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案 死亡時間

太陽沉入大地,天空轟隆一聲,瞬間,大雨劇烈地從黑夜的旋渦中傾盆落下。

南市傘店,門上左右兩隻燈籠,紅底黑字寫有“傘”字。顧遠收傘入內,室內,一身緊身紅衣的女人正叼著煙杆子坐在地上,手中拿著工具製造機械傘。聽到入門的腳步聲,她抬起右手拿掉嘴上的煙杆子,說:“稀客,請坐。”

把雨傘立在門邊,顧遠上前坐到地上與她相對。

女人右手煙杆子入口,一口煙吐出:“什麽事?”

顧遠從懷中拿出一盒煙絲遞給她,說:“這是給公輸先生上次的報酬。”

公輸春接過,她打開盒子看了一眼,然後收起放在一邊:“東西不錯,下次有什麽事,可以再找我。”

“好的。”

把煙杆子叼回口中,公輸春繼續動手做傘:“在法租界中央捕房,如何?”

顧遠拿起一把製好的傘,撐開轉動了一下傘杆,哢的一聲,傘麵分成兩層,隨即旋轉飛了起來。顧遠笑著回:“還不錯,是個有趣的地方。”

“有趣的地方嗎?你追尋的東西,若有一天給你帶來巨大的災難,到時候,你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義無反顧。”

“好個義無反顧。或許,越是危險的道路,對你來說,就越有趣吧。”

“人活世間,為的不就是自己嗎?”顧遠含笑。

“自私又可恥。”公輸春似在自嘲。嘲笑顧遠,也在嘲笑自己。本質上,他們是同一類人吧。

“若不這樣,怎能走下去。”顧遠站起,“告辭。”

走到門口,拿起立在牆邊的雨傘撐起,顧遠踏出傘店進入雨幕,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激烈的風雨中。

傘店裏,公輸春拿下煙杆子,她吐了一口煙圈輕言自語:“今夜的雨水,真是令人感到不祥。”

閃電雷鳴交錯,嘩啦啦的傾盆大雨令雙耳對人間失聰。雨幕視線的前方,有人打傘而過,看不清對方的臉,聽不到對方的腳步聲。人們,如同不該存在的虛影。此景,讓人仿佛行走在另外一個世界。如此,顧遠不由想起一個傳說:在縱橫交錯如同迷宮一般的華界,有一輪回巷。穿過這個巷子,就能回到三天之前。屆時,隻要殺死過去的自己,便能扭轉、改變三天之後的未來。誰也不知傳聞真假,但在這樣的世道下,一切皆有可能。

生和死,真和假,過去和未來。

畢竟,這就是人世間啊。

轉出華界南市,顧遠踏入法租界瞬間,黑暗的天空上,有人直墜而下。隨著恐懼的尖叫聲、急速刺耳的刹車聲,亡者的頭顱被碾壓爆開。

腦袋一炸,腦漿、血漿噴到顧遠的臉上。

車上司機瞳孔放大,嘴巴大張,顯然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啊啊啊啊——”碾壓爆開的屍體把旁人嚇得失聲尖叫。顧遠扔掉手中的雨傘上前,在蹲下的那一刻,啪的一聲,一道光閃過,這一幕,被恰好經過的《申報》女記者曹青蘿拍了下來,她氣息紊亂,手指微微顫抖。

司機連滾帶爬地下車後,顧遠大聲道:“去中央捕房把巡捕找來!”

司機惶恐:“我、我這就去!”說完,人消失在雨幕中。

顧遠雙手探到車底下,用力把車子抬起移到一邊。曹青蘿急忙上前幫忙。看到她胸前的相機,顧遠一下猜出她的身份,不想讓突如其來的死人案被添油加醋地寫上報紙,他說:“記者小姐,請回吧,捕房的巡捕馬上就來了。”

“不,我想知道這名死者的身份,還有他是自殺還是他殺。”

“查案由捕房的探長去查,記者小姐想知道死者背後的故事,等結案 那天,捕房給報社打電話說前因後果。所以,請回吧。”

“你以什麽身份讓我離開?”

“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長顧遠,你想要死者死亡的原因,也不可能現在就能查到。”

“原來是法租界探長。我是《申報》記者曹青蘿。這名死者突然從天空落下,要麽是自殺,要麽是被人謀殺。但我猜,他是被人謀殺。”

“猜測?”真是幼稚而可笑。

“雨夜殺人,老天爺都會幫忙,現場所有的痕跡,將被衝刷得一幹二淨。”

“曹記者,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屍體未檢,竟然猜測謀殺案,你這要是登上報紙,怕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曹青蘿表情有些尷尬:“我隻是在假設罷了,阿嚏——”話未說完,人便打了個噴嚏。

顧遠拿起放在一邊的雨傘撐在她頭上,說:“拿著吧。”

曹青蘿接過:“謝謝。”

“曹記者還是回去吧。如果有消息,我再給《申報》打電話。”說完,顧遠對奔跑過來的巡捕揮手,“這裏!把屍體送去停屍房。”

法租界中央捕房。

後樓停屍房入口處的桌子前,車素薇左手拿著《東西各國刑事民事檢驗鑒定最新講義》,右手極有技巧地把玩著鋒利的解剖刀。她似乎聞到屍體的味道,右手一停,左手放下書。渾身濕透的顧遠看到她,訝異道:“車小姐沒回家?”

“被雨困住了,打算在停屍房過夜。”

她的話讓正抬屍進門的巡捕渾身汗毛豎起:這個女人,真是越來越可怕了。

“正好,車小姐,替我驗驗這具屍體。”顧遠指向被車輪碾爛腦袋的屍體。

“抬進那個房間。”

“素薇!”把雨傘立在門外牆邊,跟上來的曹青蘿急忙招呼。

“青蘿?你怎麽來了?”車素薇驚訝。

“恰好路過,所以跟了上來。”曹青蘿略顯狼狽。一頭長發滴著水,有些還粘在臉上。被打濕的衣裙貼在身上,顯出她曼妙的身材。

“天色這麽晚,你先回去,有疑問,事後我再告訴你。不然,曹老爺會擔心。”

“我——”

車素薇抓住她的手搓了搓:“要是生病了怎麽辦?聽話,先回去。”

曹青蘿猶豫了一下,她看看車素薇,再看看顧遠。顧遠指著門口:“把傘帶上。”

渾身濕透的男人,有一種潮濕又特殊的氣息,再看看他那張氣宇軒昂的麵孔,看久了,令人莫名……

“青蘿?”車素薇手在曹青蘿麵前晃了晃。曹青蘿回過神,臉色微紅,急忙把停在顧遠臉上的目光移開:“那好,我明天再來。”

曹青蘿走後,車素薇進入解剖室開始屍體的解剖工作。

解剖室外,顧遠透過玻璃窗看向裏麵。對這位披著入殮師之皮,實際做著醫士工作的女人,他有些佩服。放眼整個上海灘,有哪個女人敢麵不改色地拿起刀子對一具屍體開膛破肚?

解剖屍體,需要時間,車素薇沒有副手幫忙。就她一個人的情況下,直到午夜,才把屍體解剖完。車素薇收拾好出來,她坐到入口處的桌椅上,拿出自製檢驗單開始寫,寫完後遞給顧遠。

死者是名男性,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短布衣,這種衣服在下九流的幫會管理人之間很常見。其雙手布有槍繭,由此可看出對方擅長用槍。他死於晚上十點左右。年紀在三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從高處落下,導致他渾身粉碎性骨折,五髒六腑全部震傷。但真正讓他死亡的原因是肚子上的大切口,他大量失血,大腸被切斷,大腸裏的汙穢流到五髒六腑,其他器官受到了感染。並且,被切開的肚子被人用針縫上。車素薇在死者肚子裏,找到了一隻還在轉動的銀色懷表。

車素薇繼續說,死者未有中毒跡象,從胃裏能找到魚蝦這些未消化完的食物,從糜爛的程度看,他死之前,在哪裏吃過大量食物。至於頭部,碎得太厲害,無法得知腦袋上的情況。

總之,此人是被人故意謀殺的。

聽完車素薇的話,顧遠拿起裝在袋子裏沾著血跡的銀色懷表看了看。

頓了一下,車素薇繼續說:“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複原死者的頭顱。”

顧遠微訝:“你能複原頭顱?”

“不能全部複原,但能恢複到七八成。”

“要多長時間?”

“快的話,明天晚上八點前能複原完成。”

沒有副手的情況下,這已經是她的極限。

“那好,辛苦車小姐複原死者頭顱。”

翌日一早,天氣晴朗,烈陽當頭。

顧遠前往停屍房,裏麵,車素薇還在做頭顱的複原工作。顧遠沒打攪她,拿起銀色懷表和死者的衣物離開找宋修借狗去。

捕房二樓右邊走廊盡頭文牘科,宋修和小二哥下西洋棋。坐在椅子上的小二哥“汪”的一聲,他便替它移動棋子。

剛上來的顧遠恰好看到這一幕,他有些啼笑皆非,想到此行目的,開口道:“宋修——”

手指放在嘴唇邊,宋修“噓”了一聲,顧遠閉嘴等他和小二哥下完棋。

半小時後,宋修笑著揉小二哥的腦袋:“小二哥真是厲害,這一局你又贏了。”目光轉向顧遠,“說吧,什麽事?”

“小二哥借我一用。”

男人不悅地“嘖”了一聲,他麵露嘲諷:“顧遠,你把我家小二哥當什麽了?”

顧遠慢條斯理地回:“狗。”

“我家小二哥,可不是外麵那些野狗,任由你們差遣吆喝。”

小二哥配合似的“汪汪”叫了兩聲。顧遠露出笑意,可宋修發現,他眼睛深處一點笑意也沒有。這個男人,有點讓人捉摸不透。

顧遠摸摸小二哥的腦袋:“我有個案子,請小二哥幫忙,報酬的話,一定會付。”

宋修與他對視。

“去不去還是小二哥說了算。”宋修吆喝道,“小二哥,這個男人說要你幫忙,你去還是不去?”

“汪汪!”小二哥搖著尾巴,前腿踏上桌子,舔了宋修一口。宋修嫌棄地推開狗頭:“去去去!別在外麵拈花惹草,不然我親手剁了你下麵那兩顆球。”

“多謝了。”顧遠笑道。

“汪汪汪!”小二哥撲向顧遠,顧遠一把摟住小二哥:“又辛苦你了,小二哥。”說完,牽著它回探長室。

看著顧遠的背影,宋修摸摸下巴自語:“顧遠……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帶小二哥上探長室,裏麵,康一臣指著沾著血跡的衣服和懷表問:“遠哥,這是什麽?”

“昨晚發生了一起命案。等下,你跟我去調查。”

“命案?好。”

小二哥敏銳地聞到桌子上沾染著血腥味的懷表和衣服,它撐起前腳想咬住袋子,顧遠快手一步拿起:“這東西,可不能亂動。”

“汪汪汪!”小二哥伸著舌頭,顯得有些興奮。

“遠哥,你跟宋修借狗啊?”

“讓它來幫幫忙。”

“汪汪汪!”小二哥搖著尾巴圍著康一臣轉,康一臣揉揉它的腦袋,他好奇:“宋修有沒有說,小二哥要是掉了一根狗毛,就宰了你做祭奠?”

“沒有。”坐到椅子上,顧遠從抽屜裏摸出一隻手套戴上,然後從袋子裏取出銀色懷表。懷表沒有表蓋,連蓋耳都沒有,再翻過來看後蓋,沒有公司名字。這足以證明,懷表是私人製造之物。

凶手為何把懷表縫進受害人的肚子?這麽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可這個理由又是什麽?

腦海裏,無數的絲線糾纏成團。顧遠不自覺露出趣味至極的笑容,這笑讓康一臣莫名驚悚。把死者衣物、懷表裝進袋子,他說:“走吧,我們去查現場。”

昨天晚上,屍體從天而降,那麽,第一案發現場應當在華界和法租界交界的周邊高樓裏。隻是,昨天晚上狂風暴雨,不管是味道還是痕跡,恐怕都被雨水衝刷得一幹二淨。

顧遠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告訴康一臣,康一臣聽後,不禁好奇:“遠哥,會不會是江湖恩怨?”

“也許吧。”

死者的衣服和手上的槍繭告訴他,此人極有可能是江湖中人。

“如果是江湖仇殺的話,呃,恐怕是件麻煩事。”

“怎麽,麻煩事就退縮了?”

“哪會,跟著遠哥,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幫會又有什麽可怕的。”

顧遠不由失笑。

兩人牽著狗來到墜屍現場,那裏,還留著一點痕跡。顧遠蹲下揉揉小二哥的腦袋:“小二哥,今日全看你的了。”說完,解開狗繩,拿出死者衣物給小二哥嗅。小二哥嗅後,便低下頭開始在現場打轉轉。可雨夜似乎把一切衝刷得一幹二淨,它不斷地在原地轉圈子。想了想,顧遠站到昨天屍體的落地之處,然後躺下,大路上的人們看到忽然躺下的人都嚇了一跳。

康一臣急忙問:“遠哥,你幹什麽呢?”

顧遠“噓”了一聲閉上眼睛:“別說話。”

康一臣閉嘴,小二哥走到顧遠身邊,它朝著他的臉舔了一下,然後趴下枕在顧遠肚子上。康一臣守在大路上,隻要有車開來,立即讓車子繞開。有司機探出腦袋大罵:“神經病啊!”

