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餘之罪

民國十六年,也就是1927年。

五月清晨,上海法租界的大街小巷熱鬧起來。擔著貨物的遊商走販,沿街叫賣著。滿身汗水、拉著客人的黃包車車夫也腳步不停地奔跑著。

摘掉警帽,康一臣手一揚指向路邊的一座酒樓:“那座酒樓是青幫人開的,昨天晚上,有人看到青幫大佬進門。”

顧遠抬眸看了一眼酒樓的名字,嘴角溢出一絲笑意來:“有機會咱們也進去嚐嚐味道。”

聞言,康一臣不禁有些興奮起來:這新來的探長,還真是好相處。他大聲回道:“好咧!”然後,以嘴為哨,吹出幾聲歡快動聽的鳥鳴來。

顧遠挑眉,這家夥有點意思。今日,他們的目的地是法租界麥陽路白府。今早,白府一通電話打進法租界中央捕房,接電話之人,恰好是今早由小東門捕房調任到法租界中央捕房任探長的顧遠。剛把電話掛落,他便隨手“逮住”第一個進入捕房的巡捕康一臣,留下字條和調令給陸督察陸連魁後,兩人一起前往白府。

白府門匾下,白府二姨太盈盈立著,她頭上戴著簪花,腕上戴著色澤飽滿的玉鐲,穿著一襲紅色平寬的錦繡長袍,袍上繡的是富貴牡丹,這映得年已四十的二姨太嫵媚貴氣。

左顧右盼之間,那雙流波如水的鳳眼總算是盼到了巡捕房來人。當他們走到白府門前,她開口問:“兩位是陸督察派來查案的巡捕?”

顧遠回道:“我是中央捕房探長顧遠,這是巡捕康一臣。今早的電話,是我接的,貴府的案子,由我們接手。”

沒想到中央捕房的探長是個看起來十分和善的年輕人,這樣的人,真的能查案子嗎?懷疑歸懷疑,但總不能以貌取人,二姨太客氣道:“我是白府二姨太宋氏,電話是我打的,兩位請跟我來吧。”說道,便引他們入府,顧遠和康一臣隨著她入內:“勞煩了。”

白府四方大院,剛入門,前院亭台假山,花繁樹茂映入眼裏。踩過鋪著鵝卵石的路,穿過右邊院子,順著回廊,三人來到西小院。帶著他們來到一間敞開著門的房間前,二姨太道:“這裏就是……”話未說完,她便看到房中蹲著一個身穿黑色西洋馬甲的人正戴著手套翻看房中死屍,不由驚叫:“你是什麽人!”隨著二姨太話一落,顧遠跨步上前,欲擒住此人,可對方靈巧避開他的手。“啪”地一下,顧遠打落對方戴在頭上的帽子,於是,藏在帽子裏的一頭齊肩短發,落了下來。

是個女人。

“薇姐!”康一臣急忙插入對峙的兩人之間,他左右攤開手:“顧探長,這是咱們捕房入殮師車素薇。”說著,他扭頭對車素薇道:“微姐,這是今早由小東門捕房調到咱們捕房的探長顧遠。”

顧遠訝異,巡捕房入殮師竟然是個秀外慧中的女人!隻是,她來這兒做什麽?他不禁打量她。而對方,也在打量著他,隻不過,滿臉防備。顧遠語氣和緩地問:“車小姐來收屍?”

二姨太臉色不太好:“我沒讓人過來收屍。”

車素薇有些警惕地看著顧遠:“我看到陸督察桌子上的字條,所以來看看。”

康一臣打岔接話:“顧探長,薇姐師從檢察長車雲慶,也是車檢察長的義女,身上的本事,比捕房裏的醫士還厲害呢。留下薇姐,一定能幫咱們的忙。”

顧遠知道那位去世的檢察廳檢察長,當年,車雲慶與歐本海博士一起破解疑難案件,解剖屍體幾十起,解案幾百起。由於他解剖屍體太多,後被人登報攻擊,上海灘嘩然,也因此,上海醫藥學會表示此種行為不應效仿。之後,車雲慶病逝。在他死後,外麵流傳說他解剖太多屍體,現在受到了報應等諸多迷信言論。自此,整座上海灘,再無解剖之案件,各大巡捕房又重回參照前清的路子,通過外表做出死亡原因的鑒定。

沒想到車雲慶竟然還有個師從他的義女。顧遠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帽子,遞給她,說:“失敬。原來是車檢察長的義女,想來車小姐的本事不一般。不知車小姐查探到了什麽?”

車素薇眉頭微皺:這個男人,想試探她嗎?果然,他和上一位探長沒什麽兩樣。車素薇內心冷笑:“已查看過了。從屍體硬化程度來看,此人死於今日淩晨三點。她麵部扭曲,瞳孔放大,衣服完好無人動過,且身上無傷口,顯然,人是被嚇死的。二太太,我剛入府的時候,遇見白大少爺,他說五天前,白府死過一個人,不知那具屍體在何處?”

二姨太秀妍的臉上頓時浮出幾許蒼白,她抬手,以手帕微微掩嘴:“第一具屍體,已經收殮送出府了。”

顧遠眉峰一擰,隨即嘴角勾起一抹興趣至極的笑來:看來此事非同小可。他蹲下查看屍體,詢問:“第一具屍體死相如何?”

二姨太眼睛深處惶恐不已:“死相,和這具一模一樣。”

“這麽說來,也是被嚇死的。”顧遠查探了一番屍體,和車素薇說的一樣,屍體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就算是中毒的跡象也沒有。顯然,對方並沒有欺騙他。

二姨太不敢細看屍體,她把身子微微側向一邊:“是的。所以,我才打電話讓你們過來調查。”

顧遠又問:“誰是第一個發現這具屍體的人?”

二姨太回:“今早洗衣服的丫頭。”

聽完,顧遠收手站起:“勞煩二太太把府中所有人召集到前廳。”

頓了一下,二姨太道:“好。”她離開房間後,顧遠叮囑康一臣:“你搜尋房間時,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康一臣拍胸:“顧探長放心,房間裏的東西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於是,三人在房中細細查探,從桌子上的小燭台再到櫃子裏的死者衣物,無一放過。

顧遠先是查看了門口。他推開,再關上,再推開,再關上。隨即,手指和目光沿著門框一路摸索巡視到頂端。

這道門,沒有任何異樣,連木製插頭也是好的。再走到窗前,把關起的窗戶打開,再關上。這個窗子,沒有鎖插,也就是說,誰都能通過窗口進入房中。手指輕觸門框,連窗口上細如發絲的痕跡,也沒能逃過他的眼睛。顧遠腦海中的一團線擰了起來,房間裏沒有其他線索。他收回手指:“去前廳。”

顧遠踏出門,車素薇看了康一臣一眼,對方朝她擠眉弄眼,然後吹了兩聲鳥叫,車素薇一笑。於是,三人踏出死者房間,順著原路離開西小院來到前院大廳。

白府前廳,中堂牆上裱掛著一幅《百鳥朝鳳》,畫框兩邊是紅底黑字的對聯。畫前高台擺放著四個大青瓷,高台再前,白家大少爺白時英和二姨太左右兩邊坐在首座。他們中間的小桌上有一壺茶,這茶看起來沒動過,想必,這宅子裏的主人沒什麽心思喝茶。

“府中下人,都在這裏了。”二姨太開口。

府中下人有七人,他們站成兩排,五女二男。這些人低著頭,讓人看不清臉。顧遠站定他們身前,警帽下的目光巡視了一圈——真是令人感到厭惡啊。低著頭,看不到臉,那他還能看出什麽東西來呢?

“把頭抬起來。”溫和的麵孔消失,顧遠口氣變得有一絲冰冷。

七名下人抬起頭。顧遠看到,這七張麵孔上,表情各異,有畏懼,有慌亂,有恐懼,還有不明所以。這些多樣的表情,暴露了他們有著什麽樣的性格和心理。

把這七個人的臉和表情刻入腦海中,顧遠問:“今天早上發現屍體的人站出來。”

一個紮著辮子、身穿藍色碎花布衣的姑娘有些慌亂地站上前。顧遠狀似悠閑地圍著她轉了一圈,問:“你叫什麽名字?”

姑娘被無形中的壓力驚得身子微微顫抖:“宛園。”

把她的一切表情都納入眼底,顧遠說:“別緊張,把你今早發現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包括,早上你遇見了什麽人,在路上,看到了什麽讓你覺得異樣的事情。全部說出來。”

想到早上的屍體,宛園止不住地顫抖,她的聲音哆嗦破碎:“是、是。”於是,她把今天早上發現的事情全盤托出。

“宅子裏,都是五點起床開始幹活。我在後院收衣服清洗的時候,二太太說春翠偷懶未起床伺候,便喚我去西小院喊人。從後院到西小院的路上,我看到了方廚子。那時,方廚子正趕去灶房,他和我招呼一聲便匆匆進入對麵的灶房小院去了。之後,我來到春翠門前,先是敲門,叫喚了幾聲,但無人回應。我又大叫了幾聲,裏麵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試著推了推門,門推不開。我就走到窗口前,這一打開,便看到春翠張著一張恐怖的臉站在窗戶前。被她這麽一嚇,我手一推,雙腿一軟便尖叫起來。”

“之後呢?”

“之後,方廚子趕過來。看到屋子裏的屍體,便匆匆忙忙去請夫人和大少爺。”

事情,就是這麽一個經過。聽完她的話,顧遠轉身問二姨太:“二太太,下人們都住哪兒?”

二姨太答:“都住在西小院裏,那裏連著灶房小院。”

顧遠點頭,因住同一個院子,宛園才會遇見方廚子。他繼續問:“二太太,我要單獨審問所有的下人,請給我三份筆紙。”

一直沉默的白時英終於開口:“你可查出什麽了?”

