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案 看不見的孩子

“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聲打破了戚家宅子的寧靜。穿過掛滿紅色燈籠、如黃泉大道一般的廊子,顧遠快步踏入孩子們睡覺的房間。裏麵,戚人楚跌坐在地,她瞳孔緊縮,十指抓著自己的臉,指甲陷入臉龐,血絲流下。她對著空床角落發出扭曲尖銳的叫聲。房間裏,受到驚嚇的孩子們因害怕而顫抖,他們擁抱蜷縮在一起。八雙眼睛,恐懼地看著如同瘋子一般的戚人楚,有個孩子終於受不住哭了出來:“嗚嗚嗚嗚,娘,嗚嗚嗚嗚……”

緊緊地抱著哭泣的孩子,木加低聲安慰:“小春別怕,別怕。”

剛踏入房中的顧遠,看到的便是這麽一幅景象。他上前半跪下,抓住戚人楚的兩隻手,用力拿開,以免她再傷害自己。然後,逼視她:“戚小姐!戚小姐!”

戚人楚仿佛看不見他似的,她眼睜睜地看著早已死去的孩子從**爬下,趴到了顧遠的背上,對她露出笑容:“娘——”

“啊——啊——”眼看那個孩子從顧遠的背後爬過來,戚人楚心髒控製不住地劇烈跳動,雙眼開始翻白。顧遠看她情況危險,便一個手刀下去把人打暈,房裏安靜下來。

戚家宅子,照顧孩子們的季嬸慌忙進門:“顧探長。”

顧遠抱起戚人楚,對季嬸道:“季嬸照顧孩子們。”

他走後,眉頭緊皺的季嬸安撫孩子們:“沒事了,孩子們都睡吧。”

木加也柔聲安撫:“別害怕,沒事了,沒事了。”

戚家宅院開始安靜下來。

把戚人楚抱進她房間後,顧遠把她放到**。看著脆弱如紙的戚人楚,他眼珠子轉動。環視了一圈房間,沒有任何異象,於是離開房間,把門帶上。

幾乎一夜未眠,拂曉時,顧遠才閉上眼。沒多久,天光大亮。陷入黑暗的睡夢裏,浮沉之間,他似乎聽到了小二哥的叫聲。以為自己做夢,直到門口傳來爪子刨門的聲音,才知道真的是小二哥來了。

汪汪汪地叫著,小二哥繼續用爪子刨門。

睜開有些發紅的眼睛,顧遠翻身而起。他剛打開門,小二哥便撲上來,他及時接住它:“你怎麽來了?”

“宋修出門了,他讓我把小二哥帶過來給你照顧。”進門的是車素薇和曹青蘿。看到他,曹青蘿眼睛一亮,在她上前想挽住對方手臂時,顧遠趕緊把小二哥塞進她懷中,他抹了一把臉:“一臣呢?”

車素薇答:“在外麵和孩子們玩。”

於是,顧遠離開房間。院子裏,康一臣坐在矮凳上表演口技,周圍七個孩子圍著他看。看到顧遠出來,他偽裝成小二哥汪汪汪地叫了好幾聲,孩子們也興奮地跟著汪汪汪叫。知道康一臣又學自己,小二哥想跑上前把人撲倒,但它卻被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抱住了。這孩子汪汪汪地叫著,死死抱著它不放。小二哥定住,然後扭頭舔了小男孩一口。小男孩那張病態的臉上浮起了一絲血色,他露出了稚氣純潔的笑容。

康一臣站起,揚手招呼道:“遠哥。”

顧遠笑著回道:“早啊,來了。”

康一臣道:“跟著薇姐一起來的。”

點點頭,顧遠摸摸身旁孩子的腦袋:“戚小姐起床了嗎?”

孩子軟軟地點頭:“娘起來了。”

顧遠扭頭對車素薇說:“你和我去看看。”

對方答應。

康一臣繼續留下逗孩子們,顧遠三人穿越廊子往宅廳走去。

戚家宅子老格局,由廊子貫通。廊子上頭掛滿了紅燈籠,一到晚上,整座宅院亮起來,通紅一片,如黃泉大道一般。宅子中間是天井,東西兩邊是廂房。正房在北麵,東西南北四麵都是房間。

宅廳裏,躺坐在黃花梨圈椅的上海灘第一美人,正雙目無神地看著前方。看到戚人楚這番落魄的模樣,曹青蘿不由大吃一驚。半年前,她猶記得采訪戚人楚的時候,她意氣風發的樣子。真不敢相信,半年後,這位善名與美名傳揚整個上海灘的戚人楚,竟淪落到這副蒼白落魄的模樣。

“顧探長,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當人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這就是他活著的意義。”

“嗬嗬,顧探長是我見過最有意思的人。”

“戚小姐過獎了。”

“那你相信,這個世界有鬼嗎?”

“我信,這世間的人都是妖魔鬼怪。”

晨光照進宅廳,灑在戚人楚的身上。泡在晨光裏的女人,身影單薄,如同泡沫一般,隨時可能消失。

“顧探長還是不相信啊。”

“我想,戚小姐需要醫生。”

“世人唾笑我瘋,但顧探長可知道,我卻親眼看到那些可憐的孩子回來找我。”

“眼睛所見,未必為真。”

“事到如今,你還是不願意相信我。”

顧遠站到黃花梨圈椅旁,與戚人楚一起泡在晨光裏,他說:“我信戚小姐,所以才會來調查宅子的鬼怪之事。”

戚人楚伸出纖纖玉手,她牽住顧遠溫暖粗糙的大手:“顧探長,真是個好男人。”

顧遠默然:“謝戚小姐。”

戚人楚蒼白無力地說道:“ 這世間, 能阻止我瘋掉的人, 唯有你。”

顧遠不徐不疾地回道:“探尋真相,以手中的道義去結束一切,是我的責任。”

戚人楚淒然一笑:“也是顧探長存在的意義吧。”

放開對方的手,戚人楚眼角餘光放在車素薇和曹青蘿的身上:“那麽,兩位客人因何而來?”

車素薇開口回道:“車素薇,中央捕房的入殮師,也是顧遠的協同人。”

曹青蘿搭腔:“戚小姐還記得我嗎?半年前,我采訪過您。”

收回餘光,戚人楚繼續空洞地看著前方,她回道:“記得,《申報》記者曹青蘿。”

“我是顧探長的朋友,今天一起過來看看。”

“那麽,曹記者不會把我宅子裏的事情寫上報紙吧?”

“不會的,不會的。”

“謝謝曹記者了。”

顧遠打斷她們:“素薇會一點醫術,戚小姐要是需要,可讓她看看。”

戚人楚淒涼一笑:“我並不需要,除了顧探長,所有人請回吧。”

車素薇道:“好,戚小姐需要,我們隨時到。”這種人,若強迫,隻會病上加病。

戚人楚雙目放空,不再說話。

顧遠轉身,帶走兩人,並招呼康一臣出門。除了被小男孩死死地抱著的小二哥不得走之外,顧遠四人離開了戚人楚家。他們來到一家餛飩店點了四碗餛飩,一麵吃,一麵閑聊。車素薇問:“戚人楚發生了什麽事?”顧遠一去五天,因為擔心,他們才會前來看看,卻沒想到,會看到戚人楚那副樣子,而且不歡迎他們。

“她是不是……瘋了?”曹青蘿話中透著那麽一種詭異。

“戚小姐瘋了?”康一臣不由驚道,這要傳出去,還得了啊。

勺子舀起餛飩,顧遠說:“應該是受到了什麽驚嚇,然後幻想去世的孩子出現在家裏害她。”

這,實在是有些聳人聽聞。

戚人楚是上海灘社會第一名流,不僅如此,她的善名與美貌齊名。

這座東方大都市裏,有著許許多多被遺棄的孩子。這些孩子,在下九流裏如同野狗一般掙紮生存,幸運的話,能夠活到成年的那天。不幸的,在沒人知道的角落裏死亡,然後被收屍人收走。特別是寒冬來臨的時候,很容易看到街頭凍死的乞丐和孩子。

從五年前開始,戚人楚開始收養生病被遺棄的孩子。從那時,她的善名便傳開了。對此,她專門請了一位醫生每個月來給孩子們看一次病。隻是,很多孩子在與病魔的鬥爭中失敗去世。悲傷至極的戚人楚說過,不想再收養孩子。可在外麵,她每每看到被遺棄在外等死的孩子們,總是一再於心不忍,以至於又把孩子接回去照顧。

人生得絕色,又有一顆善良的心,對她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也多了起來。現在不知道那些仰慕戚人楚的人,看到她這番模樣,是什麽表情。

車素薇沉思道:“這麽說來,這其實不是個案子?”

顧遠咽下餛飩:“或許吧。”目前為止,他沒有發現任何陷害戚人楚的線索和人。這五天來,他隻看到戚人楚對著空無一人的角落恐慌。

康一臣不由道:“把戚小姐送去醫院看看,說不定就能把幻想症治好了。”

顧遠笑了一聲:“她不會去的。”

曹青蘿歎息:“唉,人突然變成這樣,怪可憐的。”

車素薇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吃吧,下午我陪你去跑一趟新聞。”

曹青蘿抿嘴一笑:“好。”

吃完餛飩,車素薇和曹青蘿告別,康一臣則回捕房。顧遠在外麵坐了一會兒才回戚家,進了院裏,便看到小二哥包似的趴在地上,任由孩子們“**”。看到他,小二哥抬起腦袋汪汪叫。最小的男孩坐在小二哥身上不讓它走,小二哥著急不已。

顧遠笑著上前揉揉孩子的腦袋,他溫聲說:“大家很喜歡小二哥?”

