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輪回巷

一早,顧遠剛踏進探長室,康一臣便揚著手中的報紙,興奮道:“遠哥,班大師三天後在大世界做魔術表演!”

顧遠露出笑意:“怎麽,你想去看?”

康一臣樂滋滋:“那當然了,這可是班大師的表演啊。錯過了這次機會,以後怕是再難看到他的表演了。”

顧遠坐下,攤開報紙,一麵看一麵回:“的確。不過,也要買得到票才行。”

班奇年的魔術表演,是在大世界有著千餘座位的“乾坤大劇場”開演。大世界早已經留了一部分票贈給上九流的權貴們,而剛知道消息的普通百姓們早已聚集在大世界,為門票擠個頭破血流。現在,不用想,票肯定是沒了的。就算有,也是高價倒賣的票。

可康一臣不死心,他握拳:“遠哥,我要去買票。”

顧遠頭也不抬:“去吧。”祝他好運氣。

事實上,康一臣沒這麽好的運氣。別說買票了,人山人海的大世界,他擠都擠不進去。為此,他頹靡了一整天。

今天沒有案件。下午,顧遠跟著包德義一起處理偵探處刑三科捉賭班的事宜,到晚上九點才回家。穿越盧家灣踏入華界,他熟門熟路地進入裏巷二樓租住的家中。脫掉衣服,洗漱一番後剛想進房間睡覺時,顧遠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猛地回頭看向門縫處,然後大步走過去把門拉開。

門外,黑乎乎的,什麽也沒有。

剛剛,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一股異常強烈而詭異的視線,但目光的主人並沒有表現出惡意。是誰呢?想要偷竊的小偷,還是偷窺者?把這個事情記在心上,顧遠關上門回房間睡覺了。

次日,顧遠剛走進薛華立路沒一會兒,一個黃包車車夫拉著車子擦過他的身邊,撞到了前麵的走販身上。走販擔子一轉,差點打到他臉上。他急忙往後一仰,退後一步避開。那走販的東西摔在地上,他抓住車夫理論賠錢,但車夫不認賬,兩人便扭打起來。

繞過他們,顧遠向捕房走去。前麵,看到車素薇的身影,他招呼道:“素薇。”

車素薇回頭:“早。”然後,把手中裝著包子的紙袋遞給他。顧遠頓了一下,接過包子,然後偏過腦袋,往身後看去。

薛華立路上,車夫拉著人跑過,賣報童吆喝著,前來捕房換班的巡捕們麵色焦急……環視了一圈,顧遠看到二樓上,宋修正看著自己。原來,是宋修的目光嗎?可是,好像不對。剛剛的目光,和昨天晚上的一樣,那目光絕對不是宋修的。

到底是誰盯上了自己?

走進探長室,顧遠剛把最後一個包子塞進嘴巴裏,曹青蘿便打來電話,說手中有四張票,請他們一起去看班奇年的表演,心心念念的康一臣高興得跳了起來。

上海法租界大世界遊樂場是上海實業商人黃楚九於1917年開場,同年剪彩開業的。目前,是遠東最大的遊樂場,麵積達一萬多平方米。裏麵設有各類大大小小的劇場,包含的表演有古今雜技、魔術、木偶戲、皮影、氣功等。除此之外,電影場日夜放映電影不停歇。還有獨特的上下兩層的“乾坤大劇場”,這個劇場設有千餘座,白天放映電影,晚上則演京劇。裏麵的中餐館、西餐館等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歇業。隻需兩角大洋的門票費,客人便可隨意前往各類劇場和遊藝室。

因標新立異,自開業後,大世界遊客如雲,一時間名動整個上海灘。

它迅速把天外天、樓外樓和新世界壓了下去,同時,帶動周邊的市麵繁榮了起來。

這幾天,大世界請來了一位魔術奇人,這位奇人叫班奇年。此人曾在北京、廣州等地表演魔術,戲法到目前為止無人能解。他的到來,轟動了整個上海灘。這段時間,人們口中的話題,全部圍繞著班大師的魔術表演。

萬家燈火起,不到八點,顧遠、康一臣、車素薇、曹青蘿四人到達大世界門口時,已是人山人海。人群裏,有看班大師表演的客人,也有高價倒賣票的販子和擠在人堆裏的小偷。可見,班大師的名聲之大。順利進入大世界後,四人來到乾坤大劇場,曹青蘿指著第五排的座位說:“咱們坐那裏。”第五排是劇場裏比較好的位置,前麵四排是名流們定好的位置。

若不是給大世界寫新聞,曹青蘿也拿不到票,沒有入場的機會。

四人剛坐下,便聽到幾個位置之隔的榊切人與他們打招呼:“顧探長,車小姐。”男人摘下帽子,溫和有禮地對他們一笑。

車素薇回道:“榊切人先生。”

看到這個鍾表匠人,沒來由的,顧遠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榊切人嘴上含笑:“祝兩位愉快。”說完,人坐下。

顧遠不禁掃視了一圈劇場,沒發現可疑的事情,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在這種地方,要真出事,麻煩可就大了。

顧遠坐下,前麵四排,坐滿了上海灘的名流,他前麵是法租界公董局華董陸熙順。跟著陸連魁去過兩次公董局辦事,顧遠見過他。

八點時,整個劇場的燈光一滅一亮,班奇年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台中央。台下的觀眾激動大喊:“班大師!班大師!班大師!”台上,班奇年含笑摘下帽子向人們致意。台下,一道又一道的掌聲響起。

接著,班奇年揚起一塊空空如也的紅毯。紅毯一揮而過時,一個裝滿水的巨碗出現。接著,他將手伸進巨碗中,竟拎出了一個小孩來。這小孩翻了幾個跟鬥下台去了。

台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認出這個魔術,激動大喊:“是‘大碗飛水’!是‘大碗飛水’!”此人的話在乾坤大劇場炸開。

“大碗飛水”是清末民初揚名東西方國家的魔術大師朱連魁的戲法。

朱大師給慈禧太後表演過魔術,後遠赴美國做魔術表演,揚名海外,一時間成為西方國家街談巷議的人物。自這位大師六年前去世後,再也沒有人能表演這個戲法。沒想到,今天得以再見。也難怪,台下的人因其瘋狂。

班奇年抬起雙手,台下慢慢安靜下來。他開口道:“朱大師是我最為敬佩的人,今晚,在乾坤大劇場表演朱大師的‘大碗飛水’,以此緬懷。”

台下掌聲響起。

顧遠不由欽佩,班奇年年紀輕輕便有此絕活,日後定前途無量。

班奇年繼續表演,各種有趣的戲法,吸引了人們的眼球,讓台下觀眾一飽眼福。

兩小時的魔術戲法慢慢進入尾聲,在接近十點的時候,班奇年表演了最後一個叫作“浴火重生”的魔術。他操縱著火焰,這火焰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聽從他的指揮,火舌纏到副手身上。台下的人們看得目瞪口呆,人們小聲地議論著,生怕副手會被燒死。

果然,副手倒在地上,痛苦地滿地打滾,他發出慘叫:“啊——誰來救我——救命——救命啊——”看起來真的要被燒死似的。人們看得心驚肉跳。十來分鍾後,班奇年收回副手身上的火舌。副手一躍而起,身上完好無損。

台下觀眾歡呼尖叫:“班大師!班大師!班大師!”

班奇年揚手示意眾人安靜,然後從台下觀眾中挑選一位作為這次表演的收場嘉賓。眾人歡呼,都希望自己能夠成為班大師的有緣人。

班奇年放出一隻藍色蝴蝶,這隻蝴蝶緩緩飛著停在了顧遠座位前的陸熙順身上。陸熙順笑著站起,在所有人羨慕的目光中向台上走去。

到了台上,班奇年向陸熙順行了個禮,然後,手中躥起一小簇青色火焰,他說:“陸先生,請試試。”

陸熙順把手放到火焰上,完全沒有被燒傷的灼熱感。他笑道:“我相信班大師。”

班奇年唇角勾起一抹笑:“謝謝陸先生的信任,陸先生請。”

陸熙順站在幾步開外,班奇年手中的火焰衝天躥起。台下的人們大喝:“班大師!班大師!”

