讓車素薇愣了一下,不由心緒複雜。她想到了當年的義父,如果當年義父再堅持一點,也不會留下這麽一個遺憾的案子吧。

這時,外麵傳來了康一臣的聲音:“英勳,找遠哥?他在裏麵呢。”

說著,康一臣上前勾住成英勳的脖子進門:“遠哥,我回來了。”

裏麵三人的目光放在他們身上。成英勳急忙道歉:“對不起,顧探長,其實我是來找一臣的。”

康一臣抓抓頭:“我早上出去了。而且,這都中午了,你怎麽還不回家睡覺?小心晚上沒精神守夜。”還是巡捕的時候,他和所有巡捕的關係都很要好,成英勳剛進捕房,還是他帶的人呢。和其他巡捕不一樣,成英勳從來沒有暗中嘲笑過薇姐。因此,對成英勳,他一直抱有好感。

成英勳一臉苦相地說:“別說了,一大早遇見那樣的事情,真是倒黴透了。我來找你,是為了借點錢。”

康一臣疑惑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成英勳難過地說:“我娘病了。”

二話不說,康一臣從包裏拿出好幾塊大洋遞給他:“拿去吧,看病要緊。”整個上海灘的巡捕房,華捕的月錢是最少的,西洋巡捕的月錢比華捕多了不止一倍。康一臣一下能拿出這麽多錢,是因為他家並不缺錢。這巡捕房裏,最有錢的是他,且成英勳也不是第一次找他借錢了。

接過大洋,成英勳感激道:“謝謝一臣,謝謝一臣!”

康一臣催促道:“趕緊帶你娘去看病。”

“好的,晚上再見。”說完,成英勳離開回家去了。

成英勳走後,康一臣進門坐下,說:“遠哥,我去了當年鄧氏夫婦的家,不過,他們的房子早已不在。現在的戶主說,十幾年前在此處買了一處舊房子,之後推翻重建。把房子賣給他們的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那人拿到錢後,帶著孫子離開了。至於去了哪裏,他們也不知道。我繼續查問,得知那中年人是鄧玉成的父親。而小孩,是鄧氏夫婦的兒子。現在,這爺孫倆去了哪裏,也沒人知道。”

“鄧玉成的兒子叫什麽?多大了?”

“鄰居隻知道那孩子的乳名,叫平安,大名他們也不知道。當年,那孩子五六歲,現在的話,有二十一歲左右了。”

“那孩子有什麽特征?”

“這一點我問了,但時間太長了,鄰人都記不得了。”

“鄧氏其他親人呢?”

“沒有。他們是從鄉下遷到上海謀生的木匠,在上海,他們沒有親屬。打聽完鄧氏夫婦的事情,我又跑了一趟當年橋本相一居住的宅子。那裏的房子沒變,隻是已經易主。”

目前可以確定的是,鄧氏夫婦確實有個兒子。鄧老爺子收殮了兒子兒媳的遺體後,把房子賣掉帶著孫子離開。因此,複仇殺人的有可能是鄧氏夫婦的兒子。

把調查到的事情說完,顧遠說晚上去和平飯店參加舞會的事情。聽了他的話,康一臣一笑,說:“我娘經常去和平飯店,今天晚上應該能看到她。”

“你娘?”

三雙眼睛放到康一臣身上,對他娘親,顧遠他們好奇已久。他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女人,能養出這樣的兒子來。

裘意遠帶人出去調查,一日未歸。到了晚上,顧遠四人前往和平飯店。裏麵,東方與西方麵孔交匯在一起,隨便一看,都能看到上九流裏赫赫有名的人物。

車素薇和曹青蘿一身粉色與白色洋裝,顧遠和康一臣一身西服。四人到達和平飯店的時候,賓客已至。交了小費,進了門,裏麵便是匯中廳。

廳裏安排有歌舞和戲劇出演。康一臣指著邊上的桌子說:“咱們吃點東西吧。”他們可都是空著肚子來的。

曹青蘿附和:“和平飯店裏的東西別有一番滋味,外麵的那些可比不上呢。”

顧遠點頭:“先吃點東西墊肚子。”舞會還沒開始,進入匯中廳裏的人,不是和朋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便是在看歌舞表演。掃視了一圈,也沒看到孫笑白本人,他也不急於這一刻。

四人走到餐桌邊,拿起盤子和刀叉取菜。取完菜,找了個地方坐下吃時,有一雙手從背後蒙住康一臣的眼睛。他手中一個不穩,差點把盤子摔了出去。

“唉——”顧遠伸出一隻手穩住他,然後扭頭看向康一臣背後。一個穿西式洋裝、戴著帽子、一頭卷發、有著一口烈焰紅唇的年輕女人露出笑容,她湊到康一臣的耳邊問道:“Who Am I?”

“娘!”

顧遠三人大吃一驚。這是康一臣親娘?她竟然這麽年輕?

放開手,康一臣娘親一把抱住兒子往懷裏揉,她大笑道:“來,汪汪兩聲叫來聽聽。”說完,還親了他的臉頰一口,瞬間,一口紅唇印在臉上。

盤子裏的食物滑了滑,差點滑出盤子,康一臣急忙道:“娘,我還要吃飯呢。”

康一臣娘親笑著質問道:“說,今天晚上怎麽跑和平飯店裏來了?”

康一臣連忙解釋:“跟著遠哥辦案來了。娘,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遠哥、薇姐,還有這位是《申報》的曹青蘿記者。”

康一臣娘親親切地笑著打量三人:“曹家大小姐,我知道。三位幸會,我是一臣親娘,你們可以叫我英姐。”

英姐?按輩分,不是該叫英姨嗎?一臣的娘親,還真是個性卓然。

顧遠臉上含笑,客氣說道:“一臣常和我們提起您,沒想到英姐如此年輕,和一臣站在一起,倒像是姐弟一般。”

英姐樂不可支地笑說:“所有人都這麽說,如果我們不說,肯定沒人知道我們是母子。”英姐眉眼帶笑,看起來十分爽快,她接著說,“我十五歲從美國回中國時,一眼看上了康夫深,當時就跟了他,成了康家的五姨太。生下一臣,咱們兩個也厭倦了,感情也淡了。”

康一臣急忙打住她的話:“好了,娘,咱們去吃點東西。”

英姐笑意盈盈:“好咧。”

英姐的話讓顧遠三人手中的餐盤差點摔了出去,康一臣的親爹竟然是上海灘第一大亨!

幾人走到桌邊坐下。英姐眉眼彎彎地說道:“承蒙各位照顧我家小子。他啊,自從當上探員以後,就經常跟我說破案的事情,還特別崇拜顧探長。一旦說起顧探長是如何破的奇案啊,就停不下來。”

康一臣臉色一紅:“遠哥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了,跟著遠哥破案,那是我的運氣。”

英姐戳了一下他腦袋:“這麽說來,顧探長倒是你的大貴人。”

顧遠含笑:“我算什麽貴人啊,一臣成為探員,是因為他的天分。也幸好有一臣幫忙,不然很多事情,我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他的話讓英姐的笑意更盛:“以後我家一臣就拜托你了。日後有什麽事英姐能辦到的,盡管來找我。”

顧遠笑得更誠心了:“謝謝英姐。”

幾人一邊吃飯一邊談話。英姐性子開朗親和,很快和他們親近起來。

通過交談,他們知道英姐小時候生活在美國,見多識廣。

填飽肚子,放下餐盤,八點一到,匯中廳裏的歌舞表演撤下,換上了西洋樂。西洋樂一響,英姐便拉著顧遠去舞池裏跳舞,剩下車素薇、曹青蘿、康一臣麵麵相覷。

曹青蘿想著,她可以和顧遠跳舞,車素薇和康一臣跳,現在,半路殺出個康一臣他娘,這把人拉走了,她找誰跳舞去?

在康一臣邀請車素薇跳舞時,一道熟悉不已的聲音響起。

“車小姐,在下可有榮幸邀請您共舞。”

戴著單片眼鏡的東瀛傀儡師文質彬彬。

“不了,我不會跳舞。”車素薇笑著客氣拒絕。

“想來,我無法成為教導車小姐的那個人了。”

“多謝榊切人先生的邀約。”除非是很熟悉的人,否則,她很少和別的男人靠得這麽近。康一臣和顧遠對她來說是特別的,康一臣,她把他當弟弟看;而顧遠,是值得信任的好友。

被拒絕的榊切人與車素薇站在一旁。看著舞池裏顧遠和英姐跳舞的身影,他輕輕一笑:“原來,今晚顧探長與別的佳人有約。”

看車素薇不跳舞,康一臣向曹青蘿伸出手,但對方冷酷地扭頭,和別人跳舞去了。康一臣呆滯了一下,然後,沒有舞伴的他退到車素薇身邊,和她站在一起。

舞池裏,顧遠步法嫻熟地和英姐跳著。不一會兒,英姐笑著說道:“顧探長是我見過最特別的人了。”

顧遠不知道她何意:“特別?”