“沒有。不過,這個案子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顧遠目光放在白家大少爺的身上。這位少爺,長得俊朗,一身洋西服,還真是衣冠楚楚。

白時英迎視對方探視的目光:“好。隻要你能把真相查出,要求不過分的話,這宅子裏,我給你行方便。元慶——”

身穿黑色布衣的下人站出來:“少爺。”

“給顧探長備筆紙。”

“是。”

筆紙很快上來,元慶把手中的筆紙遞給顧遠。顧遠接過後,把其中兩支筆和本子遞給車素薇、康一臣,他說:“把所有人分開,一個個盤問清楚,第一個死者和第二個死者的案子情況。”

車素薇微訝:顧遠,似乎真的和別人有些不一樣。前任探長,蔑視她,不讓她插手任何一個案子。而這位,不僅沒有計較自己私自前來,還讓她加入白府的案子中。

他真是個奇怪的人。

拋了拋手中的筆,康一臣說:“我一定會問個清清楚楚。”車素薇也對顧遠點點頭,隨即,她帶走一名下人離開大廳審問,開始記錄兩名死者的案情。康一臣和顧遠,也帶其他下人開始做詢問記錄。

七名下人審問結束時,時間已過九點。二姨太內心有些焦躁,但作為白府的女主人,就算心中再不滿,她也不會表現在臉上。

顧遠三人審問完七名下人後,他再次問:“府中所有下人都在這裏了?”

白時英淡淡回道:“所有的下人都在這裏了。”他看到顧遠的本子上畫了很多不規則的線條,他根本就沒有在做記錄。

聽了他的話,顧遠忽然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請白少爺把白府剩下的姨太、少爺還有小姐們都請出來吧。”

整個大廳忽然變得寂靜無比。

二姨太臉色突變:“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顧遠單刀直入:“最初,我說要把所有人全部召集到前廳。可我在入廳的時候,二太太卻告訴我,府中所有下人都在這兒了。二太太這話是告訴我,白府的主人,除了二太太和白少爺,恐怕還有其他人吧。”

康一臣瞪大眼睛:這位新來的探長真是厲害,竟然能從細微的話語中抓到疑點。說不定,這個案子很快會了結呢。

車素薇表情訝異:這人的心思還真是縝密。

二姨太的臉色沉了下來,顧遠目光放在她臉上,細細研磨她表情背後的東西:“二太太,這宅子裏,難不成有不能見的人?”

“沒有。”回答他的是白時英,他站起與顧遠相對,擋住他探尋二姨太的目光。顧遠若有所思:“既然如此,那就把人請出來吧。不然,這案 子,沒法查清楚。”

白時英:“我家中人,還有三人。”

顧遠:“願聞其詳。”

白時英冷冷地看著他:“家父一個月前摔倒昏迷,現在人在廣慈醫院治療,目前尚未醒來。另外,還有從小身子骨不好的大小姐白時夢,她在後院廂房中,不方便與人相見。除了大小姐,還有二小姐白時香,她一早出門去聖瑪利亞女校上學了。”

顧遠耐人尋味地“哦——”了一聲,接著,他說:“既然大小姐不方便與人相見,可否讓車小姐進後院同她談一談?”

白時英麵色沉了下來:“不行。”

顧遠疑問:“為何?”

白時英斬釘截鐵:“這個案子,絕對和時夢姐沒有任何關係!她已經很久沒出過門了,根本就不知道家中發生命案的事情。”

“不知道嗎……那麽這樣,我們絕口不提案子的事情,如何?如此一來,白少爺總不該攔著吧。”

白時英臉上有些怒氣,眼前男人,見不到人誓不罷休!在他開口欲拒絕之時,宅院門口傳來敲門聲。白時英把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他對下人道:“元慶,去開門。”

“是,少爺。”

顧遠的目光穿過大堂向門口看去。

隨著元慶把門打開,一個英氣挺拔、戴著單片眼鏡的三十歲左右男人提著一個箱子出現。他踏入白家大門的時候,目光與顧遠相觸,然後彬彬有禮地一笑點頭。

如同個紳士。

“榊切人先生。”白時英上前。

“白少爺。”榊切人走入大廳,他巡視了一圈,問道,“不知貴府發生了何事?”

“一點小事。”

“能驚動巡捕房的一點小事?”榊切人笑著搖頭,“我無意探尋貴府私事,隻是,能幫得上忙的,白少爺盡管提。”

“您客氣了。今日,您來給時夢姐送座鍾?”

“是的。”

聽了他們的對話,顧遠好奇問道:“榊切人先生是西洋鍾表匠人?”

對方客氣有禮:“是的,我在霞飛路開有一家鍾表店。”

康一臣插口:“欸?我好似在哪兒見過你。”

榊切人笑回:“哦?是嗎?我經常出門給雇主送西洋鍾,或許,路上我們曾相遇過。”

康一臣想了想:“也許吧……你,是日本人?”榊切人,這個名字有點奇怪。

對方笑答:“是的。五年前,我從日本來到上海,成了一名西洋鍾匠人。這座東方最繁華的城市,對我來說,像另外一個世界。人一旦來了,就舍不得離開。”

榊切人的話,讓原本有點緊繃的氣氛緩和不少。二姨太得體地站起,她露出笑容:“榊切人先生來得正好,巡捕房的車小姐想見見時夢,我陪同您和車小姐去看看她吧。”

“娘!”白時英不太讚成,“姐姐身體不好,若捕房的人說了不該說的話,把人嚇到了怎麽辦?”

車素薇開口:“白少爺請放心,我隻是和大小姐聊聊天,絕口不提府上的案子。”

二姨太微微一勸:“時英,有我和榊切人先生在,她不敢亂來。”

白時英眉頭擰在一起:“那好,我讓她見時夢姐一麵。若她把姐姐給嚇著,他們三人別想再踏入白府一步!還有,顧探長——”

“白少爺請說。”

“我白府上的案子,你要是沒查清,你們對我白家的失禮,我將和你算個一清二楚!”

顧遠含笑回他:“自然。若沒查清,我便卸掉這探長的職各,任由白少爺處置。”

顧遠的話讓康一臣和車素薇大驚。他才調任過來第一天,就許下這樣的承諾,這要不是真有把握,那就是心太大。

白時英:“我記住你的話了!哼!”

二姨太:“榊切人先生,車小姐,請隨我來吧。”

榊切人:“打攪了。”

三人離開,顧遠對康一臣說:“你查問一下白少爺,我去看看第一個屍體的案發現場。”

康一臣:“好的。白少爺,請。”

白時英不悅:“哼!”

康一臣帶走白時英後,顧遠讓方廚子把他帶到了第一個案發現場。

第一名死者,是伺候二小姐白時香的下人,她死於五天前的早上,方廚子指著灶房前的一棵樹:“夏美就是死在這棵樹前的。”

圍著這棵不大的樹轉了一圈,顧遠說:“把當時的情況說說。”

“五天前,我和往常一樣早起做飯。從西小院進灶房小院的時候,看到夏美背對著我站在這棵樹下。我對她打了一聲招呼,但她沒搭理我。我又叫了幾聲,她還是沒答應。然後,我走到她麵前一看,才發現她吊白著一雙眼睛,嘴巴張得大大的,一臉扭曲相,表情特別可怕。接著,我抓著她的肩膀使勁搖晃了好幾下,她人便倒在地上。我嚇得趕緊跑去找二太太和大少爺來看……”

顧遠一麵聽著他的話,一麵圍著這棵樹查看。從上往下看,在低頭看到自己腳印的時候,他忍不住又踩了幾下——這裏的土,有點鬆軟,再看看樹下的雜草,也比較鮮嫩。顯然,這棵樹隻種了一個月左右。這麽想著,抬起腳,他往樹身一踹,樹微微歪到了一邊。

方廚子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顧探長?”

顧遠笑眯眯地說道:“沒事,你繼續說。”

方廚子繼續講述:“二夫人和少爺來了以後,以為夏美突然犯病死亡,便草草讓人來收殮屍體送出府了。事情,就是這麽一回事。”

顧遠深思了一下,說道:“我們來還原一下當時的場景,我來扮演夏美。你按照當時的情況來找我。”

“好。當時夏美站在這裏,背對著西小院的拱門。”顧遠按照方廚子的引導站到當時夏美站立的位置上,“對,就是這裏……頭要微微抬起一些,手是這樣抬著……對,就是這樣。”

擺好姿勢,顧遠說:“行,你按照那天的情景過來演示。”

“好。”

在方廚子前往與灶房小院相交的西小院時,顧遠的目光按照當時死者的角度看著對麵——按照他現在的視線角度,隻能看到這棵樹。如此,她是看到了什麽而被嚇死的呢?他仔細觀察後,發現幾片被平平整整地切得隻剩下半邊的樹葉,還有一條被陽光照射出反光、如頭發一樣細的透明絲線。如果不注意,完全會錯過。

這是什麽線?

方廚子從西小院的拱門踏入灶房小院,他一麵走一麵打著招呼:“夏美,早。是來給二小姐取早飯的嗎?”

“夏美”沒回應。

往灶房方向走到半路的方廚子停下腳步,他繼續招呼:“夏美?你在那棵樹下幹什麽?”說著,人往夏美走去。

“夏美?”

還是沒有回應,心生疑惑的方廚子緩緩走到“她”的對麵。在看到顧遠那張吊白的眼睛、張大的嘴巴和一張猙獰恐怖的臉時,方廚子恐懼尖叫:“啊——”隨即腿一軟,人倒在地上。他哆嗦著:“死、死人了——又、又死了一個!”

在方廚子大喊大叫的時候,顧遠收回那張猙獰的臉,他揉了揉自己的麵頰,說:“方廚子,我還活著呢。”說罷,伸手把方廚子拉起來。

方廚子渾身哆嗦,臉色慘白地說道:“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

顧遠不疾不徐:“看來,我裝得還不錯。”

方廚子慢慢緩了過來:“實在是、實在是太嚇人了,簡直和夏美的死相一模一樣!”害得他以為這人真的和夏美一樣死了。

顧遠一笑:“我可是福大命大之人,可不會這麽容易死。”說完,伸手到樹上撚起那條透明的絲線拿下,然後夾入小本子中。

方廚子放下心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顧遠指向通往西小院的拱門:“我去那處門看看。”

方廚子點頭:“好。”

顧遠走到拱門站定,掃視了一圈,目光最後放在灶房前的那棵樹上。

那棵樹,有點奇怪。可怪在哪兒?他也說不清楚。

收回目光,進入西小院,這裏是下人們的住處,第二個死者的屍體還躺在房中。此刻,西小院很安靜。顧遠循著回廊下走了一圈,穿越另外一道門前往大廳去。

車素薇一路跟隨二姨太來到白府後方的一處小院裏,當踏入這座花繁葉茂的院子時,數不清的時鍾聲音在耳邊響起。

“嗒、嗒、嗒、嗒、嗒……”

這些走動的鍾聲,聲音紊亂,並不統一,顯然時間不在一個點。

“時夢小姐喜歡西洋鍾,每個月,我都會來這裏兩趟。”榊切人對身邊的入殮師說道。

“這麽說來,榊切人先生和她很熟悉?”車素薇問。

“是的,我們認識已有三年。”

難怪二太太對這個日本人和善。車素薇心想,還允許他跟著進來。

說起白時夢,榊切人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時夢小姐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人。”

“是嗎?今日得見白家大小姐,倒是我的榮幸。”車素薇好奇,上海灘第一美人,難道不是戚人楚嗎?