台上,班奇年漸漸操控火焰向陸熙順襲來。當顧遠看到火芯處躥起的紅芯,青色的火焰也慢慢變成藍色的火焰時,他臉色大變,猛然站起拔槍,在火焰燒到陸熙順那一刻,子彈砰的一聲打出,現場詭異地寂靜了一下,然後瞬間大亂,人們爭先恐後地向劇場大門逃去。子彈逼退班奇年,顧遠跳上椅子往台上去:“陸先生,班大師要燒死你!快走!”

陸熙順大吃一驚。

車素薇驚道:“顧遠!”

台上,班奇年手中的藍色火焰化為紅色,火舌凶猛躥出,燒向陸熙順。

顧遠又開了一槍,他跳上台後,護住陸熙順,然後大喊:“素薇,一臣,保護陸先生!”

被叫住的兩人急忙上台擁護陸熙順離開。曹青蘿急急忙忙地拿起相機,拍下了這混亂的現場。

顧遠的阻撓讓班奇年亂了手腳,眼睜睜地看著陸熙順被人護著離開,他要追上去,但顧遠攔住了他的路。顧遠拿槍對準了他:“班大師,束手就擒吧。”

班奇年那張風姿卓然的俊臉陰沉不已:“你是誰?”

顧遠表情嚴峻,他回道:“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長顧遠。”

睥睨著他,班奇年說:“我記住你了。”話一落,手中甩出繩子。這繩子像遊蛇一般躥過來,顧遠退到劇台邊緣,班奇年趁機向陸熙順追去。顧遠隨手抓住一個人往遊繩方向一扔,那繩子便把人死死纏住,顧遠急忙追著班奇年而去。

“哎喲!哎喲!放開我!放開我!”被纏住的人哀號著。

大亂的劇場裏,班奇年尋找陸熙順的身影,可他還是遲了一步,在康一臣和車素薇的護送下,陸熙順已離開。班奇年極為不甘,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卻沒想到錯失了機會,這樣一來……不,他還有一次機會!

想到這裏,班奇年往劇場外逃去。出了大世界後,班奇年一路逃向華界。身後,顧遠緊追不舍:“站住!”

穿越燈火輝煌的法租界,兩人一前一後地進入了暗幽幽的華界。顧遠腳下生風緊逼班奇年,班奇年揚手一揮,火從手心躥出襲向身後的人。顧遠側身避開,腳步不停。自踏入華界裏弄,班奇年遊刃有餘。他借錯綜複雜的小巷飛簷走壁,顧遠險些追丟了人。

“站住,再跑我開槍了——”顧遠大喝。但對方不受威脅,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砰的一聲槍響,子彈飛出打到牆壁上。石屑彈開,班奇年左臉被擦破了皮,一道細小的傷口出現,他的臉滲出了血。

月色下,顧遠厲聲警告:“班奇年,再不停下,我真不客氣了!”

對方充耳不聞,一個躍起,跳進前麵一條灰蒙蒙的暗巷中。

很奇怪,這條巷子兩邊的人家亮著燈籠,可卻沒有光彩。這巷子,似蒙了一層灰色,裏麵,不管地板,還是掛在門口上的燈籠,都是灰色的。

月光下,這種冷色調與連接的前巷的紅燈籠格格不入。

真要說什麽感覺的話,那就是,這條巷子仿佛不屬於人間。這種想法,真是匪夷所思。

巷子不過三百多米長,左右兩邊幾戶人家小門關閉著。追著班奇年,顧遠踏進這條巷子,瞬間遠離了人間的喧囂,這令他以為自己踏入了一個沒有聲音的世界。

恍神間,班奇年消失了。

停下腳步,顧遠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胸膛起伏,喘著粗氣,整個人如浸泡在水中一般汗水淋漓。

耳邊,除了自己劇烈的喘氣聲外,沒有任何聲音。站直了身體,深吸了幾口氣,在氣息慢慢緩和後,他閉氣傾聽,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這時,巷子前頭走來一條狗,這狗站在巷子前頭咧著嘴叫著,想跑進他所在的小巷,可不知在懼怕著什麽,不敢跨進一步。

與世隔絕般,別說狗叫聲了,他連風聲都沒有聽到。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爬上背,他恍然意識到,自己似乎進入了“不存在”或者說“不該進”的地方。腳步一動,人繼續往前。剛剛,班奇年進入這條小巷,是在拐角處消失不見的。顧遠踏出這條灰色的巷子的刹那,生命流動的聲音灌入耳朵。那狗朝他汪汪叫了好幾聲,然後跑掉了。

回頭看向身後的巷子,還在,但寂靜無聲,仿佛與世隔絕。

收回目光,他繼續追蹤班奇年。遺憾的是,他還是把人追丟了。憑班奇年玩魔術的把戲,想要再抓回來,難上加難。

穿過縱橫交錯的巷子,顧遠返回法租界的大世界,打算與車素薇他們碰頭。

當他返回大世界時,莫名地感覺到了異樣。如果他沒記錯,剛剛發生的混亂,不可能這麽快平息。可是,不管是大世界門外還是裏麵,看起來都很安定,完全沒有混亂過後的跡象……好像沒有發生過混亂。

站在大世界門口,顧遠等了一會兒,等不到車素薇他們。他到門票售賣處買了一張票進入了大世界。大世界裏,到處都是吃喝玩樂的人,各個劇場也都還在表演著劇目,這場麵讓顧遠心底生起疑惑。他往乾坤大劇場走去。劇場門口,傳來演唱京劇的聲音。抬腳踏進乾坤大劇場,台上,花旦正在唱曲,台下,坐滿了觀眾。

怎麽回事?

眨眨眼睛,手心冒出了汗水。

難道自己在做夢?不會的。可眼前的情形怎麽解釋?剛剛的混亂呢?

被繩子綁在台上的人呢?還有被踩踏受傷的人呢?

顧遠快步退出乾坤大劇場。他在大世界裏轉了一圈,找不到車素薇他們,便往家中趕去。

一路上,一向沉著冷靜的他思緒有些混亂。

到底怎麽回事?

走了許久,回到家中巷子時,顧遠抬頭,看到家裏燈光亮著,而且樓上還傳來了腳步聲和窸窸窣窣的聲音。

家中遭竊了!想到這裏,他悄聲上了二樓。到家門口時,他湊到門縫上,看到家裏麵,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穿著自己的褲子正打算進房間。忽然,對方停下腳步,然後猛地轉過頭來。

顧遠瞳孔放大,他急忙避開房間裏的男人的眼睛,一閃避到樓道口迅速離開。

樓上,傳來了開門聲,一會兒又關上。

離開家中巷子,顧遠靠在牆上,汗水滑落,血絲爬上眼球。剛剛那一幕,他不敢相信。如此詭異的事情,說出去,怕也沒人相信。

剛剛,透過門縫,他看到了房間裏的另外一個自己。他絕對沒有看錯,屋子裏的人確實是“自己”。可自己才是真實的顧遠,這毋庸置疑。

那麽,剛剛房間裏的“顧遠”又是誰?

仿佛置身夢境一般,讓他有點分不清真假。握緊拳頭,一個轉身打到牆上,手上傳來的痛感讓混亂的腦子清醒不少。

不對!今天發生的事情,他要好好想想,他要好好回想一遍!

想到了什麽,他莫名一驚,急急忙忙地拿出在大世界買的票。借著微弱的光一看,票上赫然顯示著三天前的日期。他臉色瞬間發白,離開巷子去往傘店。

南市傘店。

攥著手中的票,顧遠進門:“公輸先生。”

裏麵,坐在地上製造機械傘的公輸春拿掉嘴裏的煙杆子,她吐了一口煙:“稀客,坐。”無事不登三寶殿,從對方的表情來看,還是件大事。

人坐下,顧遠開口:“公輸先生,今晚我追逐一名犯人時,穿過一道古怪的巷子,似乎來到了三天之前。”

“哦?”公輸春來了興趣,“說說。”

於是,顧遠把今天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聽完他的話,公輸春輕描淡寫地給出了答案:“輪回巷。”

“輪回巷?”顧遠猛然想起流傳於下九流之間的一個傳說——在縱橫交錯、宛如迷宮一般的華界,有一輪回巷,能回到三天之前。隻要你殺死過去的自己,便可改變三天之後,關於自己的未來。

“不僅僅你回來了,那個犯人恐怕也回來了。”

顧遠臉色大變。班奇年要改變自己的未來!那個未來是,殺掉前往看魔術表演的法租界公董局華董陸熙順。在這之前,他要做的是殺掉自己。

隻有這樣,他才能代替過去的自己活下來,然後改變未來。

“謝謝先生。”