“汪汪汪!”

坐在狗身上的孩子問:“它叫小二哥?”

顧遠含笑回他:“是的。”

小娃娃蒼白的臉頰浮起一抹紅暈,他有些結巴地說:“小、小二哥,我喜歡你,你跟我玩兒好嗎?”

“汪汪汪!”

“小二哥答應了。”

小娃娃高興壞了。其他孩子也紛紛道:“我也要,我也要。”然後撲上來,小二哥發出慘叫聲。陪著孩子們玩了一會兒,季嬸走過來,她對顧遠說:“顧探長,晚上小姐有約。”

顧遠回道:“好的,我知道了。”

季嬸轉身,給戚人楚回話的時候,顧遠問道:“木加呢?”

“在病房照顧香草。”

聽了季嬸的話,小娃娃放開小二哥,他抱住顧遠的腿仰頭說道:“顧叔叔帶我去看香草姐姐。”香草是戚人楚收養的孩子之一。這個孩子病重在床,被隔離在一間房裏,由木加和季嬸輪流照顧,看起來快不行了。

摸摸孩子的腦袋,顧遠微笑道:“隻要小春不吵鬧,我帶你去看香草姐姐。”

聽了他們的對話,其他孩子紛紛圍上來:“顧叔叔,我們也要看香草,我們絕對不會吵鬧的。”

看著這七個孩子,顧遠內心閃過一絲悲憫。也不知道,他們親眼送走過多少個兄弟姐妹。

病房裏彌漫著一股藥味,躺在**的香草奄奄一息。木加坐在床邊,手中拿著藥碗,小心翼翼地給她喂藥。她每喂一口,香草便艱難地咽下去。可大多時候,藥從嘴裏溢出,圍在她脖子上的毛巾濕了一片。顧遠帶著孩子們進門時,香草那雙死灰色且毫無生氣的眼睛轉動了一下。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他們,嘴巴扯了扯,卻一句話、一個笑容也發不出來。

小春走到床邊,木加把藥碗放下,抱起他放在腿上。小春看著**幹巴巴的病人,伸出小手,握住香草如枯木般的手,軟聲說道:“香草姐姐,快點好起來和小春一起玩。”

香草眼角淚水滑落,另一個孩子上前,她拿出舊手絹擦拭她眼角的淚水,說:“香草,我們一定會等你的。”

木加閉上眼睛,把臉埋在小春的背後。她的十指死死地絞在一起。

看過香草後,顧遠帶著孩子們離開。這一整天,他陪著孩子們玩耍。

戚家宅子,他早已翻遍。正如車素薇所說,這或許不是一件案子。而主人家,最需要的人是醫生,而不是探長。隻是,有一點顧遠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會變成這樣?

為什麽會這樣呢?是因為去世的孩子嗎?

戚人楚說,去世的孩子回來找自己。起初,顧遠認為她有幻想症,看錯了。可接連幾次後,他發現戚人楚精神備受折磨,不管是靈魂還是肉體,都在逐漸崩壞。現在想起來,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撕扯著她的靈魂,直到把她的靈魂撕成碎片。可這宅子裏,他什麽也沒發現。會不會是宅子太晦氣的原因?因收養過多病重的孩子,去世的孩子也多,造成她的精神壓力過大,所以才出現幻想症,看到去世的孩子們回來找她。

等等,他似乎忽視了什麽。

是什麽呢?

腦海裏,緩緩流動飄浮的線條開始糾纏。顧遠快速地梳理著自己有可能忽略的事情。

戚人楚為什麽會害怕自己收養的孩子?還說孩子會害她?

被收養的孩子們,在宅子裏度過了最後的時間,這樣,總比橫死在外麵好。所以,就算真的回來看戚人楚,也不會要了她的命啊?這實在是有點奇怪。

害她?

去世的孩子有什麽理由傷害她?她又為什麽會害怕去世的孩子回來找自己?

腦海深處的線繞成一團,死死地糾纏在一起。

戚人楚似乎對自己有所隱瞞,這或許真的是一件沒有線索的案子。

顧遠不禁陷入沉思。突然,從戚人楚房裏傳來歇斯底裏的尖叫聲,顧遠收回思緒,急忙趕過去,以免她自殘。

“戚小姐。”闖入房間,以為她又產生幻覺的顧遠隻看到她不斷尖叫,“是誰!是誰把我的東西拿走了!是誰——”

顧遠抓住扯著頭發的戚人楚:“戚小姐少了什麽東西?我給你找找。”

果然,這宅子有被他忽略的地方。

“是他們、是他們拿走了!”戚人楚瞳孔充血,粗喘著氣,汗水不斷從額頭滲出,她臉色蒼白,麵目扭曲不已。

顧遠厲聲喝道:“戚小姐!”

眼球裏的血絲褪去,戚人楚緩和過來。看到顧遠,她仿佛被抽盡了所有的力氣般,跌跌撞撞地坐到梳妝台的椅子上:“沒、沒事了。我靜一靜,讓我一個人靜一靜。”目光緩緩移動到鏡子中的自己,在看到鏡子裏一臉蒼白憔悴的女人的時候,她不禁有些顫抖。

她看到鏡子裏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對著她詭異一笑,然後那張臉瞬間枯萎蒼老,最後變成一個老太婆。晃過神,她看到有影子從鏡子裏麵一閃而過。一雙手爬上了她的肩頭,一個白麵如鬼的小男孩在她耳邊細細說道:“小忠抓住娘了。”

“啊——”

哐啷一聲,戚人楚拿起東西砸碎鏡子。顧遠伸手把她往後拉:“戚小姐,你沒事吧?”她,又看到了不存在的孩子。可這房子裏,除了他和戚人楚,不存在第三個人影。

把臉埋在顧遠懷中,戚人楚渾身顫抖,漸漸失控崩潰。顧遠擁住每個男人都想擁抱的女人,安慰道:“沒事了。”

外麵傳來了腳步聲。是木加,她給戚人楚端來茶水,說:“娘,茶來了。”戚人楚把臉抬起來,然後抖著手接過茶水一口喝下。之後,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把杯子還給木加後,她勉強一笑:“木加,娘沒事了,別擔心。”

點點頭,木加拿著杯子離開。戚人楚有些疲憊地走到床邊坐下,她以手撐著額頭,還未從剛才的恐懼裏緩過來。把對方的表情納入眼底,顧遠上前:“剛剛,戚小姐看到了什麽?”

戚人楚表情痛苦至極:“我看到了小忠。”

這還是顧遠第一次開口詢問戚人楚看到的孩子。之前,他從未過問,因為他並不相信她,並以為她得了幻想症,產生了幻覺。可現在,似乎有些不同了,發生在戚人楚身上的事情,變得不再簡單,這讓他有了想解開的欲望。層層剝開之後,他想看看,到底是誰伸出那雙無形的手掐著戚人楚的靈魂,漸漸把她撕個粉碎。

“小忠是個怎樣的孩子,又是在什麽時候死的?”

聽到對方的詢問,戚人楚頓了一下,臉上痛苦的表情褪去,變得冷漠:“顧探長,你為什麽要問這個?”

“為了戚小姐,把陷害你的人找出來。”

“小忠的事情,顧探長可以去問季嬸和木加。”

“好。”

顧遠踏出房間找孩子們。

他沒有找季嬸,直接去找了木加他們。這個時間點,孩子們正在吃午飯,作為年紀最大的姐姐,細心的木加照顧著每一個弟弟妹妹,連小二哥都照顧到了。看他走進來,木加給他打好飯,說:“顧叔叔吃飯。”

顧遠坐下,拿起碗筷道謝:“謝謝。”

飯間,孩子們規規矩矩,也不爭也不搶。顧遠提起說:“大家知道小忠的事情嗎?”

桌上,正在吃飯的孩子們安靜了一下,木加手中筷子一停:“顧叔叔為什麽要問小忠的事情?”

顧遠沉著性子答:“因為,戚小姐今天看到了小忠。”

小春脆生生地說道:“可是,小忠哥哥不是已經死了嗎?”

顧遠觀察著孩子們的異樣,他說:“那大家願意把他生前的事情告訴我嗎?”

所有孩子的目光聚到木加身上,木加放下筷子說:“小忠兩個月前去世的。”

“因何去世?”

“重病。我們這裏,所有人都活不過十歲。”

“都活不過十歲?”

孩子們中年紀最大的是木加,她九歲,其他孩子,最小的是小春,才三四歲。臥病在床,奄奄一息的香草才八歲。說起來,戚人楚為何隻收留十歲以下的孩子?

木加繼續說:“我們的病是治不好的。”

“那給你們看病的醫生什麽時候來?”

“每隔半個月會來一次,最近的話,過幾天會來。”

“謝謝你,木加。”

“顧叔叔要幫助娘嗎?”

“是的。你娘受到了困擾,所以,我想為她排憂。”

“原來是這樣,謝謝顧叔叔。”

說完,孩子們繼續吃飯。隻不過,這氣氛變得有一絲壓抑。

晚上,戚人楚在臉上打了胭脂,盛裝打扮了一番,看起來精神不少。

出門前,她去看了孩子們,並溫柔地和他們說了會兒話,之後,才帶著顧遠出門。

坐在車子上,街頭的燈光斜照進來,打在戚人楚的側臉,她惆悵地說道:“若顧探長不相信我,恐怕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相信我的人了。”

戚人楚指的是她看見的事情。

顧遠淡淡回她:“我信戚小姐,但戚小姐似乎不太相信我,還對我有所隱瞞。”

他話中有話,戚人楚偏臉問他:“不知道我隱瞞了你什麽?”