英姐繼續笑著說:“一個由小東門捕房的巡捕調任到中央捕房的探長,腦子不僅好使,屢破奇案,還會跳社交舞。這種舞,若不是經常練習和跳,是無法跳得這麽好的。”

英姐的話讓顧遠手腳一涼,他不動聲色地回笑說:“我十多二十歲的時候,在飯店裏做過侍應生,私下練過。”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滴水不漏的答案。

英姐把腦袋靠在顧遠的胸膛上,她低聲說:“顧探長可知道,你其實很吸引女人,要不是嫁給了康夫深有了一臣,我一定會不擇手段地把你這麽出色的好男人弄到手。”

這樣的話,顧遠可不敢回。

一支舞結束,顧遠退了下來,他拿起桌子上的一杯酒朝孫笑白走去。

中央捕房裏上至督察長下至巡捕,公董局的人就算不是人人都見過,但大多數人都還是認識的。因為,法租界公董局掌管的十三個部門裏,法租界警務處便是其中之一。陸連魁經常去公董局辦事,他對裏麵的人很熟悉,有兩三次,他是帶著顧遠去的。是以,對人過目不忘的顧遠對總辦孫笑白有印象。

這個西裝革履的四十多歲男人,留著兩撇胡子,看起來衣冠楚楚。

拿著酒杯上前打斷和舞女談笑的孫笑白,顧遠說:“孫先生。”

孫笑白有些不悅地問道:“你是誰?”

顧遠含笑道:“陸督察手底下的探長,顧遠。”

孫笑白一下想了起來,說:“哦,你就是連破了好幾個奇案的探長吧?”

顧遠客氣道:“承蒙孫先生還記得我。”

孫笑白皺眉:“就你一個人?陸督察長呢?”他以為顧遠是來套近乎和他打好關係的。

顧遠慢條斯理地回道:“陸督察沒來。今天,他令我查一起案子,我知道孫先生來舞會,便擅自來和孫先生見個麵。”

至於為什麽沒在公董局或孫家堵人,一是,公董局不是這麽容易進入的地方,辦不好,還會連累陸連魁。二是,孫笑白從一無所有走到今天,這背後不會有多幹淨,他一個人去孫家,恐是有去無回。當然,就算他有這個自信走出來,留下的麻煩也會很大。

他的話讓孫笑白臉色不悅:“這麽說,你今晚來這裏的目的是找我?”

顧遠臉上的笑容,讓人看不清他到底是真笑,還是假笑。他繼續說:“今天早上,捕房大門上吊著一袋碎屍,裏麵有一串名單。名單上,有五位巡捕、陸督察、包總探和孫先生的名字。陸督察告訴我,十五年前發生過一樁案子,在這起案子裏,孫先生指認鄧玉成、平思若夫婦殺害橋本相一一家。受陸督察命令,這起案件重啟調查。今晚來這場舞會,就是想知道,當年孫先生是為何指認鄧氏夫婦的?”

孫笑白臉色微變,他擺擺手,舞女退下,他說:“陸連魁讓你重新調查這個案子,而你懷疑我當年做偽證?”

“顧遠,做人要識趣點。你現在再調查十五年前的案子,又有什麽意義?況且,再追查下去,對你我都不好。眼下,你隻需抓住殺人碎屍的犯人就足夠了。”

“孫先生,我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長,不管什麽案子,都不會置之不管。放任一起不清不楚的案子,這對偵探處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恥辱。”

“年輕人,你知道上一任探長是怎麽死的嗎?”

這已然是一種威脅。

顧遠鎮定自若:“孫先生,我對上一任探長是怎麽死的毫無興趣。”

孫笑白冷笑:“嗬嗬,顧探長,自大之人,可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顧遠從來就不是個懼怕威脅的人:“孫先生,鄧氏夫婦不是殺人凶手對不對?”

孫笑白臉上露出殘酷的表情:“對又怎麽樣?”

“那孫先生為何要撒謊栽贓嫁禍鄧氏夫婦?恐怕……孫先生才是殺了橋本相一一家的凶手吧?”

“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顧遠,你毫無證據,何況已經過去十五年了,該有的證據早已經消失得一幹二淨。如今,我位居高位,你能拿我如何?”

“孫先生可想過,說不定複仇者的下一個目標,是你。”

“哈哈哈哈……”孫笑白大笑,這笑引來人們的側目。他湊到顧遠的耳邊,以隻有對方才能聽得到的聲音說:“顧遠,你還當我是十五年前的那個小嘍囉嗎?我給你個忠告,這個案子,不要查,不然你就會成為第二個鄧氏夫婦。”說完,拍拍顧遠的肩膀,走了。

孫笑白走後,車素薇他們走過來:“怎麽樣?”

一口把杯中酒喝下,顧遠答:“他警告我,不要查當年的案子。而且,鄧氏夫婦不僅是冤死的,凶手或許就是孫笑白。”

車素薇和康一臣大吃一驚。

如果真的是孫笑白,以他現在的地位,可是難以撼動的。

車素薇凝思:“除非他主動認罪,不然,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對孫笑白我們無可奈何。”

現實,就是這麽殘酷。

“回去吧。”顧遠說。臨走前,他看了一眼榊切人,每次有案子,總是能看到這個人的身影。他真懷疑,這個東瀛人是不是又和這起案子有關係。

曹青蘿急忙地趕過來:“顧遠,這麽早就回去了?”現在才九點,她還沒有和他跳舞呢。

“目的達到,已沒有留下的意義。”說完,毫不留情地離開,隻剩曹青蘿一人留在原地跺腳。

翌日下午四點,裘意遠把名單上的巡捕調查個一清二楚,並把他們帶回捕房。他上二樓探長室說:“頭兒,死掉的那個人叫餘慶男,他年紀大了以後便被調去監獄掃地。今天,監獄那邊的人來看了屍體,說是他。”

裘意遠高興道:“剩下的四人在樓下審訊室裏。”

顧遠站起道:“好,辛苦了,剩下的交給我。一臣,跟我下去一趟。”

康一臣跟他出門,走廊裏,小二哥正追著一顆球玩耍,看到他們時,便汪汪叫著跟了上來。

一樓審訊室。

顧遠與劉曉峰、吉元忠、文興昌、易樂麵對麵地坐著。

把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遞給他們看了一遍,這四個中年男人一下想起這起案子,他們麵麵相覷。顧遠把案子重啟調查的事情說了一遍,並告訴他們餘慶男被殺死碎屍的事情。

從四個老巡捕的口中,顧遠確認了鄧氏夫婦受刑,被欺騙畫押的事情。

知道重新調查當年的案子,四人臉色灰白,他們緊張,甚至有些害怕。

十五年了啊,誰能想到鄧氏夫婦的後人回來找他們報仇。過去的事情,重新曬在眼前,擱在誰身上都會害怕,說不定下一個死的人,就是他們其中之一。

吉元忠緊張地絞動手指:“當年,我們也是迫於壓力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顧探長要問什麽,隻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全盤托出。”

於是,顧遠向他們詢問當年的事情。事關身家性命,四人不敢有任何隱瞞,他們把當年的事情一一道來。

“也就是說,你們到的時候,恰好看到身上沾染著血跡的鄧氏夫婦跑出門?”

“是的。”

“能告訴我他們身上的血跡都染在哪些地方嗎?”

“鞋子上有血跡,屁股上有兩大塊血跡,衣服上也有斑駁的血跡和手印。”

腦海中,出現了兩個因看到碎屍而感到害怕的人。他們因恐懼而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然後坐到血地上,血印在了屁股上,接著雙手撐起互相攙扶著對方起來,之後,身上便沾染了血跡和手印。

鄧氏夫婦,不是殺人犯。

“孫笑白是怎麽指控鄧氏夫婦殺人的?”