公輸春抽了一口煙,吐出,她說:“四條忠告。一、能不和自己見麵,盡量不要見。二、七月六日午夜之前,把罪犯抓住穿過輪回巷,回到屬於你們的時間裏。三、若沒把罪犯抓住,也要離開。四、穿越輪回巷時,不要去敲,也不要踏進巷子裏那些人家的門,不然,將迷失在陰陽混沌,再也回不來。”

“謝謝先生的忠告。”

“不客氣。”

接著,公輸春說了一些關於輪回巷的傳聞。目前為止,到底有沒有人穿越這個巷子改變未來,誰也不知道。

外麵深夜,顧遠身心俱疲,無處可去的他在公輸春的傘店裏住了一個晚上。翌日一早,公輸春掀起簾子時,顧遠早已離開。打開傘店門,她抽出煙杆子點燃。

晨光下,她吐出一口煙:“顧遠,千萬別殺了自己。不然,日後的你將徹底崩壞。”

離開傘店,心中帶著複雜思緒的顧遠來到盧家灣。

“賣報賣報!七月六日,魔術大師班奇年在大世界遊樂場表演魔術……”賣報童的聲音傳入耳中。他買了一份報紙掩住半張臉藏在樹後。

一早,他看到了“自己”到捕房,車素薇遞給了“自己”一袋包子,“自己”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視線,他拿起報紙蓋住臉,離開薛華立路往大世界走去。

在他走後,宋修牽著被捂住嘴巴的小二哥出現。小二哥想追上顧遠,奈何被主人牽著。

彎腰解開小二哥的嘴巴,宋修拍拍它的腦袋:“那個人是什麽味道?”

“汪汪!”

摸摸下巴,宋修深思:“顧遠嗎……走,回捕房。”

“汪汪汪!”

牽著小二哥回巡捕房,宋修直接去了探長室。

砰的一聲門推開,裏麵康一臣被嚇了一大跳,宋修將目光放到正坐在辦公桌前拿著包子吃的顧遠身上。

“宋修?”康一臣招呼。真是奇了,他怎麽到探長室來了?

手上一鬆,小二哥跑過去,它從桌子底下鑽到顧遠身上。顧遠遞給它一個包子,小二哥叼住津津有味地吃起來。顧遠對宋修問道:“有事嗎?”

宋修走到桌前,眯著眼睛打量他,顧遠被看得脊梁骨發冷——他最近有給小二哥洗澡,難道小二哥跑出去撒潑打滾弄髒了自己,然後狗主人賴在自己頭上了?他抱起啃著包子的小二哥聞了聞,沒什麽奇怪的味道啊?

等了好久,宋修口中才蹦出了兩個字:“沒事。”說完,也不帶走小二哥,離開了探長室。

康一臣狐疑:“不對,宋修肯定有事!”

顧遠笑回:“也要他說才行。”無緣無故的,說沒事他也不信。可對方脾氣古怪,他不想說的事情,你還真問不出來。

而且,今天早上,宋修真的是在看自己嗎?

小二哥吃掉包子後,便趴在桌下打起盹兒來。

大世界。

蜿蜒交錯,銜接主樓上下貫通的中庭連廊,是連接各個樓層劇場的通道。在主樓的二樓特辟密室裏,戴著單片眼鏡的日本男人看著眼前的人手指不停地從臉上閃過,每閃過一次,就變成另外一張麵具。他足足變了一百張不同表情的人臉麵具,直到最後一張悲怒的麵具出現才停下。他緩緩摘掉這張麵具,露出一張俊朗非凡的臉來。

“啪啪啪啪——”榊切人鼓起掌,他笑著說:“班大師,果然名不虛傳。”

把麵具放下,班奇年回道:“榊切人先生太客氣了。前些年,若不是您出手相助,我也不過是上海灘街頭變戲法的雜耍人罷了。”

榊切人笑臉溫和:“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都是你應得的。上天不會虧待如你這般努力的人。”

班奇年拿起酒壺往杯子裏倒酒,然後拿起遞給對方:“多謝,先生請。”榊切人接過。兩個杯子一碰,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一飲而下,榊切人拿起帽子站起:“期待你的表演。”

班奇年送人到門口:“定不讓您失望。”

含笑點頭,榊切人戴上帽子離開密室。榊切人走後,有人給班奇年送來字條:“班大師,這是您剛剛讓我送過來的。”

接過字條,班奇年打開一看,在看到字條上熟悉的字跡後,他為之一震,隨即轉身回密室。

從中庭百米連廊往下走,能看到劇台上的演出,很多人站在欄杆旁看表演。榊切人從連廊走下來的時候,與一個黑衣人擦肩而過。他腳步一頓,站住回頭,那人影消失不見了。他抬步,繼續往下走去。

大世界遊樂場門口貼著巨大的畫報。畫報上,有個戴著黑色高帽的神秘男人,他兩手張開,燃燒著火焰,手中間,是他的名字和“驚奇大魔術”幾個字。走到門票售賣處,顧遠說:“我找班大師。”賣票人客氣回道:“抱歉,客人,如果您想看魔術,請在後天晚上八點買票進場。”顧遠換了一種說辭:“我是班大師的師弟,能否讓我見見他?”賣票人依舊客氣:“非常遺憾,班大師吩咐過我們,不要讓任何人打攪他。”

從這一問一答的對話中,顧遠得到了信息——班奇年還在大世界裏。

那麽,和他一起穿過輪回巷的班奇年,恐怕早已經潛入裏麵刺殺“自己”了。摸摸口袋,身上隻剩下三頓飯的飯錢,正打算買門票的時候,有人和他打招呼:“顧探長。”

是剛從大世界出來的榊切人。

“給我一張票。”顧遠拿出錢遞入窗口,然後轉頭回應對方:“榊切人。”

賣票人把票給顧遠,他接過後站到一邊與榊切人相對。

“有顧探長的地方,就會有案子。不知顧探長來大世界查什麽奇案?”

這個男人真是不討人喜歡,哪怕他披著一張溫文儒雅的皮。顧遠回他:“你想多了,我隻是想進去玩一把罷了。”

榊切人得體有禮:“風流之地,帶上名媛貴婦和淑女佳人才有樂趣。”

顧遠一笑暗諷:“榊切人先生風雅。不過,故作之態,也隻會遭佳人厭惡罷了。”

榊切人回笑:“顧探長說得極是,在下將約閣下身邊的佳人前來看魔術表演。先行告辭。”摘下帽子點了點頭,榊切人離開。

身邊佳人?榊切人指的是車素薇嗎?可惜他注定約不到人。因為那天,他、康一臣、車素薇、曹青蘿會一起前來大世界看魔術表演,並發生刺殺之事。

拿著票,顧遠進入大世界。

裏麵,人聲鼎沸。擦肩而過的有名流,也有混混。想要在這麽複雜的人群裏找到和他一起穿過輪回巷的班奇年,難上加難。可他最擔心的是,對方會借著自己的身份行事。現在,他唯有希望聰明敏銳的班奇年能夠察覺到有人刺殺自己,不然,死在自己手中,一切都完了。

穿過人群,來到劇場舞台附近,顧遠蹲守班奇年的副手。片刻後,他等到了人。顧遠上前拍了一下副手:“班大師在哪兒?”

副手眉頭一皺:“你是什麽人?”

顧遠表情嚴肅:“有人要刺殺班大師,帶我去見他。”

這話讓副手緊張:“你說的可是真的?”

顧遠義正詞嚴:“我是中央捕房的探長,今天來這裏是為了保護班大師。”

副手慌張道:“我這就帶你去見班大師。”說完,他剛轉身,便驚呼了一聲:“班大師!”人怎麽出來了?這非得引起附近的騷亂不可。

班奇年拄著一根魔術用的拐杖,看向顧遠:“你的話,我聽到了。”

目光犀利地打量了一番班奇年,確認他不是自己要追的那個之後,顧遠回道:“班大師,我們私下談。”周圍已有人注意到班奇年的出現,並陸續圍上來。當場說這些,隻怕會引起大**,這樣,對那位班大師的刺殺更加有利。

“是班大師,真的是班大師!”

“班大師怎麽出來了?”

“班大師果然和傳聞中的一樣好看。”

人群漸漸聚攏,把顧遠和班奇年圍在中間,有女人嬌聲喊道:“班大師,表演那天,我和姐妹們一定到場。”

班奇年微笑致謝:“謝謝各位的厚愛。”說完,他對顧遠道,“先生的話,我剛剛已經聽到。有什麽話,咱們在這裏直說。你說有人要刺殺我,不知是何人?”