顧遠一笑,笑意不達眼底:“戚小姐,你房中丟失的東西,是什麽?”

戚人楚轉過臉:“女人用的東西。”

這個答案,似是而非,顯然,她不想提。手指點著腿,顧遠繼續問:“戚小姐收養孩子們,孩子們理應對您感恩懷德。小忠真的回來的話,也不會陷害戚小姐。那麽,戚小姐,你到底在害怕什麽?”

昏暗的陰影下,顧遠看到,戚人楚的側臉慢慢變得陰鬱,她說:“顧探長,倘若你常常看到去世的孩子們出現,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手指在腿上畫了個圈,顧遠繼續問:“除了小忠,戚小姐還看到了其他去世的孩子?”

戚人楚淒然一笑:“是啊。”

顧遠話鋒一轉:“最後,我想問問,戚小姐為何隻收養十歲以下的孩子?”

戚人楚把臉偏向窗外,隻留後腦勺給顧遠,她說:“因為不忍。十歲以下的孩子,生存更不容易。有些,找吃的都辦不到,這樣的孩子,更容易夭折。可如果是十歲以上的孩子,已懂得怎麽掙紮活下去,然後平安長大。”

“可是,戚小姐收養的都是無法救治的孩子呢。”

“我內心更憐惜這些被拋棄,隨時可能被病魔奪去生命的孩子。我延長他們的生命,給他們安穩的生活,度過最後的時間。”

戚人楚的話滴水不漏,沒有任何疑點。

但,真的是這樣嗎?

戚人楚請他調查宅子鬧鬼害她的事情,但凡事有因果,那些去世的孩子,為何回來找她,並且害她?這個因,在戚人楚身上,如何才能解開這個因?

顧遠問的話,戚人楚看似毫無保留地回答,可事實上句句避開要害。

如果是別人,早就被繞進去了,可他在這看似毫無破綻的話裏,抽出了疑點。

車子停在一家飯店前,兩人下車後,門前招待迎接戚人楚進門。接著他們上了二樓,戚人楚給顧遠點了酒菜,讓他在隔壁桌子坐等,她今晚赴的是一位英商之約。

戚人楚家裏維持生活和孩子們的開銷的資金,皆來自名流富商,甚至是黑幫大佬。因此,她經常出門與這些人約會吃飯和跳舞,這樣才能籌募到資助的金錢。名流富商出手大方,隻要戚人楚還保持貌美、善心、儀態,總會有被她迷住的男人。這說來也奇怪,戚人楚和各種各樣的男人約會,卻從不與任何男人交往,這保持了她的純潔,也因此讓那些名流沉迷其中。

看著杯中酒,顧遠喝了一口,剛放下杯子,便有一人端著盤子坐到他的桌子對麵。

是榊切人。

這個日本男人把巴掌大的機械傀儡放在桌子上,小傀儡走到顧遠麵前伸出手,顧遠和它握了一下,它才折回榊切人的身邊。如果不是知道這隻是一具機械傀儡,顧遠真當它是有生命的。

榊切人含笑招呼:“顧探長。”沒想到在這裏遇見這個男人,往往有他在的地方,就會有案子在。

“榊切人。”

“這是公共租界最有名的飯店之一,來這樣的地方,若能約上女伴,或許會更好。”

“可榊切人先生也是獨自一人。”

“這是我今晚的女伴。”說著,榊切人伸出手指碰了碰小傀儡。

“傀儡。”

“帶著心髒活下來的傀儡,會更加美麗。”

“若挖掉心髒呢?”

“會失去靈魂。”

他還是讓人看不透。

這時,隔壁傳來杯子摔地的聲音,顧遠猛地站起,快步走到戚人楚的身邊,扶住有些不對勁的她:“戚小姐。”

戚人楚強忍著恐懼,她手指顫抖,低聲道:“帶我回家。”

“好。”於是,顧遠向她的客人告別,然後扶著她離開了飯店。

隔壁桌子,榊切人伸出手指,小傀儡牽住他的手指在桌子上翩翩起舞。手指隨著小傀儡而動,榊切人笑意不明:“戚人楚果然出事了嗎?也不知道真相大白後,他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離開飯店上了車,戚人楚的心緒平複下來。車子開了一段路後,她主動開口道:“那些孩子跟上來了。”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

顧遠心道:戚人楚的幻想症越來越厲害了。

幾天後,每半個月來給孩子們看一次病的醫生到來。三十歲斯文的西醫醫生廣司闌,提著藥箱到戚家給孩子們看病。對於家中多出來的男人,他以為戚人楚終於找到了歸宿。經過介紹後才知道是戚家的客人,至於他因何而來,沒有說。

一處空房裏,孩子們排隊等待看病。在木加幫忙下,花了一天時間,廣司闌才給孩子們看完病。最後,木加眼中帶著一絲哀傷和祈求:“廣醫生去看看香草吧。”

廣司闌答應。於是,他們前往香草病房。裏麵,戚人楚照看著香草。

顧遠沒有進去打攪,站在窗口處往裏麵看。

廣司闌進去後,戚人楚站起:“廣醫生。”

把藥箱放在桌子上,廣司闌回道:“戚小姐,我給香草看看病。”

戚人楚讓開:“謝謝廣醫生。”

廣司闌給香草看病,沒一會兒,他歎息一聲搖搖頭。和戚人楚走出門,廣司闌說:“香草快不行了。”

戚人楚臉色灰白,無法接受事實:“還有多長時間?”

“最多五天。”

也就是說,五天之內,香草有可能死亡。

聽著他們的話,顧遠看向房間裏,裏麵,木加握著香草的手,無聲無息地落淚。回首轉身,他上前:“廣醫生,戚小姐身體不好,能給她看看嗎?”

廣司闌答應:“可以的。”

戚人楚擺手:“我沒事。謝謝廣醫生給孩子們看病,辛苦了。”

“應該的。藥我已經留給季嬸了,隻要按時服用,孩子們的身體暫時沒事。”交代完,廣司闌告辭離開,顧遠送他出門。

看他們離開的背影,戚人楚的嘴唇嚅動,她露出潔白的牙齒,拉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顧遠把人送到門外。廣司闌徑自問道:“不知顧先生找我做什麽?”對方實在是熱絡了一點,這讓他不得不往別的方向想。

“我想看所有孩子的病曆。”

“這些孩子身上的病,無藥可醫。我給他們開的藥,隻能暫時延長生命。而且,顧先生為什麽要查看孩子們的病曆?”

“我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長,戚小姐出了一點事,她托我來調查。”

“你要調查的事情,和孩子們的病有關?”

“此案戚小姐不讓我告訴任何人,還請廣醫生諒解。”

“既然如此,你跟我走一趟。”

廣司闌在法租界開有一家醫館,他經常作為私人醫生給人看病。戚人楚開始行善後,便請他每半個月給孩子們看一次病。到了醫館,廣司闌拿出孩子們的病曆交給顧遠,顧遠翻看起來。

“孩子們的病曆都在這兒?”

“如果你想要以往孩子的病曆,我都還留著。”

以往?是那些已經去世的孩子們嗎?想到這裏,顧遠點頭說:“好。”

廣司闌把一遝病曆拿出來。在看到病曆的數量時,顧遠不禁一震:“這些病曆上的孩子,都去世了?”

“是的。這遝病曆單都是這五年來已經去世了的孩子們的。”

“我能拿走這些病曆嗎?明日還你。”

“可以的。”

把病曆收拾好準備離開,廣司闌卻叫住他:“顧探長。”

顧遠回頭。

“我給孩子們開的藥,不出意外的話,完全可以延長他們的生命。但是,有一些孩子卻沒有熬過去。”

“謝謝廣醫生,我知道了。”

廣司闌話不全,顧遠卻聽出了其中的意思:有些孩子,死得不正常。

帶著手中的病曆回中央捕房探長室,康一臣不在,不知去哪兒了。顧遠先把木加他們九人的病曆看完後,接著看早已死亡的孩子的病曆。病曆單上,有孩子們的年齡、性別、各種病因、使用藥物等。廣司闌寫得十分詳細,上麵密密麻麻地記錄了他看病的時間,可每一份病曆的最終結果都是:死亡。

直到晚上,顧遠才把手中的病曆看完,之後,拿病曆下樓回家。

回家路上,他在外麵吃了飯。想到小二哥留在戚家,有孩子們照看著,應該不會出事。隻是——

從剛剛開始,他總感覺有人盯著他看。那道詭異的目光如影隨形,可他卻找不到對方的影子。

離開小館子,顧遠混在人群中閃身進入家中附近的小巷,然後躲在牆後巡視了一遍,沒有看到跟蹤自己的人。

那道目光的主人是誰?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有些發怵。這種感覺,他這輩子隻經曆過一次。當年,他與那個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最終,活下來的人是他。而知道他過往的,除了公輸春,都死了。現在,是誰盯上了自己?

如果真是……恐怕,巡捕房是待不了了。

轉身往家裏走去。進入樓道口,拿出鑰匙打開鎖頭。他推開門,屋子裏,逆著窗外的光,一個黑色人影站立在中間。

站在門口的顧遠遍體發寒,臉上一滴冷汗滑落。

他打開燈。屋子裏,別說人影了,連隻蒼蠅也沒見著。之後,他把屋子裏裏外外地翻了個遍,但屋子和幾天前他離開時一樣,沒有人動過。

洗了一把臉,顧遠躺在**,不由深思。剛剛,他看到的是什麽?人世間的鬼怪?如果是,這是不是可以證明,戚人楚看到的是真的?