康一臣任由別人罵去,該攔下的還是要攔,不然遠哥非得被他們壓成肉餅。

躺在地上的人動了動:不對,這個姿勢不對。他的身體挪動了一下,小二哥也跟著挪動。

好了,就是這個姿勢。

顧遠緩緩睜開眼睛。

這裏,是法租界和華界的交界處。他的左手邊,是錯綜複雜、暗流湧動的華界南市。右手邊,是繁花似錦的法租界。躺在交界馬路中央,顧遠看著天空上方,目光所及處有三家樓:法租界一家五層商戶洋樓,華界兩家租用樓。

屍體便是從這三家的其中一家扔下來的。第一案發現場,就在其中一家樓頂。顧遠忽然一笑,他拍拍小二哥的腦袋:“起來。”

小二哥站起“汪汪”叫了兩聲。康一臣問:“遠哥,去哪兒?”

顧遠指著一家麵包房:“先去那裏。”

康一臣不解:“去買麵包?”那家麵包房是白俄人開的,裏麵有兩個洋人看著店鋪。

顧遠答:“不,咱們去樓頂看看。”那棟樓有外樓道,可順著上去。

康一臣反應過來:“屍體從那裏拋下來的?”

“去看看就知道了。”

兩人一狗走到麵包房後順著外樓道上去。到達樓頂時,陣陣暖風吹來,顧遠深吸了一口氣,他往公共租界的方向望去,廣闊湛藍的天幕下,起伏的樓宇連成一片,看不到盡頭。

小二哥在樓頂上躥來躥去,顧遠、康一臣走到欄杆邊往下看。

“有點遠了,除非凶手力大如牛,或是能飛。不然,這樣的距離,拋不到死者落地的方位。”顧遠說。他看向小二哥,在頂樓上躥了一圈的小二哥什麽都沒找到。

“那應該是對麵兩座樓的其中一座。”康一臣指向對麵。

“走吧。”

他們下樓朝對麵租住樓走去。到了對麵,小二哥忽然興奮地向其中一棟跑去。顧遠心道,小二哥怕是要找到案發現場了,於是,兩人快步追上它。顧遠和康一臣追上來後,小二哥口中叼著一隻被雨水衝成粉紅色的白色手套給顧遠,顧遠接過。

“遠哥,這裏也有隻手套。”康一臣大聲道。

顧遠上前接過:“殺人凶手的作案手套,繼續找線索。”

可昨天晚上暴雨衝刷,現場血跡幾近無蹤,隻殘留濺在圍欄牆上的點點血跡。顧遠腦袋探出圍欄往下看:“屍體從這裏被扔下去的。”

康一臣走到他的身邊往下看,從這個角度,恰好對上死者墜落的地方。遺憾的是,雖找到了凶殺現場,但經過一個晚上的雨水衝刷,除了一雙在雜貨店裏隨便能買到的手套外,什麽都沒找到。

把手套放入袋子遞給康一臣,顧遠說:“拿著,回捕房。”

康一臣接過,兩人下樓往捕房走去。路上,顧遠腦海之中的線條緩緩地糾纏在一起。

“汪汪汪!”顧遠陷入思考中,一個不注意,被小二哥掙脫,它躥入人群中跑開。顧遠回過神:“小二哥!一臣你先回巡捕房。”說完,追狗去了。

“遠哥,唉——”看著一人一狗消失的背影,康一臣隻得一個人回捕房。

小二哥掙脫顧遠的手後,直接衝去了霞飛路。顧遠追著它大聲道:“小二哥回來!”

“汪汪汪!”小二哥一路狂奔到酒樓裏,然後趴到人家桌子上想吃燒雞。桌子上的客人驚叫:“哪兒來的狗啊!”酒樓招待看見,急忙上來:“去去去去!”顧遠趕緊拉著它離開酒樓。

酒樓外,顧遠哭笑不得地訓斥道:“小二哥,來霞飛路,敢情你是為了吃大肥雞啊。”小二哥咧開嘴“汪汪汪”叫了好幾聲,繼續掙紮想進酒樓。顧遠說:“現在買了,晚上可就沒的吃了。”真不知宋修是怎麽養狗的,這麽饞。天天買燒雞吃,一個月下來,還不得把人給吃窮啊?

顧遠在酒樓打包了一隻肥美的燒雞出來給小二哥,它叼住,在路邊吃了起來,花了近半小時的工夫才吃完。顧遠牽住它:“去走走。”

“汪汪汪!”小二哥回應,隨即“遛”著顧遠往前走。一人一狗經過東洋鍾表店時,小二哥便拉著他往裏麵走。鍾表店裏,榊切人正招待一位客人。小二哥嗅了嗅年輕的客人,叫了幾聲後,張口咬住對方的褲腿不放。

顧遠拉住小二哥:“抱歉。小二哥,回來。”可小二哥就是不動,顧遠真是被它給折騰得沒脾氣了。

榊切人招呼他:“顧探長請坐。”

這時,被小二哥咬著褲腿不放的年輕人從手中的紙袋中拿出一根香腸遞給它,他那張年輕秀氣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你想要的是這個吧?

給。”小二哥立馬鬆嘴,它聞了聞香腸,然後吃了起來。

顧遠有些震驚:竟然這麽能吃!他道謝:“多謝,我是顧遠,中央捕房的探長。”

年輕人笑回:“我是榊切人先生的朋友,和他一樣是日本人,叫野原真川。”

顧遠打量著他:“你的漢文和榊切人先生一樣好,經常留居上海?”

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長相清秀。白襯衣塞進了背帶褲裏,戴著一頂帽子,看起來像個學生。

“我母親是中國人,我跟她在上海住過一段時間。”

“原來如此,難怪漢文這麽好。這麽說來,你和榊切人先生是老朋友了。”

“是的,榊切人先生很照顧我,也是我最為欽慕的人。”

聽著他們的話,戴著單片眼鏡的鍾表匠人笑說:“真川最近剛回上海,有些事情,我理當照顧他。”

點點頭,顧遠“哦”了一聲。野原真川對榊切人有禮地說道:“先生,我先回去了。”

“好。”

把掛鍾掛上牆,榊切人問:“不知今日是什麽風把顧探長吹進了我的店中?”

顧遠看櫃台裏的懷表:“找犯人。”

掛好鍾,榊切人坐回桌邊,他好奇道:“哦?找犯人卻進了我的店,不會是想告訴我,我是你要找的那個犯人吧?”

顧遠拿起一隻銀色懷表打開看了看,說:“如果是,終有一天,你逃不出我的手心。若不是,你繼續安安穩穩地開你的鍾表店。”

“我很欣賞顧探長,若真有這麽一天,必定是我的榮幸。”

把懷表放下,顧遠看了榊切人一眼,然後拉起吃完香腸不願再動的小二哥回中央捕房。

回到捕房,把狗還給宋修。看到小二哥圓滾滾的肚子,宋修罵了一句惡心,隨即指責道:“你想把它當成豬來養嗎?”隨後把人趕走教訓起狗來。

回探長室,顧遠剛打開門,就看到了昨天晚上的女記者曹青蘿。康一臣說:“遠哥,這位曹記者找你。”

和昨天晚上相比,今日,曹青蘿精神不少,她把手中的傘遞過去:“謝謝顧探長昨天晚上借的傘。”

顧遠接過,然後坐到辦公桌旁:“不客氣。”

曹青蘿麵露微笑:“我想采訪顧探長昨天晚上的案子。”

顧遠麵露遺憾:“死者他殺。隻是非常抱歉,目前我們也沒有線索。”

康一臣欲開口說出死者肚子裏有懷表的事情,但看到顧遠如刀子般的眼神時,立即閉緊了嘴巴。

對顧遠的話,曹青蘿感到訝異:“毫無線索?素薇解剖完屍體,也一點線索都沒有?”

顧遠把話題岔開:“曹記者和車小姐很熟?”

“在女校的時候就認識了。”

“原來是發小。”

說起車素薇,曹青蘿話匣子打了開來,她笑著說:“是啊,素薇從小就爭強好勝,跟在車檢察長屁股後麵天天看死人,把好端端的一個美人看得陰鬱起來。唉,若不是車檢察長去世,她也不會留在巡捕房裏做入殮師吧。”

顧遠和康一臣從曹青蘿口中了解到車素薇不為人知的一麵。

最後,曹青蘿感歎:“要是素薇別這麽逞強就好了。和屍體打交道,一點也不適合她。”

逞強?看來這位青梅,還不足夠了解車素薇對這份工作的態度啊。那個人,麵對死人麵不改色,解剖死屍時,舉手之間的嚴謹,還有眼睛深處的認真,無不出於對這份工作熱愛。他甚至敢打賭,在車素薇工作的時候,誰敢上前打擾,她一定會飛出自己的解剖刀,警告對方,讓對方不敢踏入解剖室一步。

對曹青蘿的話,康一臣是這麽回的:“我倒覺得,薇姐很適合留在這裏。我娘說了,一份工作,男人能做的,女人同樣能做。而且,女人心細如絲,能做得更好。”

顧遠心道:你娘真有意思,真想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竟然能教出一個不鄙夷女人的兒子來。

曹青蘿驚訝說道:“可畢竟男女有別不是嗎?”

康一臣抓抓頭:“話雖如此,可事實上,薇姐做得比巡捕房醫士要好不是嗎?”

曹青蘿一下不知該如何反駁,她說:“我覺得,她真的不適合這份工作。”

顧遠接口:“適不適合,也要看車小姐的意思。”

曹青蘿抿了抿嘴巴,點點頭:“也是這個理。對了,這份——”她從挎包裏拿出今日的報紙遞給顧遠,“昨天晚上的事情,我登了。”

顧遠接過報紙,報紙角落刊登著寥寥數語的事件報道,還配了有他背影的那張照片。

曹青蘿的語氣堅定:“這起案子,我一定會追查到底。”

顧遠點頭一笑:“這是身為記者的責任,我相信曹記者。隻不過,這起案子真的沒有線索,不如曹記者先回去,等案子有眉目了,我再聯係你?”

對方的笑容,讓曹青蘿覺得有點假,這種感覺讓她有點不舒服,她說:“我相信顧探長,不過,我會隨時來巡捕房追查這條新聞。”

“歡迎你隨時到來。”

曹青蘿站起:“那我先走了。”

“曹記者請。”顧遠起身把人送出門口。

人走後,康一臣猜道:“遠哥不想把線索告訴曹記者,是不是怕打草驚蛇?”

顧遠敲了他腦袋一下:“是不想被纏住。像曹記者這樣的人,對新聞事件,不追求個一清二楚是不會罷休的。”他可不想被纏住。於是,他拿起筆在紙上畫出不規則的線條。

這是一起什麽樣的凶殺案?死者是江湖人無疑。如一臣所說,這案子背後,有可能牽涉幫會的恩怨。可如果不是呢?如果這隻是個人恩怨的仇殺呢?這樣的話,殺人者又為何要把懷表縫入死者的肚子裏?

筆下的線條,越發淩亂。

晚上八點。

花了一天一夜複原死者頭顱的車素薇從解剖室裏走出來。

由於注意力長時間高度集中,精神鬆懈下來的那一刻,車素薇滿是疲態,眼睛布滿了血絲。坐上椅子,她一臉倦意地對顧遠說:“屍體頭顱我已還原到七成。”

“我送你回去休息。”顧遠沒有去看屍體。

“不用,我自己回家。”說完,她站起,可眼前忽然一黑,差點栽倒在地。

“小心!”

“薇姐!”

顧遠及時把人攬住站好,被男人扶著,而且靠得這麽近,車素薇一個激靈,人瞬間清醒不少,她連忙甩掉顧遠的手:“我沒事。”

顧遠臉上一僵,他有種被車素薇當成髒東西而甩開的錯覺。

“薇姐,你讓遠哥送你回去吧。你這個樣子,實在是太讓人擔心了。”

康一臣擔心不已。

“我一人就行。”車素薇堅持,她實在是不習慣和男人有著這麽近的接觸。

“我相信,車小姐的確能一個人回家。可為了案子的事情,你已經很長時間沒休息過了,要是出什麽事,哪怕是一點,我和一臣恐怕都會後悔讓你複原那顆頭顱。”顧遠直視車素薇,眼睛裏的認真讓人感到害怕。

“是啊,薇姐。這樣的話,我們寧願一步步去調查,哪怕是一個月、一年,甚至是五年才能把案子查出來。”

車素薇可不願自己的心血就這麽毀了。兩人的堅持,讓她內心湧起複雜的心緒。這麽多年裏,在這個隻有男人的巡捕房裏,沒有資格成為醫士的她隻能鑽入停屍房裏用無人認領的屍體學習義父的知識。就算她的檢驗鑒定再厲害,仍舊得不到任何人的賞識與認可。人人嫌棄她晦氣,說她身上帶著屍臭味,哪一個不在嘲笑羞辱她?!