班奇年的話讓在場所有人嘩然。

有人要刺殺班大師?真的假的?

看著班奇年製造出的轟動,顧遠目光變得有些冷:班奇年和他的魔術一樣狡猾多端。故意製造這些,他就變成了眾矢之的。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班大師若想知道,隨我走一趟便知。”

“想要刺殺班大師的人,不會是你吧。”人群中,冒出這麽一句話,現場瞬間炸開。班奇年則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他故意道:“真是抱歉,我並非有意要懷疑先生,如果你真的是巡捕房的探長,我現在便派人去中央捕房走一趟,請人過來確認。不然,請恕我不能跟著你離開。”

顧遠目光沉了下來——他不可能讓人去巡捕房請人。因為,另一個顧遠還在捕房裏。

看顧遠不回話,班奇年繼續問:“不行嗎?”人群再次炸開。不敢就意味著顧遠在撒謊,意味著,所謂刺殺的人,有可能是他。

看來,他今天不僅無法證實自己是巡捕房的探長,還會被懷疑成刺殺班奇年的人。這種逆轉,在顧遠的意料之外。顧遠環視了一圈圍觀的人們,他道:“我有的是證據讓班大師相信我的話,隻要你——”話未說完,他忽然撞開人群,手一伸,往前一抓——班奇年!

“他要逃了!快!快把他抓起來!”人們簇擁上來,在顧遠差點抓住與他一同從三天前穿過來的班奇年時,猛地被人群堵住,然後無數的手抓向他。似在嘲笑般,帽子下,班奇年嘴唇動了動,退開一步消失在人群之中。

看著顧遠被眾人淹沒,班奇年拄著拐杖離開。

“放開!放開!”顧遠掙紮,眼睜睜地錯過了班奇年,顧遠急紅了眼睛。

“打他!打他!竟然冒充巡捕房探長,還打算刺殺班大師!”

一時,顧遠狼狽不堪。經過連廊,曹青蘿被附近的混亂吸引住目光,當看到一群人抓著顧遠打的時候,她急忙跑下來,一麵喊一麵往裏麵擠:“大家住手!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打他!打他!”

曹青蘿急忙道:“我是《申報》記者,你們要不停手,我便把今天的事情拍下來,把大家都登上去!”一句話讓眾人停下手。得到自由,顧遠追了出去,曹青蘿急忙追了過去:“顧探長,顧探長——”

顧遠從連廊往下跳,下麵的人被忽然跳下的人影嚇了一大跳。看到混在人群之中的黑色背影後,顧遠追上去。前麵的黑影,意識到他追蹤上來,一閃避入一樓的哈哈鏡廳。顧遠跑進來,裏麵,十幾個大鏡子扭曲了他的身影。一個鏡子飛來壓向他,顧遠急忙接住。當他追出去的時候,班奇年已經消失不見了。

出了大世界,人已無蹤跡。

“顧探長,顧探長——”曹青蘿氣喘籲籲。顧遠不想和她多糾纏,混入人群跑開了。

“顧探長,顧遠——”人已不知所終,曹青蘿著急不已。

餛飩店裏,看著曹青蘿離開,顧遠坐下點了一大碗餛飩吃起來。填飽了肚子,他繼續蹲守在大世界門外。到了晚上,他買了一張麵具混了進去,繼續尋找班奇年。可不管是三天前的班奇年,還是三天後的班奇年,皆不見蹤影。接近午夜,他有些疲憊地離開了大世界,上了電車,打算回家。

電車開啟後,顧遠驚覺自己不能回去。到了半路下車,在一個已打烊的店鋪前躺下,打算在此睡一個晚上。疲倦地閉上眼睛,腦海深處,線團混亂地糾纏在一起。

他的對手不簡單。以對方的聰明才智,有的是辦法和自己周旋。班奇年來到三天前的最終目的是暗殺陸熙順,在此之前,他必須殺了自己才行。因為,這個世界不能有兩個班奇年存在。殺掉過去的自己,代替過去的自己繼續活下去,才能扭轉未來。

想到這裏,顧遠再次琢磨起輪回巷的傳說——殺死自己才能改變三天之後的未來。

等會兒,這句話,似乎有漏洞。

“隻要殺死過去的自己,便可改變三天之後關於自己的未來。”這句話隻是說了殺掉自己,就可以改變三天後的未來,並沒說要是沒能殺掉自己,不可以改變三天後的未來。

想到這裏,顧遠手心不禁冒汗。

如果班奇年沒能殺掉三天前的自己,也沒有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會怎麽樣?饒是見多識廣的公輸春也沒有告訴他後果。這麽一來,他可不可以認為,自己的猜測有可能是正確的?這個想法十分危險,就像是一場十賭九輸的賭局,賭的就是幾乎不可能贏的一局。

班奇年來到三天前,目的是殺掉陸熙順,以他的才智,一定會讓自己的目的達到。但別忘了,現在的班奇年和三天前的班奇年是同一個人,這兩個班奇年的性格、智慧、思考方式一模一樣。

麵對和自己旗鼓相當的自己,三天前的班奇年又怎麽會輕易著了三天後的班奇年的道?

想到這裏,顧遠腦海裏的線團忽然炸開!

是的!

班奇年就是班奇年,不管是三天前的,還是三天後的!和自己不一樣,這兩個班奇年,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三天後的班奇年清楚地知道三天前的自己住在哪裏,會吃什麽食物,還有和誰接觸——也就是說,他完全有一百種方法謀殺自己,然後毀屍滅跡,代替三天前的自己活下去,之後在魔術表演當天殺掉陸熙順。

想到這裏,顧遠猛地想起今天在大世界被圍攻的事情。當時,他想告訴三天前的班奇年有人要刺殺他的事情,可對方不僅沒有相信,還鼓吹旁人圍攻他。現在回想起來,從各種跡象來看,自己像是踏入了一個圈套。

而三天後的班奇年卻混在人群中看他的笑話。按道理說,三天前的班奇年並沒有見過自己,更不知自己是誰。那麽,班奇年為什麽要有這樣針對自己的舉動?

腦子迅速轉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十分大膽而危險。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解釋,有可能——三天前的班奇年真的知道另外一個自己的存在。

魔術表演在後天晚上,後天中午之前,如果三天前的班奇年沒有死亡,那麽他所有的猜測便是真的。可是,若三天前的班奇年被殺死,被三天後的自己代替活下去,改變後天的魔術刺殺表演呢?

想到這裏,顧遠腦海中的那團線又纏了起來。

這是一場十賭九輸的驚險遊戲,它刺激著顧遠的神經。

他決定了,要和兩個班奇年賭一把!

不再想,放空大腦,顧遠緩緩睡去。混沌之中,顧遠做了一個夢,在夢裏,車素薇不斷地叫自己。

“顧遠,醒醒。”

身子一陣搖晃,顧遠猛然睜開眼,車素薇的臉近在咫尺。

“顧遠?”

“素薇?”眼睛裏的迷茫很快消散,顧遠清醒過來,翻身而起。

“你怎麽睡大街上啊?還有,你臉上的傷口是怎麽回事?”

麵對對方的關心,他抓了一把頭發:“家裏出了點事,所以沒回去。”

不疑有他,車素薇說:“怎麽不住店?”

摸摸口袋,身上不夠住店的錢了,他訕訕一笑:“錢忘記拿了,你怎麽這麽晚還在外麵?”

“今晚解剖了一具屍體,剛從捕房出來沒多久,正打算回家……你跟我走吧。”

“去哪兒?”