“他說他經過的時候,聽到屋子裏傳來慘叫聲,於是進去看,恰巧看到鄧氏夫婦砍人的那一幕,之後他跑了出來,報上巡捕房。”

顧遠眉頭一皺,這裏,不太對。

孫笑白在撒謊。就算是巧合,這麽大的動靜下,第一個知道的人應該是鄰人,可鄰人為何都沒有聽到?那隻有一個可能,他捂住受害者的嘴巴殺的人。接著,把自己殺人的證據處理掉後,再嫁禍給鄧氏夫婦。

孫笑白已變相地承認自己是凶手,可顧遠需要找到他殺人的證據。

問完後,顧遠囑咐他們,要是遇見了什麽可疑的人,一定要到捕房報案。四人點頭答應,戰戰兢兢地離開了巡捕房,似乎,很害怕下一個被殺的人是自己。

從審訊室出來,顧遠上捕頭辦公室,他向嚴雲舟道明來意:派巡捕便衣跟蹤吉元忠四人,保護及抓住想要對他們下手的人。

然後,兩人到捕房大廳。嚴雲舟大叫一聲,所有巡捕刹那立正站好。

他高聲說出任務,讓巡捕主動走出來暗中保護人。巡捕們聽到後哀號了一聲,這種差事,不僅沒有一點好處,還要日夜盯防,真的是吃力不討好,於是,大家習慣性地把成英勳推了出來。嚴雲舟臉一黑,狠狠教訓了巡捕們一頓,然後開始點名,點到誰誰必須去,不然卷鋪蓋滾蛋。

成英勳被留了下來,因為他太弱了。真遇見了殺人犯,別說保護人了,恐怕自己隻有挨宰的份兒。

兩天後,吉元忠被殺害分屍裝在麻袋裏扔到捕房門前。袋子裏,依舊是那張名單,隻是,吉元忠的名字已被劃掉。

嚴雲舟知道自己派出去的巡捕不僅沒有把人保護好,還讓凶手給殺了,他大發雷霆。

捕頭辦公室裏的氣氛嚴肅,派出去保護吉元忠的兩個巡捕站著,他們滿臉冷汗。要不是顧遠還有話問他們,嚴雲舟早就抽他們了。

顧遠心平氣和地問道:“這兩天你們跟著吉元忠,看到了什麽可疑的人?都發生了什麽事?”

一個巡捕抹掉臉上的汗水緊張回道:“沒有啊。”

另外一個巡捕僵硬著臉,說:“這兩天,可能知道有人要殺自己,他除了出門買過一次吃的外,便沒有出過門,所以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被人抓走殺掉的。”

當吉元忠被人分屍裝入麻袋扔在巡捕房的大門時,他們嚇了一大跳,也才知道出事了。

問不出什麽。屍體送去屍檢,沒一會兒,車素薇把顧遠叫到停屍房。

她指著擺放好的屍塊說道:“這名死者身上有兩種刀口。”

顧遠拿起未割斷的屍塊。車素薇繼續說:“上一個被碎屍的屍體,是用斧頭類的利器砍的,凶手下手利落,屍塊一刀斷盡。但這一具屍體,有兩種刀口,一種是菜刀類的刀口,一種是斧頭類的刀口。所以,這有點奇怪。”

顧遠腦海深處的線緩緩纏在一起,他道:“確實很奇怪。”總不可能凶手在砍人的時候,覺得斧頭不順手,便拿菜刀繼續砍吧。

離開停屍房,顧遠找到宋修借狗,然後讓保護吉元忠的巡捕帶他去吉元忠家裏。

穿過盧家灣進入華界,他們來到吉元忠家。此時,他家人還不知道他被殺的消息,因此,當顧遠道明來意時,吉元忠的妻子癱坐在地上,淚水一下從眼睛裏湧了出來。吉元忠的兒子,表情悲痛。顧遠道了一聲節哀,然後拿著吉元忠的東西給小二哥嗅了嗅。

小二哥帶著他出門,兩個巡捕告辭回捕房後,顧遠便牽著狗在附近的巷子裏轉悠。

已經出現了第二個被害人。這兩起殺人案,他未曾找到殺人現場,如果能找到第一案發現場,或許能找到線索。在吉元忠家附近轉了一圈,小二哥朝前跑,他跑到一處水溝邊,水溝裏落滿了蒼蠅。

牽著小二哥繞到這戶人家的正門前,這家門大開著,裏麵傳來人聲。

顧遠走進去,裏頭正在清洗新宰殺的豬的青年抬起頭,招呼道:“客人要買豬肉?”

顧遠回道:“我看看。”

青年笑道:“我這豬肉,都是今天殺的,特新鮮。”

進來買豬肉的老大爺也笑著附和:“是啊,鄧小哥殺豬,下的刀子不僅利落,也從不缺斤少兩。”

姓鄧嗎?

顧遠好奇問道:“我看鄧小哥年紀輕輕就能操持這份生意,也不知道您多大了?”

鄧小哥笑著說道:“二十二了。”

二十多了?鄧氏夫婦的孩子要是長大,也是這個年紀吧。

鄧小哥把豬肉洗好,便放到案板上砍,那刀法之利落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練出來的。顧遠注意到放在地上的剁骨刀,這刀子,比切肉的刀子要厚上幾分。伸手翻看了幾下豬肉,顧遠隨口說道:“鄧小哥,聽說今天早上,這附近死了個人。”

鄧小哥臉上僵硬了一下。買豬肉的老大爺好奇問道:“是嗎?誰死了?”

顧遠說:“吉元忠,被人碎屍。”

老大爺驚詫不已:“碎屍?這什麽仇恨啊?竟然這麽狠毒?”

顧遠抬起沾滿豬油的手,他看著臉色蒼白的鄧小哥,說:“我也不知道啊,不曉得鄧小哥聽到什麽風聲沒?”

鄧小哥僵笑道:“我哪聽過什麽風聲啊。”

老大爺不由道:“咦?說起來,鄧小哥以前和吉元忠他們一家挺好的吧?”

鄧小哥幹笑道:“有這事嗎?忠伯可能記錯了。來,您的肉我給您切好了。”把綁好的豬肉遞過去,老大爺笑著接過,道謝離開。

顧遠和氣說道:“若鄧小哥有關於吉元忠之死的音訊,可到巡捕房告知。”

鄧小哥語調生硬:“一定、一定。”

說完,顧遠牽著不願走的小二哥離開。出門後,他把油乎乎的手往牆上一抹,牆上,便糊了一手掌的油漬。這印漬,和捕房三樓上留下的很相似。接著,他向附近打聽淩晨發生的事情。

鄰居說,隻聽到了雞鳴聲、狗叫聲,還有殺豬的慘叫聲。至於有沒有聽到人的慘叫聲,他想了想,說有。這兩天都聽到了慘叫聲,昨天聽到一個青年的慘叫和怒罵聲。今天早上,聽到了中年人的慘叫聲,不過叫了兩三聲就沒了聲音。再問鄧小哥和吉元忠家的事情,鄰居答,這兩家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家,鄧小哥從小爹娘去世,爺爺拉扯他長大,可沒想到,他爺爺去年也過世了。好在,他爺爺生前帶他做殺豬的生意,因此這家業也算繼承了下來。

顧遠再問鄧小哥爺爺是不是木工匠時,那鄰居笑道:“年輕的時候好像是。咱們這種窮苦人家,不管誰,都會一些修修補補的手藝,不然哪有那個錢去換新啊。”椅子鬆了,就拿錘子敲幾下,櫃子壞了,就刨塊板子替換掉。這都不是有錢人家,買不起新的東西,能繼續用,就沒必要換新。

鄰居再答:“這附近的,都是熟人,所以,他們自然認識。”

顧遠又問:“那你覺得兩家關係怎麽樣?”

鄰居摸了摸下巴,想了想答道:“鄧小哥喜歡吉元忠的女兒,但吉元忠把女兒嫁給了別人,所以,現在兩家形同陌路。”

道了謝,打聽完事情的顧遠回了捕房。

在他走後,手握殺豬刀的鄧小哥從拐角處走出來,一臉陰霾地看著他的背影。

返回捕房,顧遠看到康一臣正拿著錘子同成英勳修補壞掉的桌椅。成英勳卷著袖子,露出柔韌有力的手臂,他左手拿起鐵釘對準接口處,右手拿著小鐵錘敲下去,一會兒,一張椅子又被他給修好了。

看到顧遠,康一臣站起,他遞過屍體檢驗單,說:“遠哥,這是薇姐讓我給你的。”

顧遠接過:“好。”然後吩咐他找監視吉元忠的巡捕去盯鄧小哥。

康一臣好奇問道:“遠哥,有線索了?”顧遠點頭,康一臣應承下來,然後走了。

到了二樓,把小二哥還給宋修,顧遠回探長室,把屍檢報告看完,便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

腦海深處的線混亂地纏在一起,找不到初始線頭。

會是鄧小哥嗎?