榊切人目光移到車素薇的臉上:“我猜,她也會喜歡你的。”

兩人隨著二姨太穿過繁花小徑來到一間敞開的大門前,二姨太表情有點冷,她對裏麵的人說:“時夢,榊切人先生送西洋鍾來了。”

站定大門前,裏麵的景象映入車素薇的眼簾時,她的眼睛慢慢睜大——整個屋子都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西洋掛鍾和座鍾。牆上掛的、架子上擺的、地上放著的,但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貼著整張牆壁的大座鍾。

“嗒、嗒、嗒、嗒、嗒……”

指針轉動的聲音入耳,車素薇把目光從那座巨大的西洋座鍾移到坐在大鍾前的女子身上。

女子白褂藍裙,豎起的領子幾乎把纖細白皙的長脖子給掩蓋住。一頭如墨的長發散落及地。那張明眸皓齒、國色天香的玉臉,驚豔了同為女子的車素薇。她有些怔怔地看著坐在座鍾前的人,這真的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

“車小姐請進。”榊切人的聲音把她的意識拉了回來,車素薇臉微微一紅,她竟然被身為女子的白家大小姐迷住了。

車素薇隨同進入。

屋子裏,有幾把椅子和一張桌子。

白時夢看向車素薇,她露出笑意:“請坐。”

車素薇應聲而坐,道謝:“謝謝白小姐。”

二姨太坐下,她拿起手帕掩住嘴:“時夢,家中西洋鍾已經夠多了,再要,屋子裏就放不下了。”

白時夢笑回:“若放不下了,就把隔壁也打通了放西洋鍾。”

二姨太狀似無奈:“唉,既然你堅持,等這屋子真放下不了,我再找人把隔壁給打通了。”

白時夢輕言道謝:“謝謝二娘。”

榊切人把帶來的箱子放在桌子上:“今日給時夢小姐帶來的西洋鍾,是葫蘆形的。鍾下麵,設有機關,隻要定個時間,裏麵的小人就會轉動起來。”說完,榊切人給白時夢演示了一番。

白時夢驚喜不已:“謝謝先生。”她對這座西洋鍾甚為喜愛。伸出纖細的手指,細細撫摸座鍾,像在撫摸戀人一般。

榊切人含笑,紳士有禮:“不客氣。你上次讓人送來我店中修理的西洋鍾,我過幾天給時夢小姐送來。”

白時夢高興道:“有勞了。”說完,她看向車素薇,“請問,客人叫什麽?”

“車素薇……”麵對這麽美麗的人,她不禁也變得溫柔起來,“今日受白少爺邀請上門做客。”

白時夢那雙泛著水光的眼睛眨了眨,她輕聲說道:“原來是弟弟的客人。隻是……隻是,你為何穿著男子的衣物?是否外麵的女子都可以這麽穿?”

三人把目光放在一身西洋馬甲、男子裝扮的車素薇身上。在二姨太看來,車素薇不成體統;在榊切人看來,這名女子身上有著一種和他十分相近的氣息;可對隻出過幾次府的白時夢來說,她則好奇不已。女子,原來也能穿上男兒裝嗎?

車素薇有些赧然:“我有一位在《申報》當記者的朋友,她請我下午幫個忙,所以才會有這身打扮。”

記者的事情不好說,因為這是新聞。白時夢知道,她不問,她笑說:“能行走在外,真是件幸運之事。”

車素薇目光移到她的腳上,藍裙下,一雙穿著繡花鞋的三寸金蓮暴露在外。車素薇心下不由吃驚:白時夢為何要纏三寸金蓮?二小姐白時香不是去聖瑪利亞女校上學嗎?而且,白時英西裝革履,看起來也不是那種守舊的人啊?

白時夢腳動了動,把它藏回裙子裏麵。車素薇急忙收回目光,她有些尷尬道歉:“抱歉……白少爺說過你身子不好,我卻還來打攪大小姐。”

白時夢一笑:“不必道歉,我很高興與你相識。”

榊切人笑著插入她們的對話:“兩位小姐投緣,倒是我,成了打擾兩位的那一位。”

白時夢搖搖頭:“榊切人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車小姐是我第一個交到的女子朋友。兩位今日前來,我很高興。”

聽了他們的對話,二姨太臉上的不悅一閃而過。

沒想到這位小姐是個溫柔如水的人,車素薇對她的好感度增加了不少。居住在深宅大院裏的大小姐,最想得到的是自由吧。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坐在西洋鍾之間與它們渾然一體,真是美麗又殘酷。

白時夢,真是惹人憐惜。

車素薇心中有些感慨,她笑說:“日後,等大小姐身體好起來,如你不嫌棄,我陪大小姐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她的話讓白時夢眼睛亮了起來,臉上的笑容讓人看著都覺得酸楚。

“好,日後若能站起出門,車小姐便陪著我轉遍整座上海灘。”這麽幻想著,白時夢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紅潤。

幾分鍾的時間很快過去。在二姨太的催促下,車素薇不得不起身告別眼前一身錦繡華衣、如同籠中之鳥的大小姐:“我改日再來拜訪。”

白時夢巧笑嫣然:“好的。”

榊切人微笑:“見證了兩位的情深厚誼,不枉我來白府一趟。”

白時夢看著他們踏出了門,然後穿過五月繁花的小院徹底消失。

前廳,看到他們出來,顧遠上前向二姨太審問了一番,他在本子上畫著不規則的線條,問完之後,才停筆。

合上本子,顧遠說:“謝謝二夫人的配合。今日,先告辭。”

白時英叫住他:“等等!”

顧遠回首:“白少爺還有什麽事嗎?”

白時英問:“案子,什麽時候能查清?”

顧遠一笑:“這個嘛,我暫時無法給白少爺答案。不過,我會盡快把案子查清的。”

白時英:“記住你說過的話。”

顧遠:“查不清,我任由白府處置。”說完,帶著人離開了白府。

在他們離開後,榊切人也彬彬有禮地告辭離開。二姨太則讓人去通知春翠的爹娘過來收屍。

出了白府,摘掉腦袋上的警帽,顧遠對康一臣和車素薇說:“中午了,咱們先往肚子裏墊點東西再回巡捕房吧。”

康一臣興致勃勃地舉手:“好咧。”

車素薇麵無表情。

顧遠笑著看她:“車小姐,如何?”

車素薇微微點頭:“好。”

康一臣興奮說道:“我知道霞飛路有一家廣東人開的館子,咱們去嚐嚐吧。”

顧遠笑著應和:“好,就去那兒。”

於是,三人轉出白府所在的麥陽路進入人流潮湧的霞飛路。一路上,康一臣喋喋不休地說著話,顧遠笑著和他插科打諢。車素薇沉默地聽著他們的話。她心道:這顧遠,真的和別人不一樣,他並沒有因我是女人而輕視我。

廣東人開的菜館裏,車素薇把她和白家大小姐交談的話告知顧遠,另外還把記錄口供的本子交給了他。飯後,她告辭離開前往《申報》報社。

而顧遠帶著康一臣回捕房見督察陸連魁和總探長包德義。

今天早上,從小東門捕房調任到中央捕房的探長,接了一個電話後,留下了張字條給陸督察,就出門去了,直到現在都沒有回來。大家對這位新調任的顧探長好奇不已,巡捕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討論,這新來的探長什麽來頭。小東門捕房和它的名字一樣小,那裏就一座屋子。中央捕房卻不一樣,當差的人負責巡邏酒樓、妓館、煙窟、賭場等地方,因為有些牽扯到幫會的事情,真的管不了,所以誰都不願在這種麻煩的地方當差。而那位叫作顧遠的探長,何德何能得到陸督察的賞識,調任中央捕房做探長呢?

一時間,大家好奇不已。

“啁啁——啁啁——”午時,熱鬧不已的捕房門口忽然傳來蒼鷹的鳴叫聲,眾人一聽,就知道康一臣回來了,這家夥的口技本事十分了得,不認識的,都會嚇一跳。

“一臣,你回來了。”有的巡捕把目光放到捕房大門,看到戴著警帽,穿著黑色巡捕製服的康一臣和顧遠入門來。

“那位是新來的顧探長吧……”

“還真的沒見過……”

“他到底什麽來頭啊……”

巡捕們竊竊私語,巡捕巡長嚴雲舟忽然大喝道:“起立!”亂糟糟的一群人瞬間排好站立,整個一樓大廳變得安靜。隨即,嚴雲舟迎上,向顧遠行了個禮:“顧探長,我是中央捕房巡長嚴雲舟!”

顧遠也向他行了個禮:“顧遠,今日剛調入中央捕房的探長。”

嚴雲舟笑道:“以後,任何差事,顧探長需要的,盡管差遣我底下的兄弟們。”

顧遠客氣道:“多謝,我先去見督察長。”

嚴雲舟:“顧探長請——”於是,把人帶上三樓秘書處督察長辦公室。

三樓,站定門前,顧遠把警帽警服整理得服服帖帖,他敲響了門,裏麵傳來督察長陸連魁的聲音:“進。”顧遠打開門進入,向陸連魁和包德義行禮:“陸督察!包總探!我是由小東門捕房調任中央捕房的探長顧遠!”

叼著煙,正拿著《申報》看的陸連魁抬起光頭:“你是第一個敢放我鴿子的人!”說完,啪的一聲把報紙拍在桌子上,魁梧高大的他站起來,走到站得直挺挺的顧遠麵前。右手拿掉嘴上的煙鬥,左手拍著顧遠的肩膀,陸連魁大笑:“哈哈哈哈哈,小子!不錯!不錯!”