可也許,是自己看錯了。

帶著心中的疑惑睡去,迷迷糊糊之中,他做了個噩夢……翌日一早,顧遠渾身濕透地醒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他起床環視了一圈屋子。裏麵除了他之外,沒有第二個人的痕跡。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拿起孩子們的病曆單去廣司闌的醫館交還後,顧遠返回戚家。

此刻,戚家裏。

顧遠剛踏入門,便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壓抑感。明明晴空朗朗,可戚家卻莫名生出了一股森寒。院子裏,孩子們不在,但擺著一口小棺材。他內心一跳,快步往香草病房奔去。裏麵,孩子們眼睛哭得紅腫。看到他,小二哥蹭了上來。顧遠揉揉它的腦袋。戚人楚拿著手帕抹掉臉上的淚水,她緩緩回頭,淚水無聲地滑落,她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啞意:“顧探長,香草去了。”

床邊,站著一個駝背獨眼的中年男人,身上還有一股屍氣。

走到床邊,顧遠探了探香草的氣息,這孩子,真的死了。廣司闌說過,這孩子最多能撐五天,可她卻沒能撐到第二天。

“節哀。”顧遠開口。戚人楚失聲痛哭,孩子們也跟著大哭起來。

絕望悲傷的氣息,如同瘟疫一樣傳到每個人身上。收屍人抱起屍體走出房間,所有人目送他把香草的屍體放在棺材裏,然後把棺材捆住背起,離開了戚家。

香草屍體運走後,有人暈了過去。

是小春。小二哥汪汪兩聲,然後趴下讓小春倒在自己的身上。顧遠上前把小春抱起,看著他臉上不正常的紅暈,他大聲道:“去找廣醫生!”

“我這就去!”說完,木加跑出戚家。

顧遠把小春抱入隔壁房間放到**,跟過來的戚人楚泣不成聲:“小春,你不要出事啊……”

廣司闌很快到了戚家,知道香草去世之後,他臉色白了白,而後上前給小春看病。看完小春的病情,他說:“小春暫時沒事,明天他身體若有恙再來找我。”

木加紅著眼睛激動道謝:“謝謝廣醫生,謝謝廣醫生。”

看了看木加,廣司闌眼睛深處滿是憐憫,他伸出手揉揉她的腦袋安慰道:“這是我該做的。木加,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了。”

木加忍不住哭了起來。

戚人楚痛苦說道:“香草剛走,小春要是出了什麽事,我該怎麽辦啊!”

沉默了一下,廣司闌說:“戚小姐,香草這個病,就算撐不到五天,但至少也能撐上兩天。”

顧遠目光移到戚人楚臉上。他看到她眼角處的眼皮動了動,然後嘴巴扯動了一下,滿目悲傷地說道:“這裏的孩子,不管是誰,都是我的心頭肉。香草這麽快去了,或許對備受折磨的她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廣司闌歎息一聲:“也許吧,那我不打攪了。戚小姐,告辭。孩子們要是有什麽事,再來找我。”說完,便告辭離開。

廣司闌離開後,顧遠問:“昨天晚上家裏有發生事情嗎?”

戚人楚懨懨一答:“沒有。顧探長,昨天晚上你到哪兒去了?”

顧遠回她:“回了一趟家裏。昨天晚上,是誰照顧的香草?”

木加抹著紅腫的眼睛,啞聲說道:“是我。”

顧遠聲音放柔:“木加,昨天晚上,房裏沒事吧?”

木加搖搖頭:“沒有。睡前娘和弟弟妹妹們來看過香草。”

點點頭,顧遠不再問。

今天,孩子們沒有了玩遊戲的興致。顧遠獨自一人坐在院子裏的樹下思考,小二哥蹭上來,然後趴在他腳下。

戚人楚走回宅廳,她躺坐在黃花梨圈椅上,手指輕輕地撫摸自己的臉,然後目光迷離地看著院子裏沉思的顧遠。

不一會兒,顧遠抬起頭,看向她。

兩個人,就這樣四目相對。

顧遠那雙漆黑的眼睛,深不見底,你無法看穿這個人,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著什麽。隻因他破了幾樁奇聞怪案,她才會找上他。但現在看,這個男人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吸引人。

顧遠看著戚人楚。他在想,從接手查案開始到現在,有沒有可能,在戚人楚的身上忽略了什麽。

受害者……受害者……如果受害者有罪呢?可問題是,這個罪,是什麽罪?這個案子背後的因果到底是什麽?還有,他很在意廣司闌的話。對方告訴他孩子們死得有點不正常,包括今天去世的香草。

眼前的女人到底隱瞞了什麽?

收回目光,顧遠站起去找季嬸。

看著離開的身影,戚人楚目光繼續放空。

季嬸在灶房裏熬藥。對她,顧遠早已調查詢問。打理宅子上下的季嬸,能把家裏每天發生的任何事情說出來。從她口中,能聽出戚家沒有任何秘密,至少,起初顧遠沒有質疑過她的話。可現在,他想重新問一遍。

這個九歲孩子太懂事,也太讓人心疼。一麵擇菜,顧遠一麵問:“季嬸,能把家裏的事情再告訴我一遍嗎?”

正在熬藥的季嬸一聲歎息:“顧先生想知道什麽還是直接問吧。當時,該說的話我都已經說了。您要問的,我要說的,也都還是那些話不變。”

“季嬸,這麽多孩子死了,為什麽能看到去世的孩子而瘋掉的人隻有戚小姐?這宅子裏,孩子們和季嬸,可一點事也沒有。”

“這……這或許是小姐害怕吧。”

“既然害怕,為什麽不遣散孩子們,把他們送走?”

“因為不舍,小姐是個慈悲的人,看不得孩子們受苦。”

“季嬸,你真的不知道戚小姐突然為孩子們而發瘋的事情?”

季嬸眉頭緊皺,她說:“顧先生,我唯一知道的是,小姐要是出事,這家也就完了。”這個家,因戚小姐而維持。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她也很關心孩子們。她現在變成這樣,孩子們不是不害怕,可更害怕她出事。

一直沉默不語的木加滿目悲傷地看向顧遠:“顧叔叔,娘不會有事吧?”

顧遠低聲回道:“不會的。”因為,他已經決定查明戚家的真相。

木加低頭,繼續擇菜,她說:“隻要娘沒事就好。”

突然想起什麽,顧遠問:“大前天,戚小姐房裏丟了東西,你們知道是什麽嗎?”

木加的手頓了一下,顯然,她是知道的,但季嬸已先接口回答:“是護臉用的油。”

“原來是那個東西。”顧遠點頭。相處好幾天,他隱隱記得,戚人楚每天都會在臉上塗抹某種護膚用的香油。大前天出門的時候,她臉上並沒有塗抹,當時他也沒注意到。

說起那瓶油,季嬸不禁多說了兩句:“小姐說過,那油很寶貴,是世間獨一無二的,有錢也未必能買得到。沒想到竟然被偷了,這家裏,就我和孩子們,也不知道是哪個小賊翻牆進來偷東西。”

“除此之外,宅子裏還丟失過什麽東西嗎?”

季嬸想了想,搖搖頭:“沒了。”

這樣想來,宅子裏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除了丟失的香油、戚人楚不時的發瘋和香草的死亡外,沒有任何異樣。

等一會兒!

香油被偷之後,香草便死亡?香油丟失和香草死亡,是毫無關聯的兩件事啊……

可某種細微的異樣,卻留在顧遠心底。

“季嬸,你知道戚小姐的香油在哪兒買的嗎?”

“這個,不知道。”

沒再問,顧遠和木加繼續擇菜。午飯和晚飯,顧遠留在戚家吃的。他拿了一盤飯菜給小二哥,然後坐下,拿起木加給他打好的飯,道了聲謝後,吃了起來。

木加和季嬸做的飯菜樸實,雖然沒什麽大魚大肉,卻吃得舒心。

他的話讓在場的孩子們愣了一下,還是木加開了口,她說:“娘不會允許的。”

顧遠疑問:“為什麽?”

木加搖搖頭:“不知道。”

“這麽說來,小忠他們去世以後,你們都沒有祭拜過?”突然聽到這樣的消息,顧遠腦袋深處的線團猛然一炸散開,接著又聚攏在一起,緊緊糾纏。

木加語氣低落:“嗯,娘說我們身體不好,不宜出門,所以我們從未祭拜過他們。”

顧遠轉頭問季嬸:“季嬸,去世的孩子們的墓地在哪兒?”

忽然提起這個事,季嬸有些困惑:“我、我也不知道啊。”

顧遠逼問:“木加他們不知道也罷了,怎麽連季嬸也不知道呢?”

季嬸為難,說:“葬孩子的事情,一直是小姐派人辦的,所以……”

“所以,除了戚小姐外,誰也不知道孩子葬在哪裏?”顧遠放下碗筷去找戚人楚。

“顧叔叔——”木加叫道,然後咬住嘴唇,留下深深的牙印,她眼睛深處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戚人楚在房裏吃飯,顧遠進門的時候,她把碗筷放下:“顧探長,什麽事?”

“孩子們的墓地在哪兒?”

“不知道顧探長問這個做什麽?”

顧遠語氣有些冰冷:“戚小姐,這宅子裏,知道孩子們墓地的人隻有你。我想知道,你為何不讓木加他們出門祭拜小忠他們。”

“孩子們的身體脆如瓷,一不小心就會碎。香草已去,小春生病,我不能讓任何一個孩子再冒險。”

“既然如此,那戚小姐帶我去祭拜如何?”

“容我拒絕顧探長。”

“為何?”

“因為他們和顧探長沒有任何關係。”

“是嗎?可戚小姐越攔著我,我越想去看。”

“為何決意如此?”

