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魂歸

法租界中央捕房督察長室。

顧遠把陸連魁的煙送了上來,總探長包德義也在。接過煙,陸連魁讓顧遠坐下。坐下後,顧遠主動提了一件事:“陸督察,包總探,提一位副探長或探長吧。”

陸連魁吸了一口煙吐出,說:“可想清楚了?”

顧遠點頭:“想清楚了。”

包德義給他倒了一杯茶:“既然是你的意思,就提一位副探長吧。不知道,你可有人選?”

顧遠答:“我聽嚴巡長說手下有幹將。”

“嚴雲舟那小子——”陸連魁連連搖頭,“他幾斤幾兩我心裏清楚,抓抓小賊,鎮壓鎮壓那些不長眼的還行。搞偵探破案,嗬嗬,能搞出什麽花樣來。”

包德義話中帶笑:“嚴雲舟想搞案子,不過是虛榮心作祟罷了。”

陸連魁嗤笑:“就他那腦子,別到時把自己給搞進去了。”

聽著兩位大佬的話,顧遠拿起茶杯放到唇邊細細呷了一口。

包德義讚同:“陸督察說得是。這上海灘,真正能破案的探長五根手指都能數出來。顧遠你連破兩起案子,這名聲在其他捕房可都傳開了。嚴雲舟的人上來,可別鬧笑話給你拖後腿。”

陸連魁哈哈笑了兩聲:“得了,得了。既然顧遠有這個意思,那就讓他的人上來。到時這位子燙著他的屁股,可怨不得別人。”

顧遠道謝:“謝謝陸督察,謝謝包總探。”

陸連魁罷手:“得了,嚴雲舟那小子以後再故意找你麻煩,對他不要客氣。該怎麽著,就怎麽著。”

“好。”

顧遠之所以提這個事,是因為嚴雲舟總惦記著這件事。野原真川的案 子,他有故意放走洪為的嫌疑,以此要挾他。此人的心思,令人不喜,可他畢竟沒有做出什麽惡毒卑劣的事情,所以顧遠沒打算和他僵持,因為這對他來說沒有好處。

兩天後,從嚴雲舟那提上一位叫裘意遠的副探長和幾名探員。副探長室在正探長室的隔壁。其實,是康一臣“霸占”了副探長的辦公位置,好在裘意遠並不介意,他們似乎不打算幹涉顧遠。而顧遠,除非必要,也很少使喚他們。

嚴雲舟的目的達到,在捕房看到顧遠的時候,那臉上的笑意怎麽也藏不住。他伸出手,對顧遠勾肩搭背:“顧探長,那幾個兄弟以後都聽你的,你說一,他們絕對不敢說二。”

顧遠回以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謝謝嚴巡長,以後有事,麻煩你了。”

嚴雲舟樂道:“不客氣,誰讓咱們是兄弟呢。”

寒暄了一番,嚴雲舟帶人出門巡邏去了。顧遠打算回探長室。當他的腳踏上樓梯,有聲音傳來:“顧探長。”

顧遠回頭:“曹記者?”

曹青蘿一身淺藍色的裙子,馬尾紮在腦後,整個人看起來俏麗秀美。

她上前:“有一事,我找顧探長談談。”

“不知曹記者要談什麽?”

對方從挎肩包裏拿出一份報紙遞給他:“尋屍案。”

接過報紙,顧遠看了一眼,說:“上去談。”

曹青蘿一笑:“好。”

進了二樓探長室,看到來客,康一臣招呼道:“曹記者。”

坐上椅子,曹青蘿嫣然一笑:“康探員和顧探長不必客氣,和素薇一樣叫我青蘿就好。”

除非關係很好,才會直呼一個人的名。曹青蘿和他們談不上十分熟悉,真要說的話,隻是認識的人,甚至比不上車素薇與他們之間的關係。

顧遠彬彬有禮:“記者是敬稱,曹記者的職業,讓人尊敬。”

似歎息了一聲,曹青蘿有些氣餒:“唉,顧探長這麽生疏,真是令人難過。私自把顧探長當成朋友,倒是我一廂情願了。”說完,她嘴巴一抿,繼續說,“不過,總有一天,我會讓顧探長真心實意地喚出我的名字的。”說完,臉上露出有些靦腆的表情。

顧遠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康一臣似懂非懂,他問:“曹記者,你找遠哥什麽事啊?”

拿出另外一份報紙,曹青蘿指著上麵的尋屍啟事說:“杜家小姐杜若凝頭七之後失蹤。三天前,杜老爺和杜太太到報社登了尋屍啟事。”

康一臣湊上前看了一遍尋屍啟事,問:“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去找屍體?”

“是的。杜老爺和杜太太就這麽一個女兒,而且還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現在,人死了,屍體失蹤不得安生。所以,我來請你們去尋找屍體。”

拿著報紙,顧遠認真地看了一遍尋屍啟事。在看到報紙上的畫像時,他不禁想起曾經幫助過他的某個人。放下報紙,顧遠問:“曹記者和杜家是什麽關係?”

對方答:“杜老爺和我家有生意上的往來。”

了然,顧遠說:“你大可去找公共租界的巡捕和探長查找。”

曹青蘿苦臉,祈求道:“如果是你們去查,屍體一定能很快找回來的。”

搖搖頭,顧遠笑著殘酷拒絕:“我們不是私人偵探。”

曹青蘿繼續請求:“求求你們幫幫忙嘛。”可惜,顧遠不為所動。最後,她歎息一聲:“既然如此,我隻能找素薇幫我查屍了。”說完,她站起,打算下樓找車素薇。

“等等。”顧遠叫住人,曹青蘿轉身:“你改變主意了?”

“尋屍的事情,我接了。”

電車站,人多又混亂,耳旁人聲灌耳,仿佛成千上萬的人在說話一般。人群裏,車素薇拿著報紙看尋屍啟事。上麵一百多字,沒有什麽重要的信息。就剛剛,她突然接到一起去查找屍體失蹤的事情。現在,她、顧遠、康一臣,還有曹青蘿在等電車去杜家。

“當當當——”電車徐徐駛來,它停下的刹那,又是一陣混亂。有月票的趕緊擠了上去,沒月票的在車窗處買票再上去。顧遠買了四張電車票,四人擠上電車,往後移動,直到後車廂處才停了下來。人剛站定沒多久,腳上便多了好幾道鞋印。

車裏的悶熱讓人略心慌,身上不一會兒便滲出汗水來。為分散注意力,顧遠把目光放到車素薇身上。

這個女人,一頭過耳的齊肩短發,穿的既不是時髦的洋裙,也不是錦繡長袍,白衣長褲襯得她幹練利落。顧遠不由幻想,如果車素薇留上一頭長發,再戴上簪花,然後穿上錦繡長袍或洋裝,那她和名流大小姐沒什麽兩樣。可是,她偏偏做著別的女人都不敢做的事情,甚至優異到超越中央捕房裏的醫士。

她真是與眾不同。

車素薇目光放在車窗外,她身前是顧遠,身後是曹青蘿。曹青蘿小聲地在她耳邊抱怨坐電車真是件麻煩事,她輕聲安撫她,讓她忍耐一下,很快到公共租界了。

其實,車素薇也悶得心慌,特別是顧遠盯著她看的時候。對男人敏感至極的她,自然能感受到顧遠的目光。對方比她高,她人隻到他的胸口,在這擁擠的車廂裏,連個轉身的餘地都沒有。兩人貼得近,彼此的氣息都能感受得到。夾在顧遠和曹青蘿之間,她還真不好動。

電車轉彎的時候,晃動了一下,車素薇身子往前一傾,貼到顧遠身上。顧遠伸出右手搭在她的肩膀,把她扶正:“小心點。”

汗毛豎起,車素薇身上有一種過了電似的發麻感:“好。”

電車進入公共租界,到福州路最近的站點時,四人下車。曹青蘿帶著他們進入鬧市街巷裏的杜家。到了杜家,她敲了敲門,不一會兒,管家平叔開門,把他們請入內。

門關上,裏麵的幽靜把外麵的喧囂全部擋在了門外。前院廳堂布置成了靈堂,靈堂裏,有頭上及腰部纏著白布的下人,他們守著靈堂香火,在找回杜小姐的屍體前,不讓其斷滅。收回目光,顧遠一行人跟著管家來到待客偏廳。裏麵,坐著年過半百,表情嚴肅的杜老爺,還有鬱鬱寡歡的杜太太。

看到他們,杜老爺開口:“坐,平叔,給客人倒茶。”

曹青蘿介紹道:“杜伯伯,這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長顧遠和探員康一臣、車素薇。”

目光掠過三人,最後放在顧遠身上,杜老爺說:“我聽青蘿說你有真本事,隻要你能找回若凝的屍體,我必重謝。”

細細打量杜家二老,顧遠回道:“我向杜老爺保證,一定找回杜小姐的屍體。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杜太太眉目含悲、臉色憔悴,可見她有多傷心難過:“隻要能找回若凝的屍體,不管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得到杜太太的答案,顧遠問杜老爺:“杜老爺的意思呢?”

不知他有什麽打算,杜老爺還是把醜話放在了前頭:“隻要不是過分的條件,我都能答應。”

“有兩位的話我就放心了。那麽,我的第一個條件是,我們調查詢問杜家的任何事情時,二位都不得對我們有所隱瞞。”

“這個我可以答應你。”

“第二個條件是,我們可自由進出杜家的任何一個角落,包括,杜小姐的閨房和兩位的房間,甚至可以在杜小姐閨房中過夜。”

杜老爺臉色瞬間大變,杜太太臉色也變得難看無比,她慍怒道:“你這樣太過分了!”她家女兒從未婚配,就算已經去世,也不能隨隨便便讓男人住進去。這要是傳出去,豈不讓人說閑話?這於情於理都不對。

顧遠說道:“與找到杜小姐的屍體相比,這並不過分。逝者已逝,率先找到杜小姐的屍體才是重中之重,不是嗎?兩位好好考慮考慮吧。”他不是非要替杜家找屍體不可。

看著氣氛僵起來,曹青蘿開口勸慰:“杜伯伯,杜伯母,我保證,顧探長的條件都是為了找回若凝的屍體,他絕對不會做出格的事情的。”

杜太太憤懣道:“這還不算出格?”

曹青蘿幹笑:“可這都是為了找回若凝的屍體啊。”

杜老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既然青蘿保證,那我就信了你。但是,你要是沒能找回若凝的屍體,我一定不讓你有好果子吃!”

杜夫人崩潰大哭:“嗚嗚嗚……我可憐的女兒啊,死了都不能安生啊……”

顧遠保證:“我一定找回杜小姐的屍體。若沒能找回,我親自在她的靈前謝罪。”

杜老爺憤然站起,他扶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杜太太離開了偏廳。

顧遠對康一臣、車素薇道:“你們兩個負責審問記錄口供,把最近杜家發生的事情,還有杜若凝都與誰聯係,喜歡做什麽、吃什麽全部記下來。”

應和了一聲,兩人開始詢問調查杜若凝的事情。曹青蘿上前問道:“顧探長,那我呢?”