“謝陸督察賞識!”顧遠目不斜視。

包德義笑道:“要不是你留了字條在督察長室,我們還以為你跑了。”

上個探長,連同探目、探員全部卷入幫會的恩怨中,被刺殺身亡,早上,沒看到新調來的探長,他還以為對方被嚇跑了。

顧遠一板一眼地回道:“能夠調任中央捕房做探長,是功,顧遠自不會跑!”他這身,還是巡捕警服,明日起,作為探長的他,會換上便衣開始查案。

聽了他的話,包德義和陸連魁哈哈大笑。

“好小子!不錯,不錯,把你調過來,老包還真是撿了個大便宜。”陸連魁連連說道。包德義不由失笑:“人有野心,才能成大事。”

陸連魁樂和地拿起煙鬥抽了一口:“老包說得對。顧遠——”

“在!”

“你手裏沒有探員,若要找,跟嚴雲舟要人就行。若不喜歡,也可以自己找。”陸連魁說。

“是!”

陸連魁把他的調令和檔案拿出來:“來,把這份檔案給簽了。”

“是!”顧遠接過調職檔案,在上麵簽了名後還給陸連魁。陸連魁接過看了一眼,他把檔案扔在桌子上對顧遠說道:“探長室在二樓走廊左邊盡頭。以後,有什麽事,再找我。下去吧。”

“是!”顧遠轉身離開督察辦公室,下到了一樓。

一樓,逮著康一臣詢問顧遠事情的巡捕們,在顧遠下來的時候全部噤了聲。顧遠對康一臣招招手:“跟我來一下探長室。”

兩人上樓,在二樓走廊裏,一條黃毛大狗在抓著一顆球玩,看到他們時,搖著尾巴汪汪叫了好幾聲。走廊右邊盡頭,有個男人站在走廊窗戶前,他轉頭瞥了他一眼,康一臣汗毛豎起,趕緊跟著顧遠去探長室。

探長室裏,牆上吊著兩盞電燈,電燈下,前後有兩張桌子。前一張桌子上擺著一部電話機,還堆積著一些蒙塵的舊文件。後麵桌子,有前任探長遺留下來的東西。右邊牆上,貼著兩個櫃子,也不知道裏麵放著什麽東西。左邊牆上則有兩個大窗戶,外麵是走廊,清晨還會有陽光斜斜地灑進來。

顧遠拉出兩把椅子,他接過康一臣手中的口供本:“待會兒你幫我跑一趟廣慈醫院,打聽白老爺住院的事情,他得了什麽病昏迷不醒,另外,看看都有誰去看望過他。”

康一臣站起:“好,我這就去。”

顧遠把人壓坐椅子上:“別著急,剛回來,先歇息歇息。”

康一臣被壓得動彈不得,他不由懷疑這位探長是不是會功夫。他疑問道:“顧探長,你是不是有懷疑的人了?”

顧遠笑回:“暫時沒有。”

康一臣忍不住繼續問:“那顧探長本子上都記了什麽?”

顧遠打開自己記錄的口供本子,每一頁上麵,都畫滿了不規則的線條,他說:“思考。”

“那口供呢?”

“都記在腦子裏了。”

康一臣豎起大拇指:“顧探長真是厲害!”

顧遠回讚:“你的口技,也同樣厲害。”

康一臣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都是從我爺爺那裏學來的。”

顧遠:“那你會偽裝成別人的聲音嗎?”

康一臣“咳咳”了兩聲,隨即偽裝成陸連魁的聲音:“嗬!那群小兔崽子肯定皮癢了,看我收拾他們!”

顧遠嗤笑:“若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陸督察的聲音呢。”

康一臣得意:“我拿陸督察的聲音嚇過好多次兄弟們呢,不過,他不讓我這麽做了,不然他抽我。”

顧遠忍不住樂道:“該抽。”

康一臣也傻笑:“所以我再也不敢了。”

聽完康一臣的話,顧遠把話題拉回來:“關於白府上的案子,現在我手上沒人。你願意和我一起查這個案子嗎?”

康一臣驚喜:“願意,我當然願意了!”

法租界中央捕房由主樓和東、西樓三個部分組成。顧遠所在的是主樓,東樓分布著警務處的其他機構,西樓是西捕房。至於飯堂,就在樓後。

他們巡捕很少與西捕往來,但都在一個飯堂吃飯。之前,有華人巡捕和他們鬧衝突,差點把飯堂拆了,當然,全部人受到了處罰……關於西捕房裏的事情,康一臣一一道來。再說起華捕,也就是他們的巡捕房。

二樓是偵探處。這裏有刑事一科、二科、三科,還有文牘科、手印間等。各科室下又設有其他班。管理曆年刑事案卷卷宗的文牘科,就在右邊走廊盡頭,能查閱曆年來的刑事案卷卷宗。剛剛站在窗戶邊上的男人,就是文牘科的管理員。

三樓是秘書處、督察長室、人事室、秘書室、管理華人巡捕檔案的檔案室、總務室,以及財務室等。每個月領月錢,都在三樓排隊領。一、二樓的人,很少上三樓。三樓的先生們,也很少和一、二樓的人打交道。畢竟,職責不同。

把三處樓層的情況介紹了一遍,康一臣又說起陸督察長,還有上個被刺殺而死的探長,再從探長說到巡捕巡長等。據他所知,巡長嚴雲舟和某個幫會有那麽一點關係,這人不壞,但也不是什麽好人。還有,管理曆年刑事案卷卷宗的文牘科管理人宋修,這人脾氣古怪,還養有一條蠢狗。還有醫士公羊島,此人沒有任何本事,驗屍都是參照前清的路子來的……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康一臣剛說完,顧遠就想起一事,他問:“車素薇為何成為巡捕房的入殮師?”捕房不雇用女人,更何況是與死人打交道的年輕女子,他不覺得一般女子願意接受這樣的工作。

康一臣抓抓腦袋:“不知道。”從他進捕房開始,車素薇已經是中央捕房的入殮師了。因為女子的身份,她常常受到巡捕們的歧視,所以,總是一個人待在停屍房裏。

顧遠點點頭。

看外麵的天色不早了,康一臣站起,說:“我去一趟廣慈醫院。”

康一臣離開探長室。顧遠從自己的本子裏抽出那條細如頭發的透明絲線,纏在手中輕輕一勒,沒斷,他再勒,還是沒斷。他繼續勒,眼看絲線要切入肉中,他才停了下來。

這條線,和第一起被嚇身亡的下人有什麽關係?它是用來做什麽的?

他暫時沒想出答案,便把絲線夾回本子裏,拿起另外兩本記錄了白家口供的本子翻看起來。

七位下人的口供,兩樁死亡案子,他們都有不在場的證明。雖沒有接觸過第一名死者,但從白府下人的口供中可以判斷出,第一名死者和第二名死者一樣,都是被嚇死的。第二個共同點是,她們的死亡時間都在深夜到淩晨這一段時間。這個時間,白府上下睡得很沉,沒有人發現她們的死亡。第三個共同點是,死者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他雖未查看第一名死者的屍體,但從下人的口供裏能推測出來。這足以證明兩名死者都是被驚嚇致死的。那麽,她們是被什麽東西嚇死的呢?又是誰在背後嚇死她們的呢?

看著車素薇記錄下的詳細口供,顧遠輕聲自語:“有目的性的謀殺案 嗎……”

是的,謀殺案。雖然現場沒有任何痕跡、線索,屍體身上,甚至找不到任何傷口,但顧遠已斷定這兩起殺人案出自同一人之手。

白府主人白老爺,一個月前,開始昏迷不醒;二姨太宋氏;白府少爺白時英;身體不好的大小姐白時夢;還有在聖瑪利亞女校讀書的二小姐白時香;再加上七個下人:洗衣伺候大小姐的宛園、伺候著二姨太的幸兒、伺候白時英的男仆元慶、伺候二小姐的溫瑾、打理府中花花草草的花匠何巧、裁縫老媽子、做菜的方廚子。

從這些人的口供中,顧遠注意到,死去的那兩個仆人,是住在一起的。可是,今早他去調查的時候,並沒有看到第一名死者的遺物。是全部扔掉了嗎?畢竟晦氣。

再有的另外一個發現是,伺候白時夢的宛園才進白府一個多月。其餘留在白府的下人,最少也有一年多了。

看完兩個本子的口供記錄,顧遠靠在椅子上,閉上眼陷入了沉思。回憶起今天調查的點點滴滴,他從腦海中那團亂七八糟的線裏,抽出一條細微的線來。

日暮沉下,顧遠離開巡捕房。明日,他要調查一下白家那幾個主人。

翌日一早,顧遠換了一身便衣。如果說巡捕警服襯得他一身正氣,那麽一身便衣則讓他內斂不少。剛踏入巡捕房,康一臣便像個小狗崽似的搖著尾巴,湊到他身邊邀功請賞:“顧探長,白老爺為何昏迷的事情,我查清了。白老爺一個月前,也就是四月十八日住的院。護士說,白少爺送白老爺來醫院的時候,後腦開了個口子,血流不止,後麵跟來的還有二姨太和白時香。之後,白老爺一直昏迷不醒。”

顧遠問:“傷口在哪裏?”

康一臣指著自己的後腦勺:“這裏。護士說,不是被撞傷就是被打傷的。”

“撞傷?打傷?”顧遠摸摸下巴。

“還有啊——”

“還有什麽?”

“伺候白老爺的兩名下人被二姨太給換了。現在醫院裏的下人,是半個月前雇的。”

“那最近都有誰去看望過白老爺?”

“二太太、白少爺。”

顧遠點頭。聽完康一臣的匯報,他忽然問:“咱們巡捕房原有的探員呢?”

康一臣頓了一下,說:“全部死了。”

顧遠訝異:“為何?”

康一臣嘟噥:“為了救上一位被刺殺的探長,他們全部中槍身亡了。”

顧遠失笑:“我這探長的位子,還真是有點燙手呢。”

康一臣急忙說:“不是的!上一位探長卷入了幫會之間的恩怨,才會被刺殺的。顧探長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幫會沒有任何關係,自然無人來找你的麻煩。”

對他的問話,康一臣這麽回答:“直覺。”

“直覺?”