三樓牆上遺留的印漬是油漬無疑。還有他姓鄧,且被爺爺拉扯長大,還與鄧氏夫婦的兒子年紀相仿。

會有這麽巧嗎?

可是屍體上的刀口,和鄧小哥的殺豬刀吻合,如果不是他的話,這些痕跡又如何解釋呢?

翌日一早,菜市場的菜販子和往常一樣,給巡捕房飯堂送來一袋子鮮豬肉。飯堂廚子打開一看,嚇了個腿軟,急急忙忙趕到捕房大廳,說有人送來一袋子碎屍。

收到消息的顧遠急忙下樓,他吩咐了兩件事:一讓康一臣帶巡捕拿住鄧小哥,二讓裘意遠帶人追查今早送豬肉來的菜販子。

屍體送到停屍房,從麻袋裏拿出屍塊,車素薇麵不改色地說:“被斧頭砍碎的。”

顧遠拿起袋子裏的名單,上麵第三個人的名字被劃掉,死者:劉曉峰。如今,名單上還活著的人有五個:陸連魁、包德義、孫笑白、文興昌、易樂。

因劉曉峰的死,嚴雲舟又發了一通脾氣,他還真沒臉麵對顧遠了。如果第一次沒保護好受害人,算巡捕沒盡好職責,那麽第二次,巡捕是真的失職了。

聽嚴雲舟訓人,顧遠隱隱感到不對。

如果凶手是鄧小哥,他是怎麽避開巡捕殺人的?再怎麽說,巡捕也是有追蹤人和保護人的能力的。鄧氏夫婦的兒子潛伏多年,為的是報仇,他會這麽輕易地把自己暴露出來嗎?他真的有這麽笨嗎?

如果不聰明,又如何避開巡捕,把人殺了碎屍?

這有點矛盾。

現在隻能把鄧小哥抓捕歸案,審訊後才能知道真相。

顧遠坐下說:“鄧小哥。”

鄧小哥驚怒交加:“是你!”

康一臣把殺豬刀遞給顧遠:“他拿這把刀把兄弟們傷了。”

顧遠接過看了看,把刀子交給康一臣說:“吉元忠是你殺的?”

鄧小哥臉色青白,說:“我沒殺人。”

顧遠語氣冷漠地說道:“昨天早上,吉元忠被人碎屍,身上留下的刀口和你殺豬刀的刀口一模一樣,這你如何解釋?”

鄧小哥手心冒汗:“我、我,總之我沒有殺他。”

他看起來不像撒謊,可卻又心虛。要說這個案子和他無關,顧遠不相信。發生在鄧小哥身上的一切,實在是太巧合了。除非,他有著出神入化的偽裝技巧,能騙過他的眼睛。

顧遠目光幽冷地盯著嫌疑人,說:“不是你殺的,那他又是怎麽死的?昨天早上,有人看到你和吉元忠爭執,並拔刀砍他。”

顧遠這麽一詐,鄧小哥一愣,激動地大聲道:“他撒謊!他撒謊!我沒殺他!”

不是鄧小哥。

但吉元忠的死卻又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顧遠冷聲逼問:“如果不是你殺的人,那又是誰?鄧小哥,要是不把真相說出來,一旦背上殺人罪名,你必死無疑!”

鄧小哥臉色煞白,他激動道:“我沒殺人!昨天早上吉元忠在追著什麽人,他看到我,說什麽我是殺人犯。想到他拆散我和束英的事情,我一怒之下,才拔刀失手砍了他好幾下。後來有腳步聲傳來,我心下害怕逃走了!”

“你真的沒殺他?”

“我真的沒殺他!”然後,鄧小哥老老實實地把昨天早上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

他們這些做早市生意的人家,淩晨三點必須起床開始做準備。鄧小哥在殺豬的時候,聽到外麵熟悉的聲音。他走出家門,繞了個巷口,看到了一個躥進別巷裏的黑影。在他想追上去看的時候,吉元忠追上來,抓住他說:“原來是你。”

當時,鄧小哥覺得莫名其妙,甩掉他的手。

可吉元忠又抓上他,說沒想到他就是複仇之人,枉自己眼瞎,沒認出他就是殺人凶手,好在沒有把女兒嫁給他雲雲,還說他蓄謀已久,不僅想奪走自己的女兒,還要殺害他們。

這話徹底激怒了他。於是,他抽出殺豬刀砍了吉元忠好幾下。後來,巷子裏傳來腳步聲,他嚇得逃回家去了。

“那個黑影,你看清了嗎?”

“沒、沒有,當時天黑,我隻看到閃過的背影。”

“那你有看到誰把吉元忠帶走了嗎?”

“你認識鄧玉成、平若思嗎?”

“他們是誰?”

看來,鄧小哥真的不是鄧氏夫婦的兒子。

顧遠又問了幾個問題,問完,在把人押送至看守室的時候,鄧小哥忍不住問道:“吉元忠真的死了嗎?”

顧遠答道:“真的死了。”

確定了消息,鄧小哥咬牙低下了頭。

顧遠靠坐在椅子上思考:吉元忠或許已經找到了凶手,在追上去的時候,誤以為鄧小哥是鄧氏夫婦的兒子,之後被砍傷。鄧小哥逃掉後,真凶折回來把他帶走殺了碎屍。

凶手有目的地讓鄧小哥卷入這起案子。對方早已調查了鄧小哥的身世,還知道他和吉元忠有矛盾,然後利用他混淆視聽。三樓遺留的油漬,也是真凶故意留下的。

對方不僅聰明,還有備而來。這次他能利用鄧小哥,下次又會利用誰?

想到這裏,顧遠到捕頭辦公室找嚴雲舟詢問巡捕的事情。

嚴雲舟聽明來意後,說:“我手下的巡捕不說個個聰明,但在處理事情上,他們精明得很。而且,身手也是普通人沒法比的。所以,派出去保護吉元忠他們的人,再怎麽渾,也不敢將這樣的事情糊弄過去。但是,錯了就是錯了,該罰還是要罰。”

顧遠問:“派出去保護吉元忠他們的人,我記得隻有巡捕們知道?”

嚴雲舟答:“是的。捕房裏的任務,不可隨便傳出去,不然會傳到對手的耳裏。”

顧遠略一沉思:“這就奇怪了。”

嚴雲舟好奇道:“怎麽了?”

顧遠手指放到下巴上,說:“我在想,凶手是如何完美地避開了監視保護吉元忠他們的巡捕,然後對目標下殺手的?”

嚴雲舟不由開玩笑道:“該不會是咱們內部出了叛徒吧?”

腦海深處糾纏成團的線團炸開,有什麽,似乎被他忽視了?

顧遠不由問道:“我記得成英勳會木工活兒?”

嚴雲舟道:“會,捕房裏有什麽桌子椅子壞了找他修修,都能修好。

怎麽了?他有問題?”

顧遠道:“沒事,謝謝嚴巡長。”說完,他離開了捕頭辦公室,留下一臉不解的嚴雲舟。

在二樓探長室找到寫鄧小哥案卷的康一臣,顧遠問他:“成英勳來捕房多長時間了?”

康一臣停筆抬頭:“大半年了吧。他和其他兄弟不一樣,不會使心眼,也不會勒索黃包車。所以,大家有什麽事,都會找他幹。就比如,把他一人留守值班室,其他巡捕在休息室裏打牌賭博。值班室裏,一般兩個人輪守,但大家都欺負成英勳老實,隻要和他值班,大多偷懶,讓他一個人守著。”

聽出康一臣話中的意思,顧遠點頭,記在心裏。

去菜市場調查豬肉被調包的裘意遠回來,不出所料,什麽也沒查到,菜販子甚至不知道豬肉和屍體是什麽時候被調包的。

接著,顧遠上三樓秘書處查華捕人事檔案,他抽出了一位巡捕的檔案 查看起來。看完後,便拿著此檔案到二樓文牘科找宋修。把手中的檔案遞給他,顧遠說:“你還記得鄧氏夫婦的長相嗎?”

宋修接過:“記得一點。”然後看起這份華捕檔案,看完後,他說,“說吧,你想做什麽?”

顧遠一笑。

下午,巡捕房交班換班。停屍房裏,縫合好屍體的車素薇準備回家時,康一臣慌慌忙忙地跑進來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薇姐,遠哥和宋修打起來了!快,快去攔住他們啊!”

車素薇被嚇了一跳:“你說什麽?”