“我家。正好家中有藥,給你清理一下臉上的傷口。”

招來兩輛午夜拉客的黃包車。上車後,報了地方,車夫拉起他們往蒲石路奔去。約莫二十分鍾,車子停在小洋房前。付了錢,兩人下車一同進去。

車素薇的家分上下兩層,是一座很小的洋房。一樓小廳,簡潔明快,看著就舒服。她指著桌邊的椅子:“你先坐著,我去拿藥。”

顧遠拉開椅子坐下。片刻後,車素薇拿著一個小藥箱過來。把小藥箱放在桌上,她拿出棉花和藥水,說:“有點刺疼,忍著點。”

“一點小傷罷了。”這臉上的傷口對他來說真的不算什麽,更大的傷口他還經曆過呢。

既然對方這麽說了,車素薇就沒什麽顧忌了。她用藥水把棉花沾濕,開始清理顧遠臉上的傷口,以及傷口周邊的汙穢。

任由對方在自己臉上擺弄,顧遠看著認真為自己清理傷口的車素薇——眼前的女人,還真是與眾不同。

把臉上的傷口清理幹淨後,車素薇拿起藥膏敷傷口的時候,兩人視線相撞。車素薇臉上一僵,隨即避開目光,說:“兩天之內,最好不要讓水碰到傷口。”

“二樓右邊有間空房,在一樓洗澡後,你在那裏睡一個晚上。”

說完,車素薇拿起藥箱子,上樓回了房間。

二樓右邊的空房很幹淨,明顯有人經常開窗打掃。裏麵有一個書架、一張桌子,還有一些男人的東西。從書架上,顧遠看到了歐本海和杜克明編寫的《對於洗冤錄之意見》,足見這間房是車雲慶曾居住的。沒碰任何一樣東西,洗過澡後的顧遠脫掉鞋子上床,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一覺睡到天光大亮。起床換好衣服,車素薇來到顧遠的房門前。她抬手敲了敲門道:“顧遠。”裏麵悄無聲息。又叫了幾聲,還是沒有回應。抓住門把一推,**的東西整整齊齊,一個人影也沒有。顯然,他早已離開。車素薇不禁道:“怎麽走了,也不說一聲。”搖搖頭,下樓洗漱後出門往中央捕房走去。路上,東素薇買了一紙袋的麵包還有香腸。當她進入薛華立路的時候,汪汪汪的狗叫聲響起,前麵,宋修正牽著小二哥。

“宋修早,小二哥,這是給你的。”走上前,車素薇把紙袋裏的香腸拿給它,小二哥搖著尾巴咬住香腸趴在地上吃了起來。

“謝了。”宋修淡漠地道謝。

車素薇把紙袋遞過去:“剛剛在路上買的,嚐嚐。”

“不了。”宋修踢了踢正在埋頭啃香腸的小二哥,“它也吃過了。”

車素薇笑著說:“你對小二哥太嚴厲,怪不得它老跟著顧遠跑。”然後蹲下揉了揉小二哥的腦袋。

“宋修、素薇早。你們說什麽呢?”說曹操,曹操到,來人是顧遠。

“說小二哥跟著你跑。對了,今天早上——”車素薇站起轉頭看向顧遠,在看到他那張完好無損的俊臉後,她忽然停口。

“早上怎麽了?”顧遠問。

“你的臉——”車素薇伸出右手摸對方的臉,沒有回避的顧遠被摸個正著。

顧遠問:“我的臉怎麽了?”

“奇怪了……”車素薇左手上的紙袋落下,宋修彎腰接住。他看見車素薇用兩隻手摸著顧遠的臉,不斷說著:“消失了,不見了。”

不遠處,正趕來捕房的康一臣恰好看到這一幕,他張大了嘴巴和眼睛。顧遠一臉疑惑,問不斷摸索自己臉頰的車素薇:“我臉上有什麽?”

“傷口,你臉上的傷口不見了。”

“傷口?”

“昨天晚上,你臉上有傷口,還在我家……”

“咳咳!”宋修打斷車素薇的話,然後把紙袋一伸,插入兩人之間。他說:“素薇,剛剛咱們要談的事情,上文牘科裏談。”

談事?

宋修話中有話,車素薇收手:“好,咱們上去談。”

把狗繩子扔給顧遠,對方接住,宋修說:“看著小二哥。素薇,我們上去。”

牽著狗的顧遠有些莫名地站在原地。兩人走後,康一臣湊上前:“遠哥,遠哥,薇姐為什麽要摸你啊?”

康一臣手一拍,說:“我知道了!”

“知道什麽?”

“薇姐喜歡你!”

“……行了,走吧。”

“汪汪汪!”吃完香腸的小二哥站起。

“哎哎哎,遠哥等等我啊。”

二樓文牘科。

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宋修在桌子上擺上圍棋。他對車素薇說:“昨天晚上,你和顧遠一起?”

“你怎麽知道?”

“你臉上的表情告訴我的。”

“嗯,昨天午夜回家的時候,我看到臉上帶著傷口的顧遠躺在路邊睡覺。我問他為何不回家,他說家裏出了點事,所以不能回去。後來,我帶他回家,並給他處理傷口,還留他住了一個晚上。隻是,一早他招呼也沒打一聲就離開了。”

“繼續說。”

“離開家來捕房,剛剛見到了他。可奇怪的是,顧遠臉上沒有任何傷口。”

“還有嗎?”

“沒有了。”

“素薇,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嗎?”

“你是指,雙胞胎?”

“不,是一模一樣的同一人,連小二哥也分辨不出來的那種。”

車素薇一驚:“你說什麽?”

成功將白子圍死,宋修抬起臉:“你昨天晚上遇見的顧遠,不是現在的這個顧遠。”

車素薇心中隱隱覺得不對:“會不會是有人在假扮顧遠?”

宋修一笑:“那你覺得哪個才是真的?”

想了一下,車素薇驚懼地發現,她無法分辨昨天晚上和今天的顧遠哪個才是真,哪個才是假。她眉頭擰在一起,不解又狐疑。

“分辨不出來是吧?”

“我不知道……”

宋修落下一枚黑子:“你之所以分辨不出來,是因為兩個顧遠是同一個人。”

“兩個人怎會是同一個人?”

“不知道。”

宋修的話讓人駭然。這種事情,如果是別人說的,她會覺得是怪談,可這話是宋修說出口的,便有可能是真的。

“你怎麽知道兩個顧遠是同一個人?”

“因為我在同一時間見過他們。”

“什麽?!”車素薇吃驚。所以,宋修才會攔住問顧遠傷口的自己。

“那你怎麽知道兩個顧遠是同一人?”

“小二哥經常跟著顧遠跑,如果不是,它早就認出來了。可沒有,不管是現在的這個顧遠,還是昨天晚上你遇見的顧遠,小二哥分辨不出來。

我以此斷言,兩個顧遠為同一人。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帶著小二哥尋找昨天晚上的顧遠試試。”

“那好。”如果沒有親眼看到,她無法相信。所以,她決定自己去確認一次。

副探長裘意遠,也就是嚴雲舟提拔上來的那一位,正給顧遠報告最近接手破掉的一個小案子。正談著,車素薇打開門,沒打攪他們,她探進腦袋對小二哥招了招手。小二哥站起走到門口,車素薇牽起它,然後對顧遠打了一個手勢。顧遠對她點點頭,她便把小二哥牽走了。

車素薇離開一分鍾後,顧遠打斷裘意遠,將他打發掉,隨即起身打算出門。

“遠哥,你去哪兒?”

“有事出去一趟。”

“要我一起嗎?”

“不了。”

說完,顧遠離開中央捕房,追蹤車素薇而去。二樓走廊窗口,宋修看著他們一前一後地離開了中央巡捕房。

牽著小二哥,車素薇有些漫無目的地走著,她完全不知道上哪裏尋找昨天晚上的顧遠。於是,她道:“小二哥,咱們去找顧遠。”

“汪汪汪!”也不知小二哥聽懂了沒有。

走在法租界和華界的邊緣地區,車素薇毫無頭緒。路上,經過一家包子店的時候,小二哥叫了好幾聲,然後走進去嗅了嗅。以為小二哥想要吃肉包子,在她打算買的時候,小二哥又忽然離開了法租界的地界範圍,進入了華界。一路走進裏弄,車素薇跟著它來到了顧遠的住樓。

上了樓,小二哥身子一立,爪子刨門。門沒鎖,車素薇搭上把手一推,門應聲而開。

“汪汪汪!”小二哥往房間跑,跳上床趴著不動了。

在房中轉了一圈,看到顧遠的衣服,車素薇問:“這是顧遠的家?”小二哥“汪汪”回應了兩聲。顧遠租住在二樓,若不開窗,裏麵會顯得有些昏暗。她走到窗邊,手一推,陽光灑進,窗外有顧遠晾曬的衣服,屋子裏也變得亮堂不少。小二哥在**翻滾,顯得特別舒服。不一會兒,它翻身坐起,叫了兩聲,便跳下床趴到了窗戶邊。

“汪汪汪!”