“你請自便。”說著,顧遠踏出偏廳,往杜若凝的靈堂走去。

靈堂裏,香火嫋嫋,守靈的下人還在,他們低著頭跪在地上。看著他們,顧遠眉頭微皺——又是令人厭惡的低頭。

整個靈堂布置得極其嚴謹,就算頭七已過、屍體失蹤,桐油燈和香火還在遺像靈位前燃著。靈堂左右兩邊擺著紙人和紙馬,自顧遠踏進來,這些紙人像是有意識一般,用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跟在顧遠身後的曹青蘿背後發毛,說:“那些紙人,怪嚇人的。”沒有回她的話,顧遠走上前,伸手拿起紙人晃了晃,除了嘩嘩響的紙聲,什麽也沒有。

放下紙人,他走到案台把杜若凝的遺像拿了下來。曹青蘿被他的舉動嚇退了一步:“顧探長,你幹什麽?”

“噓——”顧遠噓了一聲,曹青蘿閉嘴,不再出聲打攪對方查找線索。

拿著遺像,顧遠細細打量。遺像上的女子,和自己腦海中的某人長得有些相似。不過,再細看的話,又完全不像。把遺像放回原處,他掀起白布帳幔,走到靈堂後的棺材旁。先是伸手敲了敲棺材,接著推了一下棺材蓋。曹青蘿急忙捂住眼睛,以免看到什麽可怕的東西。棺材蓋被緩緩推開,咣的一聲落地。棺材裏,鋪墊的棉被整整齊齊,但蓋屍用的白被翻卷一邊。

顧遠吩咐:“叫守靈堂的下人過來。”

曹青蘿應和:“好。”然後,把其中一個守靈人叫到了帳幔後。

顧遠指著棺材,問:“有沒有人動過棺材?”

下人搖頭:“沒有。自小姐去世入棺,沒有人動過棺材。”

“那你們是怎麽發現屍體不見的?”

“頭七後要下葬,在釘棺前,太太說要見小姐最後一麵,這才發現小姐屍體不見蹤影。之後,我們找遍府中上下,都沒有找到。”

“都是誰在守靈堂?”

“我和啞叔輪守。”

“你和啞叔在守靈堂的時候可有發現什麽異象?”

“沒有。”

“也沒發現可疑的人或事情?”

“都沒有。”

“那麽,都有誰祭拜過杜小姐?”

“老爺和太太每天都會給小姐上香。除老爺和太太,杜家親戚頭三天來上過香,還有司醫生也特地來給小姐上過香。”

“司醫生?”

“小姐生前經常去廣仁醫院找司鴻飛醫生看病。”

“你們小姐猝死?她得的什麽病?”

“小姐心髒不好。十天前,小姐看病回來,有一輛車失控,差點撞向她。受驚之下,小姐猝死身亡。而開車的司機逃逸了,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人。”

“你們家小姐經常和司醫生往來?”

“是的。”

問完,顧遠拿起蓋屍白被甩了甩,上麵一點汙漬也沒有。把被子湊到鼻子邊聞了聞,上麵有一股香水味。曹青蘿鼻子動了動,她說:“是棕欖公司的香水味。”顧遠點頭,扔下被子,順著棺材撫摸感受上麵的痕跡,可什麽都沒有發現。於是他把棺材蓋蓋回原位,然後離開靈堂。曹青蘿急忙跟了上去。

杜家有兩個院子,家中下人住在前院,後院則住著杜家主人。

在後院,顧遠一間間廂房查看過去。他經過杜老爺廂房時,聽到了裏麵傳來杜太太的哭泣聲,還有杜老爺的安慰聲。腳步沒有停留,他很快找到了杜若凝的房間,房間裏西式的布局讓顧遠略感意外,這實在和這座古典的宅子有些格格不入。

西洋式的梳妝台,鏡子邊紋是鎦金的。抽出抽屜,裏麵有一把剪刀、一把刀子,還有一堆成品與未成品的首飾。撥弄了一下首飾珠子,顧遠發現,很多斷掉的鏈子都是被剪刀剪斷的。他拿起幾顆珠子打量,發現玉潤珠圓的珠身上,有深淺斑駁的傷口。細細凝思,他抓了一把首飾放入口袋中。

看到這一幕,曹青蘿好奇問道:“這些首飾有什麽問題嗎?”

顧遠搖搖頭。

梳妝鏡旁的架子上擺放著留聲機,顧遠搖了一下,不一會兒,從裏麵傳出音樂來。外麵,腳步聲傳來。趕過來的杜太太看到顧遠和曹青蘿,眼中先是失望再是生氣,身後杜老爺擁住她:“走吧。”

期待女兒回來的他們,怕是會一直失望下去。

留聲機轉動著,顧遠繼續查看這間與外麵格格不入、顯得十分洋氣的廂房。

房中還有書架,上麵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報紙和書籍,有《絕妙好詞箋》《青鳥》等,還有一個藥瓶。藥瓶上沒有文字,這應該是給杜若凝治療用的藥物。打開一看,幾粒藥丸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麵。把瓶蓋擰好裝入口袋中,顧遠又來到床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拿起被子攤開,香味瞬間縈繞在鼻息之間。

在**摸索一通,摸到了一瓶香水,香水瓶上有棕欖公司的標誌。顧遠打開聞了聞,和被子上的味道一模一樣。把香水裝入口袋中,顧遠繼續查看,直到整個廂房在他麵前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顧遠踏出房門,曹青蘿跟了出來:“顧探長,你發現了什麽?”

顧遠敷衍以對:“發現了珠子和藥瓶。”

曹青蘿一時無語。

兩人走回前院,車素薇把口供本遞給顧遠:“都問完了。”

康一臣也恰好審問完:“遠哥,除了那個啞叔之外,所有下人都問完了。”

“去找個會手語的人和他談談。”

“這上哪兒去找啊?”

“出門打聽打聽,總能找到,快去。”

康一臣隻得領命。坐在偏廳拿著口供本子,顧遠快速翻看起來,沒一會兒,便全部看完。他說:“杜家共五個下人,打理府中上下的平叔,伺候杜太太的老媽子,兩個做雜事的下人,做菜的啞叔。這些下人,每天聽從平叔安排工作,有他看著,府中至今沒有出過什麽大錯。最近,杜家唯一發生的事情是,一個月前杜若凝感冒,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但人沒事。她死亡那天,曾去醫院找司鴻飛醫生檢查身體,順便開感冒藥,回來的路上被失控的汽車嚇到,然後猝死。”

車素薇接話:“府中下人說杜若凝溫柔可人,蕙質蘭心。但因為心髒疾病的原因,她沒什麽朋友,接觸的外人中,最多的是醫生司鴻飛。出門的話,多是去書局買書和去胭脂水粉店買香精和首飾。”

“下午,你跟我去杜若凝的死亡之地看看,再去拜訪司鴻飛。”

“好。”

“車素薇,有心髒疾病的人不可隨便動怒,對嗎?”

“是的。”

顧遠臉上閃過一抹古怪的笑容:“杜若凝恐怕和溫柔可人的樣子有所出入。”

曹青蘿疑惑不解,但車素薇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你是指,她性格有問題?”

從口袋中拿出珠飾,顧遠說:“她房中有一抽屜的首飾。這些首飾,有完好無損的,也有散亂的。開始,我以為杜若凝喜歡親自動手做首飾,可我卻看到很多被剪得長短不一的繩子,而散亂的珠子上,有被利器劃傷的痕跡。”

曹青蘿恍然大悟,原來顧遠發現了這個。

從顧遠手心拿起一顆珠子細細打量,車素薇看到了珠子上的傷痕,她說:“杜若凝在發泄。”

顧遠被勾起饒有興味的笑來:“是的,她在發泄。她買下很多首飾,然後用剪刀剪斷,以此發泄心中的怒氣和不滿。因為,若不發泄出來,就會爆炸,然後死亡。”說完,抓著珠飾的手一合,珠子便從他的手縫中落下,發出嘀嘀嘀的聲音。

顧遠的心思果然縝密得可怕,不得不承認,在這一點上,她車素薇真的比不上。

“從杜家下人口供中可以看出,他們都不知杜若凝有這種發泄傾向。

性情暴躁易怒的人,往往很難壓抑自己的脾氣,這對心髒不好的杜若凝來說,如同走在時刻暴斃而亡的邊緣。因此,為了緩和要命的情緒,她不得不找東西發泄。在她房中,我看到了她最溫和的發泄方式。但從滿抽屜的首飾來看,這種‘溫柔’的發泄方式,似乎已經滿足不了她了。所以我猜,她應該有更大的發泄口。”顧遠腦海深處的線開始交纏在一起。一件原本普通的屍體失蹤案,這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麽秘密。

曹青蘿不敢置信:“我雖然和若凝未深交,但我們有過幾麵之緣,她看起來真的是個溫柔似水的人。而且,這和她屍體失蹤有什麽關聯?”

“有沒有,查一查便知。杜家宅子裏,一定有人隱瞞杜若凝暴力發泄的事情。素薇,你回一趟巡捕房找宋修借小二哥。”

車素薇不由疑問:“你懷疑屍體埋在宅子裏?”

顧遠答:“不知道,要真是,這倒好辦了。”

法租界中央捕房。

知道車素薇來借小二哥,宋修讓她跟他下一盤棋。車素薇落座,拿起西洋棋與宋修下了起來。

“顧遠,我似乎在哪兒見過,可又想不起來。”宋修口中蹦出這麽一句。他的話讓車素薇驚詫:“有時候,我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可和你一樣,我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他。”她以為隻有她有這樣的錯覺,沒想到宋修也有。

“他一人連破了兩個難解的案子,像他這樣的人,為何會窩在小東門當普通巡捕這麽多年?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那你覺得他是什麽人?”

“至少他的背後,並不普通。”

“汪汪汪!”

“去去去,閃一邊去。”

小二哥委屈地趴在桌子下。

“就算他背後真的有很多不可言說的秘密,他也絕對不會是惡人。”

“哦?”

“我相信他。”

“有意思。難得見你這麽相信一個男人。”

“他不一樣。”

宋修輕笑一聲。

車素薇輸了,她帶走了小二哥。她走後,宋修推了一顆棋子,自語道:“好棋子。”

重返杜家,車素薇看到康一臣帶回一個洋人神父翻譯手語,他半吊子洋文說不清。把狗交給顧遠,車素薇當起了啞叔和神父的翻譯。在她的翻譯下,顧遠聽了個大概——杜若凝去世後,大多是啞叔在守靈,其間沒有任何異樣。總之,他的口供和其他下人沒什麽兩樣。

顧遠忽然打斷他們的交流:“自啞叔進了杜家,就一直負責杜家做飯的事情,從沒換過,是嗎?”

啞叔點頭。

顧遠繼續問:“那杜小姐都喜歡吃些什麽?”

啞叔開始打手勢,洋人神父一麵說,車素薇一麵翻譯:“大小姐喜歡吃葷,特別是兔子肉。”

顧遠點頭,沒再繼續問。他彎腰摸摸小二哥的腦袋,說:“小二哥,走,咱們去轉轉。”

“汪汪!”小二哥先是進了靈堂,趴上棺材嗅了嗅,然後向後院走去。

經過杜老爺的廂房時,想進門卻被杜老爺攔住,之後一路嗅到了杜若凝的房中。在這個房間裏,它停留了好一會兒才離開。穿越後院,順著牆角,它來到前院的一處牆根下,叫了兩聲,然後開始刨土。

顧遠大聲吆喝:“一臣,找兩把鋤頭或鏟子過來挖地。”

顧遠的聲音讓啞叔眼睛裏閃過一絲慌亂,車素薇把他的表情納入眼底,不由心道:還真讓顧遠找出東西來了,該不會是杜若凝的屍體吧?和神父說了一聲,他們向顧遠走去。

康一臣把工具拿來,顧遠接過一把,兩人便在牆腳下挖了起來。管家平叔趕過來問道:“顧探長,你挖什麽呢?”