“對,直覺。我覺得,顧探長是個好人。”

顧遠搖頭失笑:這樣的世道下,哪有什麽真正的好人啊。這人啊,還是太年輕了。

“既然如此,隻能在巡捕裏挑幾個人做探員了。”難怪,陸連魁讓他找嚴雲舟要人。

康一臣嘿嘿一笑:“顧探長,算我一個吧。”巡捕房裏,他的差事和其他巡捕一樣,都是在街頭巡守。可從昨天顧遠來了之後,他竟然能跟著查案,這是以前他不敢想的。

兩人踏出探長室下樓,剛到一樓樓梯時,便看到一身白衣黑褲的車素薇。康一臣正要開口大聲招呼的時候,顧遠忽然攔住了他。

不知顧遠要幹什麽,康一臣閉上了嘴巴。

於是,兩人看到了發生在巡捕房大廳裏的一幕:車素薇走過一樓大廳,有巡捕故意撞上前,她眉頭皺起靈活避開。其他巡捕臉上露出鄙夷輕蔑的表情,有巡捕甚至羞辱她:“車素薇,你看過這麽多男人的身體,肯定沒見過像我們這樣活生生的男人身體吧,是不是啊?”

車素薇表情冷漠,早已習慣這些人的惡言相向,她打算置之不理,免得髒了自己的口。可這些巡捕似乎不打算放過她。開口說話的巡捕對另外一個巡捕使了個眼色,然後故意衝撞上來。

眼看車素薇被他們撞倒,康一臣想上前,被顧遠拉住了。

接著,兩個巡捕前後夾擊撞過來。車素薇身體一側一矮,兩道寒光從手中閃現,閃著白光的鋒利解剖刀頂住了他們的下巴。

血絲從刀尖上流下,汗水從那兩個巡捕的額頭滲出。車素薇兩隻手上的解剖刀微微往上一頂,兩巡捕便踮起了腳尖,他們磕磕巴巴地說道:“車、車小姐,有、有話好好說!先、先把刀子放下!”再往上頂,他們的下顎就該被刺穿了!

車素薇緩緩收回刀子,兩巡捕吊起的心也終於落下。

車素薇背過身打算離開,轉身的一刹那,剛脫離解剖刀威脅的巡捕便想一個擒拿手去偷襲!顧遠身影一上,“哢嚓”兩聲,兩個巡捕一個被他折斷了手臂,另一個被他踹飛到巡捕房大門前。

巡捕們看到突然出現的顧遠,紛紛退後一步,不敢多說一句話。

康一臣急忙上前問車素薇:“薇姐,你沒事吧?”

車素薇看向顧遠:“沒事。”

顧遠臉上笑意盈盈:“各位兄弟找車小姐比試?不過,找女人比試可不是好漢所為。下次你們想要比試身手的話,盡管來找我吧。”

見巡捕們不敢吱聲,顧遠笑臉依舊:“好了,大家都別緊張,都幹活去吧。”他的話音一落,大多巡捕都拿好警笛、警棍和槍跑出去巡邏去了。剩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宋修經過顧遠身邊時,看了顧遠一眼。顧遠對他點點頭,宋修收回目光往樓上去。

至於那條被康一臣稱為蠢狗的長毛大黃狗,搖著尾巴對著車素薇轉了一圈,汪汪叫了兩聲,在車素薇彎腰伸手摸摸它的腦袋後,才心滿意足地跟著主人上樓去。

顧遠問車素薇:“車小姐,你沒事吧?”

“沒事,謝謝顧探長出手相助。”車素薇心中莫名複雜。

“不客氣,下次他們再欺負你,你下手再狠一點,他們就了。”

他的話讓車素薇瞬間無言以對,這人,還真是奇怪。顧遠說完,便吆喝著還沒出門的巡捕:“兄弟——”

那巡捕指著自己:“我?”

顧遠道:“對,就是你。你叫什麽?”

巡捕慌忙回道:“成英勳。”

顧遠繼續道:“成兄弟,幫幫忙,把門口的人送醫院看一下。”

“哦,好好好,我這就送。”成英勳急忙上前背起斷了肋骨,還被狗撒了一身尿的巡捕去醫院了。

環視了一圈,康一臣說:“顧探長,人都走光了,還怎麽找探員?”聽到他的問話,車素薇把目光放在顧遠的臉上,說:“如果顧探長打算找探員查白府上的案子,不如讓我加入調查。”

顧遠身上有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她看不透這個男人。很奇怪,她覺得自己好似在哪裏見過顧遠,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一臣說過,巡捕房裏,你幫忙破獲了不少案件。作為車檢察長的義女,我相信你和我們一起聯手的話,能盡快破掉這個案子。”顧遠含笑迎視對方的目光。

“謝謝顧探長。”其實,她想過了,如果顧遠不同意,她也會私下調查。上一個探長製造了不少冤案,最終是靠她找到了蛛絲馬跡逆轉案情的。所以,那位死去的探長特別厭惡她。

“不必客氣,你們跟我來。”

“好。”

三人上樓,到探長室坐下。顧遠拿起筆在紙上開始畫不規則的線條,他說:“一臣,你去調查被解雇的那兩個下人,請務必把他們帶回來。”

他又看向車素薇:“車小姐,勞煩你去幫我查一下白家是做什麽生意的,家中生意,又是誰在全權打理。”

顧遠手中的筆停下,他合上本子:“我向白府鄰居打聽打聽他們家的事。”

車素薇問:“白府上的案子,顧探長可有線索了?”

車素薇點頭離開,去調查白家生意上的事情,康一臣也道:“顧探長,我也去了。”

“去吧。”

顧遠下樓剛踏出捕房大門,便看到陸連魁從車子上下來。看他一身街頭市井的打扮,陸連魁招呼:“顧遠,上哪兒去啊?”

顧遠頭也不回:“查案。”

陸連魁摸摸下巴,隨他去了。

來到白府附近,顧遠假裝給妹妹找工作,向左鄰右舍打聽白府的事情。

“如果你想讓自家妹妹進白府做事,大嬸勸你算了吧。”

“為何?我聽說白府現在缺下人啊?”

“噓,我告訴你啊,白府有鬼。”

“大嬸你莫糊弄我啊。”

“嘿,我糊弄你幹什麽。十六年前,我見過白府有個小男孩,他鬼鬼祟祟地趴在我家牆頭上,後來消失不見了。”

“大嬸見到的男孩怕是白家大少爺吧。”

“那肯定不是白家大少爺。咱們兩家相鄰,是不是他我能認不出來嗎?”

“那也不是鬼啊。”

“若不是,那小孩哪兒來的?”

“若不是白府家的親戚孩子,那就是您眼花了。”

“嘿,大嬸我眼睛利著呢。”

“既然如此,那你說那小孩長什麽模樣?”

“長得、長得漂亮極了,和二十年前去世的白太太長得特別像。”

“咦?和她長得像?說起來,白太太是怎麽去世的?”

“難產。生下白家大小姐後就去世了,所以,白大小姐身體不好,這都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這二十年來,我隻見過白大小姐出過兩次門,真是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啊。若不是她身子骨不好,我們家太太早上門提親了,我們家少爺啊,開有幾家茶莊,白大小姐配我家少爺綽綽有餘。”

聽到這裏,顧遠眉頭一皺。

“白家正室夫人既然在當年去世了,那為何不扶正二太太?”

“那還用問,肯定是白老爺還念正室太太,所以不扶也不納妾。”

“原來如此……大嬸,我聽說,白老爺上個月受傷住院,不知道白家發生了什麽事?”

“你問我這個,我也不知道啊,白太太去世後,這白家便大門緊閉,就是以前和我家丫頭一起去買菜的白府丫頭也甚少往來。唉,不往來也好,聽說裏麵鬧鬼死了兩個丫頭,真是晦氣。”

“哦,能把以前和白府下人往來的丫頭叫出來談談嗎?”

“唉,我說你這人,打聽得這麽清楚,是不是想幹什麽啊?”大嬸忽然警惕起來。

“大嬸啊,我隻是想給妹妹打聽清楚,免得她誤入火坑啊。”顧遠抹了一把汗水,有點口幹舌燥。

大嬸圍著他轉了一圈,犀利的目光來來回回掃視顧遠,隨即,她點點頭:“我看你一副老實相,就信了你吧。進來,我讓人給你送水喝。”

於是,大嬸把顧遠帶進家門,進門後,大嬸扯開大嗓門:“小雪兒!”

西小院裏傳來丫頭的回應聲:“秋嬸,我在做點心呢。”

大嬸對顧遠道:“走吧,跟我去灶房取水喝。”

顧遠抹了一把臉:“謝謝大嬸。”五月的烈陽,真是不討人喜歡。

跟著大嬸走到西南小院的灶房,顧遠看到一口水井。顧遠問道:“大嬸,是不是所有人家的水井都打在灶房附近啊?”

大嬸回道:“那可不,這井啊,也是有講究的。”

“什麽講究啊?”

“水井最好打在西邊的方向,且不能對著大門。不然晦氣,會給家裏招災。你進十戶人家的大門,就有九戶人家把水井打在這個方向,而灶房也會布置在這個位置,這樣也方便取水做飯。”

顧遠不懂風水學裏麵的講究,但從大嬸的話中得知,這一路下去的人家,似乎都是把水井打在這個方位。

忽然,有什麽東西閃過大腦。

他勾唇一笑。

白府灶房小院設在西南角落裏,它有兩道門,前門通往前院大廳,另外一個拱門,則通向下人們居住的地方。方廚子一旦起床,便可經過拱門直接進入灶房小院給白府的人做早飯。

大嬸把顧遠帶進灶房裏,她對在做點心的小雪兒說:“給這小子倒碗水。”

“是,秋嬸。”於是,小雪兒給顧遠倒了一碗水,顧遠接過道謝,然後一口氣喝下。大熱天的,喝上一碗水,實在是爽快。

“你有什麽話,快點問。不過,我還是要勸你,別把自家親妹往火坑裏推。”大嬸催促。

“謝謝大嬸。”道過謝,顧遠問小雪兒,“雪兒姑娘,我聽說你和白府的下人有來往。”

小雪兒停下手中的活計,她回:“有是有,不過蓮子已經不在白府了。”

“蓮子?”白府裏的下人,可沒這號人物。

“嗯,蓮子原本是伺候白家大小姐的。因大小姐喜歡她親手做的飯菜,所以每天出門買食材,這一來二去,我們就認識了。可在一個多月前,我再也沒有見過蓮子了。問起其他下人,他們都說蓮子回鄉下去了。”說完,小雪兒歎了一口氣,“可我不相信他們說的話。”

“為何?”

“蓮子很喜歡大小姐,每天能和我說許許多多關於大小姐的事情,她怎麽可能舍得離開大小姐呢?就算真的回鄉下了,也會和我道個別啊。”

“雪兒姑娘和蓮子姑娘感情真好。”

“那可不。”

“那你知道蓮子老家在哪兒嗎?”