樓下傳來腳步聲,車素薇好奇地探出腦袋一看,一個熟悉的背影躥入裏弄巷裏消失不見了。而後麵,顧遠追了上去。車素薇臉色大變,她牽住小二哥:“小二哥,去追!”

剛剛那一閃而過的身影是顧遠,身後追逐的人也是顧遠。

“汪汪汪!”

帶著小二哥下樓,車素薇還是遲了一步,兩個顧遠都不見了蹤影。車素薇連續轉了幾條巷子都沒有找到人。她蹲下解開小二哥的繩子:“去,找顧遠。”

小二哥叫了兩聲便跑了,車素薇連忙追上。小二哥和她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她徹底追丟了小二哥。站在不知名的巷子裏,車素薇大喊:“顧遠!小二哥!”

前麵,傳來槍聲和小二哥的叫聲。車素薇渾身發冷,她內心不安地跳動著,似乎在害怕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順著小二哥的叫聲,她連忙追過去。

此刻,顧遠拿著槍追蹤一抹詭異的灰色背影。那個背影,穿著從他家裏盜竊而來的衣服。但讓他感到吃驚的是,對方對這一帶非常熟悉。每每他要追上對方時,都被他逃掉了。這種即將抓住,卻又從手中溜走的感覺,讓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挑戰。

砰的一聲,子彈打出。

“顧遠!”子彈對麵,車素薇剛好從前方拐角巷子出來。

“素薇!”顧遠大驚失色。

隻看到前麵的男人把車素薇撲倒在地,子彈飛過他們的頭頂。

顧遠抬腳想要上前,車素薇忽然慌亂地爬起,張開雙手把男人護在身後,她眼中滿是驚恐:“別過來——別過來!”

“汪汪汪!”小二哥搖著尾巴,先是舔了舔灰色背影的男人的臉。舔完後,它看看拿槍的顧遠,又“汪汪汪”叫著跑過來舔顧遠。舔完後,它站立在中間左看右看,不斷地搖尾巴汪汪叫。

不僅小二哥失常了,就連車素薇也失常了。

驚慌失措的車素薇護著身後的男人,她眼中盡是驚恐和害怕,這還是顧遠第一次見到對方這番模樣,如同變了一個人。她如此護著身後的男人,這個男人是誰,值得她這麽相護?

退後一步,拿著槍的手緩緩放下,顧遠說:“我不上去。”

這麽防備地盯著他看,還真令人情緒複雜。車素薇緊張地推了推身後的人:“走,走——”

男人動了起來,他緩緩站起,然後大步往前閃身進了另外一條巷子。

小二哥看了看顧遠,它“汪汪”叫了兩聲,然後轉身想追上離開的男人。

但車素薇及時抱住了它,把狗繩子拴上。小二哥去不得,隻能對著巷子叫。

那人離開後,顧遠收槍,他上前伸出手:“你沒事吧?”對方的臉色有些蒼白。

車素薇站起,搖搖頭:“我沒事。”

什麽也沒問,顧遠說:“回去吧。”

頓了一下,車素薇問:“你不想知道?”

那雙深邃的眼睛與她對視,他說:“如果你不想說,我就不問。”

顧遠以為那人是竊賊。之所以這麽判斷,是因為他家的門鎖被人開了,車素薇才得以進入。其二,對方穿著自己的衣服。隻是,令他沒想到的是,車素薇認識此人。她為了對方,不惜攔下他把人放跑。他對那個人很有興趣,想知道會是什麽樣的人讓車素薇做出“護犢”一般的舉動。

車素薇眼睛深處複雜不已,顧遠露出笑容:“走吧。”

於是,兩人回中央捕房。

探長室裏,靠在椅子上的顧遠閉著眼睛回想剛剛發生的事情。今天早上車素薇的異動,是因為巷子裏的那個男人嗎?對方到底是什麽人?能讓一向不怎麽靠近男人的車素薇失控到護在身後呢?想到這裏,顧遠又想到了今早車素薇撫摸自己臉頰的舉動。

中午,在飯堂吃過飯後,有巡捕交給他一封信:“顧探長,你的信。”

顧遠接過拆開一看,裏麵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讓他瞳孔一縮。他站在原地,人不寒而栗。看完信,他收好放進口袋。之後,隨手在一樓拿了這兩天的報紙回探長室。他坐下攤開報紙看了起來,康一臣有些激動地說道:“遠哥,班大師明天表演,咱們一起去看吧。”

“你有票嗎?”

“沒有。”

“想要看,也得有票才行。”

“我現在就去買。”

說完,康一臣風風火火地走了。遺憾的是,他一張票也沒買到。知道班大師做魔術表演,看客早就搶光了票。康一臣回來後趴在桌子上,神情失落。看著他的樣子,顧遠好笑地說道:“等等吧,說不定奇跡會出現。”

“奇跡?”康一臣不解。

直到曹青蘿打來電話,說手中有幾張票,到時候一起去看表演時,康一臣連連激動地說顧遠神算。

晚上帶著小二哥回家,顧遠拉開燈,看到**留有一封信。他拿起拆開一看,然後拿出火柴把今日收到的兩封信都燒掉了。

次日七月五日,是班奇年在大世界表演魔術的日子。

在人來人往的大世界裏,顧遠摩挲著手中的麵具,戴到了臉上。

法租界中央捕房。

下午,曹青蘿來捕房直上探長室,剛入門便道:“顧探長。”

“嗯,曹記者。”

“前天早上在大世界,你怎麽躲著我啊?”曹青蘿坐下,開口質問。

“躲著你?”

“對啊。”

“哦,我想起來了。當時有事,所以沒來得及和你打招呼。”

“前天早上?”康一臣聽得莫名其妙,前天早上遠哥不是在捕房嗎?他看向顧遠,對方無聲無息地說了口語——閉嘴,剛想說話的他立馬把嘴巴閉上。

“是啊,那天看到這麽多人圍攻你,真把我嚇壞了。”

“後來呢?”

“後來,你好像追什麽人去了。話說,那天你到底在追誰呢?”

“追個小賊,沒想到讓他跑了。”

“顧探長真是拚命。”

“在其位,負其責,盡其事。”

曹青蘿巧笑嫣然:“顧探長真的和別人不一樣呢。”這就是對方吸引自己的地方之一吧。她看上的人,果然與眾不同。

把話頭岔開,顧遠問:“曹記者,我看到班大師的新聞是你寫的。你見過他是嗎?”

“是的。”

“不知道班大師是個什麽樣的人?”

說起這位奇人,曹青蘿不禁有些敬仰:“班大師是個戲法奇才,我采訪他的時候,他小露了幾手魔術,你猜怎麽著?”

康一臣好奇問道:“怎麽著?”

康一臣一臉驚奇:“還有嗎?”

“還有,他手中還能著火。不僅如此,他還能變出一隻小貓來呢。”

“這麽說來,班大師是個親和的人。”

“嗯,班大師不僅親和,而且一點做派也沒有。”

從曹青蘿口中,顧遠得到了不少消息。

晚上七點,大世界遊樂場。

真要用什麽詞來形容這裏的話,“紙醉金迷”再適合不過。四人一狗來到大世界的門口,這裏,早已人聲鼎沸。他們大多衝著班大師來的,就算乾坤大劇場裏的票已經賣完了,也絲毫影響不到人們想要進入玩樂一番的心情。

順著人流走進去,橘色的燈光下,顧遠偏頭看到車素薇心神不屬的側臉,她似乎有什麽心事。思量了一下,他把狗繩子遞給她:“你帶著小二哥。”

車素薇回過神,她下意識地接過狗繩子,然後回視帶著令人看不懂笑容的顧遠。她點頭:“好。”

進入大世界往乾坤大劇場走去。劇場門前人山人海,沒有買到票的,都想混到裏麵一睹班大師的風采。

十來分鍾後,四人一狗總算進入乾坤大劇場,坐在了第五排的位置上。

他們剛坐下,幾位之隔的榊切人與他們打了聲招呼。曹青蘿好奇問道:“那個人是誰啊?”

“日本鍾表匠人榊切人。”說完,車素薇摸摸坐在走道裏的小二哥。劇場座位間距並不大,小二哥安靜地坐著。

“哦。”點點頭,曹青蘿不再問。

距離魔術表演開場還有五分鍾時,整個劇場的燈啪啪啪啪地熄滅,原本喧囂的劇場瞬間安靜下來。接著,台上出現一道光,光源的中心是一座西洋座鍾。這座鍾嗒嗒嗒地轉動著,時間緩緩接近八點。顧遠認出,這座鍾是榊切人製造的。

顧遠不由一想:榊切人和班奇年有關係?