可眼前的兩人,是不一樣的。

康一臣入巡捕房兩年,從他的言行舉止中,車素薇能看得出他有著尊敬女性的教養。中央捕房裏,除陸連魁之外,他是第一個站出來護自己的男人。現在,出現了第二個出麵維護自己的人。和前一任探長不一樣,對方不僅有著縝密的心思,還不拒絕她參與案件。這樣的人,讓人摸不清。

對方的話不容拒絕,車素薇隻得答應:“那好,謝謝顧探長。”

“一臣,守著屍體,別讓人進去。車小姐,我們走。”

交代完,顧遠送車素薇回家,留下康一臣守著屍體。

黃包車上,疲憊不堪的車素薇在顛簸中閉上了眼睛,沒一會兒,人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聽到有人叫自己。本不想理會,可本能地,聽到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防備心促使她猛地抽出隨身攜帶的刀子——

“車小姐!”顧遠抓住揮過來的手臂,與脖子一指之離的刀子停下。

車素薇瞬間清醒,她慌忙道歉:“顧探長,對不起。”

顧遠含笑:“沒事。”也不知她經曆了什麽,對男人的防備心竟然這麽重。

“到蒲石路了。”顧遠讓開。車素薇眨了眨困倦的眼睛,從黃包車上下來,兩人一起往前走,氣氛寧靜,隻聽得見兩人的腳步聲。到達與邁爾西愛路交界的一座小洋房前,車素薇停下腳步:“到了,謝謝顧探長一路相送。”

“應當的,好好歇息。”

“謝謝。”車素薇點頭,開門走了進去。顧遠招來一輛黃包車回中央捕房。浮光燈火,在人來人往的街上,他看到混在人群裏行走的野原真川,也不知他往何處去。

回到捕房,顧遠去停屍房解剖室。鋼**,一具裸屍躺在上麵。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車素薇不僅把死屍頭顱還原到七成,還把解剖出來的內髒全部塞了回去,並縫好化妝,掩蓋傷口。要不是親眼見到車素薇切開了這具屍體,顧遠都要懷疑這具屍體是否被人動過刀子了。

顧遠驚歎車素薇的技藝,若她是個男人,早就出人頭地了。可她是個女人,在做的事情,又是違背所謂的道德的。她私下解剖的事情若傳出去,恐怕會遭受和她義父一樣的抨擊。

不過,有意思的是,巡捕房的人都知道她在做的事情,卻沒一個人傳出去。那麽,隻有一個可能:捕房的某位長官庇護著她。他猜那位長官是陸連魁。當年車雲慶是地方檢察廳檢察長,陸連魁是中央捕房的督察長。

處在上九流的他們,一定是認識的。不然,陸連魁也不會讓車素薇留下解剖無人認領的屍體。

屍體頭顱複原到七成,但這七成足夠了。因為,這個人顧遠認識。他是法租界菜霸徐路濤,也是青幫大佬杜鏞的門徒之一。這樣的身份,還真是件麻煩事。

“他是法租界菜霸徐路濤,杜鏞的門徒之一。”

“什麽?”康一臣一驚。

“你給陸督察打電話,就說徐路濤被人殺死了。”之後,該怎麽做,陸連魁會安排。

“好,我這就去。”康一臣離開。

顧遠陷入沉思:徐路濤是因為江湖恩怨被殺掉的嗎?如果是,他始終想不通,凶手為什麽把懷表縫入他的肚子裏?

離開停屍房走到捕房大廳,康一臣指著電話機大聲說:“遠哥,陸督察的電話。”

顧遠上前拿起電話,裏麵傳來陸連魁的聲音:“待會兒青幫的人過去收屍。還有,昨天晚上,徐路濤與他的拜把兄弟左永祥喝酒吃飯。跟著他們一起去的,還有徐路濤的兩個手下。那兩個手下說他失蹤了,找了一天都沒找到。左永祥住在南市棉花裏,現在,你立即去拿人,一定要把這個案子查清楚。”

“是。”

“再有,這個案子如果牽扯到幫派的恩怨刺殺,該收手的時候收手,明白了嗎?”江湖人,江湖事。上個探長卷入了江湖恩怨,人死了,那也是他自找的。而顧遠,一個沒有任何勢力的探長,真要卷入,哪天被分屍了也不知道。

“我明白。”顧遠回道。此刻,他還不知道陸連魁在家中宴請青幫大佬。

“好了,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說。”

“是。”掛掉電話,顧遠招呼康一臣:“去棉花裏。”

華界巷子,蜿蜒曲折,錯綜複雜。晚上九點,南市棉花裏傳來跑步聲與叫喊聲。

“左永祥別跑!”

“一臣,攔下他!”

康一臣得令,腰身微微一彎,兩手抬起,擺出擒拿的姿勢。前有康一臣,後有顧遠,左永祥拔槍:“讓開,不然我開槍了!”他的話音一落,康一臣往前一衝,撲倒左永祥,鎖住他的四肢。左永祥發出慘叫,顧遠上前卸下他手裏的槍。

康一臣放開左永祥,顧遠踢了踢人:“起來。”

“你們,你們是什麽人!想幹什麽?”想到這兩個人有可能是仇家派來殺自己的,左永祥不禁有些害怕。

“想知道的話,跟我們走一趟法租界中央捕房。”

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巡捕?他們抓自己幹什麽?

“走吧。”顧遠推了他一把,左永祥口中罵罵咧咧。

捕房審訊室。

左永祥說,出了捕房的門一定弄死顧遠。顧遠由他說去,慢條斯理地開口:“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我問什麽,你答什麽。二、我打電話給青幫大佬,說徐路濤是你殺的。這之後會怎麽樣,你應該比我清楚。”

左永祥被他的話震住:“你說什麽?徐路濤死了?”

顧遠細細觀察對方的表情,並不是裝出來的。他繼續說:“有人告訴我,昨天晚上你請徐路濤吃飯喝酒。之後,徐路濤被人殺死,從樓上扔了下去。”

左永祥額頭滲出汗水:“我不知道,人不是我殺的!”徐路濤和他吃飯後死亡,青幫的人一定不會放過自己的。

“那好,我問什麽,你答什麽。要不然,我隻能把你移交青幫處置。”

“我、我答!”他要是洗不脫自己和徐路濤的死之間的關係,青幫的人一定會狠狠收拾他!

“那好。”顧遠抽出筆,開始在本子上畫不規則的線條,“你和徐路濤是什麽關係?”

“我和他是八年的拜把兄弟,他成為青幫大佬的門徒後,我便一直跟著他混。”

“這麽說來,你們兄弟關係很好?”

“是。”

“有人告訴我,昨天晚上,也就是六月三日晚上,你派人去請徐路濤吃飯?”

“是。”

“你為什麽要請他吃飯?”

“我想讓他幫忙,把我引薦給青幫大佬。”

“飯在哪兒吃的?徐路濤又是什麽時候到的?”

“在煌海酒樓,他在晚上七點到的。”

“就你們兩人?”

“不是,徐路濤帶著兩個手下一起來的。他們守在門外,吃完飯後,徐路濤和他們一起離開了。”

“那他們什麽時候走的?”

“吃飯的時候,你們都談了什麽?”

“除了我提出的引薦之事外,都在談菜場上的事情和女人。”

“那他答應給你引薦嗎?”

“他敷衍過去了。”

“你們既然是多年的兄弟,為何不替你引薦?”

“因為,他防著我。”

“為何?”

“從四年前開始,他就不信任任何人。”

“四年前?”

“嗯。四年前,徐路濤拜入青幫門下,後來飛黃騰達,一路高升。成為菜霸後,我和另外五個兄弟李楠、藺陽、屠安詳、段學林、洪為,讓他帶咱們入青幫,他不肯。後來,李楠和他撕破臉皮,大罵徐路濤忘恩負義,徐路濤反罵李楠鼠輩小人。為報複徐路濤,李楠故意讓自己的女人跟他睡,然後刺殺他,不過被他躲過去了。再後來,咱們兄弟七人分崩離析,除了我跟著他之外,其他人不是去了別的幫會就是做別的事情去了。”

“照你這麽說,李楠憎恨徐路濤?”

“恨!肯定還恨著。所以,人肯定是他殺的!”

“你和徐路濤吃飯當晚,有發生什麽可疑的事情嗎?”

“沒有。吃完飯咱們就散了,我也是現在才知道他死了。”

“席間,徐路濤沒有任何異樣?”

“沒有。”

“那跟隨徐路濤的兩個手下是誰?”

“叫老五和老六。”

顧遠忽然停筆,他最後問:“老五、老六住哪兒?”

“徐路濤宅子裏。徐路濤得罪的人太多了,他生怕被人刺殺報複,所以一直把老五、老六留在身邊保護自己。”

問清老五、老六住哪兒後,顧遠讓康一臣把人押回看守室,隨即遣他回家,康一臣不願:“遠哥,我也一起去吧。”他見過以前的探員,為了案 子不眠不休好幾天。

顧遠伸手揉了一下他腦袋:“行了,我去問問就回家休息。”

康一臣捂頭:“好。”然後押送左永祥進看守室。

徐路濤的家在法租界,他做菜霸時貪了不少錢,到處炫耀,還買了棟小洋房。顧遠到他家時,那兩個保護他的手下還以為是來尋仇的人。顧遠說明來意,他們才打開門放他進來。

坐在一樓小廳,老五說:“顧探長有什麽要問的,盡管問。”

顧遠目光鎖定對方——這兩個人,是昨天晚上最後見過徐路濤的人。

“昨天晚上,徐路濤和左永祥吃飯散場後,發生了什麽?”

老五、老六互看了一眼,老五開口說:“我們離開酒樓的時候,外麵還下著大雨,徐哥說要去妓館逍遙快活,於是我們拐道。在前往妓館的路上,他要解手,讓我們在外麵等著,然後拿著傘進了小巷。大概過了五分鍾,咱們感到不對,便進入小巷,但徐哥已經不見了。”

老六接口:“我們在附近找起人來,但沒有找到他。直到天明,我們才預感出事了。我們兄弟把徐哥失蹤的消息傳給青幫,沒想到今晚就聽到他死亡的消息。”

“奇怪的東西?好像沒……”老五話沒說完,就被老六給打斷了:“有的。雨幕裏,我看到一個沒打傘,穿著一件黑色大衣,戴著黑色高帽的男人。他的左手捧著一隻人偶。”

“他戴的手套是不是白色的?那種雜貨店可買得到的?”

“是的。”

“那他手中的人偶是什麽樣的?”

“雨太大,看不清。不過人偶有兩隻手掌大小。”說著,老六比畫了一下。

“此人多高?”

“一米七五左右,天黑下雨,我看不到他的臉。”

“那他穿著什麽樣的鞋子?”

“皮鞋。”

顧遠點頭,他繼續問:“徐路濤都和什麽女人來往?”

“徐哥不相信女人,他從不留下過夜。去找女人快活,都是爽過一番後分道揚鑣。”

顧遠深思:是因為當年被刺殺留下來的心理陰影嗎?接著,他換了另一種方式詢問:“徐路濤對女人怎麽樣?有沒有奇怪的嗜好?”

“徐哥喜歡找兩三個一起玩,而且,隻要把他服侍好,他都會給錢。”

“那他有沒有強迫或和女人發生衝突?”

“有。但這些女人都被妓院的老鴇給收拾了。”

問完女人的事,他又繼續問,徐路濤最近都得罪過什麽人,有哪些仇家。老五和老六一一答來。

總之一句話:徐路濤仇人眾多,想要他死的人也多,所以他才會雇用老五、老六跟在身邊。這些年來,他的仇人有被他砸過攤子不交錢的菜場攤主,還有那些想分中央菜場一杯羹的其他幫會之人。除了這些,更早以前,他還沒成為杜鏞門徒的時候,曾與他有過節的人,在他得勢之後,他全給報複回去了。

把他們的話印在腦海中,顧遠站起:“謝謝。”

老五和老六也站起:“案子什麽時候能查清?”

“我需要時間。”

“拖得太久,青幫就自己動手查了。”

“盡力而為。”

顧遠清楚,所謂自己動手查,不過是以徐路濤的死為理由的中央菜場的爭奪罷了。像徐路濤這種沒有背景的人,就算是杜鏞的門徒,他們也隻是走走過場而已。因為,杜鏞門徒眾多,真不差他一個。

離開徐路濤的家,顧遠往家裏走。路上,他腦海中的那團線開始纏緊。現在,有了一條線索,那個在雨夜中出現的黑衣人,和徐路濤的死,或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翌日,顧遠睡過了頭。

他剛踏入捕房,康一臣焦急的聲音傳來:“遠哥你怎麽現在才來?”

“發生了什麽事?”

“第二個肚子裏縫著懷表的死者出現了!”

“什麽?”顧遠大吃一驚,他立即趕到停屍房。停屍房裏,曹青蘿在。

戴上手套,顧遠從她手中接過懷表一看,懷表嘀嗒嘀嗒地走著。走出解剖室,他問康一臣:“查清這具屍體的身份了嗎?”