顧遠頭也不抬地繼續挖:“不知道。”

平叔想了想,說:“我找把鏟子替你挖吧。”

“好。”

有管家幫忙,不一會兒,地裏露出森森白骨。曹青蘿驚叫:“骨頭!”

平叔心頭一顫:“這怎麽會有骨頭?不會、不會埋著大小姐吧。”

顧遠說:“繼續挖!”

三人開挖的範圍越來越大,埋在土下麵的骨頭也越來越多,這大小不一的森森白骨顯得特別壯觀。洋人神父瞪大眼睛,口中念念有詞。

當康一臣挖到一隻滿是蛆蟲的兔子屍體時,嚇了一大跳,撲麵而來的臭味讓他連連後退。小二哥汪汪叫了兩聲不願再刨土。車素薇從口袋裏拿出一隻手套戴上,彎下腰,連續拿起好幾樣骸骨看了起來,說:“這些都是小動物的骸骨,有貓狗,也有雞鴨兔子的。”

平叔大驚失色:“這些是誰埋的,杜家怎麽會有這些東西?”

顧遠看向啞叔:“是誰做的,問問啞叔就知道了。”

所有人看向啞叔,炎熱的陽光下,啞叔臉色蒼白、汗水直流。平叔開口質問:“啞叔,這是怎麽回事?”

啞叔雙腿一軟跪在地上,他打出手語,神父說著,車素薇翻譯著:“啞叔說,這些都是他做的。”

平叔慍怒:“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平管家稍等。”顧遠走到啞叔麵前,“啞叔,你為何要替你家小姐背負罪孽?”啞叔麵無人色。

顧遠目光迫人:“啞叔,這些都是杜小姐做的,對吧?”

額頭上的汗水滴落,啞叔連忙搖頭。顧遠繼續說:“你家小姐不僅心髒不好,脾氣也不好。她性情暴躁,容易激動。隻因心髒病在身,她才不能發作。為了緩解心中的暴怒,她讓你買入小動物,然後親手殺了發泄。

不然,無處發泄的她,很容易崩潰死亡。”

啞叔瞪大眼睛。

平叔覺得顧遠胡說八道,他反駁:“我家小姐知書達理,溫文爾雅,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顧遠從容不迫:“她的病讓她隻能這麽做。若無心髒病,我猜她和平叔口中的知書達理恰好相反。實際上,她是個喜怒無常,性情暴躁容易激動的人。”

平叔無法接受對方的話,他轉身:“我去請老爺。”說完,匆匆忙忙往後院走去。

顧遠蹲下與啞叔平視:“是杜小姐讓啞叔隱瞞自己殺生的事情吧?因為,隻有啞叔不會開口說話,不會出賣杜小姐。”

啞叔瞳孔一縮。

顧遠的氣勢壓得啞叔動彈不得,他繼續說:“那麽,啞叔,你知道杜小姐的屍體去哪裏了嗎?”啞叔搖頭擺手,表示自己不知道。顧遠那雙深邃的眼睛繼續盯著他看,從他的眼神到他的表情,顧遠看到了他身上埋藏著杜若凝的秘密。

顧遠繼續逼問:“啞叔,今天你不告訴我,明日我找出杜小姐的屍體,屆時,杜家將再無你的一席之地。”

啞叔驚恐。

說完,顧遠站起。恰好,杜老爺跟著平叔過來。一路上,平叔已把骸骨坑的事情告訴了他。原以為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但親眼看到這麽多骸骨時,他還是露出了有些難以相信的表情。

杜老爺向癱坐在地的啞叔質問:“啞叔,你說,這到底是誰殺的?又是誰埋的?”

啞叔指著自己,然後對著杜老爺磕頭痛哭起來。杜老爺痛心疾首地扶起他:“我不怪你,隻是以後不能這麽做了。”啞叔抹掉淚水,連連點頭。

這一幕,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大家都明白,杜老爺是要打算保全女兒的名聲,讓啞叔一人承擔殺生的罪名。

板著臉,杜老爺對顧遠說:“好了,事情我都已經知道了。這些東西,我讓人清理出去,都散了吧。”

顧遠點頭:“好。”

杜老爺回後院,平叔立即讓人清理骸骨扔掉,而啞叔繼續守著靈堂。

神父被康一臣送出了門,顧遠說:“去吃飯吧。”

離開杜家,四人一狗轉入龐雜混亂的福州路,找了一家飯館,點了四個菜,吃起午飯來。

跟著顧遠的小二哥又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塊肉。

大口飯吃下,顧遠說:“一臣,你替我查一下啞叔。查看他最近都做過什麽,都和哪些人往來。”

康一臣點頭應和。

車素薇細嚼慢咽,她說:“啞叔和杜若凝屍體失蹤的事情有關?”

顧遠夾了一塊肉放到小二哥的口中,他回:“有可能。”

曹青蘿疑問:“如果是,啞叔為什麽要撒謊呢?”

顧遠:“凡事有因果。假設杜若凝的屍體被啞叔藏了起來,那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這對他又有什麽好處?從口供得知,啞叔對杜家忠心耿耿,真是他做的話,總該有個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那麽,有什麽理由能超越他對杜家和杜若凝的忠心?”

所以,這個理由是什麽?

顧遠腦海裏的線纏得亂七八糟。

一件看似簡單的尋屍案,卻讓顧遠考慮到這麽深的問題,車素薇真想掰開他腦子看看,裏麵到底是什麽。

吃完飯,曹青蘿說:“我還有工作,先回報社了。”

康一臣吃飽後,也離開去調查啞叔的事情了。顧遠牽著小二哥與車素薇前往杜若凝猝死的地方和廣仁醫院。

杜若凝猝死之地在廣仁醫院附近。當時,她正好從醫院趕回家,然後被失控的車子差點撞到,受驚之下,心髒驟停死亡。車素薇和顧遠到達目的地,向街道兩旁的商鋪打聽起杜若凝死亡的消息。沒一會兒,他們就打聽到,當時那輛車子還把其中一間商鋪撞壞了。店員指著杜若凝站定的方向,還有車子失控時的行駛方向,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問清楚後,顧遠走到馬路邊蹲下,看到了很深的車輪痕跡。

車素薇站在馬路邊,說:“當時,杜若凝站在這裏猝死的。”

“好,你先站著別動。”說著,顧遠按照車輪的痕跡擦著車素薇走了一遍,差點撞到了車素薇,難怪杜若凝會猝死。顧遠停下,看著車素薇站定的地方,再看看路上開過的車子,在腦海中演示了一番,人不由深思。不一會兒,他說:“走吧,去廣仁醫院。”

廣仁醫院是美國聖公會開設的一家醫院,裏麵有東西方的醫生。顧遠向護士打聽司鴻飛醫生的辦公室,護士讓他們上二樓。道了謝,兩人一狗上去。沒一會兒,便找到辦公室。不過裏麵有病人,而且,還是顧遠認識的。

裏麵的病人,是上海灘最年輕有為的富商——益豐洋行總買辦高澤春和他的妻子溫娉。高澤春西裝革履,文質彬彬而顯貴氣,看起來是個有風度的紳士。其妻溫娉一襲白色洋裙搭配帽子。這一對,不愧被上海灘名流稱為天作之合。小二哥看到溫娉,露出獠牙,喉中發出危險的聲音。顧遠緊緊地牽著它,生怕它撲上去把人給咬了。車素薇則因溫娉的長相訝異了一下,因為溫娉和杜若凝長得有些相似,但細看又有些不同。杜若凝是單眼皮,鼻子比較扁。而溫娉是雙眼皮,鼻子也比較挺,人看起來漂亮多了。

裏麵三人早已注意到病室外麵的人。看到小二哥的時候,溫娉眼睛深處閃過一抹厭惡,她收回目光不再看。而顧遠,捕捉到了她一閃而逝的表情,心中不由揣摩了一番。

司鴻飛以為是來看病的病人,開口道:“兩位請稍等。還有,請把狗牽走。”

顧遠點頭,但沒有拉著小二哥離開。他和車素薇在門口等著。裏麵的對話傳了出來。

司鴻飛對高澤春說:“高太太的身體要慢慢養,不宜操勞受累,也不能受刺激。以後要是有什麽問題,再來找我。”

高澤春感謝道:“謝謝司醫生,多虧了你,小娉的身子骨才能好起來。”

司鴻飛含笑:“醫者父母心,我隻是做了我該做的。”

溫娉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容:“司醫生是我和澤春的恩人。”

司鴻飛臉上的笑容有些高深莫測:“高太太客氣了。”

高澤春偕妻子站起:“那我和小娉先行告辭,不打攪司醫生的工作了。”

司鴻飛站起送他們出門:“請。”

當三人走出病室的時候,小二哥猛地一撲,差點撲到溫娉身上,對方驚叫一聲,高澤春嚇得扶著人連連退後了好幾步。顧遠往前幾步,鼻息間聞到了一股香水味。死死拉著小二哥,他低聲嗬斥:“小二哥!”

小二哥馬上趴在地上,但喉中還是發著危險的咕嚕聲。高澤春指著顧遠怒斥:“若小娉有一點閃失,你和這條狗一定要付出代價!”

受到驚嚇的溫娉害怕地躲在丈夫的背後:“澤春,我害怕。”

顧遠道歉:“對不起,高先生。”小二哥莫名有些反常。

“別怕。”高澤春扶著愛妻柔聲安慰,他繼續對顧遠說,“你當慶幸這條狗沒有咬到我的妻子,不然,你、你,還有它,今天都別想走出醫院一步。”

高澤春和妻子琴瑟和鳴,是上海灘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在上九流裏,他是出了名的護妻。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他對妻子有多愛護。

車素薇眉頭微皺,她先是看了看高澤春,又將目光放到了溫娉身上。

這一次,她徹底看清了對方的長相:完美的女人,那張臉,卻莫名有一種不協調感,可她又不知這種怪異的感覺從何而來。

“抱歉。”顧遠再次道歉。

高澤春冷哼一聲,他對妻子說:“小娉,咱們回家。”

溫娉安下心來,她露出依戀的表情:“好。”

兩人離開,小二哥恢複原狀,它搖著尾巴咧著嘴站起,然後舔了舔顧遠的手。顧遠揉了揉它:“為何嚇唬高太太?”

“汪汪汪!”

這時,司鴻飛開口:“為什麽把狗帶到醫院?還平白無故地嚇唬我的病人?”

車素薇道歉:“對不起,司醫生,我們會看好狗的。”

“總之,醫院裏不能帶狗。”說著,司鴻飛轉身回到病室,“好了,都進來吧。”

跟著進了病室,顧遠和車素薇坐在椅子上,小二哥則乖乖地趴在他們腳下。

“你們誰身子不適?”

顧遠和車素薇對視一眼,車素薇開口:“我們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這位是顧探長顧遠,我是車素薇。”

“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司鴻飛有些疑惑,隨即問道,“不知你們找我何事?”他們顯然不是來看病的。

顧遠答:“杜家委托我們調查杜若凝屍體失蹤的事情。”

“原來是為了若凝的事。”歎息了一聲,司鴻飛說,“她人已去,卻不知誰這麽缺德把屍體盜走。你們有什麽想問的盡管問,隻要能找回若凝的屍體就行。”

“五年了。”

“這五年裏,都是你給她開的藥?”