腦海中,那線團再次纏繞起來。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時針嗒的一聲指向八時,台上光束消失,劇場瞬間一片黑暗。緊接著,台上燈光亮起,一個戴著麵具的男人出現。台下人們驚叫:“班大師!”

康一臣不由激動叫道:“是班大師!是班大師!”

台上,班奇年示意大家安靜。接著,他雙手不斷地閃過臉,臉上的麵具不斷變換,每一張麵具上的表情都不同。

喜、怒、憂、思、悲、恐、驚等。

大家驚詫地瞪大眼睛:原來,人有著這麽多複雜多變的表情!

直到一百張麵具閃現完,班奇年那張臉終於顯露了出來。

“班大師——”台下的人們激動呼喊。

露出笑容,班奇年大聲說道:“感謝諸位的厚愛,今夜我勢必以最好的魔術表演回贈各位。”

話音一落,人們更加激動地吆喝著:“班大師!班大師!”隨著吆喝聲,班奇年開始了神奇精彩的戲法表演。“百變麵具”後,班奇年表演了享譽海內外的晚清魔術大師朱連魁的“大碗飛水”“碎紙還原”,還有“飛桌”“鏡中像”等魔術表演。技藝嫻熟的術法震撼了每一個人,台下的觀眾看得驚歎連連。他可以讓茶杯懸浮,還可以一手揮出無數的蝴蝶。可最令人稱奇的是,他把一個大活人變沒了。

最後,班奇年要表演“浴火重生”作為結束。可活人如何浴火重生呢?台上,班奇年說得頭頭是道,台下的人驚呼著。在一千多雙眼睛的注視下,他先表演了一番火術戲法,兩隻手上的火焰不時閃現,最後畫出一條火龍,那條火龍隨著班大師的操縱纏到了他身上,再之後,火龍消失。

台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接著,他開始表演真正的“浴火重生”。

副手上台,班奇年手中躥出火舌,副手身上瞬間燃起了火焰。不一會兒,他渾身被火焰包裹,在台上打滾淒叫。

台下的人們大驚失色。

這一場“浴火重生”的戲法看得人膽戰心驚。十多分鍾後,班奇年手拿一塊布往渾身著火的副手身上一揮,那副手翻身而起,笑著轉身給台下的人看。台下的觀眾發現他身上一點事都沒有。

掌聲、吆喝聲響起。班奇年揚手示意眾人安靜,他開口:“我想請一位有緣人上來與我一起為大家獻藝‘浴火重生’。”

“我!”

“班大師,我!”

眾人喧囂,都想親身上去體驗這個戲法。班奇年伸出手掌,他先是握住,再放開。手掌心上,停著一隻藍色蝴蝶。他說:“這隻蝴蝶停在誰的身上,那麽,此人便是與我結緣之人。”說完,手一揚,蝴蝶緩緩起飛。

所有人的目光放在扇著翅膀飛翔的蝴蝶上,每個人都期待成為班奇年的有緣人。

蝴蝶先在台上轉了一圈,接著向台下飛去。它飛過了第一排,越過了第二排,之後向第三排,直到,盤旋在第四排和第六排之間,也就是顧遠的前後。小二哥仰頭看著蝴蝶汪汪叫,甚至想跳起抓蝴蝶,車素薇急忙摁住它。

那隻藍色蝴蝶緩緩飛下,眾人以為它要挑選第六排的某個姑娘時,它忽然飛了起來,越過了顧遠的腦袋,停在了顧遠前麵的人的肩膀上,此人是法租界公董局華董陸熙順。

顧遠目光越過蝴蝶,看向台上的班奇年。台上,班大師大聲道:“這位便是與我結緣之人!請——”

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陸熙順,他身旁的夫人笑著說:“沒想到今夜能看到先生和班大師結緣,實在令人驚喜。”

陸熙順笑道:“沾光了。”說著,他站起,在肩膀上的蝴蝶飛起刹那,他後座的顧遠猛地伸手摁住他——“砰!”

“砰!”

“砰!”

“轟——”

三道槍聲幾乎同時響起,另外還有一道從台上躥飛的火焰!

第七排,有個身穿黑衣、戴著帽子的男人對準陸熙順打出了第一顆子彈。但陸熙順被顧遠摁下,順利地躲過了一劫。倒是那隻藍色的蝴蝶,被子彈擊中,刹那間炸開。

黑衣人避開了第二顆子彈。

第三顆子彈,是顧遠在摁壓下陸熙順的時候打出的,他對準的是台上的班奇年。子彈擦過班奇年的腦袋頂端,瞬間,流出的血黏糊了頭發。同一時刻,班奇年手中的火舌躥出,向第四排座位上的陸熙順而來——幾秒鍾的時間,瞬間的寂靜之後,整個乾坤大劇場大亂。

“殺人了!殺人了!”

驚慌失措的人們向門口跑去。摁著陸熙順的肩,顧遠在他耳邊說道:“陸先生,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長顧遠。我接到線報,班大師要殺你,還請陸先生趁亂離開乾坤大劇場。”

陸熙順不由驚道:“班大師要殺我?”

“是。”

眼下情況對自己很不利,既然是捕房的探長,再聯係向自己打過來的子彈,陸熙順信了半分。他站起,與夫人混在人群中,由顧遠掩護著向劇場門口跑去。

“一臣,護素薇和曹記者離開!”顧遠大聲道。

“是!”

“汪汪汪!”

“砰砰砰!”黑衣人連續向陸熙順打出三顆子彈,顧遠極為巧妙地帶著陸熙順避開,倒黴的是,有兩人中槍身亡。

戴著麵具的男人用手在椅子上一撐,然後落到椅子上,迅速地踩著座位向黑衣人逼來。

“砰砰砰!”黑衣人慢慢退開,他順手抓住一人擋在身前。麵具人不得不收槍迅速跳到另外一把椅子上,以此尋求破綻,射擊黑衣人。

顧遠護著陸熙順越來越靠近門口,當看到台上的班奇年要下台追過來的時候,他停下腳步,不再護送。班奇年手指躥出火舌襲過來,顧遠打出子彈:“砰——”

班奇年一閃避開,然後繼續襲擊。

另外一邊,車素薇三人和小二哥終於擠出門口。在出來的刹那,車素薇把手中的繩子遞給康一臣,然後狠狠一推,把康一臣和曹青蘿推了出去。

“欸——素薇!”曹青蘿驚魂未定。

“薇姐!”康一臣驚叫。

小二哥“汪汪汪”地叫著,想躥進去,但被康一臣死死拉著。曹青蘿叫喊著:“素薇!顧遠!”說著想跑進去,康一臣急忙把人拉住。

“哎哎哎,康一臣放手!”曹青蘿怒道,這是康一臣第二次拉住自己了。上一次,就因為這個混賬拉著自己,素薇才會出事。

“咱們在外麵等,有遠哥在,薇姐不會出事。”

“放手!”

“不放!”

曹青蘿掙紮,掙不開,便張口狠狠咬住康一臣的手。康一臣慘叫一聲,兩眼淚汪汪。

“汪汪汪!”

當裏麵的客人全部出來那一刻,乾坤大劇場的門突然關上了。小二哥用爪子奮力刨門,門紋絲不動。此時,倉皇逃離的人們還不知道裏麵正上演著驚心動魄的生死大戲。

看到車素薇折身回來,顧遠心下一沉。於是,他不斷開槍,把班奇年引向自己。

那邊,黑衣人和麵具人。

黑衣人不斷地對麵具男打出子彈,直到彈盡。扔掉手中的槍,黑衣人取掉手套,手一揮,椅子飄浮而起,砸向麵具男。

麵具男連連後退,他飛旋一踢,兩張椅子飛起,與砸過來的椅子撞到一起。黑衣人又連發幾顆子彈,其中一發打掉黑衣男的帽子。

帽子下,真顏乍現。

是班奇年,三天後的班奇年。

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最後一排角落裏的榊切人,在看到黑衣人的麵孔時,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看了看顧遠,又看了看麵具男,恍然大悟,不禁露出一抹笑容:“有趣,有趣至極。”

終於,麵具男子彈打盡。他一個翻滾,抄起一根椅腳,向黑衣班奇年襲去。

近身近戰,是班奇年的弱勢,因為這樣,他很難使用魔術。想要拉開距離的黑衣班奇年連連後退,但麵具人步步緊逼,逼得他無法施展戲法。

一時間,黑衣班奇年處在下風。

那邊,受到顧遠和車素薇夾擊的班奇年,在他看到“自己”被逼得無法施展身手時,目光閃了閃。拿著拐杖的手一放,無數蝴蝶飛出,向車素薇包裹而去。

“小心!”顧遠大聲道。不一會兒,車素薇被蝴蝶纏住,班奇年笑了:“那些蝴蝶,有毒。”

顧遠臉色大變。

“真不去救她嗎?再晚可就遲了。”以這樣的方式擾亂對方的心神,對他來說更加有利。他早就看出那個女人對顧遠來說十分重要。

“砰砰!”兩顆子彈打出,卻打偏了。

班奇年露出快意而略顯瘋狂的表情:“兩次阻攔我!顧遠,這一次,我讓你知道和我作對的下場!”