“因為,我要調查戚小姐為何會看到已去世的孩子們回來害你。”

他的話音一落,戚人楚臉色大變,她死死地盯著站在顧遠身邊的孩子。那孩子對著她笑,眉眼彎彎的,如同鬼狐狸一般。

顧遠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又看到了去世的孩子,可與此同時,他還感受到了一種陰森的寒意。

“戚小姐。”顧遠上前一步,戚人楚便退後一步,她摔在地上,連連後退,哆嗦著叫道:“不要過來——”

一道詭異的目光出現,這種感覺,就如同顧遠昨天晚上遇見的那道目光一樣。

“不、不要——不要啊——啊——”戚人楚猛然尖叫,那個孩子,那個笑得如狐臉的孩子趴到了地上,然後向她爬來。

顧遠,跑了出去。

天邊燒著紅雲,黃昏的霞光灑入房中,戚人楚不停地恐懼尖叫。

沉入黃昏的戚家裏,顧遠奔跑在廊下,他在尋找著那道詭異的目光。

是誰?

到底是誰?

是他嗎?

可是,他早就死了。

仿佛被困住了一般,廊下的紅燈籠突然全部亮起。前麵,盤著頭發、穿著清末錦繡襖裙、有著三寸金蓮的女人出現。

顧遠怔住。他喉嚨動了動,吐出了一個字:“娘……”

年輕女人抬頭看著他,緩緩開口:“遠兒。”

女人向他走來,顧遠麵如白紙,退後一步。

顧遠震驚、混亂,心髒不規律地跳動著。腦海深處的線團,開始繞成兩隻一大一小的繭。這兩隻繭,絲絲相連,如同母子一般。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汪汪汪!”小二哥的聲音傳來。顧遠猛地轉身去找小二哥,前麵,戚人楚正跌跌撞撞地從房間裏逃出來,她房門裏,有什麽他看不清的東西正爬出來。

“汪汪汪!”小二哥撲到顧遠身上,顧遠接住它後猛地閉上眼睛。

“顧遠——顧遠啊——啊——”

戚人楚不斷地恐懼尖叫著。

半分鍾後,顧遠睜開眼睛,眼前情景變了。前麵,木加和季嬸護著驚恐的弟妹們,他們看著一臉恐懼的戚人楚,沒一個敢上前的。顧遠放開小二哥,他上前用手蒙住戚人楚的眼睛,說道:“戚小姐冷靜點!別怕,不要害怕!”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小二哥湊上前,它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不停顫抖的戚人楚,這直接把人嚇暈了過去。

顧遠抱起戚人楚往房裏去。經過孩子們身邊時,顧遠露出蒼白的笑容:“沒事了。”

抱著妹妹的木加點點頭:“嗯。”

把戚人楚安頓好,顧遠先去看了看孩子們。孩子們臉色不太好,顯然被剛剛的事情嚇壞了,安撫好他們後,他帶著小二哥回房。

房間裏,一人一狗靠在一起。閉著眼睛,回想剛剛發生的事情,直到現在,顧遠還有一點不真實感。他看到早已經去世的娘親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置身於虛幻與真實之間,他親眼看到的,是真還是假?

假的,他隻是看錯了。

可是,他為何會看到逝世的人?為何,他會變得和戚人楚一樣?帶著這樣的疑問,他掉進黑暗的深淵。深淵裏,無數雙眼睛撐開,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盯著飄浮在黑暗中的男人。

顧遠打算出門調查孩子們的墓地時,卻被絆住了腳步。

危險,有危險。

是戚家被人盯上了?還是他被盯上了?

因此,他不敢踏出戚家一步,他怕自己走後,潛伏在深處的人大開殺戒。為何會有這般恐怖的想法?這一切,不過源於他那敏銳的直覺。便是這直覺,讓他躲過了無數次的危險。

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席卷而來,寒意透穿四肢百骸。血絲慢慢爬上眼球,胡楂兒一夜冒出來。顧遠身上有一股肅殺之氣。看顧遠這樣的狀態,木加不由擔心,她問道:“顧叔叔,你沒事吧?”

顧遠柔聲說道:“沒事。”

可木加更害怕了。

這兩天,戚人楚留在家裏,她也發現了顧遠的異樣。這個好男人身上的氣質驟然一變,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可這樣,依舊令人心動。

據顧遠調查,戚人楚沒有仇家。隱身在暗處的人,他的目標是誰?而孩子們,別說仇家了,他們連鄰居也不認識,又怎麽會惹上麻煩?季嬸也隻是個普通婦人,也未曾與人結仇。那麽,對方的目標,有可能是他。

腦子快速運轉著。自他調到中央捕房,便連破了好幾起案子。難道,敵人與那些案子有關?是來尋仇的嗎?可某種熟悉不過的感覺和目光錯不了,絕對不是他最近認識的人。這麽說來,是他進入中央巡捕房之前的事情。

而之前的事情……

顧遠臉色沉了下來。如果真是衝著他來的,他最好的選擇是離開戚家。但戚人楚不時發瘋,離了他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傷人傷己的事情來。

他唯有以自身為餌,把盤踞在戚家宅子上的毒蛇引出來。

隻要他沒有推測錯誤的話。

臨近晚上時,顧遠把小二哥交給木加,並囑咐孩子們不要出門。孩子們聽話,這宅子裏死過太多人,再加上戚人楚不時的幻想症,也逼得孩子們的精神變得脆弱。與此同時,他們似乎感受到宅子裏異樣的氣氛,到了晚上,孩子們基本不會出門。就算要解手,也是晚上前,在房裏留下夜壺,到了第二天早上拿出去倒掉清理幹淨。而季嬸,晚上是要回自家的,她早上才會回來照顧孩子們。

因此,晚間時,戚家宅子裏隻有戚人楚和孩子們。而現在,多了一個顧遠。

越臨近晚上,盤在戚家宅子上的危險氣息就越重。季嬸給戚家掌燈後,便離開回家。安靜下來的戚家宅子,一股冰冷的寒意,透入骨髓。

房間裏,坐在**的顧遠抹了一把冒出胡楂兒的臉。他眼睛發紅,神情冰冷。作為餌,他伺機而動。當那種從靈魂深處冒出來的恐怖感從院子裏壓過來時,他知道對方進入了戚家。

摸出槍,顧遠赤著腳下床。他無聲無息地走到門邊,然後微微拉開一條縫往外看。

燈籠火光照映下的院子,寂靜得如同墳場。

或許,這樣的安靜是好的。有時,聲音代表著恐怖,哪怕一點風吹草動。

輕輕地打開門,手中拿著槍,他悄無聲息地潛出去。身後,令人窒息般的感覺纏上他時,顧遠抽身一避,身子猛然一轉,槍頂住了一個人的額頭。

戴著半張黑色麵具的男人嘴巴一咧,露出可怖且邪氣的笑容,舌頭滑過嘴唇,說:“顧遠。”

顧遠麵如白紙:“原來是你。”

不對,不太對!

內心深處,有聲音在呐喊,可此時他卻聽不到。顧遠看似冷靜的麵容下,不可抑製地混亂了起來,以至於把理智的聲音埋沒吞噬。

麵具男從容不迫,他怪裏怪氣地說道:“拿著槍對準了昔日的夥伴,真不愧是你。”

顧遠表情陰霾:“道不同,不相為謀。”

仿佛聽到了笑話般,麵具男怪笑了好幾聲:“所以,你在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尋求到了所謂的大義?”

握著槍的手緊了緊,顧遠冷沉著一張臉看著他。

似在調戲般,麵具男舔了舔嘴巴繼續道:“顧遠,別忘了,你的強大可是源於累累的白骨。你手上沾染的罪孽,比任何人都多。”

有血腥味充盈空氣,濃重得令人作嘔。

顧遠眼神一變,身上爆出殺氣,他厲聲警告道:“離開這裏!”

麵具男怪笑:“‘審判者’的烙印打在你身上,你以為,逃避就能抹殺嗎?”

腦海深處的線條瘋狂地纏在一起,顧遠氣息不穩,但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是中央巡捕房的‘探長顧遠’,而不是你口中的‘審判者顧遠’。”

“現在的你和當初的你有什麽兩樣?披著偽善的皮囊尋求自己的道義,可笑且可悲。那些親手被你製裁的人,若知道自己死在這樣的人手裏,也不會瞑目。”

“正因如此,才不能繼續盲目地走在過去的道路上。”

“真是可憐。但你骨子裏的那份殘酷是無法改變的,你天生屬於‘審判者’。而且,同樣是製裁犯罪,隻是方式不同。罪惡必須付出死亡的代價。‘探長顧遠’又能製裁多少罪孽?‘審判者顧遠’卻能親手抹殺上海所有的罪惡。”

“人若肆意妄為,就算能製裁天下罪孽,也隻會徒增悲傷。”

“所以,你選擇‘探長顧遠’這個身份,選擇與弱者站在一起?”

“人世間,沒有絕對的弱者,也不是隻有強者才能活下來。”

“以前的你,可是個不顧弱者的人呢。為了擺脫‘審判者’的身份,而殺掉信任你的人,你一輩子也洗不掉那個身份。”

過往的記憶倒灌入腦海深處,顧遠記憶混亂,頭痛欲裂。他瞳孔放大又驟然緊縮,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他麵目猙獰地抓住麵具男的衣領,以槍狠狠地頂著對方的額頭暴怒道:“住口!”

他沒想要殺掉她!沒想過要殺掉她!

麵具男譏笑道:“來吧,像殺掉她一樣殺掉我。”

隱隱壓抑的凶暴與殘酷的一麵被激發出來,頭發淩亂的顧遠瞪著猩紅的眼睛,陰狠地說道:“別以為我不敢!”