“是的。”

“能把她的病曆給我們看看嗎?”

“可以。”

司鴻飛找出杜若凝的病曆,顧遠接過看了一眼,然後遞給車素薇。他繼續問:“這五年來,不知司醫生對杜小姐了解多少?”

“若凝溫柔如水,她喜歡外麵的熱鬧,可卻因為身體的原因,不能到人多的地方去。所以有空的話,她會來找我解解悶。”

“那她常去什麽地方?”

“醫院、書局、萬花莊胭脂店。”

“我聽說十天前,杜若凝是看病回家的時候被失控的汽車嚇死的?”

“是的,當時給她看完病後,她獨自一人回家。她受驚倒地後,有人把她送回廣仁醫院搶救。但那時,她人已經不行了。唉,當時我親自送她回家就好了,這樣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那杜若凝死亡當日可有什麽異樣?”

“沒有任何異樣。”

“你知道她最近與誰有過節嗎?”

“她從不與人爭執。”

顧遠不再問,他看向車素薇,車素薇搖搖頭。兩人站起:“謝謝司醫生的配合。”

“不客氣,希望若凝的屍體早日找回來,好入土為安。”

告別後,他們離開醫院。路上,車素薇說:“病曆藥單,沒有問題。”

顧遠沉思。一會兒後,他說:“你帶小二哥在杜家等我,我去一趟華界。”把小二哥交給車素薇,顧遠消失在繁華熱鬧的街頭。

回到杜家,偏廳裏,杜太太有些麵色不善,想來是知道他們挖出骸骨的事情了。杜太太不搭理人,車素薇便帶著小二哥在宅子裏獨自調查。她尋思,若杜若凝屍體消失的事情,唯一的突破口在啞叔身上,那他們怎麽逼問,啞叔才會開口呢?啞叔對杜家忠心耿耿,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隱瞞了杜若凝屍體失蹤的事情?

這著實有點奇怪。

直到華燈初上,顧遠和康一臣才從外麵回來。得知車素薇沒吃晚飯,他們出門隨便找了家館子,一麵吃飯一麵談話。

“遠哥,你說杜若凝的屍體會不會被那什麽食屍人給偷了?”

食屍人?這是流傳於上海的傳聞之一。傳說,有食屍人專門偷盜新鮮的屍體來滿足口腹之欲。這些人為了吃到新鮮的屍體,會製造事故,讓人死於意外完全找不到被謀殺的痕跡。

顧遠拿著筷子在桌子上畫不規則的線條,露出有意思的表情:“聽你這麽一說,倒還真像。”

製造事故、屍體失蹤,這兩樣,倒貼合了傳聞。

“不會的。”車素薇開口。

康一臣疑問:“為什麽?”

“因為我曾經收到過他們的信。”

“他們為何給你寫信?”顧遠好奇問道。

“因為是入殮師,我收到不少無名屍體。他們要求我把那些沒人認領的屍體給他們,但我拒絕了。之後,再也沒有收到過信。”車素薇的話坐實了上海灘有食屍人的傳聞。

康一臣驚問:“薇姐,你不怕嗎?”

“為什麽要怕?”車素薇不解。

顧遠失笑,他用手中的筷子點了兩下桌子:“一臣可別小看了素薇,她可比你厲害多了。”

康一臣抓頭:“對,薇姐特別厲害。當然,最厲害的還是遠哥。”

“汪汪汪!”

顧遠摸摸小二哥的腦袋:“還有小二哥也很厲害。”說著,把一棵生白菜放在小二哥的碗裏,小二哥吃得嘎吱脆響。

“總之,杜若凝屍體失蹤的事情,和食屍人絕對沒有關係。”這是車素薇的直覺,而她的直覺一向很準。

康一臣點點頭,繼續說道:“啞叔的事情,我已經調查出來了。”他從挎包裏拿出記錄本,把調查到的事情一一道來,“啞叔沒有親人,七年前進的杜家。這七年來,他對杜家忠心耿耿,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杜家的事情。特別是杜若凝,啞叔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另外,杜若凝去世後的幾天,他除了每天出門買菜之外,沒有和任何人往來。”

腦海中的線團緩緩散開又纏在一起,顧遠右手不停地撫摸小二哥的身子,小二哥被摸得舒服不已,啃白菜啃得更香了。

把杜若凝當女兒看……忠心耿耿……在什麽樣的情況下他會隱瞞杜若凝屍體失蹤的事情……

杜若凝……杜若凝。

顧遠手指一停,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康一臣一抖,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遠哥,你想到了什麽?”

顧遠沒有回答他的話,他對車素薇說:“素薇,今晚你幫我演一場戲。”

入夜後,顧遠、康一臣帶著小二哥回杜家,知道他們打算留在自家寶貝女兒的房間裏過夜,杜太太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真是被氣得不行。杜老爺怒聲質問:“一天過去了,你們到底查到了什麽?我女兒的屍體呢?”

顧遠泰然自若:“真想把杜小姐的屍體找回來,杜老爺和杜太太就不要攔著我們做任何事情。”

“你!豈有此理!”杜老爺甩袖,然後和杜太太回後院把門甩上。

杜若凝的房間裏,康一臣和小二哥躺在**,睡意漸漸襲來。而顧遠坐在梳妝台前,把玩著杜若凝的香水,一點倦意也沒有。

時間緩緩流到午夜,寂靜的杜家,隻剩靈堂還在燃燒著燈火。今夜,守著靈堂的隻有啞叔一人。他跪在地上,麵色憔悴,看到靈台上的香火燒得差不多時,便站起點燃新的香火插上,以保證不斷滅。

“咚——咚——咚——”忽地,白布帳幔後傳來敲擊聲,啞叔嚇了一跳。當他再次認真去聽的時候,聲音消失了。剛剛聽到的聲音似是他的幻覺,啞叔放下心來。

“咚——咚——咚——”敲擊聲越來越明顯,甚至還有棺材蓋移動的聲音。啞叔左顧右盼,隻看到兩旁的紙人。這些紙人的眼睛,白天看時沒有什麽,可在午夜的時候,卻十分嚇人。

這些紙人在盯著他!

啞叔張開口想大聲叫喊,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咚——咚——咚——”隨著敲擊聲,裏麵哐啷一聲,棺材板被推落地。啞叔麵無人色,渾身哆嗦,滿身汗水。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啞叔想要站起離開這個可怕的靈堂,可身體發軟,無法動彈。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人影出現在白布帳幔後麵。啞叔對著帳幔後的人影磕起頭來。他不斷地打著哆嗦,他看到了,看到了白布帳幔後一雙穿著死人布鞋的腳。這時,這雙停下的腳又往前走了一步,啞叔嚇得不斷磕頭。

“啞叔,你為什麽要害我——啊——”尖銳變調的叫聲響起,白布帳幔後的人失控地抓著帳幔,一時間,靈堂的氣氛變得陰森可怖。

啞叔恐懼地抬臉,他的眼眶裏,因害怕積滿淚水,他打起手語:我沒有害大小姐。

扭曲尖銳的叫聲再次響起:“為何?為何要出賣我——啊——”扭曲尖銳的叫聲幾乎刺破人的耳膜。

啞叔渾身顫抖,他快速地打著手語,打完手語後,便不住地磕頭。

這時候,靈堂忽然安靜下來,詭異扭曲的尖叫聲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帳幔後的人撩起帳幔,啞叔差點嚇得暈過去。穿著死人壽衣的人出現,此人不是杜若凝,而是車素薇。看到車素薇,淚水鼻涕糊一起的啞叔先是一愣,隨即臉色大變。

顧遠、康一臣從靈堂後陸續走了出來。康一臣拿起水壺大大地喝了一口清嗓子,他難受地說:“那個聲音,讓我喉嚨發疼。”剛剛嚇人的聲音,是他偽裝出來的。顧遠說了,人一旦受到驚嚇,精神一旦到達極限,就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躲在紙人後麵的洋人神父走了出來,他把啞叔的手語全部告知。

顧遠蹲到啞叔麵前盯著他看,啞叔被他看得動彈不得。

顧遠說:“說。”

車素薇翻譯過來:“小姐自殺的事情,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而且,小姐讓我在您去世和頭七當晚午夜避開兩小時,我也照做了。我就算聽到靈堂裏的動靜,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求求小姐一定要相信我啊。”

果然和顧遠猜測的一模一樣:杜若凝的死亡,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這就是啞叔對杜家忠心耿耿,把杜若凝當成女兒,卻刻意隱瞞她死亡的原因和屍體失蹤的線索的原因。這一切,不過是杜若凝讓他這麽做的。

顧遠把手放到啞叔的肩膀上:“果然,和我猜測的一樣。啞叔,從杜若凝的死亡到她屍體的失蹤,都是在她生前安排好的。那麽,告訴我,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她的屍體又在哪裏?”

啞叔被嚇住,顧遠那雙深邃的眼睛讓他感到害怕。

“啞叔,你覺得你還能瞞得住我們嗎?”

現在,啞叔在他麵前無所遁形。

啞叔表情痛苦。

顧遠沉著聲音:“告訴我,啞叔。想想杜老爺和杜太太,你真的願意看到主人家為愛女痛苦消沉嗎?”

“嗚嗚嗚……”啞叔抱頭痛哭了一番。哭過後,他緩緩抬起了手。車素薇翻譯:“啞叔說,杜若凝隻吩咐了他在死亡的第一天和頭七午夜離開兩小時,至於杜若凝為何要這麽吩咐,他也不知道。”

顧遠繼續問:“那麽,啞叔,你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

車素薇繼續翻譯:“啞叔說,他什麽也沒看到,隻聽到門口和棺材響動的聲音。離開兩小時後,他回靈堂繼續守靈,也沒發現任何異樣。”

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啞叔,告訴我,除了杜家的人,杜若凝和誰最親密?”

啞叔張口無聲地說了三個字。

“謝謝你,啞叔。”顧遠站起,他和康一臣把後麵的棺材板蓋上。車素薇把神父送到了門外,並道了謝。

三人聚到杜若凝的房中。**,小二哥睡得很沉。

三把椅子,三個人圍坐著。顧遠拿出杜若凝的香水放在手中把玩,他說:“素薇、一臣,明天你們替我把司鴻飛所有病人的病曆拿出來。”

康一臣問:“遠哥的意思是,司鴻飛和杜若凝屍體失蹤的事情有關?”

顧遠點頭:“是的。”

車素薇思索:“但為何要查他的其他病人的病曆?”

“杜若凝的病曆單,你看過了吧?”