“查清了,叫李楠,是個賭徒。今天早上死在小東門垃圾場附近。現場留有一雙雜貨店可隨便買到的白色的手套和一雙血腳印,沒有目擊者。”

顧遠放下手套拿走懷表:“去現場。”

“是。”

於是,兩人快步離開停屍房。

曹青蘿急忙追了上去:“顧探長等等我——”

小東門附近酒樓妓館、煙窟賭場眾多。沒調任之前,顧遠就是在這裏當的差。他們三人到達現場時,守著現場的巡捕和他們招呼了一聲便巡邏去了。

康一臣指向一攤血跡:“李楠就是死在這裏的。現場的血腳印,和他的鞋號對不上,所以,應該是凶手踩到血液上留下的。”

顧遠蹲下,伸手量了一下鞋印,然後細細觀察鞋子的印紋。

曹青蘿上前:“顧探長——”

“噓——”顧遠“噓”了一聲,他繼續打量鞋子的印紋。思索了一下,顧遠站起,順著鞋印的方向走,大概走了十步後,鞋印斷開,消失不見了。查了一下周邊,再也沒有跡象。返回來,他對康一臣說:“你來演示一下李楠死亡的場景。”

康一臣回:“好。”跟著顧遠時間一長,他便發現遠哥是個喜歡還原現場的人。

康一臣走到李楠死亡的現場,然後躺了下去,露出痛苦求生的表情。

這表情,他擺起來,顯得有點可笑。康一臣擺好姿勢後,顧遠細細打量著他和周邊。

這裏是垃圾場拐角處,往裏麵是垃圾堆。想在這種地方殺人不被發現,實在是太容易了。車素薇說過,李楠生前遭受過虐打,那麽,命案現場應該會留下打鬥的痕跡。順著思路,顧遠在垃圾堆找到了打鬥的痕跡:從散落的垃圾堆裏,他撿到了一根帶血的木棍。除此之外,再沒找到凶手留下的東西。

拿著木棍返回,顧遠對曹青蘿招招手:“曹記者。”曹青蘿上前,顧遠總算理會她了,“麻煩幫我拍下血腳印,然後登報尋找鞋印的線索。”

曹青蘿拿起相機:“好的,交給我吧。”

拍完照,三人返回中央捕房。路上,曹青蘿一直找機會詢問顧遠案子的事情,但都被顧遠打岔過去了。

顧遠拿著木棍回探長室,曹青蘿追了上來。二樓,趴在樓梯口處的小二哥聞到了顧遠身上的味道,也跟進了探長室。顧遠把木棍放在一邊,拿起兩塊從死者肚子裏發現的銀色懷表並在一起查看。這兩塊懷表一模一樣,不同的是,第一塊懷表上的指針,不知在什麽時候停止了轉動,不知是不是壞了。

“汪汪汪!”小二哥嫌棄那根帶血的木棍,趴到桌子上想叼走懷表。顧遠攔住,然後把懷表收入袋子。

曹青蘿追問:“顧探長,你發現了什麽?”

顧遠無暇顧及曹青蘿,他應付道:“曹記者,案子還在查,你先回去幫我把鞋印登報,如何?”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有一個要求。”曹青蘿的臉上露出一絲嬌俏而羞赧的笑容。

“不知曹記者有什麽要求?隻要我能辦到的,一定辦。”顧遠含笑看著對方。曹青蘿臉微微一熱:“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氣了。”

“請說。”

“今天晚上八點,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交會處的江南館一起吃個飯。

順便聊聊案子的事情。”

“好。”顧遠隨口答應。

曹青蘿心中微微一喜,原以為對方會拒絕,沒想到竟然答應了。她臉色微紅地說:“那我先回去了。”

“請。”

曹青蘿走後,顧遠拿著裝著懷表的袋子前往審訊室,小二哥跟在他的身後。

審訊室。

小二哥趴在桌子下,顧遠把那兩塊懷表從袋子裏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他說:“李楠死了。”

“什麽!”左永祥驚得站起,“那個最有可能殺徐路濤的人死了?”驚懼之後,左永祥內心更加不安,額頭滲出汗水。

顧遠問:“這兩隻懷表,你認不認識?”左永祥把目光放到懷表上,顧遠繼續說,“這隻是在徐路濤的肚子裏發現的,這隻是在李楠肚子裏發現的。”

“我、我沒見過。”

“你再好好想想。”

左永祥有些驚惶不安:“我真的沒有見過。”

“左永祥,你說李楠是最有可能殺徐路濤的人,可李楠死了。現在我要問你,李楠最近有沒有找過徐路濤?”

“沒有。”

“那徐路濤是否有主動找過李楠的麻煩?”

“也沒有。”

“他們多久沒聯係了?”

“我想想,有、好像有三年多了。”

再問其他,左永祥不是說不知道就是焦躁不安地捶桌子,再也問不出其他來。顧遠扭頭對一旁寫審訊記錄的康一臣說:“一臣,把他關回看守室。”

“是。”

拿起懷表離開審訊室,顧遠打算去公輸春那裏拆表,小二哥看到後跟了上去。一路上,他尋思著案子的事情,走了一段路,才發現小二哥跟了上來。他彎腰摸摸小二哥的腦袋:“私自跑出來,小心宋修找我麻煩。”

“既然出來了,就一起走吧。”

一路前行,在經過路邊飯館的時候,小二哥又想跑去找燒雞吃,好在被攔住了。顧遠訓斥道:“吃這麽多燒雞,小心宋修不要你。”

“汪汪汪!”

小二哥掙脫他的手,然後跑了出去,顧遠急忙叫道:“小二哥回來!”

它要是走丟了,宋修真的會把他宰了祭奠這條狗。

顧遠快步追了上去,他看到,小二哥大口一張,竟把一個人的褲腿給咬住了。顧遠一看,是野原真川。看到顧遠,對方招呼道:“顧探長。”

顧遠道了一聲抱歉,上前想把小二哥抱走,但小二哥就是不鬆口,它死死地咬著對方褲子,口中還發出“嗚嗚”聲。野原真川彎腰摸了摸小二哥的腦袋,然後從紙袋裏拿出香腸遞給它。這下小二哥才鬆開口,叼住香腸趴地吃了起來。

顧遠哭笑不得,敢情一直咬著人家不放就是為討香腸吃?難怪被康一臣稱為蠢狗。他對野原真川歉意一笑:“抱歉,小二哥嘴饞。”

“不客氣。”

野原真川溫和有禮,讓人感覺十分舒服。

“你去找榊切人?”

“是的,我正要去找榊切人先生……顧探長,你手裏的東西是?”野原真川指著他手中的袋子。

“我在追查兩起殺人案,這是從屍體肚子裏發現的。”

“肚子?”

“是的,殺人凶手把懷表縫進了被害人的肚子裏。”拿起袋子打開,顧遠讓對方看了一眼。

看清袋子裏沾染血跡的懷表後,野原真川手指一緊,他說:“真是殘忍。”

收回袋子,顧遠說:“任何事情,都有因果。我很在意,凶手為何往死者的肚子裏縫上懷表。”

“因果……顧探長,我想問,如果被謀殺之人十惡不赦,他曾經犯下過極惡的罪孽,這樣,顧探長還想求個因果嗎?”

“會。”

“為何?”

“這就是我成為巡捕房探長的意義。”

“如此一來,曾經被他傷害的人們,又該如何尋求真相和公理?”

“殺人者與被殺之人,他們存在何種關係,隻有查清了,才能還兩者以真相和公道。野原真川,整個上海灘,每天都在發生著許許多多的不公和不義。有的人該死,他們沒有資格做人,隻是腐朽世道下的產物。我不知,別人會怎麽做,可若落入我手中,我會以我手中的道義去結束一切,讓受到傷害、蒙冤的人得以清白。”

顧遠的話讓野原真川的內心感到極大的震撼,隨即眼睛深處浮起一抹悲傷,他說:“大概隻有遇見顧探長這樣的人,那些遭受不公不義的人們才能看到一絲希望吧。這兩隻懷表,顧探長可以拿給榊切人先生看看。”

顧遠見眼前的年輕人臉色變得有點蒼白,說:“謝謝,我不相信他。”

對方的話讓顧遠失笑:“這輩子,我們都不可能成為摯友。”

“為何?”

“背道而馳,我們本就不同。”

野原真川點頭:“顧探長雖這麽說,可我卻覺得兩位很相似。冥冥之中,顧探長和榊切人先生之間,或許,存在著某種緣分吧。”

“要真如此,那還真是可怕。”顧遠笑道,可他眼睛深處一點笑意都沒有。

“您的話,我會傳達給榊切人先生的,不打攪了。”

“好的,日後再見。”

“再見。”野原真川揮手離開。小二哥吞下最後一口香腸,想要追著對方去,顧遠及時抱住它訓斥道:“再亂跑,別想再出門了。”

小二哥“嗚嗚”了幾聲,顧遠放開它,繼續往華界公輸春的傘店走去。

顧遠到達傘店後發現店門緊閉,主人家不知在何處。白跑了一趟,顧遠帶著小二哥返回中央捕房。

回到捕房,已是下午。

顧遠踏入捕房的時候,有“汪汪汪”聲傳來,這叫聲和小二哥的聲音一模一樣,巡長嚴雲舟看到他帶著小二哥回來,不由一樂:“原來小二哥跟著你。”

顧遠疑惑:“怎麽了?我好像聽到樓上有狗叫聲?”

嚴雲舟笑道:“你把小二哥帶出門,宋修找不到狗,便把康一臣當成狗拴在二樓。現在,他出門了。”

“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啊。”

“我上去看看。”

二樓文牘科鎖著,門前放著一把鑰匙。小二哥“汪汪”叫了兩聲,把鑰匙叼給顧遠。裏麵,聽到狗叫聲的康一臣慌忙趴到門縫,用帶著哭意的聲音說:“遠哥,遠哥是你嗎?”

“是我,我這就給你開門。”說完,顧遠把門打開。

被狗繩子拴著的康一臣撲上來,顧遠急忙避開,康一臣哭訴道:“宋修簡直不是人,他把我當狗啊。”

小二哥趴到康一臣身上,舔了他一口。

顧遠給他解狗繩子,一麵解一麵問:“宋修去哪兒了?”

“不知道啊。”

把康一臣放開,顧遠給文牘科上鎖的時候,車素薇上來:“顧探長。”

“去探長室。”

“好。”

三人一狗到達探長室,車素薇說:“宋修出門了,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他說了,在他回來之前,小二哥托給你照顧了。”

“汪汪汪!”小二哥叫著,然後舔了一下車素薇的手指。

“好。”

“這個案子,現在查得怎麽樣?”

“凶手是個男人。”

“哦?”

顧遠拿出筆,在紙上畫出現場鞋印,他說:“現場留下的鞋印是四十一尺碼,這是男人鞋子的碼數。”

車素薇拿過紙細細一看:“這鞋底的紋路,有點特殊。”

顧遠點頭,繼續說:“這是一起有目的的連環謀殺案,凶手為同一人。也不知會不會有第三個受害人出現。眼下,我最在意的是凶手為什麽往死者肚子裏放入懷表。隻要解開了這道謎題,或許案子就能真相大白。”

顧遠點頭:“也有可能。徐路濤和李楠的死,有兩個共同點。第一,他們互相認識。第二,他們都是混江湖的。可從左永祥的口中得知,兩人在四年前結下了梁子,李楠還利用女人刺殺徐路濤,但沒有成功,至此兩人反目成仇,互不往來。那麽,四年前,他們有可能一起做過什麽大惡,如今凶手來尋仇。當然,也有他們共同卷入了江湖紛爭的可能。”

徐路濤和李楠都是惡人,他們得罪的人太多了,想要他們命的人自然也多。想要逐一排查,恐怕很難。

“若是江湖紛爭……”

“如果是,隻要拿下殺人者,該收手時收手。”

從始至終,顧遠的目的隻有一個。

《申報》報社。

下午四點,曹青蘿與同僚接到前往聖約翰大學跑一趟新聞的消息。路上,她問起緣由。同僚告知,學生罷課,與日籍教師、學生發生衝突。現在,學校裏的形勢變得有些緊張。聽到這兒,曹青蘿不由想起兩年前發生的“五卅運動”。當時,聖約翰大學的華人學生全部參與其中,甚至不顧校長卜舫濟的阻撓,參加了罷課遊行。

兩人到達聖約翰大學時,門是開著的。他們潛入學校,循著高喝聲,在主樓看到一群華人學生與日籍教師、學生對峙的場麵。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拒絕日本人教學!拒絕與日本學子為伍!”

一大群華人學生表情憤懣地對著三名日籍教師及二十幾名一臉怒容的日籍學生大喊。

“啪——啪——啪——”快門聲響起,對峙的學生忽然停下,上百顆腦袋同時一扭,看向曹青蘿和同僚。被上百雙眼睛盯著,曹青蘿的手莫名一抖。看到曹青蘿手上的相機,便知其身份。學生收回目光繼續對峙,甚至伸手推搡日籍學生,發生肢體衝突。英美籍教師出麵阻攔,但攔不住。

曹青蘿不由嘀咕:學校都亂成一團了,卜舫濟去哪兒了?卜舫濟應該不在。如果在,他是不會允許學校發生這種事情的。畢竟,他一再向社會與學校強調,學生們的教育應當與政治分離,不可沾邊,更是拒絕、反對學生將學校作為政治運動的發動中心。曹青蘿低聲和同僚說采訪事宜,同僚囑咐她注意安全後,兩人分開采訪。華人學生樂意接受采訪,希望記者能夠把日籍教師羞辱華人學生的事情報道出去。

事情經過,曹青蘿大概了解了。

日籍教師冤枉一名華人學生偷竊。便是此事,引起整個學校的華人學生參與罷課。

東西到底是誰偷了,已沒有人在意了。積壓的愛國主義情緒和對日籍教師、日籍學生的不滿借此爆發,希望他們離開聖約翰大學。

聽到這句話,曹青蘿的心莫名一緊。被圍在中間的中日混血學生,臉色蒼白。他看看華人學生,又看看另一邊的日籍教師和日籍學生,緩緩地低下了頭,汗水不斷地從額頭上落下來。

罪惡,莫名其妙的罪惡感,仿佛,他活著就是罪大惡極。

曹青蘿抿了抿嘴。

日籍教師站了出來,他把中日混血學生擁住,並嚴厲斥責華人學生。

說他們有失學生的身份,和外麵沒有思想的暴民一樣。

這種話,無疑火上澆油。華人學生徹底炸開,一群人擁上來大力推搡,最後演變成群架。

曹青蘿大聲道:“住手!住手!哎喲——”想要出手阻止的她,反倒被人推倒。報社同事急忙拉起她,免得卷入這場紛爭之中。

顧遠三人談案子談到了傍晚,他腦海中的線越纏越緊。在車素薇和康一臣打算回家的時候,他說:“曹記者約我們今晚八點去江南館一起吃飯。”

“江南館!我知道。那裏的菜可好吃了。”康一臣舉手。小二哥則“汪汪”跟著叫了兩聲。唯有車素薇麵露古怪:“青蘿怎麽會想到約我們一起吃飯?”