這笑聲鑽進顧遠的耳中,他猛然驚醒,鬆開人,並連連退後了好幾步。腳下一絆,跌坐在地。有一隻白森森的手,從地下躥出抓住他的腳。

顧遠驚嚇一聲。接著,好幾雙手從地下“破土而出”,抓住他的四肢,把他困在地上動彈不得。地板上,人臉浮現,他們表情痛苦,不停哀號。麵具男指著滿地的人臉說:“這些,是審判者顧遠執行正義下的罪犯們。”接著,他一步一步地踩過人臉,走到顧遠跟前。彎下腰,伸出手指對準顧遠的心髒處,說:“這個世道,光明有多大,黑暗就有多大。無論你披著什麽樣的皮囊,這裏都不會變。”

說完,兩隻手從地下躥出,扼住顧遠的脖子。

窒息感襲來,生死刹那間,顧遠右手一掙。對準麵具男開槍,砰的一聲,麵具男臉上的麵具炸開,人倒在地上,哐啷一聲摔得粉碎。

人臉和手從地板上如潮水般退去。通紅的簷廊下,變換了另一番場景。躲在房間裏的木加,透過窗上的破孔看著顧遠這番狂亂的模樣,越發害怕恐懼。一直坐在門口的小二哥搖著尾巴等她開門。槍聲傳來時,它想張口叫,但木加抱住了它,並捏住了它的嘴巴。

槍聲傳到戚人楚房間,她身體抖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

有顆小腦袋枕在她的旁邊,戚人楚眨眨眼,在看清是誰後,心髒劇烈一縮,想張口,喉嚨卻仿佛被掐住了一般,一句話也喊不出去。她從**滾下去,**的孩子打算爬下床,戚人楚抓住椅子,便往**砸。

拱起來的被子,被砸塌陷。

**,突然安靜下來,沒有一絲動靜。

哆嗦著上前,戚人楚抖著手抓住被子。她猛地一掀,那仿佛漏了氣、攤在**的孩子開始脹起來。

“娘——”

戚人楚恐懼地連連退後,隻要能摸到的東西,她全部砸出。哐啷聲不斷響起,直到把**的孩子砸個頭破血流。

“娘,我好疼。”血糊了孩子的臉。

“別過來,別過來——”內心呐喊著,口中卻發不出聲音。戚人楚淚水被激出來,從眼眶裏滑落。

“娘——娘——”

戚人楚張大嘴巴,心髒傳來的負荷感幾乎要了她的命。在摸到一根簪子時,她拿起簪子,往左手掌狠狠紮下去。

“啊——”恐怖且絕望的尖叫聲從她的口中發出來。

但此時,墮落深淵的顧遠似喪失了五感似的,聽不到她的聲音。

三天後。

院子裏的樹下,顧遠仰著頭看烈陽,那雙爬滿血絲的紅色眼睛,被刺激得更紅了。

何為真?何為假?

現在的他,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長顧遠,還是審判者顧遠?

埋在骨子裏的東西,或許從未改變。不管是下九流的走卒娼妓,還是上九流的權貴富商,這樣混亂的世道下,唯有抹殺所有的罪惡,才能還給渾濁的人世間一個清白。不需要會審公廨,他便是審判者,由他來審判裁決一切。

這才幾天時間,他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

“汪汪汪!”看到她,小二哥搖著尾巴跑過來,然後用腦袋頂著她過去和顧遠說話。

顧遠收回視線看向車素薇,可雙眼因受到太陽刺激,隻能看到白花花的一片,看不清對方的臉:“你來了?”

車素薇坐下,說:“你一直沒有回來,我擔心,所以來看看。”

顧遠語氣冰冷,臉色冷漠:“我沒事,案子幾天後能查清。”

車素薇兩手絞握一起道:“你臉色不太好,是案子有麻煩嗎?”

顧遠抹了一把臉,他以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說道:“沒事,你回去吧。”

打心底裏,車素薇知道,無論顧遠表麵多溫和,多平易近人,骨子裏都透著一股冷漠。這種冷漠,康一臣看不出來,她卻能感受到。也許,他從未把他們放在莫逆之交的位置上,如今,似撕掉了那層偽裝,他終於暴露了自己真實的那一麵。

宅廳裏,坐在黃花梨圈椅上的戚人楚看著院子裏的兩人一狗。她左手掌上纏著繃帶,比幾天前更加瘦弱。這單薄的身體,仿佛一碰就碎。

車素薇自然也看到了她。

在戚家查案的顧遠,或許已經查到了線索,但深陷其中。至少,在之前的案子裏,車素薇從沒有見過顧遠這副模樣,因此,她內心斷定:顧遠出事了。

顧遠攆她回去,她回對方:“戚家案子,我跟你查。不然,我找陸督察。”

這種威脅,對顧遠來說不痛不癢。他站起,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隨便你。”說完,向戚人楚走去。

車素薇站起,跟了上去。

幾天前,顧遠本想出門調查孩子們的墓地,卻被發生的事情耽誤。戚人楚有意隱瞞孩子們的墓地,這很不尋常。時至今日,這已不是一起簡單的案子,這背後埋藏著讓他們產生幻覺的秘密。

坐在黃花梨圈椅上的戚人楚,仿佛一具沒有生命的人偶。走到她身邊,同她一起看院子裏的那棵樹,顧遠問:“戚小姐,你到底隱瞞著什麽?”

戚人楚目光空洞,她不答反問:“顧探長相信我了吧?”

“相信什麽?”

“我眼睛所見的真實。”

顧遠沉默不語。

戚人楚繼續說:“‘眼睛所見,未必為真’這句話,如今連顧探長也不敢說出口了呢。”這幾天,他們雙雙受盡折磨,顧遠身上發生的事,她多少明白過來了。

“戚小姐,我來此的目的是調查案子。案子告破,你身上的事情自然能破解。”

“倘若你連自己身上的事都無法破解,又如何能破解我身上的案子呢?”

“我要查的案子的結果在戚小姐身上,而案子的答案,也許在您心裏。戚小姐對我的問題避而不談,或許是不願案子真相大白吧。”

兩人去收屍人那裏打聽駝背獨眼收屍人。知道他們的來意,收屍人說獨眼劉五年前出去單幹了,並把獨眼劉的地址告訴他們。

其實不遠,就隔著兩條荒巷。他們來到獨眼劉的義莊,義莊裏麵擺著好幾具棺材。沒有看見人影,顧遠開口問道:“有人嗎?”

紙窗戶上,一隻眼睛滴溜溜地轉動,看見到來的客人,眼睛移開。獨眼劉從裏麵走了出來:“什麽事?”

顧遠目光幽冷:“香草的屍體葬在哪兒?”

獨眼劉走上前,湊到車素薇身上聞了聞,車素薇退後一步。他斜著嘴巴露出可怖的笑容:“你身上的味道,和我的很像。”

顧遠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戚家死亡的孩子,他們的墓地在哪兒?”

獨眼劉怪笑:“戚家的孩子,沒有墓地。”

車素薇一怔:“沒有墓地?”這是什麽意思?

獨眼劉露出古怪的笑容:“就是沒有墓地。燒成灰燼,無影無蹤。”

兩人愣住,顧遠臉色因此變得難看:“是戚小姐要你這麽做的?”戚人楚五年前開始收養孩子,而收屍人也是五年前開始單獨開義莊收屍的。

獨眼劉拿掉肩頭上的手,嘿嘿怪笑。

這個人,果然知道戚人楚的事情,顧遠逼問道:“把戚人楚的事情說出來。”

獨眼劉道:“我收了戚小姐的錢,為她效力。就是閻王神仙來了,我也不會出賣她。”

車素薇冷聲追問:“你要如何才願意告訴我們?”

獨眼劉抬起黑乎乎的手指向她:“要你做我的女兒。”他沒看錯,也沒聞錯,這姑娘身上的味道和他一樣。

“汪汪汪!”小二哥露出獠牙,凶猛地對準獨眼收屍人。

顧遠的臉上彌漫一股戾氣,他陰狠地說道:“在上海這個地方,要一個人死實在是太容易了。隻要我願意,嘴巴再緊的人,也能撬出來。”

車素薇心下一驚,拉住他:“顧遠,不要。”

顧遠身上透著一股可怕的殺氣,他真這麽做了,就別想留在中央捕房了。

閉上眼,顧遠深吸一口氣,壓抑好失控的情緒後,他睜開眼睛,猛地抓住車素薇的手退了兩步。

顧遠渾身繃了起來,車素薇緊張問道:“怎麽了?”

他看著穿著白色壽衣的死人,低垂著腦袋不聲不響地站滿了整個義莊。假裝沒看見般,顧遠穩穩地抓著車素薇的手對獨眼劉說:“我是中央捕房的探長顧遠,在查戚小姐的案子,跟我走一趟。”

獨眼劉嘿嘿一笑,他枯木般的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瓶子遞給顧遠:“這是給戚小姐的。”

顧遠接過交給車素薇,然後避開站在義莊裏一動不動的死人把獨眼劉押回中央捕房。

當顧遠押解獨眼劉踏入捕房刹那,整個捕房安靜下來。有巡捕不禁道:“那是顧探長吧?”