“嗯。從她的病曆單來看,隻要她按時吃藥,不暴怒,不做刺激心髒的事情,就沒事。”

“這就對了。如果按照現在的身體狀態,杜若凝活個幾十年沒問題,但她卻謀劃了自己的死亡,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嗬嗬,從她殺生以平息自己的怒火來看,她可是個很惜命的人,不敢大怒,生怕猝死。而我之所以要看所有的病曆,是想查裏麵是否有與杜若凝有關的線索。”

康一臣大悟:“她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

“對。她拿自己的命去賭比自己的命更加值得的事情。你們想想,自己的命要是沒有了,那她的賭博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車素薇一驚:“她有可能假死?!”隻有這個能解釋顧遠的話了。

“嗯,最大的可能是她假死,假死才能達到她不為人知的目的。這事情,也必定是一件對自己極其有利的事情。”

事情探討到這裏結束,顧遠把房間留給車素薇,抱起睡在**的小二哥和康一臣離開了杜若凝的房間。

次日一早,三人一狗離開了杜家。一早前來的曹青蘿撲了個空,她隻得返回報社。

康一臣和車素薇去司鴻飛那兒偷病曆,顧遠帶小二哥回捕房。宋修不在,聽說出門了,也不知哪兒去了。

廣仁醫院裏,康一臣裝病,把司鴻飛吸引離開後,車素薇趁機潛入他的辦公室,把過往病人的病曆檔案全部盜了出來。

下午,三人在中央捕房碰頭。探長室裏,車素薇把病曆檔案交給顧遠,顧遠讓他們一起查看所有的病曆單,隻要看到可疑的,就抽出來單獨放到一邊。

於是,三人開始一份又一份地認真查看起來。直到下午三點多,他們才把所有病曆單看完。

車素薇抽出了兩份病曆單,康一臣抽出了五份。而顧遠,隻抽出一份,那一份是杜若凝的病曆單。把其中一份病曆單遞給顧遠,車素薇說:“這份病曆有問題。”顧遠接過,她繼續說,“這份病曆單是高澤春之妻溫娉的。可奇怪的是,上麵沒有明寫她患了什麽病,隻開了食膳單。食膳單上有鰻魚、鱉、鴨蛋、黑木耳、梨、蓮子、百合等,這些是上海灘得了肺癆的人常吃的東西。”

肺癆是上海灘流行的疫病之一,沒有藥物能治好,有錢的人家,隻能從食膳下手療養熬著,熬到死亡那天。沒錢的,隻能躺在街頭等死。也就是說,溫娉和杜若凝一樣,得的是不治之症。但溫娉的病曆單和杜若凝的病曆單,毫無關聯。

放下她們的病曆單,顧遠拿起康一臣抽出來的病曆單遞給車素薇。車素薇看完後,搖搖頭。把溫娉和杜若凝的病曆單放入抽屜,顧遠對康一臣說:“把這些病曆單郵寄還給司鴻飛。”

康一臣把其他的病曆單收拾好:“好的。”

車素薇問:“接下來該怎麽辦?”

“如果杜老爺打電話過來問尋找屍體的事情,就說還在查。還有,在我沒回來的這段時間裏,你和一臣調查打聽司鴻飛的事情,特別是他和杜若凝的關係,查查他最近的異狀。”

“你去做什麽?”

“查溫娉。”

“她和這個案子有什麽關係?”

“不知道。”

顧遠這個人,有時候還真是讓人無奈。

翌日,顧遠調查屍體失蹤的第三天,紅色瓦牆的益豐洋行大樓前。

從外麵往裏看,益豐洋行非常忙碌。顧遠進去詢問洋行招收工人的事宜,管事的說不收人,除非有舉薦人或舉薦信。交談間,顧遠有意無意地打探起高澤春的事情。

踏出益豐洋行,顧遠等在外麵,直到高澤春從洋行大樓出來往家裏去。

帶著小二哥上了黃包車,顧遠指著高澤春的車子:“跟上這輛車子。”

高澤春的家在外灘源,是一棟大洋房。他進門後,顧遠便站在洋樓外往裏麵打量。

二樓上,窗簾飄動,顧遠仰頭,看到了溫娉。他一笑,然後抬手揮了揮。窗戶裏的人看著他和小二哥一動不動,那雙眼睛冷漠無情。聽到高澤春回家的消息,她轉身離開了窗戶。

等了一會兒,顧遠等到了高家下人喬嬸出門。

喬嬸手中拎著一隻斷氣的小狗。小二哥看到後,汪汪地叫著上前。喬嬸停步,小二哥湊到小狗身上聞了聞,隨即嗚嗚了兩聲,伸出舌頭舔了舔小狗,顯得有些傷心。

顧遠好奇問道:“這小狗怎麽死了?”

喬嬸表情悲傷:“娃娃是兩年前先生從洋人手裏買回來送給太太的,太太喜歡得不得了。沒想到,太太今天失手殺害了娃娃。”

“真是可憐。”顧遠說,他繼續套話,“那太太為何要殺掉娃娃?”

喬嬸更加難過:“因為娃娃總是對著太太叫。以前、以前娃娃不這樣的,哪一次太太和先生回來,它不是歡天喜地地追著太太一起玩耍,唉……”悲歎一聲,喬嬸再也說不下去,拎著小狗的屍體走了。

顧遠在高家洋房前蹲守著,直到晚上,高澤春都沒有出門。

次日,顧遠把小二哥留在中央捕房讓巡捕們看著,然後前往公共租界。

小二哥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叫了好幾聲,見無人理會,便轉身上樓找宋修,可宋修也不在。於是,它打算下樓出門找主人。看到它離開的巡捕急忙把它抓了回來:“小二哥乖乖的,你要是出了什麽事,宋修會血洗巡捕房的。”

給小二哥戴上狗繩子拴在了桌角下,他們繼續插科打諢。趴在地上,小二哥叼住自己的狗繩子開始咬,半小時後,狗繩子被咬斷,小二哥趁著沒人注意,跑離了巡捕房。

顧遠追蹤高澤春,對方不知出於什麽目的,竟然一個人也不帶地出門了。看著他的背影,顧遠不由得思量。

帶著疑惑,他一路跟隨。兩人一前一後地穿過川流不息的人群。走著,走著,顧遠感受到危險的氣息,目光不由巡視人群和街道兩旁的店鋪攤子。當他看到賣扇子的攤子懸掛著的扇子中伸出一管黑乎乎的槍頭,而這槍頭對著高澤春時,他大吼一聲:“趴下!”人立即撲向高澤春。砰的一聲槍響,人群大亂。巡捕警笛聲響起,顧遠抓起高澤春混入人群避開槍頭,躲進了一家茶樓。

進了茶樓,高澤春略顯狼狽,早上抹了發油,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變得有些淩亂。他虛喘著,把顧遠的手甩掉後,質問:“原來是你!”

顧遠一絲不解:“高先生何意?”

高澤春麵色不善:“一直跟蹤我的人!”

顧遠明了:“為了試探,所以你才隻身一人出門?”

顧遠唇邊勾起一抹笑意:“想和高先生談一談。請吧,我請高先生喝茶。”

高澤春冷哼了一聲。

二人上了二樓包廂。茶樓招待把茶送上來後退下,並把門帶上。顧遠給高澤春倒了一杯茶水:“請。”

高澤春不為所動,他冷漠地看著對方:“你有什麽目的?”

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顧遠不疾不徐地喝下,反問:“有人要殺高先生?”在上海灘的交際圈,高澤春是出了名的玲瓏人物,人緣好得不得了。據他所知,高澤春從未得罪過誰,他的妻子溫娉,更是善名在外。他實在難以相信有人刺殺高澤春。

對顧遠的問話,高澤春冷聲回道:“是。要不是你救了我一命,我會以為刺殺我的人是你。你到底是誰?”

顧遠一笑:“顧遠,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長,曾經受過高太太恩惠。”

“你受過小娉的恩惠?”

“是的。所以,高先生不必提防著我。”

“如果是,在醫院那天,小娉為何沒有認出你?”

顧遠手指細細摩挲茶杯的邊緣,他露出讓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來:“其實,我也想問高太太為何沒有認出我。”

高澤春細細打量顧遠:“你休想騙我。”

顧遠背靠在椅子上,顯得坦坦****:“我沒有騙高先生的理由。”

“那你為什麽要跟蹤我?”

“我隻想還高太太的恩惠,保護高先生罷了。”

高澤春不由思索,如果顧遠是刺殺自己的人,那他一定不會救他。但是,他的話,有幾分真假?

“高先生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而且,暗殺你的人,我會一並揪出來。”

細想後,高澤春回:“那好,我信你一次。”

“接下來我有些問題要問高先生,請你務必如實回答。”

“你問吧。”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你知道有人要刺殺自己?”

“兩天前的晚上。”

“哦?”

“兩天前的晚上,我回家的時候,有人開車向我撞來,但被我避開。

昨天,我一早去洋行的時候,有人混在門口,身上藏著刀子,差點刺中我,但被我避開了。”

“你可知道誰要刺殺你?”

“不知。”

“最近,高先生與誰有糾紛?哪怕是一點摩擦。”

“沒有。”

“那好。從今天開始,由我貼身保護高先生。”

高澤春極不情願地答應了。顧遠臉上**開笑意,這笑讓他有些不寒而栗。

離開了茶樓,顧遠送高澤春去益豐洋行。到了洋行,高澤春把人帶進去辦事。在洋行裏忙碌了一整天後,顧遠送高澤春回家。

家門前,高澤春攆顧遠離開。顧遠回:“我說過要貼身保護高先生,而且,晚上可是最危險的時刻。”高澤春不情不願地把他帶進門。

可看到顧遠的時候,那張白璧無瑕的臉一僵。

高澤春上前扶住愛妻,柔情似水:“你身子骨未好,要多注意休息。”

溫娉眉眼含情:“澤春不用太擔心我,我身體現在比以前好多了……今天,怎麽帶人回家了?”

高澤春介紹道:“我請顧探長來咱們家做客。我聽他說,你們認識。”

顧遠上前:“高太太可還記得我?”聞到溫娉身上的香水味,他鼻子不禁微動。

溫娉低下眉眼:“抱歉,大病一場,很多事情我都忘了。”

顧遠一臉好奇:“是嗎?高太太的病,難道是失憶症?”

對顧遠的追問,溫娉有些抗拒,她依偎在高澤春懷中,低聲道:“澤春……”

高澤春擁住愛妻,不悅道:“顧探長,你嚇到小娉了。”

顧遠道歉:“抱歉。”

“好了,沒事了,我送你上樓。”高澤春說,溫娉點點頭。於是,兩人往二樓去。在樓梯口,溫娉偏頭,用眼睛餘光看向顧遠,那神情陰冷至極。顧遠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回視她。他們的身影消失後,顧遠開始搜索廳堂。不一會兒,做好飯出來請家主吃飯的喬嬸看到他,不禁驚訝道:“先生?”這不是那天在外麵見過的人嗎?

顧遠噓了一聲。

喬嬸不禁問道:“先生,你在找什麽?”

顧遠低聲說:“找奇怪的東西?”

喬嬸不知道顧遠口中“奇怪的東西”指什麽,她說:“這家裏沒有奇怪的東西。”

把腦袋從成人高的瓷器口“拔”出來,顧遠問:“那最近可有什麽奇怪的事情?”他發現,對方眼神閃爍,手指絞在一起,表情有些不自然,人顯得有些緊張。

顧遠誘導:“我是捕房探長顧遠,高先生請我回來查點事情。”

喬嬸結結巴巴地問:“是、是嗎?”

顧遠坦然:“大嬸要是不相信,可以問問高先生。”

喬嬸眼神左右飄移,她有些艱難地開口:“我、我信,那請顧探長跟我來。”

“勞煩了。”顧遠跟著喬嬸來到她住的下人房中,她拉開抽屜——裏麵滿滿當當、清一色的胭脂水粉和首飾香水。這一樣樣,價格不菲。

下人房中為何有這些東西?這些可都不是她能買得起的。如果她偷了主人家的,又怎麽敢把他帶來看贓物?拿起抽屜裏的香水,顧遠打開一聞:是夜巴黎的香水。

喬嬸說:“這些,都是太太以前喜歡的香水首飾。”

顧遠質問:“那怎麽在你這裏?”