顧遠一笑:“不知道,今晚過去,你可以問問她。”

“那好,我去收拾一下停屍房。”

車素薇走後,康一臣學宋修說話逗小二哥,小二哥對他嫌棄不已。

顧遠拿起毛巾把兩塊懷表上的血跡擦掉,然後盯著它們看:是什麽呢?凶手為什麽把懷表縫入受害人的肚子裏?這代表了什麽?

“嘀嗒、嘀嗒——”第二塊懷表還在轉動,第一塊懷表已一動不動。

說起來,他並沒有破壞過第一塊懷表,它到底什麽時候停的?

“嘀嗒、嘀嗒——”

“遠哥。”

陷入思考的顧遠回過神來:“什麽事?”

“該去江南館了。”

把懷表包好放進口袋,顧遠站起:“走吧。”

下樓與車素薇會合,顧遠招來三輛黃包車。報了地方後,黃包車車夫便拉著他們往目的地跑去。三輛黃包車一前一後地穿越熙熙攘攘的街頭,往與公共租界交界的江南館而去。他們到達目的地,付了錢後才發現,曹青蘿還沒來。

車素薇說:“青蘿一向準時,應該是被報社裏的事情給耽誤了。”

顧遠回:“那我們等等。”這一等,又是十多分鍾。

車素薇走了幾步,她說:“要不,咱們進去坐著等?”

顧遠拉起坐在地上的小二哥:“也好。”

三人進了江南館,和前門招待說了一聲,如果曹青蘿到了,就說他們在一樓等著。招待應和,然後請他們入內。

傍晚,卜舫濟才從校外回來,隨他回來的還有他的夫人黃素娥。看到眼前場景,卜舫濟勃然大怒,狠狠訓斥了學生,他把兩方人隔離,讓他們反省。之後,與夫人共同招待《申報》報社的兩名記者。因不想讓記者隻報道今日發生的事,卜舫濟欣然接受曹青蘿與同事的采訪。

時針緩緩滑到七點,想起與顧遠約定晚上一起吃飯,曹青蘿有點著急離開。可是,卜舫濟很少接受采訪,今天要是錯過了,以後怕是再難采訪到他了。

又過了半小時,他們才告辭離開。

回到報社,已接近八點,匆匆忙忙把今日的新聞稿寫好,曹青蘿才跑著離開了報社。

江南館裏,顧遠他們往肚子裏灌了不少茶水。他們等到了八點半,曹青蘿遲到了半小時。她是跑著進來的,看到她,車素薇揚手:“青蘿!”

看到車素薇和康一臣在,曹青蘿瞪大眼睛:顧遠不是答應和自己吃飯嗎?怎麽把素薇和那個什麽康一臣給帶來了?心中就算有疑問,也不能把不滿放在臉上,她氣喘籲籲地上前道歉:“抱歉,我遲到了。我也沒想到今天下午會有一起要跑的新聞,拖到現在才完成。”

把人拉著坐到自己身邊,車素薇道:“沒事。”

大家一起點了幾道菜一道湯,顧遠還特地給小二哥點了半隻雞。

點完後,康一臣好奇地問:“曹記者在追什麽新聞,竟然這麽晚?”

曹青蘿一笑,似在吐苦水:“學生鬧罷課。”

車素薇疑問:“發生了什麽事?”

曹青蘿努嘴:“他們拒絕日本教師授課,還和日本學生起衝突。現在學校把兩方隔離,才安撫了眾人。”

曹青蘿的話讓顧遠想起了野原真川,那個看起來溫柔的年輕人,他所表現出來的幹淨和純粹讓人無法想到他身上流著兩國人的血。

菜送上來,顧遠把一盤雞肉放到地上,小二哥搖著尾巴從椅子上跳下,大快朵頤。

席間,曹青蘿問顧遠案子上的事情:“顧探長,案子可有眉目了?”

顧遠狀似無奈:“隻查明了兩名死者的身份。”然後,他避重就輕,簡略地說了下情況。車素薇和康一臣默默聽著不插話。他們算聽出來了,顧遠在一本正經地糊弄人,而曹青蘿卻信以為真。

案子談過後,曹青蘿揚起嘴角,笑問:“若無案子,不知顧探長都在做什麽?”

夾了一塊西湖醋魚入口,對方回:“逗狗。”

康一臣欲開口,想說沒案子,其他科室沒事情的話,遠哥會趴在桌子上睡覺,但顧遠把茶杯塞進他嘴裏,他急忙接過,差點被嗆住。

“我家也有一隻小狗,一忙起來,常常照顧不到。改日,我送來巡捕房,讓它陪著小二哥如何?”

顧遠客氣笑回道:“這狗是文牘科管理人宋修的,你真送過來,誰也照顧不到。”

顧遠唇角勾起:“小二哥胃口好,我可伺候不來。車小姐,你說是不是?”

車素薇瞟了他一眼:“宋修養小二哥可沒你這麽精細。反倒你,把它胃口養叼了。”

康一臣咀嚼,含糊說道:“宋修吃什麽,小二哥吃什麽。可自從你買雞給它吃了以後,小二哥就惦記上你了。”

顧遠不禁沉吟:“有道理,下次可不能這麽喂養它了。”想起宋修罵小二哥是豬,就知道他怎麽養的狗。

一麵吃飯,一麵說著事。大多時候,都是曹青蘿問顧遠,可每一次都被對方搪塞過去。車素薇聽得多了,心中不免古怪——青蘿似乎對顧遠有興趣?

“轟隆隆——”

外麵傳來雷聲,要下雨了。

顧遠放下筷子,曹青蘿拿出懷表一看:“已經九點半了。”

四人結了賬,顧遠說:“早點回去吧,以免淋雨。”

四人站起,當他們走到江南館大門時,一陣驚人的電閃雷鳴炸過,滂沱大雨嘩啦啦地下了起來。看著狂風暴雨,曹青蘿有些束手無策:“這麽大的雨,怎麽回去啊?”

車素薇看了看,說:“等車子吧。”

曹青蘿歎氣一聲:“也隻能這樣。”

有車子經過江南館,可上麵坐有客人。連續幾輛車開過,他們都沒招到。倒是有黃包車經過,但曹青蘿不願坐。這麽大的雨,真要坐黃包車,人還沒到家,身上怕早就濕透了。

雨勢越來越大,似乎沒有停歇的意思。車素薇說:“再等等吧,等雨小點坐黃包車回去。”

曹青蘿聽天由命地答應:“好吧。”車子是招不到了,現在隻盼雨小一點。顧遠拿出第二塊嘀嗒轉動的懷表,已經九點五十分,還差十分鍾就十點了。

讓車素薇和曹青蘿單獨坐黃包車回去太晚了,顧遠問康一臣:“一臣,你家在哪兒?”

康一臣回:“在公共租界。”

顧遠問曹青蘿:“曹記者也住在公共租界?”

曹青蘿回:“是的。”

“一臣,你送曹記者回家,我送車小姐回家。”顧遠剛說完,小二哥忽然躥入雨中。狗繩子從手中脫離,顧遠大叫:“小二哥——一臣你留下!”

說完,跑入雨幕,追了上去。

“轟隆隆——”電閃雷鳴。

車素薇跨出步子:“一臣,你送青蘿回家,我去看看。”說完,人朝著顧遠的背影追去。康一臣伸手:“薇姐!薇姐!”

看到兩人接連離開,曹青蘿也想踏入雨中追過去,但被康一臣死死地抓住了手腕:“曹記者,不要去!”

曹青蘿掙紮:“你放開,我去看看。”

康一臣死死抓著:“不行,遠哥讓我看好你!”

曹青蘿微怒:“你放手啊!”

曹青蘿真怒了:“你放不放?”

康一臣態度堅決:“我就是不放!”

“你你你!”隨即,曹青蘿在康一臣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康一臣慘叫了一聲,但他硬氣得很,就是不放。

曹青蘿臉色鐵青。

大雨滂沱,狂風肆虐,車素薇追著顧遠的背影進入樹木繁盛的道路,耳朵裏盡是樹葉嘩啦啦的聲音,還有暴雨激烈落下的聲音。

“顧遠!小二哥!”車素薇渾身濕透,黑暗的前方,似無盡頭。“汪汪”聲響起,車素薇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她心頭一震:顧遠和小二哥不會受傷了吧?想到這裏,她急急忙忙循著血腥之味繼續前行。

“顧遠!”搖晃的燈光下,顧遠半蹲著抱扶著一人,她聞到的血腥味,便是從此人身上發出來的。此人麵目全非,血流成河。

看到車素薇來,顧遠伸出手:“把刀子給我!”然後,把人放平在地上。車素薇把隨身攜帶的解剖刀遞給他。顧遠撕開男人肚子上的衣服,借著昏暗的燈光,他們看到男人肚子上被縫住的口子!

“轟隆隆——”雷光炸開。

第三名死者出現了。

“去追小二哥!”顧遠指向前方。

“好!”車素薇站起,向黑暗深處追去。

車素薇離開後,顧遠將手中的刀子對準了縫住的肚子,他切斷縫線,然後把手伸入死者的肚子裏,他摸到了一個圓形東西。

“嘀嗒、嘀嗒、嘀嗒——”第三個死者,第三塊懷表。

想到了什麽,顧遠急急忙忙地從口袋裏拿出另外兩塊懷表,當他看到第二塊懷表不知什麽時候停止的時候,瞳孔一縮。

“轟隆隆——”

腦海中亂成一團的絲線炸開。把三塊懷表塞進口袋,顧遠追著車素薇而去。

車素薇一路追著小二哥的聲音,可就是不見小二哥的狗影。

“小二哥——小二哥——”喧鬧的雨水聲、嘩啦啦的樹葉聲,讓車素薇的聲音顯得極其微弱。“汪汪汪!”終於傳來了小二哥的聲音。她抬腳繼續追,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了下來。燈光下,有個身穿黑衣,戴著黑色高帽的人靜靜地站立著。他的左手邊立著一隻詭異的人偶,那隻人偶仿佛有生命一般,盯著她看,令人毛骨悚然。而小二哥被拴在路邊的樹上,“汪汪汪”地叫喊,似在警告她不要靠近。

車素薇手指有些顫抖——小二哥、小二哥被連環殺人凶手抓住了。

車素薇內心決然:絕對,絕對不能丟下小二哥不管。這麽想著,車素薇一麵靠近對方,一隻手則摸向另外一把解剖刀。與黑衣人五步之遙時,車素薇一動一閃,快速向黑衣人攻去。黑衣人一個側身避開,然後右手一劈,打中車素薇刺來的手。車素薇手一疼,刀子落地,在她收身的時候,黑衣人忽然抽出一支針管紮到她的身上,她呼吸困難,人瞬間倒地。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車素薇聽到奔跑過來的腳步聲,還有急促的叫喚聲:“車素薇!車素薇!”

趕過來的顧遠半跪著抱起人大喊:“車素薇!”但對方一動不動。顧遠身上變得有些冷,他把手探到她的心髒位置,感受到她那顆鮮活的心髒還在跳動後,急忙抱起人,狂奔到外麵攔下車子,往最近的醫院奔去。

翌日天明,法租界,廣慈醫院,二樓某間病房。

顧遠臉上胡子楂兒冒了出來,眼睛血紅,一夜未睡。看著躺在病**一夜未醒的車素薇,他不禁有些後悔單獨讓她去追狗。

眼下情況糟糕至極。車素薇不僅出事,小二哥還失蹤了。宋修回來看不到小二哥,肯定鬧翻整個中央捕房。而車素薇……他狠狠地抓了一把頭發。

門口傳來腳步聲,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是陸連魁,身後還跟著康一臣。顧遠站起,陸連魁走到床邊,看著車素薇臉色蒼白地躺在**,他心疼地撫摸她的額頭:“小丫頭喲……”隨即,示意顧遠出門。

出了病房,陸連魁把門帶上,他橫眉怒目:“到底怎麽回事?”若這小子不把話說清楚,他抽死他!

“昨天晚上,發生了第三起連環殺人案。我讓車素薇追小二哥,路上,她受到襲擊,昏迷不醒。”顧遠麵露疲憊。

“昨天晚上狂風暴雨,你竟敢讓丫頭一個人去追狗!我真想抽死你!”