說完,班奇年忽然拿起拐杖對準了車素薇。

“不要!”沒想到對方隨身攜帶的拐杖竟然是改造過的槍械,顧遠大驚。

三顆子彈從拐杖底打出。一顆,打中車素薇的肚子,兩顆打在了她心髒的位置。拿在手中的解剖刀墜落在地,車素薇雙腿一跪,倒在了地上!

蝴蝶嘩嘩嘩地飛起散開,車素薇抽搐了好幾下,斷了氣。

顧遠雙眼瞬間充血發紅,他身上的殺氣,就連鬼神也要懼怕三分。

噔噔噔地一跳,顧遠飛起,雙腿夾住班奇年的脖子一個反剪。班奇年同他一起滾落到下麵的座位上,周邊椅子倒了一地。

擒住班奇年,顧遠瘋了似的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的臉上。

“唔——”班奇年痛苦呻吟,瞬間鼻青臉腫。

另一邊,麵具男連連逼退黑衣班奇年,他手中的棍子迅猛淩厲。

頓了一下,他迅速離開了乾坤大劇場。

回過神來的顧遠赤紅著眼睛,他氣息不穩,快速跑到車素薇的身邊。

他把手指探到她的鼻息下,沒有感受到一絲氣息,他微微顫抖,抱起車素薇衝出了乾坤大劇場。

午夜,被黑暗包裹的華界安靜得不似人間。巷子裏,火紅燈籠光纏住過客的身影。

一步又一步,麵具男扛著肩膀上的人來到了一條灰色巷子前,然後,把人扔在了地上。

摘下麵具,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俊臉,此人,是穿過巷子而來的顧遠。

這場十賭九輸的賭注,他贏了。他猜中了兩個班奇年會聯手,現在,不管是三天前的班奇年還是三天後的班奇年,都被他擒住了。眼下,隻要帶著三天後的班奇年穿過這條灰色的巷子,便能回到三天前。

這麽一來,車素薇也就還活著。

想到車素薇的死亡,顧遠的心緊了緊。他扛起班奇年踏入這條輪回巷,和他第一次穿過的感覺一樣,與世隔絕的寂靜,如同某種不該存在於世的空間。

扛著班奇年踏出輪回巷的時候,那種行走在陰間的感覺消失了,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顧遠把人扛回法租界中央捕房,守夜巡捕看到他驚奇不已:“顧探長,你回來了?”顧遠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三天,康一臣到處在找人呢。

把班奇年放下,顧遠回:“是的,現在什麽時候了?”

“七月十一日淩晨。”

點點頭,看來自己沒有算錯。顧遠指著班奇年:“把他弄醒,然後換身衣服,我要親自審訊。”

“連夜審訊?”

“是的。”

不再疑問,巡捕把班奇年拖了下去。待到人醒後,巡捕將他兩隻手背到身後綁住。

審訊室裏。

洗了一把臉進來的顧遠與班奇年相對。

班奇年狼狽,身上帶有傷口,他率先開了口:“你怎麽知道我會與自己聯手?”

“賭的。”顧遠回,他繼續說,“正常人聽到有人刺殺自己,就算沒有尋根問底,也會緊張。可是,當我告訴三天前的班大師有人要刺殺他的時候,他不僅沒有緊張,還刻意讓周圍的人攻擊我。其實,哪怕是一句質疑或眼神,他真能把我瞞過去。但沒有,從始至終,他遊刃有餘,甚至把刺殺的罪名扣到我頭上。由此,我斷定他有問題。那麽,又是什麽原因讓他不相信我的話呢?所以,我決定賭一把。賭他知道刺殺自己的人是誰,賭一把你們之間的聯手。”

“是的,事實上,我賭贏了。”頓了一下,顧遠繼續說道,“這個世界,再也找不到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從始至終,你的目的是殺了陸熙順,和三天前的你的目的是一樣的。你們聯手的話,勝算會更大,所以三天前的你不會拒絕你自己。”

因為,他們本就是同一人,想法,自然一樣。

“嗬嗬,顧遠,你還真是可怕。你就不怕過去的自己把你殺掉嗎?”班奇年露出自嘲的笑容,他這輩子最大的失手在顧遠身上。

“和你一樣,我最了解自己,所以我設了一計。”

“什麽計?”

“從我與車素薇相遇開始,我便已經計劃好了。身為入殮師的她心思細膩,勢必會發現兩個顧遠的存在,之後,隻要她把那個我引過來,讓那個我發現另外一個自己的存在,這樣,我再給自己寫上一兩封信,他便不得不信。”

說白了,就是他太了解自己了,車素薇的異樣,他一定會追查,之後會發現另外一個自己的存在,再送上兩封信,對方自然會相信。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把我抓回來,那個女人真的會死?”

顧遠麵沉如水,他開口:“想過。正因如此,就算隻剩下最後一口氣,我也要把你拉回來。”

“如果失敗了呢?”

“沒有如果可言。過去之事,又如何能重來?班大師,誰也無法逆轉發生過的事情,就算是神也不能。”

“是嗎……顧遠,你可知我為何要殺陸熙順?”

“願聞其詳。”

“幾年前,我妹妹死在了他開的聖心醫院裏。那時,我們相依為命,在街頭變戲法為生。有一天,我妹妹被撞到重傷,我送她去陸熙順開的聖心醫院救治。當天,還有另外一人被撞傷。可是,陸熙順卻親自吩咐醫院救治照顧好另外一個病人。就這樣,就因為他一句話,本該救治我妹妹的醫生轉身去救了另外一人,等不到救治的妹妹,死在了醫院裏。”

這就是因,而班奇年要的果是陸熙順的命。

事情的來龍去脈大抵如此,妹妹的死激怒了他。

所以他苦練技藝,甚至前往英國練就了一番魔術,然後歸國,為的就是在魔術場上親手燒死陸熙順,讓他嚐受痛苦的滋味。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當他放出火焰想要燒死陸熙順時,被顧遠識破,然後被追捕。

妹妹的死亡令他不甘,所以,他逃了。逃進了輪回巷回到三天前,與三天前的自己合作。他知道,三天前的自己是不會拒絕的,因為,他們太過了解自己,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

隻是,他沒想到會再次敗在顧遠手中。

早就計劃好,當陸熙順站起那一刻,用子彈打穿他的腦袋,卻不想,顧遠也與自己合作。

“你的口供我會送到陸熙順手中。”

“無所謂。”

“最後,我想知道,你和榊切人是什麽關係?”

“朋友關係。你認識他?”

“對。”

審訊結束,顧遠站起,他吩咐巡捕把班奇年押送到看守室。

走出捕房,已接近五點。現在,大家陸續前來換班值守。賣報童開始吆喝著賣報紙,顧遠買下一份,他打開一看,報紙上說的是班奇年刺殺公董局華董陸熙順未遂潛逃。

“顧遠。”

抬起臉,是車素薇。把報紙收好,顧遠上前:“早。”真實的、活生生的車素薇站在自己眼前,他那根緊繃的弦總算是鬆了下來。

車素薇把手中的紙袋遞過來:“這是包子。”

顧遠接過:“謝謝。”

“你回來就好,是不是抓到班大師了?”顧遠追著班大師而去,一失蹤便是兩三天,大家對此擔心不已。

“抓到了。”頓了一下,顧遠問,“你身體,沒事吧?”

雖不知顧遠為什麽這麽問,但她還是回道:“我身體很好。”

顧遠一笑:“沒事就好,走吧。”

於是,就著晨光,兩人一起往中央捕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