“不知道。”

“那其他白府上的人,雪兒姑娘可有往來?”

“還有伺候白少爺的元慶,不過,最近他避著我,說是二太太下令不許家中下人和別人往來。”

最後,顧遠提起已死亡的春翠和夏美兩人,小雪兒說:“我不喜歡春翠和夏美,同樣是下人,隻不過是伺候的主子不同,卻傲得像隻母雞。”

聽到這裏,大嬸打斷他們:“好了好了,問也問清楚了,水也喝了,趕緊出去吧。這死丫頭,仗著太太的寵愛,還真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話都敢講。”

離開大嬸的主人家,顧遠繼續向鄰人打聽白府的事情。下午回巡捕房吃了晚飯又折回探長室時,康一臣和車素薇都還沒有回來。他繼續等,這一等,等到值晚班的巡捕換班。

“坐。”

隔著桌子,車素薇與顧遠相對。

“白老爺以前是洋行買辦,通過這個,他賺了不少錢。洋行倒閉後,他把錢投進酒樓,在公共租界及華界共開有五家酒樓。這酒樓生意上的事情,一直是白時英在跟著他做。目前,酒樓的實際掌權人還是白老爺。原本,他們打算在法租界開第六家酒樓,但因白老爺受傷昏迷住院給耽擱了。”

“白時英對酒樓的生意打理得怎麽樣?”

“從酒樓管事口中得知,他對生意上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他不僅敬重白老爺,人際圈的聲譽也不錯。”

“這就奇怪了,白時英二十歲,白老爺為何不把手中的生意全權交給他呢?”

“有兩個可能,一是四十多歲的白老爺還不想放權退下來,二是白老爺想把酒樓交給另外的人打理。”

“白時英身上毫無瑕疵,白老爺何不退下來好好享福?有趣,有趣。

假設,白老爺不想把酒樓交給白時英,那麽,他想把酒樓交到誰手中?他就這麽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個身體多病,足不出戶,一個遲早要嫁出去。不給白時英,他想給誰?”

“或許,或許這就是白老爺受傷住院的原因。”

“也許吧。”

“可白老爺受傷和被嚇死的兩個下人又有什麽關係?”

顧遠把玩著手中的筆,他說:“車小姐,往往看似無關的東西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白家,籠罩著一團迷霧,人要是走偏了,便迷失其中,真相就再也看不到了。”現在他們手中,看似沒有任何線索,可又似乎已抓住了某種重要線索。現在,他隻需要慢慢抽絲剝繭,就能找出嚇死那兩個下人的犯罪者。

車素薇離開後,顧遠又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康一臣回來,他起身關燈下樓回家。

這個時間,外麵已是燈火通明。顧遠走過夜晚喧囂的街道,穿越法租界,進入華界,然後轉身進入混居了三教九流的小巷中,往租住的家中去。上了樓,回到家中,顧遠洗漱換衣剛躺下沒一會兒,外麵便傳來槍聲。

這上海,依舊這麽混亂。

翌日清晨五點,顧遠往巡捕房去的路上,順手買了兩個包子,他一麵吃,一麵踏入捕房,剛走幾步,便有巡捕叫喚道:“顧探長,有白府上的人打電話找你,說又鬧鬼死人了。”

此時,整座大宅子籠罩在陰森恐怖的氛圍之中。顧遠剛踏進白家大門,坐在大廳裏的白時英便站起:“顧探長!”

顧遠大步走進:“我聽說又出事了?”

白時英臉色蒼白,他回:“幸兒死了。”

幸兒?顧遠記得她是伺候二姨太的人。這麽說來,加上第一位死者,伺候二姨太的人已經全部死亡。

他們來到後院,有一人一動不動地站在二姨太廂房門前,此人,便是伺候二姨太的第三位死者幸兒。

跟上來的二姨太聲音顫抖:“快、快把她給我弄走!”

“二太太莫急。”說著,顧遠上前圍著站立的死者轉了一圈。第三名死者表情猙獰,跟前麵兩名死者一樣,是被嚇死的!

二太太受不了,她把臉埋入白時英的懷中。

“第一個發現幸兒死亡的人,是二太太?”顧遠伸手把屍體放倒平躺在地。

“是、是我。今天早上,我剛起床打開門,便看到幸兒站在門前扭曲著那張臉,當時,我嚇得尖叫跌倒在地。時英趕過來,他吩咐大家不要亂動屍體,然後打電話給了捕房。”二姨太聲音有些發抖。

“娘,別怕。”白時英低聲安慰。

顧遠查看了屍體一番,依舊沒有看到任何傷口。他起身站到幸兒剛剛站立的位置上,擺出她死亡時候一模一樣的姿勢,然後用那雙眼睛巡視了二姨太門前一番。

回廊上,隻有蜘蛛在結網,還有網絲吊下來……不對,顧遠踮起腳,人一跳把那條絲拉了下來。

白時英追問:“顧探長發現了什麽?”

顧遠把一根頭發粗細的線絲撚起:“白少爺可見過這東西?”

二姨太把臉從白時英懷中抬起,白時英伸手撚過絲線,他看了看,再拉了拉,這絲線十分柔韌:“不知道,我白家從未見過這東西。”

白時英把線遞還顧遠,顧遠接過,纏到自己衣服紐扣上。

二姨太忙問:“你是不是發現嚇死丫頭們的東西了?”

顧遠回:“尚未。”

二姨太臉上表情痛苦不已:“那你什麽時候才把凶手查出來?”

顧遠欲開口,但車素薇的聲音傳了過來:“顧探長。”

顧遠招呼:“你來得正好,來看看這具屍體。”

車素薇戴上手套蹲下翻看屍體。顧遠對白時英說:“今夜,我留住白府。”

“好。”白時英答應,他那張俊臉有些愁,白府現在草木皆兵,已經到了驚弓之鳥的地步,他也希望顧遠快點破案,找到潛伏府中的凶手。

把屍體留給車素薇,顧遠去往灶房。

從後院到前院,再到西南角落的灶房小院裏,顧遠開始找水井。正在做早飯的方廚子看到他,問道:“顧探長,你在找什麽呢?”

顧遠回首:“水井。”

聽了他的話,方廚子眼睛深處閃過一抹不自然。這一抹恰好被顧遠捕捉到——看來,他猜測的沒錯。

“哦?是嗎?上回我可沒注意。”

“不知道你要找水井做什麽?”

“想看看,你帶我去。”

“好。”

兩人穿過拱門進入西小院,方廚子指向院子裏的一個角落:“府上用的水都在那口井取。”顧遠一路巡視過去,這條小徑上,還有頑強的野花在盛開著。

有趣,真是有趣。如果這真是白府用了幾十年的水井,這路,早就被踏平了吧。

踏過小路,走到水井前,顧遠伸手撫摸水井的內外井壁,他說:“這口井,看起來很老。”可奇怪的是,周圍雜草茂盛,這種跡象表明,這口井有多年未使用,而最近又開始用上了。

似在強調般,方廚子說:“這麽多年來,白府一直在用這口井。咱們府上,也就隻有這口井。”

“可為什麽要把井建在這裏,而不建在灶房附近呢?”

“這……這個我也不知道。”

顧遠收手:“方廚子,幸兒死亡的事情,你可知道什麽?”

“我不知道。”頓了一下,方廚子有些猶豫地低聲道,“顧探長,這白府,有點邪門。”

顧遠挑眉:“哦?怎麽邪門法?”

方廚子臉上的神色開始變得有些驚怖,他說:“我、我、我看到鬼影了!”

“鬼影?”

“前、前天晚上我起夜,看到有個影子爬過,起初,我以為是野貓,但那是個人。”

“那人長什麽樣?”

“當時天黑,看不到臉,我隻看到她披散著頭發爬過回廊,之後,爬到牆上消失不見。”

“你在哪裏見的她,帶我去看看。”

“就、就在這個小院裏。”

顧遠隨方廚子站在回廊下,方廚子指著一處:“她就是從這裏爬過,然後上了牆頭消失不見的。”顧遠順著他指向的方向開始走,一路過去,沒發現什麽痕跡。到牆下,他伸手勾住牆頭,身體一躍而起,蹲落在牆頭上。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看到灶房前那棵孤零零的樹。

顧遠從牆上落下,方廚子說:“我要做早飯了,不然二小姐趕不及去女校。”

“好。”顧遠離開了方廚子這邊,去找車素薇,車素薇說:“顧探長,第三名死者,沒有家屬。屍體,巡捕房收了。”

“收殮吧。”不用猜也知道她打算解剖這具無主屍體。若幸兒有家屬,是絕對不許任何人動屍體的。當初車素薇的義父,因為解剖屍體的事情,被人誤解被人罵,現在上海各個巡捕房,沒有一個醫士敢解剖屍體,沿用的都是前清的老法子,隻憑外表判斷死亡結果。

車素薇借了白府上的電話機,沒多久,有人來運屍,車素薇告辭離開。

顧遠留在白府,作為客人,他與白府上的人吃了早飯。桌上,他見到了在聖瑪利亞女校讀書的二小姐白時香。問了白時香幾個問題,對方表現得十分冷淡,還有些不耐煩。飯後,顧遠想拜訪大小姐白時夢。對於他的要求,白時英一口拒絕:“時夢姐身體不好,顧探長不要打攪。”

“那也不行。”

顧遠無法,他道:“既然不見,那白少爺和我聊聊大小姐的事情如何?”

白時英俊眉一擰:“你為何一定要談姐姐的事?”

顧遠笑道:“我聽說時夢小姐生得國色天香,是上海灘第一美人。作為男人,聽了這話,能不心動嗎?”

白時英可不相信他的渾話:“姐姐從小身體不好,無法長時間站立,所以不能與人交往。”

顧遠意味深長地說道:“嘖,這就奇怪了。”

“奇怪?”白時英不解。

“明明知道時夢小姐身體不好,卻還從小給她纏三寸金蓮,這樣,豈不像是……故意不讓她出門見人嗎?”

“胡說八道!”白時英一怒。

“若不是,為何長姐纏上三寸金蓮守著前朝那一套,妹妹卻上洋人辦的學校?兩相比較下,這衝突不是很明顯?”

“那是大娘要爹這麽做的!”

“誰告訴你的?”

“我娘說的!大娘臨死前,囑托娘,說一定要給姐姐纏足!”

“原來是二太太說的……我記得,你和時夢小姐同歲?”