陸連魁氣得摸著自己的光頭踱步。

“陸督察放心,醫生說了,車小姐沒事。”

“這最好,若她出了一點差池,你給我卷鋪蓋滾蛋!”

“是!”

陸連魁氣勢洶洶地離開了醫院。在他走後,康一臣小心翼翼地把腦袋探出來,顧遠對他說:“你在醫院守著車小姐,我出去一趟。”說完便走。

“哎,遠哥你去哪兒?”

顧遠擺手,沒有回答他的話。

外麵,綿綿細雨。顧遠踏入雨中往華界南市走去。

一直走到傘店前。

傘店裏麵煙霧繚繞,飄浮在空中的機械傘轉動著,公輸春坐在地上叼著煙杆子正在做傘。渾身濕透的顧遠進門,她抬眼,停下手中的活,拿掉口中的煙杆子,開口:“稀客。”

顧遠坐到地上,掏出兩塊懷表。一塊是昨天晚上從第三名死者肚子裏拿出來的,一塊是昨天晚上不再走動的。他說:“公輸先生,請幫我看看這兩塊懷表。”

公輸春把煙杆子放到一邊,她接過懷表:“你想看什麽?”

“有一起連環謀殺案,凶手每殺一個人,都會把懷表縫進受害人的肚子裏。”

“有意思。”公輸春拿起工具,撬開兩塊懷表的後蓋,懷表內部機械構造暴露無遺,指著停掉的懷表,她說,“這塊懷表並沒有壞,但被人設定過時間。隻要時間一到,就會停下來。”說完,她拿起細長的工具針伸入裏麵撥動了一下,停止的懷表再次轉動了起來。接著,她指著另外一塊懷表說:“這塊懷表,設定了今晚十點停止的時間。”

時間,死亡時間!

凶手給下一個目標定下了死亡時間,隻要時間一到,下一個目標人的死期就到了。

公輸春拿起煙杆子吸了一口:“這兩塊懷表出自一人,裏麵的機械構造比普通的懷表要複雜一倍。”

“謝謝公輸先生。”

公輸春把懷表後蓋裝回去,遞給顧遠:“我對製造懷表的主人很有興趣。”

顧遠接過:“若有緣,自會相見。謝謝先生。”公輸春指向頭上飛旋的雨傘:“拿上一把。”顧遠伸手拿住其中一把,他轉動了一下傘柄,哢的一聲,分層轉動的傘麵收縛一起,成了一把普通的雨傘。打起傘,顧遠告辭:“謝謝先生。”然後撐著雨傘回中央捕房。

路上,顧遠買了一份今日的《申報》,上麵有尋找鞋印的信息。回到巡捕房,他去停屍房看昨天晚上的第三名死者。巡捕說,此人叫屠安詳,經常流竄於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盜竊。聽完,顧遠讓人把左永祥提到審訊室。人進來後,顧遠把三個銀色懷表放在桌子上,他說:“屠安詳死了。”

左永祥臉一白,人一抖:“你說什麽?”

顧遠幽幽開口:“連續三天,同一個時間,同一種方式謀殺了三個人。而且,這三個人都是你曾經的拜把兄弟。左永祥,我再問問你,你們兄弟當年做過什麽?如果想不出來,那麽,下一個要死的人,就是你。”

左永祥額頭冒汗,他腦子開始變得有點亂:“我想想,我想想。”他雙目充血,死死地盯著銀色懷表。

顧遠慢條斯理地說:“凶手不殺別人,偏偏對你們曾經的拜把兄弟下手。你們七人還沒有分道揚鑣的時候,到底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如果說,徐路濤和李楠被殺是巧合,那麽第三名死者的身份,足以證明凶手的對象是他們七人。這麽推算下來,隻有這七人共同犯下的罪孽,才會引來日後的複仇。也就是說,四年以前,他們還沒分道揚鑣的時候,一起犯下過大罪孽。

“下一個死者在今天晚上出現,有可能是你,也有可能是你的其他兄弟。好好想想吧,在你們還是拜把兄弟的時候,一起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想不出來,等死吧。”

汗水落下,左永祥的眼球子簡直要瞪出來。

懷表,懷表,銀色懷表……

“嘀嗒、嘀嗒、嘀嗒——”

是誰?是誰?他們都做過什麽?左永祥的腦子越發混亂。幾年前的記憶碎片紛紛閃過腦海,他猛地抓住銀色懷表的記憶,開口大叫,聲音扭曲變了調:“那個日本女孩!”

顧遠猛地抓住左永祥厲聲問道:“她是誰?”

“你們在哪裏抓住她的?”顧遠死死地抓著左永祥繼續逼問。

左永祥渾身發冷:“在、在五馬路!”他想起來了,那個女孩因為工作的原因,身上戴有一塊銀色懷表。後來她奄奄一息,被左永祥賣了。

“她長什麽樣?”

“她二十歲左右,長頭發,單眼皮。我能記得的,隻有這麽多!”

“藺陽、段學林、洪為三人在上海何處?”

“我、我不知道,我們已經很久沒聯係了!”

放開左永祥,顧遠拿起三塊懷表去找嚴雲舟。捕房大廳裏,巡捕成英勳叫住他:“顧探長,你的電話。”

“好。”顧遠上前,電話那頭是提供鞋底紋印線索的人,對方說:“那隻鞋子的紋印,是日本一家製鞋公司生產的,中國沒有。”

詳問清楚後,顧遠已斷定這起連環殺人案,是為了給當年被淩辱後又被賣掉的女孩複仇。一米七五的身高,四十一尺碼的鞋子,日本混血。顧遠腦海中猛地閃過一個人的身影。

把電話掛掉,見嚴雲舟拿著帽子捂臉在瞌睡,顧遠上前,一腳踹向椅子。嚴雲舟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他驚醒道:“誰?誰!”

顧遠一臉溫和有禮:“嚴巡長,派幾個巡捕幫我找三個人。”

撿起掉在地上的警帽,嚴雲舟笑回:“顧探長請說。”

“藺陽、段學林、洪為。具體的,嚴巡長去審訊室問問,應該能問出線索。”

“放心吧,沒有我問不出的事情。”說完,嚴雲舟故意說道,“顧探長,我早說了給你探員不是?你看看,就康一臣那小子,能做什麽事?我手底下的人,一個頂他十倍,任何事情,絕對給你辦得妥妥當當。”

顧遠笑眯眯:“謝謝嚴巡長,等這個案子結束,我一定好好選人。”

嚴雲舟拍拍他的肩膀:“這不就好了嗎。”

“那找人的事情就交給嚴巡長了。”

“放心吧,沒人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交代完,拿起機械傘,顧遠前往電車站。

電車進入公共租界,到站後,顧遠下車。

到了五馬路,他開始打聽幾年前這一帶出現過的中日混血女孩。問了好幾個人,他發現,有那麽一兩個人閃爍其詞。從這些人的舉動中,顧遠猜測,他們認識他在打聽的人。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距離可能出現的第四名死者的時間又過去了半天,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坐到麵攤上點了一碗麵,打算填飽肚子後繼續打聽。他就不信沒有一個願意開口的。

麵上來,顧遠大口吃了起來。麵攤主看他一個人在五馬路到處打聽事情,便隨口問道:“年輕人,你打聽什麽事?都打聽了一個上午了。”

“混血女孩?”

“是的,以前好像生活在這一帶,所以來打聽打聽。”顧遠捧起麵碗喝了一大口湯。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啊?”

“四年前。”

“四年前?!”麵攤主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五馬路混雜,有些是外地人租住區,你要找四年前的人,哪能這麽容易找到啊?”

靠著椅背,閉上那雙泛紅酸澀的眼睛,顧遠回:“是啊,可總要打聽過才能知道有沒有消息對不對。”

麵攤主搖搖頭:“我兩年前來到這裏開的麵攤子。你要打聽人的話,我真不知道。不過,有個老頭在五馬路生活多年了,我去給你問問。你說說,要找的人長什麽樣?”

“長頭發,單眼皮。”

“還有嗎?比如說她多高,喜歡什麽?”

“沒有了。”

“沒有了?好吧,我給你問問。”

“多謝了。”

耳邊響起攤主離開的腳步聲,還有淅淅瀝瀝的雨水聲,及麵攤裏柴火燃燒的劈啪聲。偶爾,會有黃包車經過的聲音,在他差點睡著的時候,麵攤主回來,搖醒他:“喂,你說的這個混血人,沈老頭說認識。”

顧遠被他的話驚醒:“帶我去問問。”

麵攤主說:“我要看著麵攤子,你一個人去。從這條路一直走到盡頭,門匾上刻著沈氏的那家就是了。”

傘也沒撐,顧遠急忙向沈氏人家跑去。到了門口,他抬手敲了敲,裏麵傳來蒼老的聲音:“進。”推門進入,一位雙目渾濁的老者正獨自在小廳喝茶,他對來客說:“坐。”顧遠坐下,說:“老人家,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長顧遠,這幾天在查三起連環謀殺案,所以來打聽一些事。”

“你問吧。”

“我聽麵攤主說老人家認識幾年前住在五馬路的混血女孩?”

“十三年前,有一戶漢人女人和東瀛男人帶著兩個小孩來五馬路住。

幾年後,男人回了東瀛。女人怕孩子受欺負,便給他們改了姓,跟著自己姓簡。沒多久,她病死,留下兩個可憐的孩子。姐姐從十多歲就擔起養家的事務,因為會兩國語言,在日本人開的會館找到一份工作。也因此,暴露了身上流著日本人血液的事情。後來,姐弟倆經常被欺負,日子變得難過。五年前,他們突然消失,我以為他們回日本找父親去了。”

“老先生,他們在五年前的什麽時間消失的?”

“這麽細的事情,哪兒還記得清啊。”

“那老先生還記得這兩個孩子叫什麽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姐姐叫簡真,弟弟叫簡川,母親叫簡文語,父親姓野原,叫野原……叫野原什麽了?這個,我記不清了。”

“野原?”野原?簡真、簡川。野原真川!想到這裏,顧遠臉色大變。

離開五馬路乘坐電車回法租界,到霞飛路下車後,顧遠直奔東洋鍾表店。他一進門,便對正在修理西洋鍾的東瀛男人大聲道:“榊切人,野原真川在哪兒?”

抬起頭,榊切人放下手中的活計,他從容不迫地回道:“你找真川?

抱歉,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榊切人的衣服被揪起,顧遠表情冷冽,雙目含冰:“野原真川是殺人凶手,是不是?!”

榊切人不慌不忙:“什麽殺人凶手?我不知道顧探長在說什麽。”

“他在哪兒?”

“顧探長真找錯人了。”

顧遠拳頭一送,榊切人臉一歪,單片眼鏡掉落在地。他正回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臉:“顧探長,我要起訴你。”

顧遠把三塊懷表扔到他麵前,冷漠地說道:“這三塊懷表,是你做的?”

榊切人拿起一看,說:“是我做的,真川說要拿七塊懷表送人,所以我給他做了七塊一模一樣的銀色懷表。至於你說的殺人之事,我一概不知。”

顧遠雙眼血紅,一臉冷峭:“榊切人,你明知野原真川從日本回來的目的,卻不阻攔,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你有什麽資格值得他欽慕敬仰!”那個看起來溫柔幹淨的年輕人,背後鮮血淋漓。難怪,他會露出那種讓人感到悲傷的表情。

榊切人怡然自得:“顧探長,不管是善還是惡,這都是對方的選擇。

唯有這樣做,鎖在靈魂上的東西,才能夠掉落,內心也才能得到解脫。至於自己會麵臨什麽樣的結局,他們並不在乎。”

自私又冷酷的男人,怕是從未想過伸出手,把走在絕路上的野原真川拉回來吧。

“榊切人,哪怕一句話,他或許會因你而改變主意!”可是沒有,這個日本男人無動於衷地看著野原真川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一刻,顧遠被怒火燃燒著,他逼視對方,眼中閃過一絲殺意。

從白時夢到野原真川,下一個會是誰?

看出顧遠的想法,榊切人撿起地上的單片眼鏡戴上:“我為何要阻止一個人的選擇?顧探長,如今的你,在為誰憤怒?”

為他?還是為自己心中的道義?抑或是為了野原真川?

真是個心有大義的男人。

拿起那三塊懷表,顧遠道:“榊切人,終有一日,你將會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我等著那天。”

拿起傘,顧遠離開了東洋鍾表店。榊切人看著離開的顧遠,自言自語:“顧探長,你還是太天真了。”在這個崩壞的世道下,野原真川的內心和人格早已坍塌,誰也拯救不了他。

顧遠跑出鍾表店,他往霞飛路販賣香腸的店鋪尋去。此刻,他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悔。小二哥第一次咬住野原真川的時候,它就已經認出了對方,它死死咬著對方不放,是想告訴他,野原真川是殺人真凶。但可笑的是,他竟以為小二哥嘴饞,如此,一再錯失了抓住對方的機會。

“嘀嗒、嘀嗒、嘀嗒——”已是下午四點半,距離第四個人的死亡時間越來越近。顧遠抓了一把亂發趕回中央捕房,長時間沒有休息的他顯得糟糕至極。

“嚴巡長,找到人了嗎?”踏入捕房,顧遠問。

嚴雲舟答:“找到了兩個,一個叫藺陽,一個叫段學林,他們被我扔在看守室。至於最後一個叫洪為的,被他跑了。”

“跑去哪兒了?”