眾巡捕竊竊私語。

顧遠回來的消息傳到康一臣耳中,他急忙下樓。當他拿著口供簿冊,進審訊室看到顧遠時,嚇了好大一跳。遠哥發生了什麽事?怎麽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審訊室裏,獨眼劉臉上掛著怪笑,無論顧遠問什麽,他不吭不響。

靠在牆邊,車素薇一麵聽著審訊,一麵擰開瓶子。香味從瓶子裏溢出來。手指抹過瓶子邊緣,沾上了油膩的**。她往瓶子裏麵一看,是透明的油液,也不知是什麽東西。

把瓶蓋擰好,繼續聽審訊。

顧遠目光冷冽,若是平民百姓,早就被他看得發抖開口說話。可獨眼劉不知收過多少人的屍體,曾經在鬼門關走過一趟的他,對顧遠的問話,完全無動於衷。

顧遠忽然站起,他腳一抬,眼前的桌子一下飛了出去,哐的一聲,被踹飛的桌子摔得粉碎。

康一臣被他身上爆出來的殺意嚇得不敢出聲,就連車素薇,臉色也微微發白。

顧遠吩咐康一臣把獨眼劉押解到看守室,並照顧好小二哥,康一臣喏喏地回應。顧遠打算回戚家,手中握著香油的車素薇跟了上去。

當顧遠踏出巡捕房那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視線襲來。他赤紅的瞳孔放大,額頭上有汗水滲出來。

“顧遠?”身旁的車素薇心中一緊。

顧遠回:“沒事,我先回戚家——”說完,人猛地拔槍對準了捕房對麵的街頭。對麵,曾經死在他手下的敵人出現,對方露出暴戾的笑容。

車素薇被他的舉動嚇一跳:“顧遠?”她迅速看向外麵,可槍對準的方向,什麽人也沒有。

顧遠把車素薇往捕房裏麵一推:“進去!”然後,拿起槍追上敵人的身影。

“顧遠!”

車素薇急忙追了上去。

從法租界盧家灣到錯綜複雜的華界,車素薇追上顧遠的時候,看到了這麽一幅詭異的景象——顧遠拿著槍對著空氣,狠厲地說了一番話,然後對著空氣開了好幾槍,之後,和空無一人的對麵搏鬥起來。

巷子某樓上,有人啪一聲把窗戶關上鎖死,生怕下麵的瘋子發瘋到他們的頭上。

顧遠抓住男人狠狠摔在地上,然後拳頭開始往下落,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對方的臉上。胸膛起伏著,汗水浸濕臉頰,他如同瘋子一般,拳頭上傳來的刺痛讓他更加狂亂。直到,對方被他揍得鼻青臉腫。

“為什麽,為什麽你還活著?”顧遠目眥欲裂。

“顧遠,你殺了我啊!殺啊!哈哈哈哈……”被製伏在身下的男人露出瘋狂的笑容。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顧遠喪失了理智般叫道,手下的拳頭更狠。

顧遠一身暴戾,他大力掙紮:“車素薇你放開我!”

車素薇死死製著他的雙臂往後拖,激動得微微顫抖:“再打下去,你的手會廢掉的!”

“放開我!”顧遠大喊。他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從地上爬了起來,然後拿起槍對準了他的額頭。顧遠臉色變得慘白,砰的一聲,子彈打出,穿過他的額頭,他一個**,人瞬間清醒過來。他顫抖地抬起血肉模糊的雙手,麵前是一地的拳頭血印。

車素薇慢慢放開人,麵白如紙,擔心地問道:“顧遠?”

深吸了一口氣,顧遠拿著槍突然跑開,似繼續追捕著什麽人。

握著手中的香瓶,車素薇遍體生寒。去調查一個案子,卻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再這麽下去,和瘋子沒區別。

“公輸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摯友。”

顧遠曾經說過的話閃過腦海,車素薇抬腳往傘店奔去。

南市傘店。

第一次前來拜訪的車素薇,原本焦急不安的心忽然平靜下來。

公輸春這位奇人,有著令人安心的力量。抬手敲了敲門,裏麵傳來一聲“請進”。車素薇推門而入,裏麵,左手撐著下巴半躺在地、右手拿著古籍在看的公輸春看到來客後,把古籍放下,坐好。

“稀客,坐。”

車素薇坐到地上,與她相對。

“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道車小姐找我何事?”

“為顧遠的事情而來。”

“哦?”

“顧遠在查一個案子,但人卻似瘋了一樣。公輸先生,請你去看看他吧。”

說完,車素薇把手中的香瓶遞過去。公輸春接過,她打開看了看,聞了聞,然後,手指沾了一點香油,一舔含入口中品味道,琢磨出這是什麽東西後,她說:“你帶我去。”

她很想知道,是什麽案子,能把顧遠逼入險境。

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疲憊不堪的顧遠帶著渾身的傷口回戚家,他如行屍走肉一般。在走過院子時,腦子混亂遲鈍的他沒有發現坐在樹下抽著煙的公輸春,直到對方招呼了一聲:“喲。”

轉過身,顧遠有些木訥地開口道:“公輸先生?你怎麽來了?”說著,走過去坐到她身邊。

公輸春吐了一口煙:“車小姐擔心你,所以請我來看看。”顧遠這情況,比車素薇的描述更加嚴重。他這樣,她曾經見過一次。沒想到,還會再見到第二次。

顧遠麵無表情地回道:“是嗎?”

看了一眼他血肉模糊的雙手,公輸春說:“我聽說你在查案子?”

腦海深處,線條混亂地亂竄,顧遠繼續木然地回道:“是的。”於是,他把孩子們的死亡、戚人楚的幻想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件件不留遺漏地道出來。公輸春聆聽著,她看著宅廳裏,坐在黃花梨圈椅上的女人,說道:“如此說來,戚人楚有意隱瞞著你事情。”

當看起來毫無問題的事情出現了問題之後,所有原本合理的事情,將變得完全不合理。廣司闌早就懷疑孩子們死亡的事情有蹊蹺,可因無證據,又因自己的身份,他才不得深入調查。

“從五年前收養的孩子算起,已有二十多個孩子死亡。”這個數字,觸目驚心,顧遠繼續說,“有些孩子,堅持用藥的話,能活下去,但他們都死了。”

宅廳裏,戚人楚冷漠地看著公輸春。

說著,說著,顧遠緩緩地閉上疲憊猩紅的眼睛。幾個日夜不眠不休的他,在公輸春身邊,終於得到了安心。

靠在公輸春身上,顧遠終於沉沉睡去。

人最恐懼、最害怕,也最不敢直視的東西,不過是自己內心的黑暗罷了。不管顧遠,還是戚人楚,他們看到的,皆不過是自己內心最黑暗的東西,以及屬於他們的真實。

不必“剝開”顧遠,公輸春便知道他內心深處的黑暗。戚人楚身上的黑暗與真實,源於去世的孩子們,她對那些孩子做過什麽,才會因此恐懼?

顧遠睡著後,車素薇走過來道謝:“謝謝先生。”

公輸春一笑:“該道謝的人是我。車小姐,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事,請拉他一把。”

“好。”車素薇道別離開戚家。

把煙杆子的灰倒掉收回腰間,公輸春肩頭一動,顧遠的身體往下落,她接住人抱起往房間走去。這個案子的因果,在戚人楚身上。而顧遠,一腳踏進這個案子的迷霧,讓自己身陷囹圄。把顧遠放在**,公輸春去了宅廳。

已是傍晚,木加和季嬸為晚飯忙活。霞光鋪上戚家,變成了暖色。來到戚人楚身邊,公輸春重新點上煙。

“戚小姐不愧是上海灘第一美人,就是病中,也別有一樣風情令人憐惜。”

“你來不是想和我談這些吧?”

“戚小姐巧慧,我來此的目的,一是想還您一樣東西,二是想把摯友從地獄裏拉回來。”

說完,公輸春把香油瓶遞給戚人楚,對方看了一眼接過。她繼續道:“這瓶香油,是收屍人給戚小姐的。”

戚人楚不答。

公輸春繼續說:“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坊間有一種傳聞,用屍油塗抹全身,人便可保持美麗而不衰老,不知道戚小姐可聽說過這個傳聞?”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聽說戚小姐依靠捐贈維持孩子們的開銷。”

“是又如何?”

“戚小姐心善,不僅收養孩子們,還請醫生給他們看病。”

“客人有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去世的孩子為何回來找戚小姐,您應該比誰都清楚。戚小姐若能說出來,可能免於磨難。若執迷不悟,便無法從深淵裏爬出來了。”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戚家案子,倘若顧遠沒有陷入迷途,也不會被蒙蔽眼睛。

吸了一口煙吐出,公輸春道:“可惜了,可惜了。”也不知道歎息誰。

說完,她離開宅廳前往灶房幫忙備飯。

顧遠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這是幾天以來,他睡得最好的一次。房間裏,坐在椅子上的公輸春說道:“醒了?”

顧遠眼睛裏的紅血絲褪去不少,他扒了一頭亂發,回道:“嗯,好多了。”

公輸春道:“收屍人給戚人楚的香油是屍油。”

顧遠臉色一沉。

公輸春繼續說:“這宅子上下,隻有你和戚人楚得了幻想症。有些藥物,比如鴉片毒品,能讓人腦子不清醒,產生幻覺。但鴉片讓人成癮,以你們的狀態看,中的並不是鴉片的毒,應該是別的毒藥。”

顧遠沉聲道:“有人不希望調查出真相?”從他認真查案開始,便產生幻覺,如此一來,對他下藥的,是親近他的人。

“這段時間,你吃住在戚家,是誰給你備的飯?”