生怕顧遠誤會她偷竊,喬嬸急忙辯解:“這些都是前幾日太太讓我扔了的。我心有不舍,想著,說不定哪天太太想要回呢,所以就背著太太全部收起來了。”

“千真萬確。”

“那除此之外,高太太還有什麽變化?最近她都做了什麽?”

“太太最近、最近會往外麵打電話。可人卻沒有出門,也沒有人前來拜訪。”

“她在電話裏都說了什麽?”

“我聽不太清,好像說什麽手腳快點。”

手腳快點?顧遠心中琢磨,他繼續問:“還有嗎?”

“還有,還有太太說喜歡兔子,我給買了,可兔子在第二天就不見了。”喬嬸嘴唇開始變得蒼白,她繼續說,“不僅如此,我還看到太太把以前的衣服全部都剪破了。”

“喬嬸?喬嬸?”外麵傳來高澤春的聲音,喬嬸急忙出門:“先生,我在!”顧遠把夜巴黎的香水放入口袋中跟了出去。

廳堂裏,高澤春吩咐大嬸:“把晚飯給小娉送去。”

“是,先生。”

“顧遠,一起吃晚飯。”

“謝謝高先生。”

飯後,顧遠找到喬嬸,好好談了一番話。

深夜降臨,整座洋房陷入了黑暗。

**,陷入噩夢的高澤春汗水直流。

澤春,澤春,是我啊,我是小娉啊……窗戶搖曳作響,有風倒灌進來,床邊,站立著一個影子。高澤春從噩夢中驚醒:“啊——”雙眼瞪大,眼睛布滿血絲,他喘著氣,眼珠子轉了轉,看到床邊站立的人影時,嚇得心髒驟然一縮,人差點翻滾到床下。

“小、小娉,是你啊。”

“聽到澤春叫我,我便來了。”坐上床,溫娉冰涼的手放到高澤春的胸膛上,“澤春,我愛你。”

高澤春抑製不住地粗喘著氣,似乎還未從噩夢中醒過來。他眼前的妻子緩緩解開他的衣扣,然後把唇湊到他的唇邊,這時,一股濃鬱的腐臭氣息撲麵而來。借著窗外的光,高澤春看到溫娉臉上不斷蠕動的蛆蟲,那些蟲子啪嗒、啪嗒地從她的臉上掉到他的身上。

高澤春尖叫一聲:“啊——”

高澤春翻身而起,他從噩夢裏醒來,瞳孔放大,心髒快速地跳動著,汗水不斷從臉上滴落到**,身上濕黏黏的。

窗戶響動著,這房間裏,除了他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剛剛的噩夢太過真實,這種感覺壓得他差點透不過氣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高澤春站起走到窗口,把不斷響動的窗關上。

輕輕的敲門聲傳來。平複好自己的心情,高澤春拉開燈,打開門。

門外站著溫娉。看到她,高澤春精神不濟地問道:“你怎麽來了?”

對方直勾勾地看著他:“和澤春分開,我睡不著。”

伸手扶住人,高澤春說:“我送你回房。”對方的手有點冰涼,這不禁讓他想起剛剛的噩夢。溫娉雙手放到他的胸膛上:“不,今夜,我要陪著澤春。”

“小娉……”

溫娉推著高澤春入門,她一路把人推倒在**摁住,隨即雙腿跨坐到高澤春的腹部。高澤春看著瞬間讓他感到陌生至極的愛妻,心有餘悸地拒絕道:“小娉,你身體不好,我不想傷害你。”

眼看嘴唇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剛剛的噩夢閃現眼前,高澤春胃中一陣翻滾,猛地推開溫娉然後跑去了一樓廁所。

“唉——澤春!”看著高澤春忽然離開的背影,溫娉急忙叫喚。

門口,一個人經過,他腳步停留,然後偏頭看向溫娉。

屋裏屋外,兩人目光對峙。

顧遠看著她,臉上帶著捉摸不透的笑意。他收回目光,然後往樓下去。

房間**,溫娉指甲陷入掌心。

高澤春有些心力交瘁,這兩三個晚上,他備受噩夢的折磨。而溫娉,在他眼中忽然變得有些陌生起來。

是的,陌生。對方明明是自己深愛的女人,卻讓他感覺陌生不已。以前的愛妻,溫柔賢淑,一看就是教養極好的世家小姐。現在的妻子,多了一股媚色,有點像不知檢點的女人。

今天,坐著車子去益豐洋行時,顧遠突然說自己不小心把槍落在高家了。不得已,車子返回大洋房。

突然返家,廳堂裏,正在擦拭桌椅的喬嬸有些受驚。

去房中翻了一圈,出來後,顧遠問喬嬸:“喬嬸,你可看到我放在房裏的槍了?”

喬嬸有些結巴地回道:“我剛剛看到太太進了客房,她手中拿著一樣東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槍。”說完便緊張地低下頭繼續擦拭桌椅。

顧遠扭頭對高澤春說:“高先生跟我上一趟樓。”

不疑有他,高澤春上樓後直向溫娉房中走去。咿呀一聲,門推開——裏麵,溫娉坐在地上,她右手拿刀,左手拿著一隻開膛破肚的兔子,白色洋裝上血跡斑斑。

這一幕落入眼中,高澤春先是一愣,隨即臉色大變,他猛然轉身快步離開了溫娉房間。顧遠看著刀子落地,一臉驚慌的溫娉笑著跟上高澤春。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高澤春氣息不穩:“開車,去洋行!”

司機回道:“是,先生。”

車子開動,家中二樓窗台旁,溫娉看著他們離開,身上的白色洋裝異常猩紅醒目。

高澤春麵色陰沉,語氣不善:“這就是你騙我返回家中的原因?”

顧遠拿出夜巴黎香水摩挲,慢慢回道:“是的。”

“顧遠,我警告你,不要去做無關的事情!”

“無關?嗬嗬。高先生,據我所知,高太太得了無藥可醫的肺癆,可奇怪的是,她卻活得好好的。你說,這活著的人到底是人還是‘鬼’呢?”說完,打開香水蓋,夜巴黎的味道彌漫,鑽入高澤春的鼻孔裏。聞著這股熟悉的香味,高澤春心神一晃——自從小娉的身子骨好起來後,就不再使用以前的香水和首飾,就連衣服也要換新的。這一切的一切,讓她看起來像是個披著自己妻子皮肉的陌生人。

“我是不是胡說八道,高先生心中比我還有數吧。”

“再敢多說一句話,你給我下車!”

顧遠不再說話,把香水蓋上。

在洋行忙碌了一天,下午,高澤春打算回家,顧遠攔住了他:“有人!”說著把他推回洋行,然後向對街戴著黑色帽子穿著布衣的男人走去。那男人注意到他,收槍快步混入人群跑掉了。顧遠拔槍追上那個人影,但此人狡猾,他借助路人避開顧遠的追捕。一段路後,顧遠便不再追了,他怕這是調虎離山之計。

到底,是誰要殺高澤春?

返回益豐洋行,高澤春忙問:“抓到人了嗎?”

顧遠巡視了一圈,回:“讓人跑了。”他心中甚為不解,高澤春到底得罪了誰,以至於對方要拿下他的性命。

兩人坐車回去,到達高家時,顧遠看到高家門前,車素薇與溫娉對峙。下了車,顧遠揚手招呼:“素薇。”

看到高澤春回來,溫娉微笑上前迎接:“澤春,你回來了。”

高澤春微微一避,但對方還是挽住了他的胳膊:“嗯,剛回來。”

溫娉緊緊牽著他的手:“咱們回家。”

“好。”

顧遠招呼車素薇:“去那邊談。”於是,兩人轉進另外一條街巷。

車素薇開口道:“小二哥不見了。”

顧遠一怔:“什麽?”

車素薇有點焦急:“宋修還沒回來,捕房巡捕到處找它。眼下,小二哥要麽去找宋修了,要麽來找你了。”

“我沒見過小二哥。你先別急,它這麽聰明,一定不會走丟的。”小二哥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狗,顧遠相信,它就算處在險境,也一定能逃脫。

“最好在宋修回來之前把它找回來,不然,他要是知道狗不見了,會發瘋的。”車素薇有點愁,宋修發起瘋來,誰都攔不住。

“早知道,我該帶著它的。”顧遠不由歎息一聲,小二哥若真出事,他難辭其咎,“我現在脫不開身,你先雇人找找它。”

車素薇點點頭,眼下的情況也隻能這樣了:“好,我雇人找它。對了,有兩件事我要告訴你。”

“司鴻飛和杜若凝的事?”

“嗯,除此之外,還有高太太的事。”

“溫娉的事?說說。”

“第一次在醫院見到溫娉的時候,我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當時,匆匆一瞥,沒看清她的臉。剛剛我來找你,你人不在,是她開的門,我同她說了一會兒話。同時,我總算發現了當初那種怪異的感覺從何而來了,那就是她臉上動過刀子。”

“動過刀子?”

“我給屍體做複原的時候,會對屍體進行填充。我發現,溫娉的鼻子有填充物,眼睛這裏,還被割過。我懷疑,她有問題。”這種痕跡很細微,如果不是對人體十分熟悉,根本就發現不了。

“司鴻飛騙了我們,他和杜若凝有可能是戀人關係。醫院裏,曾經有病人見司鴻飛親杜若凝的臉頰。而且,最近有人刺殺司鴻飛。現在,他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往返家中。”

車素薇的話讓顧遠腦海中那團線猛然糾纏!

“司鴻飛被刺殺……高澤春被刺殺……杜若凝屍體失蹤……溫娉異變……臉上還動過刀子……香水味……”閉上眼睛仰望天空,顧遠腦海中的線團炸開又糾纏在一起。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找出裏麵的關聯。

“戀人關係……戀人……戀人……愛……”

顧遠腦海中的線團徹底炸開,它們不再糾纏,一條一條地如同流水般平靜地緩緩流動。睜開眼,顧遠忽然笑了起來。

那幾條看似毫無關聯的線索終於被他完美連接在一起了。

“顧遠?”

“‘杜若凝’的屍體在司鴻飛家裏。你回去找陸督察,讓他想辦法,明天下午五點讓嚴雲舟帶巡捕入公共租界搜查司鴻飛的家。如果找不到屍體,就去廣仁醫院停屍房找,然後抬到司鴻飛的家裏。屆時,我帶高澤春和溫娉前往。哦,對了,把杜老爺和杜太太也一起請過去,就說他們女兒的屍體找到了!”

“好。那你自己小心點。”隱隱約約地,車素薇已經猜測到了真相。她告別顧遠返回法租界,而顧遠去買了一樣東西。

晚上溫娉要與高澤春同睡,但被拒絕了。心下琢磨了一番,溫娉忍耐下來。她相信,總有一天,澤春會與自己歡愛。畢竟,自己是他的愛妻,不是嗎?

把燈關掉,當溫娉轉身要回**時,她突然恐懼地發出尖叫聲:“啊——”隨即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胸口,心髒絞痛,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的窗口外吊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穿著她眼熟不已的洋裙和鞋子!