“華界。你知道,我們是法租界巡捕,不能穿著這身衣服踏入公共租界和華界的地盤。如果是便衣探員,早把洪為抓住了。”

顧遠皺眉,到了這個時候,嚴雲舟還在和自己談條件。

“遠哥,遠哥。”康一臣的聲音傳來,“薇姐醒了。”

“她人怎麽樣?”顧遠問。

“精神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不了。一臣,你跟我去華界尋人。”

“可是,遠哥,你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有閉過眼,先休息休息吧。”

顧遠雙眼泛著血絲,頭發淩亂,臉上胡楂兒冒出。康一臣十分擔心他的狀態。但顧遠拍拍他的肩膀:“我沒事。跟我出去一趟,十點之前一定要把人找到。”

嚴雲舟插口:“我聽逮回來的那兩人說,洪為的老相好在閘北華界那一帶。他為人囂張,若打聽的話,應該能很快找到。”

“多謝了。”

“不必客氣,希望顧探長好好考慮考慮探員的事情。”

閘北華界,下午六點。

閘北地界的混亂和南市沒什麽兩樣,錯綜複雜的巷子,不熟悉的人一旦進入,很容易迷路。也因此,這裏成為諸多罪犯的避風港。很多小偷強盜,在公共租界犯罪以後,隻要逃進閘北華界,無法越界辦案的公共租界巡捕也無可奈何。直白地說,是再也沒有抓住他們的機會。因為一旦越界,華界巡警便與他們起衝突。

這裏,被公共租界的巡捕們稱為犯罪者的樂園。

嚴雲舟知道對方進入閘北華界,他一定安排了人一路跟蹤。不讓人暗中逮捕洪為,目的不過是脅迫顧遠,好把自己的人安插進偵探處,甚至是提拔一位新的探長。

自進入閘北華界,顧遠和康一臣便感受到了危險。那些或靠或蹲在屋簷下的人,把他們當成待宰的羔羊,他們在算計著扒掉兩人身上全部的東西。

顧遠擰了一下機械傘,他們走了沒多久,前前後後,便有十多個人圍了上來。康一臣緊張:“遠哥……”

“別怕。”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一天,在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前,終於停了下來。

“兄弟,進閘北華界,先給咱們交過路錢。”有個光頭男人拿起胳膊粗的木棍打了打手心,看這一臉混混相,就知道不是什麽好人。

他的話引起地痞流氓們的哄笑:“小少爺,在我這裏沒有這個選項。”

言外之意,不管答應還是拒絕,他們都會從顧遠和康一臣的身上扒掉一層皮。

顧遠雙眼紅得可怕,他問:“你們想要什麽,我都給。隻是,你們要告訴我,洪為在哪兒?”

“喲?洪為偷了你什麽寶貝不成?竟然值得你們這種羊羔跑進狼窩裏找他。”光頭好奇。眼前兩人穿得幹淨,特別是那個小白臉,和他們這些下九流的人完全不一樣,身上不說其他的,肯定帶有錢。

“你們不知道?”顧遠臉露訝異。

“知道什麽?”光頭看顧遠的表情不對,難道真被他說中了?

“他和我家主人三姨娘**,然後利用三姨娘偷了三萬塊大洋和一件家傳寶玉。今天,東窗事發,我家主人令我前來抓他。”顧遠一臉認真,不容置疑的表情把光頭他們哄得一愣一愣的,就連康一臣也差點信了。

好在光頭還算有一點腦子:“你小子少糊弄我,如果真偷了你家主人的錢財,你怎麽會說出來?”

顧遠鄭重其事地說道:“我家主人說了,不管是誰,隻要抓住洪為追回那三萬塊大洋和寶玉,他會從裏麵拿出一萬塊作為酬謝。”

一萬塊!

這話說得光頭他們內心動搖,就算殺了洪為把三萬塊大洋和寶玉據為己有,也足夠他們逍遙一陣子了。看他們心動,顧遠繼續說:“各位要是不信,可到都城飯店附近的王家問問。”

光頭把粗棍扛到肩上,他圍著顧遠和康一臣轉了一圈。最後,在顧遠麵前站定,指著顧遠說:“我告訴你,你要是敢糊弄我,你們兩人別想走出閘北華界。”

顧遠擰眉,又愁又苦:“我們唯一的心願是拿回主人的錢和玉佩,別的事情不敢想啊。”

光頭指著其中一人道:“你,留下來看著這兩人,其他人跟我去找洪為。”

看著光頭消失的身影,顧遠對留下的人說:“兄弟,其實還有一事我沒說。”

守著他們的人大驚:“你說什麽?”

顧遠上前:“來,我告訴你。”

對方毫無防備地上前,顧遠將左手上的機械傘往後一拋,在康一臣接住傘的刹那,他一個拳頭打出去,正中守著他們的混混。隨後,他抓住對方的頭發,右腳膝蓋狠狠一送,送到對方肚子上。混混痛苦地“唔”了一聲之後,顧遠用胳膊肘朝他後腦勺一擊,把人打暈過去。

這三招,前後不過幾秒鍾,讓對方毫無反應的機會。

康一臣看得目瞪口呆,顧遠拿過他手中的機械傘:“走!”

錯綜複雜的裏弄暗巷,不時傳來打打殺殺和“老蟲窠”招男人的聲音。顧遠兩人追著光頭到閘北華界深處,不一會兒,傳來“找到洪為了”

光頭十多人愣是沒抓住他,一時氣得罵娘,大罵著,要是抓住他,一定打斷他的兩條腿。黑暗中,洪為大聲回罵一聲:“想弄死我,沒門!光頭,這仇我們結下了!”有幾次,暗巷燈火下,顧遠終於看清了洪為的真麵目。要不是避著光頭一行人,他早把人逮住了。

顧遠這一招把洪為逼了出來,省下了不少時間。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光頭他們身上,決定繞路截下洪為,把人打暈帶走。

“嘀嗒、嘀嗒、嘀嗒——”顧遠拿出懷表一看,已到晚上八點多了。

還有一個多小時,就會出現下一個被害人。

顧遠一身汗水,康一臣發現他的眼睛更紅了,擔心不已。顧遠對他說:“一臣,槍拿好,等下追蹤到洪為的身影後,你模仿他的聲音把光頭一夥人引開。你一定要小心,若遇到什麽情況,朝天空開一槍。十分鍾後,離開此處。”

康一臣應和。

交代完,兩人繼續追蹤,總算在人行道找到了洪為的身影。康一臣按照計劃去引開光頭佬,顧遠則速度奇快地追上洪為。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洪為跑得更快了。顧遠抬起機械傘對準他的背影摁下傘柄末的開關,幾支針從傘尖射出,洪為雙腳被射中,他慘叫了一聲。顧遠飛步上前,一腳踢中他的腦袋,洪為暈了過去。

後麵傳來了光頭手下的腳步聲。

顧遠抓起洪為扛在肩上,躲進了漆黑無燈的死巷裏。

趕過來的人嘀咕:“人呢?剛剛還聽到聲音啊?唉,又讓這老小子給跑掉了。”說完,繼續追蹤。此時的顧遠扛起洪為迅速往閘北華界外圍跑去。

顧遠沒想到為了抓住洪為竟然折騰了近三個小時。當他從閘北華界深處把人扛出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半。他鬆了一口氣,總算是躲過了一劫,顧遠招來黃包車把人弄上去,往法租界而去。

從閘北華界到法租界,花掉了近四十分鍾。“汪汪汪!”顧遠扛著人進中央捕房的時候,猛然聽到小二哥的叫聲。刹那間,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看到早他一步回來的康一臣牽著小二哥。

康一臣抑製不住地高興:“遠哥,小二哥回來了。”

看到顧遠,小二哥興奮地跑上前蹭他。顧遠遍體發寒——不對!小二哥在這裏,這麽說,野原真川來過巡捕房。

想到了什麽,顧遠臉色大變,是他失算了!

夜班巡捕看到他,開口:“顧探長,十點的時候,你朋友把小二哥送回來了。”

顧遠把洪為扔在地上,他赤紅的雙目瞪圓,然後抓住夜班巡捕,表情十分可怖地問道:“他呢?到哪兒去了?”

放開巡捕,顧遠大步往看守室去。康一臣和小二哥急忙跟上他。

離看守室越近,血腥味越重,小二哥“汪汪汪”大叫。顧遠拿起牆邊的鑰匙打開門的瞬間,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裏麵,左永祥背靠著牆,他雙目瞪圓,嘴巴張大,被割破的肚子上縫上了線,地板上,一攤猩紅的血跡。

顧遠有些疲倦地捂住臉:“遲了……”他以為,這裏是中央捕房,隻要把人關在這裏,野原真川就沒有下手的機會。所以,他去追洪為。卻沒想到,靠著那張溫文爾雅的麵容和小二哥,對方輕而易舉地混進來把左永祥殺了。

康一臣被震住,凶手竟然混到巡捕房殺人!顧遠疲倦地開口:“把洪為腿上的針拔掉,關進隔壁看守室和段學林、藺陽一起。還有,讓人來收屍。”

“是,遠哥。”說罷,康一臣忙碌起來。

第四名死者出現,死者左永祥。

中央捕房大廳,顧遠抱著小二哥坐在椅子上。康一臣忙完後,顧遠把人打發回家,然後牽起小二哥回與盧家灣交界的華界家中去。

顧遠一覺睡到次日中午,他肚子上沉甸甸的,伸手摸了摸,摸到毛茸茸的腦袋。微微睜開眼睛,窗外的陽光灑了進來。

連續下了兩天的雨,終於晴朗。拍拍趴在自己肚子上的狗腦袋,顧遠說:“小二哥,起來了。”小二哥被拍醒,抬起腦袋往顧遠臉上舔了一口後繼續趴著。顧遠抹了一把臉:“下去。”

小二哥被趕下床,顧遠拿起衣服洗了個冷水澡,把換下來的髒衣服洗好晾曬後,摸了摸滿是胡楂兒的臉,拿起刀子把胡子刮去。把臉麵弄幹淨後,他把狗繩拴在小二哥的脖子上,說:“先出門吃點東西再回捕房。審訊洪為三人後,你帶我去野原真川居住的地方。”

“汪汪汪!”也不知道小二哥聽懂了沒有。它被野原真川帶走過,不出意外,應該能找到他的居住地。

一人一狗下了樓,填飽肚子後回捕房。顧遠回來的消息傳開後,已出院的車素薇和康一臣下樓,但他和小二哥已在審訊室裏了。

審訊室裏,顧遠對麵坐著藺陽、段學林、洪為三人。他一臉冷峭地開口:“把五年前,你們對簡真做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洪為罵罵咧咧:“簡真是誰?還有,你是什麽東西?敢審訊我!你知道我認識誰嗎?你現在不把我放了,日後別想在上海灘立足!”

顧遠死死盯著洪為,這種迫人的目光讓洪為有些發毛:“看什麽看?

小心我挖掉你的眼睛!”

顧遠緩緩開口:“五年前,你們和徐路濤他們還是拜把兄弟的時候,共同犯下了一起強奸案。我要你們把當年犯下的案子交代清楚。”

藺陽一臉奸相:“五年前?什麽五年前的事情?和我有什麽關係?”

顧遠忽然笑了,洪為三人發現,他笑起來比擺著冷漠無情的表情更加可怕。他們不禁有些悚然。

顧遠用看垃圾似的眼神看著他們:“笑你們活不過三天了。”他把停止的懷表放在桌子上:“六月三日,徐路濤死亡;六月四日,李楠死亡;六月五日,屠安詳死亡;六月六日,也就是昨天晚上,左永祥死在巡捕房。

今晚,就輪到你們其中的一個。嗬嗬,你們不想說,我有一千種方法讓你們開口。”

聽了他的話,洪為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段學林質問:“你說徐路濤他們四人死了,為什麽?”

顧遠鄙夷地看著這三個披著人皮的畜生:“為什麽?答案不就在你們心裏嗎?”

洪為大怒:“你到底什麽意思?有話就說,別給老子打哈哈!”

顧遠冷若冰霜,從他身上透出來的寒意讓人畏懼不已:“五年前,你們抓住一個中日混血女孩,把她關在一個屋子裏淩辱了五天五夜。這件事,如果你們忘記了,我會用我的手段讓你們想起來。”

“是她!”洪為總算想起來五年前的事情,他接著叫罵道,“那個女孩不算中國人,咱們這麽做,沒什麽不對!”