“我比姐姐小幾個月。”

“那你可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

“三歲的時候,我離開上海回北京外婆家住了兩年。到了五歲,娘才把我接回白府。”

聽到這裏,顧遠腦海閃過“記憶淡化”這四個字。他問:“白少爺可還記得離開白府之前的事情?”聽了顧遠的話,白時英猛然發現,自己隻記得去了北京之後的事情。他努力地想,怎麽都想不起離開白府之前的事情。

“記不太清了。”

顧遠點點頭。

家中事情一日未解決,白時英就沒法安心前往酒樓看顧生意。他說了很多白時夢的事情,顧遠心道:家中兩姐妹,白時英偏愛同父異母的姐姐。

下午,車素薇歸來,顧遠問她,康一臣可回來了,車素薇答,尚未回來。再問解剖屍體的事情,她說,不見中毒,除了心肌纖維破裂出血之外,其他髒腑完好無損。這證明,人確實是被嚇死的。

顧遠讓車素薇去看白時夢,但白時英死守著不讓看,說是身體不好,不能多打攪。就此,直到晚上留居白府,兩人都沒能見白時夢一眼。

顧遠和車素薇住進死了下人的空房中。這府上,也就隻有他們敢去睡死人房間,換成別人,肯定避得遠遠的。

睡前,顧遠留了門縫,然後把槍塞在枕頭底下,關了燈躺到**。

整個白府漸漸寂靜,外麵的蟲鳴聲傳進來,隻有掛在回廊下的燈籠還在亮著光。睜著眼,顧遠從扣子上取下那條絲線不住地纏繞手指——在兩個案發現場看到這個,這到底是什麽?又和死者有什麽關係?

抽絲剝繭,他一定會把白府的謎團全部解開。

“沙沙——沙沙——”寂靜的淩晨三點,顧遠耳朵動了動,外麵傳來細微的聲音。顧遠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槍,輕輕地從**翻落在地,赤著腳、貓著腰走到門前。透過門縫,他往外麵看去。潛伏中,額頭上的汗水落下來。終於,讓他看到了一個飄**的白色人影。對方一頭長發蓋著臉,讓人看不到她的長相。此人詭異地飄浮著,顧遠拿起槍透過門縫對準了人影,砰的一聲,子彈打中那個白衣人。

白衣人瞬間倒地。

顧遠猛地拉開門向白衣人跑去。距離白衣人隻有幾步遠的時候,倒在地上的白衣人忽然翻身四肢著地,然後哢哢哢地發出機械一般的聲音,像蜘蛛一樣快速爬走了。

“顧探長!”聽到槍聲的車素薇出門,恰巧看到爬上屋頂的詭異身影,她嚇了一大跳。

“她往後院去了,快追!”

“好!”車素薇向後院跑去,而顧遠則借助柱子翻身上了屋頂。

“砰——砰——砰——”三顆子彈打出,瓦片炸起,顧遠腳步飛快地踩踏在屋頂和牆上。在屋頂上迅速爬著的女人跳入後院的花園,消失不見了。

顧遠的槍聲驚醒了所有人,亮起燈,白時英拉開門大聲道:“顧探長!”

二姨太也被驚醒:“是不是、是不是抓住凶手了?”

白時英走出來,他仰望屋頂上的顧遠:“顧探長,凶手抓住了嗎?”

顧遠收槍,他居高臨下地對白時英說:“讓所有人搜大宅子,一個角落都不要放過,看到白衣長發的女人立即大聲叫喊!”

白時英頓了一下,回:“好,我負責搜索時夢姐的院子。”於是,他向所有被驚醒的下人吩咐:“所有人搜索大宅子,看到白衣長發的女人立即大叫!”

“是,少爺!”府中下人急忙搜索整座宅院去了。

在白時英轉身去白時夢院子時,顧遠悄無聲息地從屋頂上順著牆跟了上去。

“嗒、嗒、嗒、嗒、嗒……”無數的秒針走動聲傳入耳中,火紅的燈籠光下,顧遠看到,整座小院全是盛開的花朵。白時英進入院子時,亮著燈的廂房傳來女人的聲音:“時英?是你嗎?”

白時英聲音變得輕柔:“是我。”

“剛剛,我聽到了槍聲。家裏,發生了什麽事?”

“咱們家外麵,有幫會的人在交火。我擔心波及咱們家,所以來查看。時夢姐這裏,沒有什麽奇怪的聲音吧?”

“沒有。”

“沒有我就放心了。”

“嗯,那我繼續歇息了。”

“好。”

說完,白時英連搜查都沒有,就轉身離開了小院。在他走後,顧遠從屋頂上輕輕跳落在地,他無聲無息地走到白時夢的房門前,透過縫隙,他看到了躺在**的美人。白時夢當真如車素薇所說的,男女見了都會心動。眼珠子看了一圈廂房,顧遠悄聲離開了她的院子。

白府一個鬼影都沒搜到,所有人聚集大廳,顧遠剛踏入,白時英便問:“顧探長,找到了?”

“沒有,不過我能確定,這宅子裏鬧的不是鬼。”

二姨太臉色蒼白:“若不是鬼,那是什麽?”

顧遠看向她,說:“就算是鬼,隻要不做虧心事,又怕什麽?”

二姨太心中抑製不住地恐懼:“那我府上的三個丫頭又是怎麽死的?

連線索和傷痕都沒有!”

顧遠回:“人世間,凡事有因果。隻要能找到因,就能結出果。三個丫頭的死亡,我敢肯定,她們身上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恰是這些秘密,給她們帶來了厄運。”

所有人噤聲。

“從第一天調查開始,白府上下便對我有所隱瞞。你們不說,我也不逼你們。案子,我自會查清楚。”說完,顧遠赤著腳離開大廳。

翌日天光大亮,出去找人的康一臣終於回來。他再次邀功:“顧探長,我把人找到了,是白府以前的管家。”

“人在哪兒?”

“捕房裏。”

“我去看看。”

兩人離開白府回中央捕房。

審訊室,兩張桌子,四把椅子,顧遠與年過半百的老頭子相對。另外一張桌子旁,康一臣拿著口供簿冊記錄口供。顧遠扭頭,問他:“另外一個人呢?”

康一臣答:“坐火車離開上海了。”他找了好久,才找到原來伺候白家老爺的管家,但另外一個,他遲了一步,沒攔住。

顧遠點點頭,然後向眼前梳著背頭,看起來十分得體的老爺子問:“你是白府管家?”

老頭子神情黯然:“是,我原是白府的管家,他們叫我成叔,隻不過現在不是了。”

“成叔在白家多少年了?”

“三十年了,老爺還年輕的時候,就跟著他了。”

“這麽說來,這三十年,白府上下,沒有什麽事能瞞得過成叔的?”

對方沉默。

“成叔,我想知道是誰傷了白老爺。”

對方還是沉默不語。

等了等,得不到答案,顧遠換了個話題:“成叔,白府上死了三個下人,你知道嗎?”

成叔露出吃驚的表情:“什麽?”

看來他不知道。

“第一名死者夏美,五月十二日死亡;第二名死者春翠,五月十八日死亡;第三名死者,五月二十日,也就是昨天早上死亡。”

成叔臉上露出悲痛的表情:“造孽啊,造孽啊!”

“成叔,如果你什麽都不說,那麽,還會有下一個死者。”

成叔表情痛苦:“我答應過老爺,不會說出去的,你不要再問了!”

“成叔,若白老爺清醒著,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你真的要守著這個承諾,等到白老爺醒來嗎?”

顧遠歎了一口氣,起身離開了審訊室。康一臣跟了出來:“那管家怎麽辦?”

“先關著,直到案子結束為止。”

“好。”

“對了,還有——”

“顧頭還有什麽事?”

“……你還是叫我遠哥吧。”顧頭?骨頭?這稱呼,可不怎麽討人喜歡。

“好的。遠哥還有什麽吩咐?”康一臣問。

“去向宋修借狗。”

康一臣瞬間變苦瓜臉:“那條蠢狗,自識破我學宋修說話後,就再也不聽我的話了。”

顧遠一樂:“你可以學狗叫,把它引過來。”

康一臣臉更苦了。

顧遠在樓下等康一臣,不一會兒,就看到他拉著那條大黃狗下來。那條狗對康一臣嫌棄不已,它坐在樓梯上就是不下來,康一臣好言相哄:“小二哥,你跟我走吧,咱們出門蹭吃蹭喝,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顧遠看著覺得好笑:“它叫小二哥?”

康一臣愁眉苦臉:“是啊,宋修說了,小二哥要是掉了一根狗毛,他就宰了我祭奠這條蠢狗。”

顧遠忍不住笑起:“這宋修真有意思。”

康一臣抱怨:“他就是個瘋子。”

顧遠走上樓梯牽住狗繩子,他摸摸小二哥的腦袋:“小二哥,幫我個忙,回來我請你吃一隻大燒雞。”聽了他的話,小二哥搖著尾巴站起,還舔了舔他的手。顧遠心道:這條狗,還挺好哄的嘛。

兩人一狗離開巡捕房前往白府。路上,經過雜貨店的時候,顧遠把狗交給康一臣:“我去買鈴鐺。”

康一臣好奇:“給狗係上?”

顧遠:“你也可以給自己係上。”

康一臣內心不由嘀咕:新來的探長,嘴巴有點毒。

進了雜貨店,顧遠問:“可有鈴鐺?”

年輕的店老板回:“有,不知道您要大鈴鐺還是小鈴鐺?”

“大的給我來三百個,小的給我來五百個。”

“要繩子嗎?”

“要。”

“好咧,我這就拿給您!”

在老板算費用的時候,顧遠在雜貨店中轉了一圈。他看到架子上有一個小小的提線人偶,便拿下來擺弄,人偶動了起來。店老板看到後說:“那人偶斷了一隻手,賣不出去,小孩也不喜歡。客人要是喜歡,我送給您了。”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遲早也是要丟掉,客人拿回去修一修,興許還能給孩子玩一陣子。

來,我給您點好了。”

“多謝。”付了錢,顧遠走出店門。

看到他手中的提線人偶,康一臣好奇問道:“遠哥,你買木偶幹什麽?”