“小娉!”

門被打開,高澤春和顧遠進來。看到抓著胸口倒在地上差點窒息而死的溫娉,高澤春急急忙忙地半抱住妻子,而顧遠打開燈。他看向窗外:“這人偶怎麽吊這裏來了?”說著,走到窗邊,然後將成年人偶扯了進來。

“小娉!小娉!”

溫娉慢慢緩過來,她痛苦道:“澤春,我害怕!”

高澤春緊緊抱住她:“沒事了,沒事了,別害怕。”

顧遠把人偶扔在他們麵前:“真是對不起,一不小心讓人偶給跑了。”

跑了?真是詭異至極的話。

在看清穿著洋裙和鞋子的是什麽東西後,溫娉緩緩放下心來。顧遠蹲下,他理了理人偶,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個藥瓶子遞給溫娉,說:“這種藥,是我從一位姓杜的人家拿來的。心髒不好的人,吃了會好受一點。高太太,給。”

聽了他的話,看著他手中的東西,溫娉臉色大變。她把臉埋在高澤春懷中:“我沒事了,澤春我害怕這個人偶。”

“好,我這就拿走。”顧遠雙手抱起人偶,離開了溫娉的房間。

低頭看著自己懷中穿得十分得體的人偶,顧遠自說自話:“高太太,看到了嗎?有人奪走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愛人。”

把妻子安撫好,高澤春回房中,他從櫃子最後一個抽屜裏拿出照片。

看著照片上的妻子,他手指溫柔地摩挲著:“小娉……”

剛剛,那隻人偶身上穿戴的是愛妻曾經穿的衣服首飾。

次日,在益豐洋行忙碌了一整天打算回家的高澤春問顧遠:“外麵,可有刺殺我的人?”

往外看了一眼,顧遠說:“沒有。高先生,我已經知道刺殺你的人是誰了。”

高澤春追問:“是誰?”

顧遠賣了個關子:“咱們回去接高太太一起認認凶手。”

高澤春眉頭微皺:“你是說,小娉認識凶手?”

顧遠:“是的,所以才要把人一起帶上。”

高澤春:“我考慮考慮。”

“不必考慮,隻要走一趟,你心中所有的疑惑,將全部解開。”

顧遠話中有話,高澤春頓了一下,最終點頭:“好。”

回到家,在高澤春進門找溫娉時,顧遠把司機打發掉,自己坐到駕駛位上。顧遠不由輕點方向盤,約莫等了二十分鍾,才等到高澤春和溫娉。

坐上車,高澤春說:“走吧。”

車子緩緩啟動,溫娉低聲問道:“澤春,為何要帶上他?”她摸到了丈夫的手,高澤春下意識避開,溫娉眼睛深處閃過不明的情緒。

高澤春回她:“我讓小劉去辦別的事情了。”然後扭頭看車窗外。

車上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正在開車的顧遠開口:“高太太,我聞到你用的是棕欖公司的香水,是嗎?”

溫娉柔聲回道:“顧探長好鼻子。”

顧遠笑回:“我記得高太太喜歡的是夜巴黎。沒想到一段時間不見,您卻喜歡上了和杜若凝小姐一樣的香水。”

車裏的氣氛再次凝固,高澤春輕咳了一聲:“好好開車。”這種變化,他自然知道。隻是,愛妻身子剛好,以前的很多事情也都不記得了,所以不管她要什麽,他全會給她。現在想想,他更喜歡的是當初那個喜歡夜巴黎香水的溫娉。

顧遠不再說話。

車子行了近半小時,看著窗外的景色,溫娉臉色慢慢變化,她攬住高澤春的手臂:“澤春,我身體不適,咱們還是回家吧。”

高澤春安慰:“咱們去看看就回。”

偎依到他身上掩住漸漸扭曲的臉,溫娉說:“澤春,咱們不是去戲院看戲嗎?為何到這種地方來了?”

“咱們先去個地方再去戲院。”

“可是,我真的不舒服,真的不想去了。”

“高太太身子不舒服?巧了,咱們現在去的是一位醫生的家,高太太忍忍,咱們馬上就到了。”顧遠插口。

高澤春已經注意到妻子的反常,但他不為所動:“咱們去去就回。”盤旋在心底的疑雲、刺殺自己的人,還有深夜裏不斷的噩夢,他都想知道,也不願再行走在迷霧中。

“還有三分鍾就到了。”說完,顧遠一踩油門,車子飛了出去。溫娉臉色更加蒼白,她手指微微發抖。在高澤春開口要顧遠開慢點時,他們已經到了司鴻飛的家門前。

司鴻飛家門前,站著幾個巡捕。車停下,顧遠下車給溫娉開車門:“高太太請。”

溫娉抬頭,雙眼爬滿了血絲,滿是怨恨。顧遠一笑,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高太太,司醫生在等著你呢,請吧。”隨後,低頭湊到溫娉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溫娉眼睛瞪大,眼睛深處的恨意更甚。

高澤春從車的另一邊繞過來,他伸出手:“小娉,先讓司醫生給你看看身體。”知道躲不過,溫娉隻得把手放到高澤春手上,然後下了車。

看到顧遠,巡捕招呼了一聲,並告訴他康一臣帶幾個兄弟去醫院了。

顧遠點點頭,然後帶人進門。

司鴻飛家帶有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左邊是個小池子,右邊是一大簇牡丹花。穿過小院進一樓大門,裏麵,司鴻飛正一臉陰霾地坐在椅子上,幾個巡捕、嚴雲舟、車素薇,還有曹青蘿守著他。除此之外,杜老爺和杜太太也在。

看到顧遠進來,杜老爺上前質問:“我聽說,你找到若凝的屍體了?”

莫名其妙地被叫到司醫生的家裏,難道若凝的屍體被司醫生給偷了不成?

進門的溫娉看到杜老爺和杜太太,聽到他們的話時臉色大變。而杜太太不禁把目光放到溫娉的臉上:像,實在是太像了。可是,再細看,又有區別。

溫娉別過臉,不讓對方打探。

曹青蘿笑著對顧遠揮揮手,顧遠回以一笑,曹青蘿臉上莫名一紅。

對杜家人的問話,顧遠回:“杜老爺莫急,今日我一定還給杜老爺一個杜小姐。”

杜太太焦急:“那你倒是還回來啊。”

杜老爺拉住杜太太,說:“看顧探長怎麽說。”

杜太太隻得閉口。

顧遠不疾不徐:“今天,既然大家都來了,那麽,我便把竊屍案和刺殺案全都結了。第一,咱們先解開竊屍案,隻要解開了竊屍案,刺殺案便能真相大白。”說完,他走到司鴻飛對麵的椅子前坐下,然後拿出兩瓶不同的香水——夜巴黎香水和棕欖公司的香水。他轉頭叫“素薇”,車素薇遞過兩份病曆單。顧遠接過說:“這兩份病曆單,一份是杜若凝的,一份是溫娉的。”

“不,司醫生寫的病曆單一點問題都沒有,有問題的隻是這兩張病曆單上的病人罷了。”說著,他扔下第一份病曆單,“第一份病曆單,杜若凝的。杜小姐心髒不好,一直以來,都是司醫生給她開藥。從她的病曆單來看,隻要她控製自己不動怒,再活個幾十年也沒問題,但她偏偏在外麵受到刺激猝死了。可從我的調查得知,杜若凝不僅惜命,還怕死。為了緩解易怒的脾氣,她隻得找發泄的途徑。她拿剪刀剪碎首飾,可當這也滿足不了她的時候,她便對小動物下手了。你們說,一個小心翼翼地活著,為了讓自己多活幾年而不惜殺生的人,怎麽就這麽不小心走在危險的馬路邊猝死了呢?”

杜家二老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顧遠口中的女兒,何其陌生。杜太太忍不住道:“我們家若凝才不是這樣的人!”

“杜太太請聽我把話說完,至於到底是不是,結果出來,您自然知道。”顧遠語氣不近人情。他拿起第二份病曆單走到高澤春和溫娉麵前:“第二份病曆單是高太太溫娉的。這份病曆單上沒有寫病因,隻有食膳的記錄,是得了肺癆的人常吃的。所以,高太太有個無法治療的不治之症——肺癆。我說得對嗎,高先生?”

高澤春目眥盡裂。

“那麽,高太太為什麽還站在這裏呢?”繞著他們轉了一圈,顧遠站定在溫娉麵前。溫娉恨恨地瞪著他,她咬著唇控製著自己。

嚴雲舟摘掉警帽,大聲道:“顧探長,別賣關子了。”真是好奇死了,今天這一趟沒白來。

車素薇接口:“因為,這都是司醫生、高先生和杜小姐謀劃的一場把戲。”唯有這樣,才能解釋兩個毫不相幹的人為何會有聯係。

顧遠轉身走到廳堂中央:“不,確切地說,是司鴻飛和高先生,杜若凝和司鴻飛各自謀劃的把戲。”

司鴻飛深沉地看著顧遠。溫娉咬破嘴唇,鮮血從嘴唇上流了下來。高澤春臉色變得蒼白,有什麽東西,正在脫離自己的掌控,心中所有的疑惑也即將揭開。

嚴雲舟撓撓頭: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高先生,你求過司醫生救高太太吧?”

臉色蒼白的高澤春不語。

顧遠繼續說,莫名多了一絲悲情:“你深愛著高太太,卻隻能痛苦地看著她死去。受盡愛妻去世痛苦折磨的你找到司鴻飛,求他不管付出什麽代價,也要救活高太太。最終,對方答應了你的請求。可是,你可想過,人死怎能複生呢?”

嚴雲舟瞪大眼睛,他指向溫娉:“她詐屍!”

“不。”顧遠走回椅子坐下,繼續麵對司鴻飛,“是借陽壽。隻不過借掉的人不是高太太罷了。”

顧遠繼續說:“杜若凝頭七之後屍體被盜,那麽,懷有什麽樣目的的人會盜屍呢?對此,我討教了一位摯友。她告訴我,其一,冥婚,盜屍給未婚死去的男子配陰婚。其二,借屍還魂。其三,食屍人,喜好食屍的人盜竊屍體肢解食用。其四,借陽壽,找到同生辰之人,在其死亡之後,把對家屍體扔掉,然後讓對家為自己供奉香火,以此吸足陽氣之後於頭七複活。”

四個答案,每一個都駭人聽聞。

顧遠拿起兩份病曆單:“巧的是,病曆單上的杜若凝和溫娉生辰相同。”

嚴雲舟說:“我知道了,溫娉借陽壽起死回生!”

顧遠搖搖頭:“死去的人又如何能複活?不管是借陽壽還是借屍還魂,都隻是傳說。至今為止,從未有過真正能複活的人。況且,我前麵說了,借掉的人,不是高太太。”

嚴雲舟繼續追問:“那是誰?”

車素薇看向溫娉:“是杜若凝。”

“對,是杜若凝杜小姐——”顧遠指向“溫娉”。所有人的目光放到“溫娉”身上,這些人中,隻有司鴻飛神情不變。

高澤春雙目閃過各種情緒,有自責,有後悔,也有憤恨。他人一退,與“溫娉”,也就是現在的杜若凝拉開了距離。

“澤春!”杜若凝欲上前,在手碰到高澤春的時候,高澤春嗬斥:“別碰我!”然後,如同在看什麽惡心的髒東西似的看著她。

難怪,難怪“小娉”好起來之後變得這麽奇怪,她還把以前喜歡的東西全部扔了。想到這裏,高澤春痛苦莫及。

杜若凝身體搖搖欲墜,杜家二老急忙上前:“若凝!”