審訊室門口,車素薇被洪為的話刺得握緊了拳頭。

顧遠看著眼前三張不同表情的臉:“所以,這就是你們給她定下的原罪?就算她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

段學林揚著一張不屑的臉:“要怪,就怪她身上流著日本人的血。”

把三人的表情納入眼底,顧遠繼續審訊:“把你們做的這件事一五一十地交代出來。”

洪為“呸”了一聲。顧遠點點頭:“這就是你們的答案?好的,我明白了。”說完,他站起走到審訊室門前,把門從裏麵關上鎖住。

不一會兒,從裏麵傳來了慘叫聲,還有狗叫聲。

約莫半小時後,顧遠打開門,對康一臣說:“進來,寫口供。”

康一臣急忙拿著筆和口供簿冊進入,然後坐到另外一張桌子前開始寫記錄。

洪為三人被顧遠收拾了一頓,都鼻青臉腫。也不知顧遠和他們說了什麽,他們再也不敢大聲頂撞。於是,他們把五年前囚禁簡真五天五夜的事情道了出來。

五年前,徐路濤、左永祥、李楠、藺陽、屠安詳、段學林、洪為他們七人還是拜把兄弟。那時,徐路濤也還沒發達。七兄弟混居華界,聯手出入租界偷盜行竊,屢屢得手。後在路上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細問之下得知她有日本血統。之後,徐路濤動了邪念。於是聯手其他兄弟,把她拖進華界暗巷裏關了起來,進行了長達五天五夜的淩辱侵犯。五天後,徐路濤把奄奄一息的女孩送給人販霸,這個女孩是死是活他們就不知道了。

安靜的審訊室,隻有他們三人說話的聲音,記錄口供的康一臣憤懣不已。

頂著一張青紫的臉,洪為質問:“你說有人要殺我們,對方是誰?”

顧遠露出一絲詭異的笑:“自然是簡真。”

段學林一臉驚駭:“她、她不是死了嗎?”

顧遠道:“哦,原來你們都知道她死了?”

賊眉鼠眼的藺陽開口:“她就剩下一口氣了,就算送給人販霸也活不了多久。一個死掉的人,來找我們報仇,少、少嚇唬人了。”

顧遠冷笑著看他們:“可不就是鬼嘛,徐路濤、李楠、屠安詳、左永祥都死了。今晚,該輪到你們三個的其中一個了。”

洪為怒道:“這裏是巡捕房,誰都不能進來!”

顧遠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昨天晚上,左永祥就是死在捕房裏的。而且,你們的罪行口供已記下,犯下大罪的你們以為還能出去嗎?”

藺陽尖叫:“我是斧頭幫的人,你敢!”

顧遠轉頭對康一臣說:“讓他們簽字畫押,然後把人送到監獄裏。”

康一臣:“是!”

簽字畫押,就等於認罪,然後移交法租界地方會審公廨,嚴重的會被槍斃。三人誓死不簽字畫押,顧遠把嘴巴湊到他們耳邊輕聲說道:“哦,瞧我差點忘了,你們都不識字,隻需要畫押就足夠了。剩下,交由我來辦就好。”顧遠的話徹底斷絕了三人的路子。

他們惡狠狠地瞪著顧遠,康一臣抓起他們手在印泥上沾了沾,然後移到口供簿冊上摁了下去。至於簽名,最終還是被逼迫簽上。

審訊完,顧遠差巡捕把他們送去監獄,然後,牽起小二哥走出審訊室。審訊室外,他對臉色有些蒼白的車素薇說:“車小姐,你沒事吧?”說著,示意她到捕房大廳。

車素薇回:“沒事。”

“沒事就好。對不起,那天讓你單獨追小二哥。”明知道小二哥去追犯人,卻還讓身為女子的車素薇追過去,是他粗心了。好在犯罪者不是個濫殺無辜的人,不然,小二哥和車素薇的命就沒了。

“汪汪汪!”小二哥繞著車素薇轉圈圈,車素薇彎腰摸了摸它的腦袋:“顧探長,就算你沒讓我上前,我依舊會追上去。是不是,小二哥。”說完,撓了撓小二哥的下巴。

還真是個特立獨行的女人。

“一起去。”這起案子,她大抵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這個真相,讓人生起刻骨的寒意,讓人憤怒至極。當年被淩辱的女孩,該是多麽絕望。車素薇神情堅定。

顧遠拿掉她的手:“好。”

小二哥帶著顧遠二人前往霞飛路,在第三段左進的市麵裏,小二哥站在一幢三層的小洋樓前“汪汪汪”地叫了幾聲,然後伸出爪子刨門口。

顧遠上前敲了敲門,叫了幾聲野原真川,裏麵毫無回應。他撞開門,小二哥直奔二樓,他和車素薇一起跟了上去。

整個二樓被布置成靈堂,最讓人震驚的是,靈堂上擺著一隻人偶。車素薇指向人偶:“日本宿魂人偶。”顧遠伸手,想把人偶拿下,但車素薇攔住了他,“不可動,不然厄運纏身。”顧遠收手。

“傳說,親人供奉宿魂人偶,就能讓逝去的人寄宿在人偶身上活下去。”

沉思了一下,顧遠懂了。野原真川帶著簡真的恨意活著,不管這隻宿魂人偶有沒有寄宿著姐姐的靈魂,他都會以此供奉,讓死去的親人得到某種意義上的解脫。

“咱們上去看看吧。”

“好。”

三樓房間裏,小二哥正叼著香腸吃得津津有味。這裏麵,有人生活過的痕跡。桌子上有未吃完的香腸和麵包,**扔著偽裝用的黑色大衣、帽子、鞋子還有手套。其餘,都是他的個人用品。

顧遠拿起鞋子,用手指丈量了一下,是四十一尺碼的鞋子。再倒過來一看,鞋底紋路和李楠死亡現場留下的紋路一模一樣。這個證據足以證明野原真川是連環殺人案的凶手。看來,他知道自己調查到了他的頭上,便不再隱瞞自己的罪行。

顧遠把罪證物品收拾好,然後牽起小二哥:“回捕房。”

“就這麽算了?”

“不,洪為三人未死,野原真川是不會收手的。說不定,今天晚上便是他們的死期。”

“你打算怎麽辦?”

“親手抓住他。”腦海深處的線團已全部散開,不再糾纏成團。野原真川不把他們殺了是不會收手的,而他的下一個行動,已被自己抓住。

“這樣的事情,若發生在我的身上。或許,我會做出比他更加絕望的事情吧。”車素薇眼睛深處,悲情湧動。

“不會有這麽一天的。”顧遠回她。若真有這麽一天,他會親手把她給拉回來。

整個上海灘,混亂中帶著秩序,上九流與下九流之間,每天都在發生著各種各樣悲哀的事情,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得到正義。可他說過,不管遇見什麽案子,都會以他手中的道義去結束一切,讓受到傷害、遭受冤屈的人們得以清白。

東洋鍾表店。

榊切人手中拿著《申報》在看,有人進店內,他抬頭一看,是野原真川。

“先生。”野原真川還是一副學生般的模樣。

榊切人放下報紙:“真川。”

“謝謝先生對我的幫助,讓我能為姐姐複仇,以安息她無法淨化的靈魂。”野原真川將目光轉向左手上的人偶。

“應該的,這些年來,真小姐一直在等著你。我相信,你和她皆能達成所願。”榊切人眉目含笑。

向榊切人深深鞠了一躬,野原真川再次道謝:“謝謝先生,今日,我與姐姐向先生辭行。”

“好,祝你和真小姐在遠行的路上,一路平安。”

“先生再見。”

“後會有期。”

野原真川直起身子,捧著手中的人偶離開了鍾表店。榊切人將目光放到掛鍾上,“嘀嗒、嘀嗒、嘀嗒——”時間越來越近了。

“祝福你們。”

忍辱負重的靈魂,今夜能得到安息吧。

晚九點五十分,法租界監獄。

牢房裏總是充滿了死氣,這種陰暗的氣息,讓人透不過氣來。再加上昏暗的燈光,更是給它添加了一絲詭異。

想到明天會被送上會審公廨,洪為、段學林、藺陽三人便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們各自坐在牢房中不同的角落,心中滿是不甘。

這筆爛賬是徐路濤帶來的,他們挖他墳毀他屍的心都有。要不是這個混賬,他們也不會被抓住送上會審公廨。這十幾二十年來犯下的事情,足夠他們死個十遍。

想到這裏,洪為恨恨地捶了一下牆。

不甘心!實在是不甘心!

外麵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是夜裏巡查的監獄看守,腳步聲到洪為三人的牢房門前時,忽然停了下來。藺陽翻了個身,他看到看守拿出了鑰匙,打算打開牢房的門。

藺陽驚叫:“你要放我們出去?”

門口的動靜和藺陽的聲音吸引了洪為和段學林,他們把目光放到牢房門口。鎖頭一開一落,咿呀一聲,牢房門被打開。

在牢獄看守踏入牢房時,忽然傳來子彈上膛的聲音。

洪為三人的牢房對麵,穿著囚服的犯人拿著槍對準了看守的後腦勺。

洪為三人鬧不清眼前的情況。

“野原真川,收手吧。”裝扮成犯人被關進來的顧遠開口。他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而野原真川早就猜到了自己會來吧。

“顧探長,你阻止不了我。”今夜,所有的一切將結束。這麽多年來,自己所執著的東西,終於走到盡頭。五年了,整整五年了,從十五歲到二十歲。帶著仇恨活下來的身軀和靈魂,在今夜,將完成他的使命。

誰都改變不了他要得到的結局。

在這樣壞且沒有正義的人世間,他唯一能相信的人隻有自己。這五年,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姐姐如同破布一般被扔到了外麵,而自己抱著最親之人的屍體,在大雨中哭泣嘶喊著,期待著誰來幫助自己,懲罰那些披著人皮的惡棍。可是沒有,就算他把姐姐埋葬之後報案,也被敷衍了之,以毫無證據為由不受理他的案件。

絕望之後,被仇恨占據的靈魂和軀體得到了鍾表匠人的幫助,他返回了日本。五年後,重回這座滿是罪惡的大都,親手了結仇人的性命,才能安撫無法成佛的姐姐,讓她解脫。

所以,這世上無人能阻止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榊切人先生不行,顧探長也不行。

“我說過,會以自己手中的道義去結束一切,讓受到傷害、遭受冤屈的人們得以清白,讓犯罪者們得到嚴厲的懲罰。這幾年來,你要的是簡真的清白和對犯罪者的懲罰,現在,清白和懲罰,我給你。”說著,顧遠打開自己所在的牢房的門,走到了野原真川的背後,用槍口頂住對方後腦,“所以,收手吧。”

“顧探長,要是當年我遇見的人是你,這七個滿身汙穢的人,早就得到應有的懲罰了吧。但是,一切都太遲了。”野原真川的話中滿是悲傷。

他從口袋裏拿出最後三塊懷表扔在洪為三人麵前。

原本莫名其妙的洪為三人,在看到銀色懷表後臉色大變。

“你是殺了徐路濤他們的人?”洪為驚問。

“還有一分鍾。”野原真川說。就算顧遠拿槍打穿他的腦袋,臨死前,他依舊會完成這場複仇。

“嘀嗒、嘀嗒、嘀嗒——”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你想幹什麽?”段學林不禁驚恐。

野原真川拿出人偶捧在左手心,右手拿出兩枚炸彈,他說:“顧探長,不管是我,還是他們,都是犯罪者,就算你的子彈打穿我的腦袋,我也毫無怨言。”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我很敬佩顧探長,在上海這樣的地方,能有顧探長這樣的人,受到傷害的人們才能夠得到救贖。”

是的,從他殺掉徐路濤開始,他就已經成為犯罪者。和洪為他們一樣,他身上已經背負了罪孽,所以,顧遠以謀殺罪名殺掉他也是理所當然。

顧遠為野原真川感到悲哀。活在仇恨裏的人,被仇恨支配成為犯罪者。這個男孩,原本有著更好的生命軌跡,但已全部毀滅。正如他所說,現在的他隻不過是犯罪者。就算今天晚上能夠活下去,明日也會因為連環殺人案被送上刑台。顧遠說:“再多的話,也隻是蒼白無力。可是,你是否想過,簡真是否希望你走上殺人的不歸路?”

“沒有顧探長口中的‘希望’可言,因為,姐姐已經不在了。”野原真川抬起手掌,他對掌心上的人偶說,“沒能像個男子漢一樣保護姐姐,真是對不起。”

“嘀嗒、嘀嗒、嘀嗒——”時間即將到來。

洪為額頭青筋暴跳,他怒道:“管你天王老子!今天,我洪為一定要逃出這鐵籠子!”說著,便掄起拳頭砸向野原真川。拳頭送過來的刹那,野原真川身子向前,右手一送,要把炸藥送到洪為的口中。但他身後的顧遠槍口一轉,砰的一聲打穿了他的肩膀。野原真川送出去的炸藥眼看就要落地,段學林和藺陽瞬間嚇得臉色慘白。

爆炸聲把監獄看守引了過來,他大聲道:“快來救人!”

被砸破腦袋滿臉是血的野原真川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看著裏麵,他一聲低笑。顧遠看到他留在裏麵的人偶時,臉色大變,在他想把人偶拋上天空的時候,野原真川忽然狠狠一推,把他推了出去。

轟的一聲,藏在人偶身上威力十足的炸彈爆炸,半個監獄瞬間炸塌。

而顧遠也被震飛倒在地上。

“汪汪汪!”

“顧遠!顧遠!”

“遠哥!”

監獄外麵,傳來了車素薇、康一臣,還有小二哥的叫聲。隨著他們的到來,越來越多的監獄看守前來救人。

幾天後,《申報》上的一則**案的報道轟動了整個上海灘。深重的罪孽,令人遍體生寒。而裏麵重返上海複仇的男孩,令人唏噓不已。

監獄裏隻有野原真川和藺陽活了下來,他們兩人都受了很重的傷,特別是藺陽,和死了沒什麽差別。

兩人處刑那天,顧遠去看了。

他看到被炸得麵容毀掉的野原真川臉上帶著解脫的笑意,再無悲傷的表情。這就是,他所求的“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