康一臣著急不已:“快,快去攔住他們啊!”

兩人跑到捕房大廳。此刻,一樓大廳裏,顧遠和宋修打得不分伯仲。

周邊,圍了一群巡捕。小二哥汪汪汪地叫著,似乎叫他們不要再打了。

旁邊的巡捕也不知道這兩人為什麽打起來了。宋修身手好,顧遠功夫也不賴,普通巡捕不敢靠近半分。車素薇擠進來,她急忙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們怎麽打起來了?”

看熱鬧的巡捕回道:“我們也不知道啊。”

車素薇大聲道:“宋修,顧遠,快停手!”

顧遠腳下一勾,鉤起椅子踢向宋修。宋修一避,椅子飛到圍觀的巡捕處,大家慌忙避開。之後,顧遠連攻過來,宋修連連後退。顧遠一腳掃過去,宋修急忙避開,這淩厲的一腳差點掃到成英勳的腦袋,好在他身子往後一仰,這腳直接掃過他的門麵。在他直起身子時,人被宋修抓住扔向顧遠。

康一臣急得抓頭發:“遠哥你們別打了,再打下去英勳會受傷的!”

嚴雲舟看著腦仁發疼,就這兩位這樣的功夫,誰敢攔架啊。

最終,還是車素薇跑上三樓督察長室找陸連魁。陸連魁下樓,顧遠和宋修才停手,而被卷入其中的成英勳腫了一邊臉,人被嚇得坐在地上。

在兩人停手後,小二哥生氣地露出獠牙死死咬住顧遠的褲腳,口中發出警告聲,不許他再和宋修打架。

陸連魁臉色一黑,他大聲道:“都散了,都散了。”

正換班的巡捕們散去,陸連魁不怒自威地發問:“你們兩個怎麽回事?”

宋修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慢條斯理地回道:“我聽說顧遠功夫不錯,所以想試試他的身手。”說完,也不管陸連魁,帶著小二哥離開了巡捕房。

陸連魁罵道:“這渾小子,顧遠你也給我老實點。”說完,也回三樓去了。

巡捕房安靜下來,顧遠對癱坐在地的成英勳伸出手:“沒事吧?”

成英勳把手搭在他的手掌心,弱弱地說道:“我、我沒事。”除了臉被揍了一下,沒其他事。

“等等我。”車素薇、康一臣追了上去。

出了捕房,顧遠離開了盧家灣,拐進霞飛路,然後進了一家飯店。裏麵,宋修正帶著小二哥吃晚飯,看到他們進來,小二哥汪汪叫了兩聲,然後繼續吃。

三人坐下,車素薇疑問道:“顧遠、宋修,你們兩個到底在搞什麽?”

康一臣也糊塗了:“對啊,遠哥你怎麽和宋修打起來了?”

顧遠道:“先吃飯。”說完,還點了幾個菜。

車素薇無奈不已。

在菜上來之前,顧遠說:“是為了試探成英勳?”

康一臣訝異:“試探英勳?”

顧遠點頭:“對。”

車素薇追問:“你為什麽要試探他?”

於是,顧遠把自己的懷疑道了出來:“成英勳或許是鄧氏夫婦的兒子。”

康一臣大驚失色:“什麽!”

顧遠娓娓道來:“四天前,出現第一個死者的那天,一臣調查回來的時候,看到成英勳在探長室門外。其實,那天他並不是來找人的,而是在偷聽我和素薇調查案子的談話。為了掩蓋自己偷聽的事實,才撒謊說來找一臣,並編了個理由借錢。普通人的話,不可能沒有留下腳步聲地站在探長室門外。可那天,外麵站著一個人,我卻沒有發現。昨天,成英勳卷著袖子在修椅子,他手臂的肌肉,一看就是練過武的,因此,他並不是你們口中的軟弱之人。而剛剛的試探,恰好證明了他身懷功夫的事實。能躲過我和宋修的招數,可不簡單啊。再有,和鄧氏夫婦一樣,他精通木工。除此之外,派出去保護吉元忠他們的巡捕全部失手,這是因為成英勳早已摸清巡捕們的習慣和一切。”

車素薇和康一臣一震。

康一臣不能接受:“遠哥,這、這是不是搞錯了?英勳怎麽會是鄧氏夫婦的兒子呢?他姓成啊,大半年前就已經在巡捕房了啊?”

宋修停筷,開口:“這隻能證明,從半年前他就已經在計劃複仇了。”

顧遠不急不躁:“是的,半年前偽裝成一個軟弱的人進入捕房。半年來,他摸清巡捕房的一切,包括換班時間,巡捕們的性格、出巡時間。熟悉捕房一切的他,更好作案。而他偽裝的性格,讓大家理所當然地有什麽事情都派他去幹。第一名被碎屍的死者吊在巡捕房那天,他理所當然地被其他巡捕推出來當守值班,其他人則聚在巡警休息室裏賭博。”

宋修哼笑一聲:“幾乎滴水不漏的複仇案,一旦合理的東西變得不合理,就能看見線索。以那群巡捕的智商,成英勳把所有人都殺了,他們也不見得發現凶手其實就在身邊。”

對於宋修損巡捕的事情,康一臣假裝沒聽到。車素薇疑問:“如果他當守值班,那他是怎麽殺的人?”

康一臣有些難以接受:“怎麽會這樣。”

顧遠接著說:“第一名死者,是成英勳從三樓下放繩子,有人在樓下接應把麻袋綁住並吊在捕房上的。之後,他在現場留下假線索。第二名死者吉元忠,他把人引誘出來,並嫁禍鄧小哥,以混淆我的視線。第三名死者,是趁著我把視線放在鄧小哥身上時殺的。”

康一臣表情萎靡。

飯菜送上來,顧遠拿起筷子:“根據推測,我調出了他的檔案,待會兒隻要順著檔案上的地址去他家裏,如果檔案上的地址不對,這足以證明,他的檔案是假的。而我所有的推測,將成事實。”

宋修一口菜入口說:“成為巡捕,不就是暗殺陸督察和包總探最好的機會嗎?”

顧遠點頭:“陸督察和包總探身邊跟著人,想要殺掉他們不容易。而當年的巡捕、如今的普通人是最容易殺掉的,最難殺掉的人則是孫笑白。

因此,我猜,當他把剩下的兩位老巡捕殺掉後,便會對陸督察和包總探下手。咱們先吃飯,吃完去一趟他家。”

顧遠想給小二哥叫一隻鮮嫩的肥雞,但被宋修冷嘲熱諷,說他想把小二哥喂成一隻豬。還說,狗不能吃太多油膩含鹽的東西,這狗要是哪天病了,一定找他算賬。

顧遠無言以對,飯後,宋修帶著小二哥回家,而顧遠三人則按照成英勳檔案上的家庭地址尋去。

成英勳檔案上的家庭地址,在南市某一條巷子裏。三人到達後敲了敲門,裏麵傳來一婦人的聲音。打開門,看著眼前的三位陌生人,婦人疑惑地問道:“你們找誰啊?”

顧遠問道:“我們找成英勳,他住這裏嗎?”

婦人不解:“成英勳是誰?這是李家,沒有成英勳這個人。”

顧遠歉意道:“打攪了,可能是我們找錯了。”

婦人關上門,顧遠繼續敲開附近的人家打聽“成英勳”或“鄧英勳”,但整條巷子的人都告訴他,這裏沒有這一號人物。

出了巷子,康一臣表情難過:“英勳一直在欺騙我們。”

顧遠囑咐:“這件事,先不要透漏給任何人,後天,你跟我去辦一件事。”

康一臣咬牙點頭答應:“好。”

翌日清晨,巡捕交班後,成英勳離開巡捕房。他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些糕點,他的家就在盧家灣薩坡賽路的一處弄堂裏,距離中央捕房並不遠。

到了家門口,他喊道:“爺爺,我回來了。”

門打開,一個精神奕奕的老者從裏麵走出來,笑著說:“平安回來了,早飯我給你做好了。吃飽了好好睡一覺。”

“好的,謝謝爺爺。”

跟隨而來的顧遠把剛剛的一幕落入眼裏,轉身回中央捕房。

探長室,顧遠拿著筆在紙上開始畫,一名老者的畫像出現在紙上。畫好後,他去停屍房找車素薇,遞過畫像,問:“這是不是鄧玉成他爹?”

顧遠收好畫像轉身要走,車素薇開口:“顧遠。”

“嗯?”

“這個案子,你想怎麽了結?”

不管是鄧英勳,還是孫笑白,他怎麽解決?