戚家的事情,已真相大白。

顧遠醒過來與公輸春一待一下午。兩人談著案子的事情,而時刻注意著顧遠的公輸春,發現他陷入了幻想症裏。

公輸春道:“若不想見,可閉上眼。”

瞪著血紅的眼睛,一瞬汗水淋漓,顧遠壓抑著聲音道:“不用。若連這點坎都跨不過去,日後,隻會不斷找借口逃避。”人總不能放任自己被黑暗吞噬,不然靈魂會崩壞。

無數的絲線纏在他和少年顧遠的身上,束縛成繭的少年顧遠,被切成血肉模糊的碎片。血肉濺開,糊了他和公輸春一身。接著,曾經的夥伴又一次死在自己眼前,對方伸出手,祈求道:“顧遠,救我。”

放在腿上的雙手暴起了青筋,這也是他不願回憶的過去之一,當年,若快上一步,他也不會死在他的麵前。

當顧遠伸手握住對方時,公輸春吹出來的煙彌漫過來,對方被吹成了灰燼,飄逝消失。

傍晚,季嬸前往房間帶孩子們洗手。木加在灶房備飯準備開飯時,顧遠站到了灶房窗戶外。

裏麵,木加熟練地把飯菜放到木托盤上,接著,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瓷瓶,往其中一碗飯裏倒入白色的粉末。她收手的那一刻,顧遠開口道:“木加。”

身後的聲音嚇得她手一抖,差點打翻飯菜,而手中的藥瓶咚的一聲落到地上。

顧遠走了進來,他彎腰撿起藥瓶子說:“這段時間,你一直給我下藥?”

木加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她麵色慘白,不敢回聲。

顧遠輕聲說道:“去把你娘叫到廳裏。”

木加突然跪下,她抱住他的腿痛苦地祈求道:“顧叔叔,求求你不要說出去。我不敢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木加麵無人色。

顧遠歎息一聲,他繼續說:“戚家的事情我已經查清了,這件事的因果,在你們身上,而且,你也不能這麽繼續下去了。”

木加眼裏的淚水滾落,絕望不已。

顧遠把她扶起:“去吧,把戚小姐叫到廳裏。”

木加抖著身子離開了灶房。看了看手中的藥瓶,顧遠讓季嬸把孩子們帶回房裏不要出門,他和戚小姐有事要處理,處理完,大家再一起吃飯。

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的季嬸答應下來。

穿過廊子,顧遠進入宅廳,裏麵,公輸春靠在柱子下抽煙。戚人楚坐在黃花梨圈椅上,而木加,渾身顫抖著站在她的身邊。

看到顧遠,戚人楚問:“顧探長,你對木加做了什麽?”

顧遠臉色冷漠:“沒有。”

戚人楚不悅:“如果沒有,木加怎麽會嚇成這樣?”

沒有回話,顧遠道:“獨眼劉給戚小姐的香油,收到了吧?”

“你想說什麽。”

“想告訴戚小姐這個案子的真相。”

“哦,是誰在害我?”

“是你自己,戚小姐。”

“顧探長,你什麽意思?”

燈火下,顧遠悲哀地看著她:“去世的孩子生前受過你的恩惠,把你視為母親,他們怎麽會害戚小姐呢?而戚小姐之所以害怕,不過是對他們做出了不可饒恕的事。”

戚人楚嘴唇嚅動,吐出了四個字:“胡說八道。”

顧遠語氣冰冷:“事到如今,你還想繼續隱瞞?”

戚人楚的手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中:“顧遠,你想毀掉我的一切?”

顧遠逼視戚人楚道:“不是我把戚小姐置於死地,而是戚小姐把自己推向深淵。”

戚人楚咬破了嘴唇,憤恨地看著他。

顧遠慢慢地剖開了真相,他道:“從五年前開始,戚小姐便種下了禍根。五年前,你開始收養十歲以下患有疾病的孩子們,還請醫生給他們看病。也就是從五年前開始,陸續有孩子不正常地死掉。之後,你又收養了其他孩子補充進來,以此替代去世的孩子。之前我問過戚小姐,為何隻收養身患不治之症的十歲以下孩子。戚小姐說,是因為於心不忍病弱的孩子們受苦。可事實卻是,戚小姐為煉製屍油,才收養了患有不治之症的孩子們。因為,就算這些孩子忽然死亡,也不會有人懷疑。當然,十歲以下的孩子更好控製。”

顧遠的話如針,紮在戚人楚的身上,刺疼不已。

公輸春幽幽接口:“所以,戚小姐才會害怕過世的孩子回來找你。這些深愛著娘親的孩子們沒想到,娘親收養他們的目的,不過是為了他們身上的屍油。以此,拿來保持自己的美貌,甚至連一個墓碑也不給他們留。”

看她這樣,便知道她在強忍著,以免崩潰。公輸春吐了一口煙,繼續說:“孩子們成了你斂財和保持貌美的工具。”

聽到這裏,戚人楚恨恨地看著公輸春,她抖著嘴唇說道:“木加,你出去。”

“木加留下。”顧遠開口,他看著渾身顫抖的小姑娘,說,“戚小姐的所作所為,木加早就知道了。”

“什麽?”戚人楚大驚失色。

含著淚水,木加怨恨地看向戚人楚。

戚人楚嚇得一窒。

顧遠道:“我查過孩子們的病曆單,廣醫生和我說過,孩子的死亡有異。而香草之所以死亡,是戚小姐為了失蹤的香油提前殺了她。沒有了屍油的戚小姐,無法保持自己的美貌。因此,你等不及了,提前把香草殺了,讓獨眼劉給你煉製屍油。”這也是戚人楚暴露出來的疑點之一。

公輸春殘酷地說道:“戚小姐,那瓶子裏的東西,可是香草啊。”

戚人楚精神崩塌,她歇斯底裏地發出尖叫聲:“啊——住口!給我住口!”

當的一聲,香油瓶從戚人楚身上掉出來。木加看到後癱軟在地,她爬過去把香油握住,淚水和鼻涕往下流。

顧遠道:“戚小姐,你知道是誰偷了你的香油嗎?”

戚人楚忽然安靜下來,她表情猙獰,眼睛睜大,紅得可怕:“是誰?”

公輸春答:“是木加。”

抱著腦袋的木加突然停止哭泣。

戚人楚目光落在木加身上,她瞪著眼睛,不敢置信地開口:“是你,木加!”

木加慢慢抬起頭,緊緊地握著手中的香油瓶,那張稚氣的臉上極其怨恨地說道:“對,是我!”

戚人楚猛地站起,便想打她一巴掌。但顧遠抓了她的手,把她甩回黃花梨圈椅上,身子一個踉蹌,戚人楚扶到椅子上。顧遠站到木加身邊護著,以免她傷人。

抓著黃花梨圈椅的手,戚人楚指甲斷裂:“木加,你為什麽要偷我的香油?”

“因為、因為那是小忠。”說完,木加大哭道,“嗚嗚嗚嗚……因為那是小忠啊。”

戚人楚咬牙切齒:“枉我對你這麽好!”

顧遠問木加:“你既然知道戚小姐的所作所為,為什麽不告訴我,反而對我下藥?”

木加抽噎著:“因為、因為小春他們不能沒有棲身之地。嗚嗚嗚嗚……”

顧遠總算明白了。

明明知道戚人楚收養弟妹們的目的是為了煉屍油,並向上九流的商人們籌募資金。可木加不敢說,因為,這意味著兩種下場。

一、被戚人楚殺掉。然後,戚人楚繼續利用孩子們達到她的目的。

二、戚人楚被抓。然後她和小春他們繼續流落街頭等死。

顧遠再問:“既然選擇留下,又為何給戚小姐下藥,讓她產生幻覺看到小忠他們?”

木加擦掉眼淚和鼻涕,她看著戚人楚,大聲說道:“隻要把娘嚇住,她就不敢拿弟弟妹妹煉屍油了!”

顧遠道:“所以,知道我打算幫助戚小姐後,你不得不對我下藥。目的是為了阻止我調查,好讓我離開戚家,對嗎?”

這就能解釋木加知道真相,卻不能說出來的原因。她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保住這個家,為了保住小春他們。因為,戚人楚的真麵目一旦被揭穿,這個家將支離破碎。到時候,他們繼續流落街頭,沒有食物,沒有藥物,死亡時間加速。所以,嚇唬戚人楚,讓她心生恐懼,讓她不敢再對其他孩子下手煉屍油。對他下藥,是逼迫他收手調查。

“我恨娘!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殺害香草他們!”就算戚人楚對他們再好,就算他們最終的結局是死亡,木加還是痛恨戚人楚的所作所為。

一個九歲的小女孩,用自己的雙手變相地守著她的家和家人。

看著木加,戚人楚仿佛在看一個人形怪物。突然,香草乍現,她站在木加的身後,其他去世的孩子也紛紛出現,他們站在木加身後,對她齜出白牙,眉眼彎彎的,如同鬼麵狐一般。

他們共同對著戚人楚叫道:“娘!”

戚人楚眼睛一翻,人嚇暈了過去。

戚家的事情真相大白。戚人楚的所作所為,令整個上海灘嘩然。有教會對木加他們伸出了援助之手。

顧遠、車素薇、康一臣,還有廣司闌去送孩子的那天,看到木加從床底下拿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空瓶子。每個瓶子上,都貼著一個人的名字。那些瓶子,如同孩子們的墓碑一般,唯有香草的瓶子裏,屍油是滿的。

送孩子們去教會後,小春對小二哥依依不舍。顧遠說,以後會帶著小二哥來看大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小春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告別孩子們,顧遠他們回到中央巡捕房。

知道他中毒產生幻覺,車素薇關心問道:“你那個好了嗎?”

看著對麵向自己招手的娘親微笑著漸漸消散,如同道別一般,顧遠笑著回道:“已經好了。”

有生之年,還能再看到已病逝多年的重要親人,就算是幻覺,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