杜若凝終於失控尖叫道:“不是!不是!我是溫娉!我是溫娉!我不是杜若凝!”說完,抓住胸口,痛苦地蜷縮在地。

“藥,快拿藥來啊司醫生!”杜太太激動地大聲道。顧遠拿出藥瓶子一扔,司鴻飛接過,把藥給她喂了下去。

看杜若凝漸漸緩過來,顧遠繼續說:“杜若凝,你喜歡高澤春,得知溫娉肺癆活不了多久的時候,便乞求,甚至是以命要挾司鴻飛給自己改頭換麵,成為‘溫娉’,作為高太太留在高澤春的身邊。無奈之下,司鴻飛答應了你的請求,然後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給你改頭換麵。本就長得相似的兩人,在司鴻飛的刀子下,幾乎變得一模一樣。之後,杜若凝躲在家裏養那張動過刀子的臉,並對外宣稱自己生病發燒。直到,溫娉死亡。”

顧遠看向司鴻飛:“於是,你們兩人開始計劃。司鴻飛,你誘導高澤春,說能借陽壽複活溫娉,失去愛妻之痛的高澤春信了你的鬼話。接著,你和杜若凝買通了人開車,然後玩了一場差點撞車受到刺激猝死的把戲。

杜若凝激動地大聲尖叫:“你、你胡說八道!”

高澤春腦中一片空白,神情痛苦,幾欲落淚。他都做了什麽啊!捂住臉,他痛苦問道:“我妻子的屍體在哪兒?”

“已經派人去醫院接過來了,高先生隻需要耐心等待。”顧遠對倒在司鴻飛懷中的杜若凝說:“杜若凝,你可在猝死之前交代過啞叔一件事?”

杜若凝表情驚恐。

顧遠皮笑肉不笑:“你告訴啞叔,在你死亡的當晚和頭七午夜,一定要離開靈堂兩小時左右。你既然這麽交代,足以證明你事先知道自己會死,還安排好了後麵的事。”

這一點,她無法反駁,因為啞叔是最直接的證人。

嚴雲舟又疑問:“如果她是假死,怎麽會沒人知道呢?”

車素薇回答:“這就看司醫生了。收殮杜若凝屍體的第一個人是他,通知杜若凝死亡的消息的人也是他。所以,我想問問,杜老爺、杜太太,你們真的有確認過她真的死了嗎?”

杜家二老麵麵相覷:“司醫生說若凝救不活了。”

車素薇道:“這就對了。因為你們過於相信司醫生的話,所以,不管他說什麽,你們堅信不疑。”

杜家二老難以置信,他們急忙從司鴻飛懷中扶起女兒,不再讓他靠近半步。

司鴻飛臉色陰沉得能滴出墨水來。

“其實,這竊屍換屍的把戲很簡單。高先生要是沒有執迷不悟的話,很容易揭穿‘溫娉’。”說完,顧遠拿起香水擰開,“在杜家調查屍體失蹤的案子時,我在杜若凝的棺材和她的房間裏聞到的是棕欖公司的香水味。

這證明,她喜歡的是這款香水。在醫院和高家,我聞到了‘溫娉’和杜若凝用的是同一款香水,可高太太喜歡的是夜巴黎。”

“我背叛了小娉,親手毀了她的一切!”高澤春幾欲崩潰。想到自己和陌生的女人上床,想到自己親手把愛妻的東西扔了,還縱容對方把娃娃殺死。這一切,讓他痛不欲生。

杜若凝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她憤恨地看著顧遠。

“汪汪汪!”這時候,外麵傳來了狗叫聲。車素薇急忙道:“是小二哥!”

小二哥躥了進來,撲到顧遠身上,顧遠急忙抱住它。嚴雲舟大聲說道:“小二哥,你跑哪裏去了?整個捕房的人都在找你,幸好宋修沒回來,不然非拆了巡捕房不可!”

“汪汪汪!”

“是在下在路上遇到了小二哥。”

“榊切人先生。”車素薇訝異,還真是巧呢。

顧遠放下小二哥,小二哥汪汪叫著跑向車素薇。車素薇含笑摸摸它的腦袋訓斥道:“小二哥,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擔心你,下次可不要單獨跑出去了。”

“汪汪汪!”小二哥舔舔她的手心。顧遠說:“你看著小二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這個案子給解決了。

車素薇點頭。

榊切人退到車素薇的身邊,不再打攪顧遠工作。看來,自己來得正是時候,竟然能看到顧探長斷案。

“言歸正傳。其實,杜若凝,你要是沒有嫉妒心,再忍耐一下不對高太太的遺物下手,說不定真能瞞天過海。也幸好喬嬸念舊,把東西悄悄地藏了起來,還把你嗜好殺生的事情告訴了我,這才讓我知道你和我要找的杜小姐一模一樣。”

杜若凝渾身哆嗦,瞪著爬滿血絲的眼睛,她扭曲著臉說道:“是的!

我就是嫉妒!嫉妒溫娉的一切!所以,我要毀掉溫娉所有的痕跡,讓澤春眼裏隻有我!”

高澤春怒極:“你這個瘋女人!”

杜老爺也訓斥:“都別說了,給我回家!”這張老臉,他別想要了。

杜若凝歇斯底裏地大叫:“不回!我就是不回!”

杜太太放聲大哭:“這都什麽事啊!我好端端的女兒怎麽就變成了這樣啊!”

顧遠繼續說道:“如果司鴻飛沒有竊走高太太的屍體,杜老爺他們也不會登報尋屍,自然,我們也不會調查這件事。可司鴻飛為什麽要盜走高太太的屍體?這是因為,他不信任你。”

“你說什麽?”杜若凝表情凝住,內心掀起驚濤駭浪。她看向司鴻飛:“鴻飛,你為什麽要盜走溫娉的屍體?不是說好,讓她代替我下葬嗎?”

司鴻飛看著她不言不語。

顧遠冷冷地哼笑一聲:“杜若凝、司鴻飛,你們兩人,從未有過盜屍這個計劃。司鴻飛為什麽要盜屍?因為他是最了解你的人。他知道你愛慕虛榮,隻要成為溫娉,生活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司鴻飛為防止你甩掉他,便盜屍,等待你回到他的身邊。”

杜若凝恨恨地瞪著司鴻飛:“這不可能!”

顧遠問:“為什麽不可能?隻要把高澤春殺了,你繼承了高澤春的財產,然後再拿出屍體威脅一番,你敢不答應?”

“你說司鴻飛要殺澤春?”杜若凝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了。

“竟然被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心緒大起大落,悲痛過後,高澤春表情變得冷酷。

“不……不是這樣的。澤春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杜若凝欲向高澤春走去,但被杜太太死死攔住,她哭道:“若凝啊,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啊!”高澤春,是他們家惹不起的啊。

看著杜若凝的表情,司鴻飛知道自己輸掉了她的感情。他再也忍不住了,額頭青筋暴跳,粗聲粗氣地大聲道:“是!我要殺了他,隻有這樣,你才能回到我的身邊!”

杜若凝歇斯底裏,然後胸口開始絞痛:“你瘋了嗎?敢殺害澤春!”

“我瘋了!我為你做了這麽多,可你眼中隻有高澤春!隻有殺了他,你才能死心回到我身邊!”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激動的杜若凝心髒更疼了。

“若凝!若凝!”杜太太大哭,杜老爺慌忙扶住人。

顧遠插口:“司鴻飛,杜若凝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到你身邊了。”

司鴻飛如同暴怒的野獸:“憑什麽?”

顧遠唇角浮起冷酷的笑意:“就憑她雇人殺你。”

整個小廳瞬間安靜,司鴻飛無法置信:“你說什麽?”

顧遠口中吐出殘忍的事實來:“隻要把你這個禍根除掉,她就能無憂地和高澤春在一起。因為,知道她真正身份的人隻有你。”

啪的一聲,司鴻飛猛然上前狠狠打了杜若凝一巴掌。杜若凝臉一偏,瞬間腫了。司鴻飛抖著嘴唇:“竟然是你雇人刺殺我!”

杜老爺護住女兒,他怒道:“司鴻飛你幹什麽?”

杜若凝回神,狠毒地說道:“你有什麽比得上澤春的!隻要把你除掉,就沒人知道我的過往,就沒人能拆散我們!司鴻飛,我現在是溫娉,不是杜若凝!”

“住嘴!不許你再侮辱小娉!”高澤春氣得想殺了這個狠毒的女人。

“真相至此已大白,你、你、你——”顧遠指向高澤春、司鴻飛,還有杜若凝,“從一開始,你們三人便犯下了罪。最可憐的,還是去世的高太太溫娉。”

三名罪人,鬧得去世的人不得安寧。杜若凝貪婪,司鴻飛詭計多端,高澤春為了愛妻走上了錯誤的道路。

這終歸,還是冤孽啊。

“遠哥,我找到屍體了。”外麵,傳來了康一臣的聲音。

“抬進來!”顧遠大聲回道。

於是,康一臣和巡捕把溫娉的屍體抬進裏麵。看著廳裏的情況,他便知道案子已經解開了。把屍體放下,高澤春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他渾身顫抖地揭開蓋屍布,在看到溫娉屍體時,淚水控製不住地落下來:“小娉……對不起……對不起……”

他好恨,好恨!心中懊悔至極,那連夜來的噩夢,是對他的懲罰吧。

痛苦、絕望的氣息纏繞著高澤春。他臉上的淚水滑落,滴到溫娉的臉上,他緩緩低頭親吻溫娉的屍體。

杜若凝失控尖叫:“不是的!不是的!澤春!我才是真正的溫娉!我真的愛你啊!”她跌跌撞撞地想要撲過去,但被杜家二老拉住。杜若凝痛苦地抓著自己的心口,杜老爺急急忙忙拿出藥給她吃,之後與杜太太一起拖著她離開了司鴻飛家中。

結束了。

因為生意上的原因,曹青蘿沒有把杜家醜聞登上報紙。可她不這麽做,高澤春卻這麽做了。一時間,杜家顏麵掃地,再也抬不起頭來。現在,杜若凝每天在吃藥中度過,人瘋瘋癲癲的,仿佛下一刻就會死掉一般。

而司鴻飛,再也沒有成為醫生的資格,他離開了廣仁醫院,也不知道幹什麽去了。

高澤春大病了一場,再見到他的時候,人瘦了一圈。晚上,再也沒有噩夢糾纏著他。他從喬嬸那裏拿回了妻子的遺物,然後把杜若凝的東西全部扔出了家門。

夏風徐徐,溫娉墓前,顧遠放下了一束花。他說:“高太太,一直沒有親口感謝你當年的相助之恩。”

當年,溫娉並沒有見過他的真麵目。那個黑暗的深夜裏,他受傷的時候,是這位溫柔善良的女人讓他坐上了車子,並對追殺而來的人指了錯誤的道路,讓他逃過一劫。所以,他在試探杜若凝。杜若凝說自己忘了以前的事情時,他便已確定對方不是溫娉了。

這麽好的女人被病魔奪走了性命,老天爺還真是殘忍啊。

顧遠站起:“安息吧,高太太。”然後轉身離開了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