“我要走的路,不管是誰,都無法撼動半分。”

所以,鄧英勳他要抓,孫笑白他也不會放過。不然,他留在法租界中央巡捕房裏沒有任何意義。

下午巡捕換班前,顧遠告訴康一臣接下來的計劃——緝捕鄧英勳的爺爺,同時讓康一臣偽裝成他爺爺,套出鄧英勳殺人犯罪的事實。到那時,嚴雲舟則帶人暗中圍住鄧英勳的家,等他自投羅網。

康一臣苦笑:“我真沒想到英勳是鄧氏夫婦的兒子。”事已至此,不想接受也不行。

巡捕交班後,他們一前一後地離開,之後在外麵碰頭往薩坡賽路的鄧英勳家裏去。

鄧英勳和他爺爺還不知道顧遠已查到他們頭上,當顧遠敲開他們家的門,道出自己身份時,鄧老爺子想逃也逃不掉了。

最終,鄧老爺子被顧遠暫時關押監獄。

而康一臣在他們家找到了殺人用的斧頭和備用的麻袋,這些證據足以證明他們的罪行。可顧遠心裏清楚,鄧老爺子為了保住孫子,一定會死咬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並承擔下所有的罪名。

監獄審訊室裏,顧遠、鄧老爺子兩人坐在椅子上對峙。

“十五年前的案子,陸督察已重啟調查,您和鄧英勳沒必要對當年辦案的老巡捕下殺手。”

“嗬嗬,可若不這樣做,你們會重新調查當年的案子嗎?你們不會,那麽,我隻能以自己的方式進行複仇。”殘酷的事實是,他並不相信巡捕房的任何一個人。

“鄧英勳有著更好的路,可你卻把他推進了這條血路。黃泉之下,鄧氏夫婦會為你們的作為感到開心嗎?”

“殺死巡捕的人是我,和平安沒有任何關係。”

“老爺子,就算你這麽說,也洗不脫你和鄧英勳聯手複仇殺人的事實。”

“隻要英勳不承認,隻要你們找不到他殺人的證據,那麽,你們沒理由抓他。”

老爺子還不知道,康一臣有著一流的口技,常人是無法分辨出來的。

“我自有辦法讓他認罪。”

“哼!”

“老爺子,我想知道,你是怎麽知道孫笑白才是真正的殺人凶手的?”

如果不是知道孫笑白才是真正的凶手,他也不會把孫笑白列上複仇名單。

對此,顧遠推測:“我猜,是老爺子在鄧氏夫婦被處死刑後,重新調查了一遍,找到了孫笑白才是真正的殺人凶手的證據。可那時,鄧氏夫婦已死,正會審官和陪審官他們是不願再翻案的,對嗎?因此,你才會把真相埋藏到今天,讓孫子長大,把真相告訴他,和他一起複仇,是嗎?”

“無意義?老爺子,你可知道陸督察為何要重新調查十五年前的冤案?”

“因為他怕死!”

“是因為對鄧氏夫婦的愧疚。所以,他要我重新調查十五年前的冤案,還逝去的鄧氏夫婦一個清白。”

顧遠的話如同一記悶棍打在鄧老爺子的身上,他臉上肌肉抖動,似乎在壓抑著極大的憤怒。

顧遠懂,陸督察這樣的做法,老爺子不僅不領情,恐怕會心懷更大的憤恨。

這如同一場羞辱。

十五年了,兒子和兒媳已經死了,現在卻要還他們清白?當年為何不堅持查個清清白白!這無論如何都讓他無法接受。如果不是他們出手複仇呢?十五年前的那場冤案,是不是就這樣被淹沒?

所以,鄧老爺子不領情、不信任他們,所有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太晚了。兒子、兒媳死了,自己和孫子雙手沾滿血腥。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看著略顯激動的鄧老爺子,顧遠悲戚地說道:“老爺子,就這樣錯下去真的好嗎?”

鄧老爺子紅著眼睛咬牙切齒:“血債血償!我們一個都不會放過!”

真是執迷不悟啊,陷入這場十幾年的血海深仇裏,怎麽也爬不出來了。顧遠為他感到悲哀:“鄧英勳會被緝捕,不管是你還是他,一個也逃不掉。而孫笑白,我會親手抓捕他歸案。”鄧老爺子的軟肋是孫子,到時為了保住孫子,他一定會把當年的證據交出來的。

踏出監獄那一刻,顧遠深吸了一口氣,他對康一臣說:“可記下來了?”

“記下來了。”康一臣答。然後,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臉,他開口:“血債血償!我們一個都不會放過!”和鄧老爺子的聲音一模一樣,如果不看人,完全聽不出來。

“好,明日早上,在鄧英勳家中等他回來。”

次日清晨,巡捕換班後,成英勳和往常一樣朝家走去。到家門口,說了句“爺爺,我回來了”,便聽到爺爺的聲音。

“就站那裏吧。”

腳步一頓,人站在門口,成英勳,也就是現在的鄧英勳疑問道:“爺爺,怎麽了?”

“平安啊,你可後悔爺爺讓你為你爹娘複仇?”

“爺爺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了?”

“昨天晚上,我又夢見你爹娘了,他們說,我不該讓你報仇,這樣,隻會毀了你。我老了,這條命也快到頭了,可平安不一樣,路還長著呢。

我就在想,這條路是不是走錯了。”

“爺爺在說什麽呢?是我自願跟著爺爺為爹娘複仇的。平安這輩子活著,為的不就是這件事嗎?把辦錯冤案的巡捕和真正的凶手殺了,告慰爹娘英靈。”

“唉,如果不是為了報仇,你也不會陷入仇恨之中吧。”

“可是、可是平安親眼看著爹娘被處刑的啊,所以,爺爺不用自責,這都是平安自願的。這輩子,為爹娘複仇是平安最大的心願,所以,殺死吉元忠他們,平安不後悔。”

“爺爺,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要炸掉……”話未說完,鄧英勳臉色大變,他一個轉身想逃走,但被潛伏在周邊的巡捕抓住。

康一臣從屋子裏出來,鄧英勳撇到他身影時瞠目欲裂,他知道爺爺出事了,而剛剛與他對話之人是康一臣。顧遠到底是什麽時候懷疑自己的?

他做得滴水不漏啊?

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審訊室。

桌子旁,拿著筆和口供簿冊的康一臣看著顧遠和鄧英勳對峙了半小時了。現在的鄧英勳,看起來沒有了“成英勳”的樣子,麵具一旦撕開,也不必再偽裝。

“我要見爺爺。”

“把你作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我便讓你們相見。”

“你先讓我見爺爺。”顧遠給他設了一個局,他毫無預兆地往裏麵跳,那番對話,再加上所有聽見的巡捕作為證人,鄧英勳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他心有不甘,可最擔心的人,還是爺爺。

“你說了,我讓你們見麵。”

就這麽僵持著,一個要見,一個不給。

鄧英勳不動聲色,或許,他早就知道會有被逮捕的一天,隻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他應該多多提防這位新就任的探長的,如果顧遠沒有調任巡捕房,也許,直到他殺死當年的所有辦案人,也沒人能揭穿他是鄧氏夫婦的後人的事。現在,眼前這位探長毀掉了他的計劃。

“顧探長,你怎麽發現真正的凶手是我?”

顧遠把自己的發現和推測道了出來。聽完,鄧英勳臉色有些蒼白。

“若我在你調任中央巡捕房之前動手,也不至於落到這樣的下場。”

“也許吧。鄧英勳,當我決定重新調查當年的冤案時,就意味著,案 子的真相遲早有一天會查出來。”

“那顧探長,何為正義?”

“人間的正義非絕對,但真相是唯一的。”

“真相是唯一的……十五年前,因為陸連魁和孫笑白他們,我爹娘冤死。顧探長,這樣一個世道裏,能有什麽真相和正義?”

“的確如此,可不管真相也好,正義也罷,總會有人站在公理的那一方。如今,你已被抓,還怎麽為你爹娘報仇?”

鄧英勳抖了抖嘴唇,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顧遠繼續說:“你知道嗎,讓我重新調查十五年前的案子,為鄧氏夫婦翻案的人恰好是陸督察長和包總探。”

“為什麽……”

“為的是,贖罪。”

鄧英勳不動聲色的臉慢慢崩潰,那種徹骨的寒意滲透他身體每個角落,他雙眼爬上血絲,雙手緊緊握在一起,青筋暴了起來,他一字一句地恨聲說道:“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鄧英勳,現在能為你爹娘翻案,證明他們清白的人隻有我,我不會為難你和你爺爺。但是,我需要知道你們殺人的案子,還有調查孫笑白的事情。”

“讓我見爺爺。”

“緝捕孫笑白後,我讓你們見麵。”

最終,鄧英勳還是沒有說出來,顧遠決定從鄧老爺子身上下手。他讓嚴雲舟把鄧英勳關押在看守室,沒有自己的命令,誰也不能靠近,狗也不行。小二哥和巡捕房的人熟悉,他怕它被哄後不小心犯蠢叼鑰匙給鄧英勳讓人逃跑。

前往監獄之前,顧遠去了一趟督察長室。裏麵,包德義在,於是,他把鄧氏夫婦的後人“成英勳”也就是現在的鄧英勳殺人的事情告訴了他們。聽完後,陸連魁吐了一口煙:“想辦法讓鄧老頭開口。”

“好。”

孫笑白現在是公董局的人,還是周大王的女婿,若無證據拿人,不僅顧遠會被革職,陸連魁也會有麻煩。所以,就算顧遠有證據,以孫笑白現在的身份,實在是太容易為自己開脫了。是以,陸連魁和顧遠在拿現在的地位賭博,玩不好的話,誰都不好過。

顧遠離開後,陸連魁笑著說:“那孫笑白要是沒有周大王做嶽父,沒有公董局日常事務的總辦的身份,他也就是個上不了台麵的東西。”

包德義一笑:“要扒掉他身上的這兩層皮囊,雖然絕非易事,但陸督察賓朋滿座,真動手,也是辦得到的吧。”

陸連魁眯了眯眼睛:“人情可不是這麽好還的,這一場仗,讓顧遠一個人去打吧,我信得過他。”

在法租界巡捕房裏,他是身份最高的華人督察長,手中的人脈從租界遍布到華界,黑白兩道上,多的是恩義朋友。孫笑白要不是依靠周大王和公董局,陸連魁也隻是一隻惡臭的蒼蠅罷了,他大可隨時捏死他。

顧遠再次回到監獄,當鄧老爺子知道孫子被抓的時候,他不禁顫抖,瞬間的絕望感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顧遠認真地說道:“老爺子,如今,能為你兒子兒媳平反的人,隻有我。這樣,你還想隱瞞嗎?”

沉默許久,鄧老爺子終於開口:“要我告訴你也行,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放了平安。”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鄧老爺子瞬間蒼老,人變得極其無力:“殺人的事情,是我讓他做的,隻要你能讓平安活下去,我把真相告訴你。”

這爺孫倆殺人碎屍,是重罪。可其中一個一旦承擔所有的罪名,另外一個便可保命輕判。老爺子清楚自己沒幾年可活了,但孫子還年輕,路也還長,關上十幾年再出來,依舊能活下去。

老爺子不得不說了,現在不翻掉十五年前的冤案,再過十年、二十年,就更不見得能夠平反了。該怎麽做,顧遠相信他心中自有答案。

“隻要平安能活下去,隻要孫笑白血債血償,我告訴你。”

於是,老爺子把當年調查到的真相一一說了出來。

顧遠認真地聽著,康一臣筆下快速記錄著。

當年,有兩條線索能證明鄧氏夫婦不在案發現場。

其一,是時間。橋本相一一家被殺那天,鄧玉成與妻子前往他家拿工錢的時候,有三個人在路上看到過他們。也就是說,橋本相一一家被殺的時間裏,鄧氏夫婦正在前往他家的路上,所以,他們有沒在案發現場的證明。當鄧氏夫婦被抓後,老爺子想讓三位路人做證,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做證。

其二,老爺子在給他們收殮屍體後,重新去了一趟橋本相一家裏尋找證據。他看到了牆上被人摩擦清洗過的粉色痕跡,老爺子認出那是血跡,於是,他爬過牆,在牆後巷子附近的垃圾堆裏找到了血衣。血衣口袋裏,有孫笑白在碼頭上工的身份牌,還有幾個銅板。

現在,當年的血衣和證物被他留著,放在家裏。

當年這起案子,如果再查得仔細一點,如果不這麽快定案,鄧氏夫婦也不會死。仇恨使得老爺子不再相信任何人,他沒有把證據上交巡捕房要求重新調查,而是把房子賣了,帶著孫子離開上海拜師學武藝,讓他牢記爹娘的死。一晃十五年過去了,他們重返上海。鄧英勳戴上麵具,偽裝成一個軟弱之人混入中央捕房摸清裏麵的一切,在贏得所有人的信賴後,開始著手複仇。

爺孫倆聯手殺害肢解了餘慶男、吉元忠和劉曉峰,還利用與吉元忠有恩怨,且與孫子身世十分相似的鄧小哥作為掩護,以此幹擾顧遠的查案視線。可最終,還是沒能躲過心思縝密的顧遠。

說完,鄧老爺子啞著聲音問:“我什麽時候能見平安?”

顧遠說:“孫笑白被抓之後。”

說完,顧遠帶著康一臣去他們家尋找血衣和身份牌。按照老爺子的話,他們很快找到了證據,然後返回中央巡捕房。接著,他去了捕頭辦公室找嚴雲舟,告訴他明天去捉拿孫笑白的事情。

聽到顧遠前來的目的,嚴雲舟一個驚嚇,差點從椅子上跌落。

“你、你是說要去抓周大王的女婿?”

“是的。”

嚴雲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壓壓驚:“這件事,陸督察可知道?”

“知曉,拘捕令待會兒我上督察長室拿。”

“既然如此,那好吧,明天我帶人和你走一趟。”

“好。”

顧遠離開後,嚴雲舟不由自語:“顧遠這人太過認真了。”

唉,這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探長的位置,看來,不是誰都能坐得起。

嚴雲舟能預料到的事情,顧遠又何嚐預料不到?但,罪名就是罪名,就這麽放任不管的話,能有什麽好結果?

督察長室裏,陸連魁聽完了顧遠對十五年前冤案的調查結果,他把煙放下,從抽屜裏拿出一張拘捕令,寫好後交給顧遠。拍拍顧遠的肩膀,他說:“按自己的路去走。”

“是。”

顧遠告辭。他回到探長室的時候,看到車素薇和康一臣一起整理案件資料:“素薇,你打個電話,讓曹青蘿來一趟。”

“好。”

因果,因果。有了因,總該結出一個果。

翌日,法租界公董局裏來了一隊巡捕,他們要拘捕孫笑白,隨同前來的,還有《申報》及其他報社的記者。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的路人漸漸圍聚在公董局門前。

樓上,公董局華董陸熙順與總董梅理靄、副總董施維澤,及其他幾個董事正在談事。聽到樓下的動靜時,陸熙順招人一問:“發生了什麽事?”

辦事員回道:“是巡捕房來拿人。”

陸熙順好奇:“誰這麽大的膽子敢來公董局拿人?他們要拿誰?”

辦事員繼續回道:“是中央巡捕房的探長來拿人,他們要拿的是孫笑白先生。”

陸熙順想起來:“顧遠?”

施維澤含笑道:“我記得,在大世界裏救過你一命的人,是中央捕房的探長。”

陸熙順點點頭:“是他。說起來,我還欠他人情。”在大世界看班奇年表演時,他差點被刺殺,當時,顧遠救了他,而班大師被抓了。當了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後,陸熙順才知道自己無意間傷害了他的親人,現在,班大師被關在牢獄裏,刺殺未遂的他要坐上一年的牢。

梅理靄也加入這場談話中:“我聽說,中央巡捕房來了一位十分厲害的神探,敢到公董局來拿人的,恐怕隻有這位神探了。”

陸熙順站起:“我下去看看。”

公董局一樓大廳,嚴雲舟帶著巡捕圍住孫笑白,顧遠拿著拘捕令上前,其他記者手中的相機閃光不斷。

孫笑白臉帶笑意,可眼睛深處卻冰冷至極。

“不知道顧探長這是什麽意思?”

“十五年前,你涉嫌殺害橋本相一一家三口。今日,巡捕房特緝捕你審案。”

“十五年前?我不知道顧探長在說什麽。而且,顧探長可要好好看清楚了,這裏可是公董局。董事們可都在樓上呢,顧探長這麽做,把董事們的顏麵置於何地,巡捕房交代得了嗎?還有各位記者,這隻是一場誤會,都請回吧。”

“若我不去呢?”

“那就得罪了。帶走!”

顧遠一句話,巡捕便要動手,但孫笑白身邊的人忽然拔槍對準了巡捕,其他記者嘩然。

這一下,兩方僵持,嚴雲舟也有些犯難了。來硬的,要是孫笑白秋後算賬,一定不會放過自己;可不把人拿下帶走,顧遠也不會罷休。

在顧遠打算用強之時,陸熙順的聲音傳來:“發生了什麽事?”

“是陸先生來了!”

人群讓開一條路,陸熙順進來,孫笑白讓手底下的人收槍,他上前恭敬道:“陸先生。”

陸熙順點點頭,他走到顧遠跟前問道:“顧探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顧遠一臉正色地回道:“十五年前,有一樁殺人案與孫先生有關,在查找到證據之後,巡捕房出示緝捕令緝捕孫先生。”

陸熙順訝異:“十五年前?!”竟然調查十五年前的案子,顧遠再次讓他刮目相看。

孫笑白笑著說:“陸先生,這件事,想必是巡捕房的人誤會了。”

顧遠逼視他:“若是誤會,孫先生何懼前往捕房?”

孫笑白咬牙切齒:“顧探長,我並非害怕前往巡捕房,而是十五年前的案子與我無關,我為何要去?”

顧遠冷笑:“既然如此,那請孫先生跟我走一趟。如果案子和孫先生無關,我顧遠親自向您賠罪。”

孫笑白威脅道:“顧探長,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陸熙順打住兩人:“好了。笑白你去一趟,如果真沒事,顧探長自然會把你放了。”

陸熙順開口了,孫笑白就算不願,也不敢再推脫。

周大王是上海富商,可上海富商多的是。陸熙順不僅是上海法租界首位華人公董之一,還是上海灘有名的巨富。他手裏有電燈公司、電車公司和興鐵廠,還與人經營航業公司。而孫笑白的嶽父——隻做房地產業的周相雲,怎麽比得上?

身份上,孫笑白都比不上陸熙順的一根手指頭。

“既然陸先生開口了,那我就隨顧探長走一趟。”

“孫先生請。”

孫笑白皮笑肉不笑:“哼!”

記者們躁動不已,周大王的女婿出事,似乎還牽扯到一起殺人案,這新聞足夠他們追的。

陸熙順回到樓上給陸連魁打電話,他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最後,他問:“若周相雲來保人,你們放還是不放?”

陸熙順這句話,明確地表達了公董局的立場——如果孫笑白真的與殺人案有關,公董局不會出手保人,主持日常事務的總辦的位置,多的是人替補。因此,陸連魁他們要麵對的是周大王。

電話裏,陸連魁爽快地回道:“孫笑白殺人證據確鑿,別說周相雲,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巡捕房也不會放人。”

電話對麵的氣息凝固了一下,陸連魁隨即大笑道:“陸先生這是要從我手裏搶人啊,這也要看顧遠這小子願不願意啊。”陸連魁真不知道該為顧遠擔憂還是高興,能被陸熙順瞧上,這輩子,路要是走好了,注定飛黃騰達,但自然也會卷入上九流那些恩怨之中。顧遠定能遊刃有餘地遊走其間吧。

“怎麽,連公董局都不願來?”

“不瞞陸先生說,顧遠這小子隻對案子感興趣。”

“這麽說來,讓他到公董局倒是屈才了。”

電話裏,陸連魁哈哈大笑,給顧遠說了不少好話。兩人談話結束後,陸熙順給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打了個電話,至於說了什麽,沒人知道。

法租界中央捕房,審訊室。

案件資料、證據已擺放在孫笑白眼前。孫笑白拿起十五年前的鐵質身份牌,說:“沒想到竟然被你找到了。”

顧遠審視著他:“你為什麽要殺了橋本相一一家?”

孫笑白無所顧忌,仿佛就算認了罪,巡捕房也拿他無可奈何:“十五年前,我在碼頭做工人。橋本相一從日本回上海的時候,在碼頭誣賴我偷他行李。之後,我不僅被幫會的人毒打,還被罰了工錢。我一時氣不過,便跟蹤他。知道他們請人做工活,卻不願意付錢,便計劃把人殺了,然後嫁禍給那一對木匠夫婦……”

從孫笑白的話中,顧遠確定橋本相一不僅瞧不起華人,還喜歡刻意壓榨與刁難華人。這性子,有著極大的問題,所以才給自己招來了禍事。

孫笑白敢把當年的事情說出來,就不怕顧遠拿他怎麽樣。說完,他說:“人是我殺的,可顧探長,今天,我要是踏出巡捕房,明天,就是你的忌日!”

“那也要看,你能不能踏出這裏一步。”

說完,把人暫時押解捕房看守室裏。他們經過第一道看守室的門時,小窗口裏,看到經過的孫笑白的鄧英勳紅了眼睛,他一拳打在門上。

一牆之隔,兩間看守室,分別關著鄧英勳和孫笑白。

探長室。

顧遠、康一臣、車素薇三人整理當年案卷,並重新擬定三份案件文書,一份是鄧老爺子和鄧英勳的碎屍殺人案,一份是孫笑白當年的殺人案 件,最後一份,是鄧氏夫婦的平反案件卷宗。

一小時後,周大王派人來接孫笑白,但被嚴雲舟攔住了。手下們回去告訴周相雲,周大王聽後大發雷霆。在他打算親自去巡捕房拿人的時候,忽然接到公共租界工部局的電話,說是他的地皮房產稅務不清,需要他前往調查。周大王掉頭前往工部局,確實查到了他負責的地皮房產有稅務上的問題,這些都是孫笑白名下的,但也和他掛鉤。

更大的問題在後麵,不知道誰曝出了孫笑白倒賣古董給洋人的事情。

這一下,周相雲更氣了。誰不知道他最大的愛好是古董收藏,誰能想到自己的女婿竟然在背後幹這種損人利己的事情。回到家,不顧女兒哭訴請求,他愣是讓女兒和孫笑白離婚。離婚了,稅務上的問題直接扣在孫笑白頭上,周家還能保住清白。

此時,孫笑白還不知自己麵臨的是什麽。他暗中所做之事,一朝全部被曝光,周家為了保全自己的清譽,已經放棄他了。

下午,有人把離婚書送來捕房,巡捕把離婚書從窗口扔進去。孫笑白拿起一看,整個人如同掉進了冰窟窿一般。

怎麽回事?周家放棄他了?失去周家的庇護,若公董局不出麵幫助他,那麽他將從天堂掉進地獄,變成十五年前一無所有的孫笑白。

孫笑白有些失控地捶門:“開門!我要見嶽父!我要見陸先生!”

無人回應,就算他喊破了嗓子,也不會有人給他傳話。

孫笑白癱軟在門口,他麵如土色。

這算什麽?他好不容易爬到了現在這個位置,好不容易出人頭地,現在卻被打回了原形。這就是他殺了人嫁禍給無辜之人的報應嗎?

在探長室忙碌的三人,完全不知道外麵發生的事。當嚴雲舟上來傳消息說,周大王放棄孫笑白的時候,他們還訝異了一下。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們怔了怔。幾小時前,周大王還派人過來接人,現在說斷就斷,這臉也變得太快了。這麽一來,孫笑白的身後再也無人了。那麽,這個案子也即將終結。

嚴雲舟走後,康一臣不由猜測:“是不是陸督察在背後做的事?”

鬆了一口氣的車素薇答:“我覺得不是。”

顧遠一笑:“如果不是陸督察,那會是誰?”如果不是陸連魁出的手,那到底是誰在幫助他?這實在讓人不解。

千想萬想,顧遠怎麽也沒想到,幫助了他的那個人會是陸熙順。

當初在大世界,被顧遠救下一命,也算是還清了。

幾天後,顧遠把三份案卷卷宗呈遞上海法租界會審公廨。十五年前的案子重審,鄧氏夫婦殺人案平反,而真凶孫笑白鋃鐺入獄,等著他的是死刑。接著,是鄧老爺子和鄧英勳的殺人碎屍案,鄧老爺子承擔了所有罪名,但鄧英勳的殺人罪名是無法洗脫的,最終,鄧老爺子被判處死刑,鄧英勳坐牢十五年。

上海灘所有的報紙,都在報道十五年前的冤案,還有鄧氏夫婦後人複仇的事情。而真凶由一個下九流的碼頭工人搖身一變成為上海名流,這樣的真相讓人唏噓。不過,更加令人唏噓的是,法租界督察長親筆寫下對鄧氏夫婦的道歉信。

一場跨越了十五年的案子就這麽落下了帷幕。

車雲慶墓地前,車素薇給他燒了一份報紙。

微風撩起她的頭發,她說:“義父,十五年前鄧氏夫婦的案子已經平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