“逗狗。”

當他沒問吧。

兩人重回白府,看到車素薇,小二哥撒歡圍著她轉。康一臣悄悄說:“宋修說小二哥喜歡薇姐,是因為她身上有屍體的味道。”

拍了一下康一臣的腦袋,顧遠說:“得了,拿著鈴鐺沿著院子和回廊下方係。別係太近,不然鈴鐺不夠用。”

康一臣乖乖係鈴鐺去了。

白時英去酒樓查賬,人不在。顧遠找到二姨太,說係鈴鐺的事情。晚上,凶手再現,隻要對方碰到鈴鐺,就能被抓住。心力交瘁的二姨太答應,還讓府中下人一起係。

係鈴鐺的事情交給其他人,顧遠給小二哥解繩子。車素薇好奇:“你怎麽把小二哥給帶過來了?”

“找屍體或是寶物之類的。”

“屍體?白府又死人了?”

“沒有,隻是我的猜測。”

車素薇有些慍怒地質問:“顧探長,你到底知道什麽?”在所有人迷失疑雲裏時,顧遠卻好像用他那雙眼睛窺視著所有人,清楚地看著一切。

顧遠放開小二哥:“小二哥,去你最想去的地方。”說完,小二哥便跑了。沒一會兒,白府響起“有狗啊——”“狗往大小姐宅院去了——”“快攔下它!快攔下它——”的聲音。

“待會兒和你說。”說完,顧遠追狗去了,留下一臉黑的車素薇。

顧遠追著小二哥,小二哥被人攔在白時夢小院前,接著,它掉頭沿著簷廊繼續跑,在經過二姨太廂房門前時,二姨太尖叫:“顧遠,把這隻狗給我趕出去!”

“二太太別急,小二哥在給我找線索呢。”說著,人繼續追上去。

小二哥跑進西小院,它在死過人的房間嗅了嗅,又一路嗅著來到灶房小院前那棵樹下。“汪汪汪”地叫了幾聲,它伸出爪子開始刨地。方廚子拿著刀子出來,他表情慌張:“顧探長,這是幹什麽?”

“挖寶物。”說完,顧遠人一飛,雙腳踹在樹上,那棵樹便倒在地上。

小二哥刨地刨得更歡快了。方廚子放下刀子,慌慌張張地去找二姨太。他走後,顧遠從雜物間找來一把鋤頭開始挖起來。顧遠一麵挖,一麵說:“小二哥啊,要是能挖到地下的寶物,我賞你吃五隻燒雞。”“汪汪汪!”小二哥挖得更起勁。

“咚”地一下,顧遠鋤到堅硬的石頭。他沿著石頭邊開挖,可他還沒把石頭的輪廓給挖出來,二姨太已帶著人趕過來。她臉色發白,失態地尖叫道:“停下!給我停下!”

顧遠充耳不聞,繼續挖。

“給我把他轟走!”方廚子等人欲上前拿下顧遠時,趕來的車素薇與康一臣張手攔住與他們對峙。

二姨太渾身發抖:“把他們全部給我轟出去,轟出去——”

顧遠一麵挖,一麵說:“二太太,我隻是挖個地,你怕什麽?”

“這是我家!不許你們放肆!”

“不查了,我們白府不查了!”

“二太太,現在說這樣的話,不覺得太遲了嗎?”停下來,顧遠眼神冰冷,他冷漠地開口,“二太太怕我挖,是因為這口井裏有見不得人的東西吧?”

顧遠的話讓二姨太差點癱軟在地。

看她反應,顧遠便明白,被自己猜中了。

二姨太抓住元慶,她哆嗦著聲音:“去,去把時英叫回來!”

“是,元慶這就去!”說著,元慶慌慌張張地離開了白府。

顧遠繼續挖,二姨太大叫:“給我攔下他!”

“素薇,一臣,攔住他們!”

“好咧!”康一臣摩拳擦掌。

白府下人衝撞上來,但他們哪是車素薇和康一臣的對手啊。

顧遠很快挖出了水井的輪廓。他停下,沒再繼續挖,光憑他一個人,是沒法一下挖開這口井的。他等著白時英回來。而和白時英一起回來的,還有榊切人。

白時英臉上布滿寒霜,他大步走向顧遠,指責道:“顧探長,你幹什麽?”

“挖出這口井裏的秘密。”

“這口井沒有秘密!”

“既然沒有,為何要填井種樹?”

“娘說了,因風水不好給填了!”

“真是這樣嗎?白少爺,光是嘴上說的,可說服不了我。”

“那你想怎麽樣?”

“挖出整口井!”

“我不許!”二姨太表情因為激動變得猙獰。

“二太太這麽害怕我挖井,這讓我更好奇下麵有什麽東西了。”

白時英臉色更加難看:“這井裏什麽都沒有!”

二姨太瘋了似的尖叫:“時英!阻止他!阻止他!”

“這個案子,誰也阻止不了我尋找最後的真相。二太太不行,白少爺更不行!”

顧遠的話徹底惹怒了白時英,他猛地抽出槍來對準顧遠。顧遠那雙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睛看著他,他問:“白少爺,你當真不想知道真相嗎?事情到了現在,你也想看看真相吧?”

二姨太徹底失控,她歇斯底裏地尖叫:“把他們給我趕出去!”

“這口井,你一定要挖?”

“我挖定了!”

對峙許久,白時英緩緩收回對準顧遠的槍支,二姨太癱軟在地。

顧遠讓康一臣回巡捕房找人,二十多分鍾後,康一臣帶來十個拿著鋤頭鏟子的巡捕。

白府大廳裏,二姨太渾身發抖,麵無人色,白時英死死握著拳頭強自鎮定。

那口被封掉的井能有什麽秘密?娘說過,因為風水不好,才把它封了。但是,如果那口井真的沒什麽,娘為什麽這麽激動害怕?娘是不是做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白時英的心揪了起來。

“汪汪汪!”小二哥對榊切人露出獠牙,車素薇拿著狗繩子給它係上,然後牢牢牽著。榊切人笑對車素薇:“這條狗不太喜歡我。”

“哦?我以為你我身上的味道很相似。”

車素薇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榊切人含笑,繼續說:“我知道你的義父,我覺得他是個偉大的人。”

車素薇微微一笑:“謝謝。”很少有人會這麽評價義父。大家都說,因為義父解剖過太多人的屍體,所以冤魂纏身,最後被奪走了性命。

“我相信,你和他一樣優秀,甚至會超越他成為一名偉大的醫士。”

“謝謝你,這是我的願望。”成為一名女性醫士,受人尊敬,讓屍體“開口說話”,找到罪犯,讓逝者安息,這是車素薇一直的夢想。

灶房前的水井。

巡捕們挖啊挖,直到挖出大石頭和爛泥,那臭氣衝天的味道從地下飄**出來時,小二哥叫著掙脫了車素薇的手往後院跑去。

後院裏,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味道,爬出來的巡捕趴在一邊嘔吐。顧遠從上麵往下看,看到了一具腐爛惡臭的屍體。這具屍體幾乎與濕泥土融成一體。白時英看清水井裏的東西後,連連後退:“為什麽、為什麽裏麵有屍體?”

顧遠吩咐:“把屍體弄上來。”

“是!”巡捕們回道。

白時英麵色慘白地退出小院回大廳。

把現場交給巡捕們處理,顧遠剛踏入大廳,便看到白時英血紅著眼睛抓住癱軟在地的二姨太搖晃著逼問:“娘!那具屍體是誰的?”

二姨太搖頭失控尖叫:“啊——”

白時英表情扭曲:“娘!你說啊!!”

二姨太掙脫他的手向柱子撞去,白時英驚恐大叫:“娘——”

“汪汪!”小二哥衝過去咬住二姨太的裙擺,但她還是咚的一聲撞到了柱子上,人暈了過去。白時英慌忙抱起二姨太:“娘!娘!”然後送去醫院。

白家主人,還剩下後院未出現的大小姐白時夢。

坐上椅子,顧遠對小二哥招招手:“來。”小二哥撲到他懷中舔舔舔,顧遠笑著揉揉它的腦袋。

車素薇疑問:“你怎麽知道那裏有口水井?井裏還有具屍體?”

顧遠把水井的真相揭了出來,他說:“五月十八日,我到達第二名死者的案發現場時發現,樹下的雜草比較鮮嫩,土也比較軟,像是剛種下去沒多久。當時,我還沒想到那裏有一口井,隻感覺怪異與不協調。次日,我向鄰居打聽白家消息,在隔壁這戶人家西南邊小院,我看到他們家的水井。細問之下才知道,因為風水原因,十戶人家會有九戶把水井打在這個方位。那時我才想到,白府灶房附近沒有水井。而那種怪異的感覺終於被我破解——那棵樹,破壞了整個灶房院子的布局。昨天,我重回白府,問方廚子水井的事情,他眼神慌亂,還帶我到西小院一口老井前,說白府一直在用那口井。可事實上,那口井是最近開始使用的。因為前往這口井的小徑,還有老井的周邊野草非常茂盛。而且,老井口有常年不用顏色變深的跡象。要不是灶房小院的樹,我也不會發現這麽多。之所以栽上那棵樹,二太太是為了做掩飾用吧,卻沒想到弄巧成拙被我發現了。”

沒想到顧遠心思縝密到這個程度,還真是可怕啊。車素薇繼續問:“那你又怎麽知道灶房前的水井有死人?”

“猜的。為了證明我的猜測,我讓一臣和宋修借小二哥來白府。”說著,顧遠又揉了揉小二哥的腦袋,“晚上獎勵你吃一整隻肥雞。”

“汪汪汪!”聽到吃的,小二哥高興地搖尾巴叫著。

“憑這些線索便能找出水井下的屍體,閣下還真是在下見過的最厲害的探長。有你在,相信白府的案子很快能告破。”榊切人讚賞。

“誰知道呢。”顧遠臉上的笑容,讓人看不透。

灶房小院的屍體弄了上來,車素薇打算回去驗屍時,白時夢從後院來到前廳。眾人站起。車素薇上前:“時夢小姐。”榊切人上前扶住她:“時夢小姐怎麽出來了?”

第一次見到白時夢,康一臣被對方的美貌鎮住了。眼前的女子,超凡脫俗,比上海灘第一美人戚人楚還好看!“汪汪汪!”小二哥想撲倒白時夢,但被顧遠拉住。

白時夢那雙盛滿了清水的大眼睛巡視所有人,她輕聲細語地開口:“我聽說前院出事了,所以來看看。你們、你們是什麽人?”她看向顧遠和康一臣。

顧遠回道:“我是中央捕房探長顧遠,他是探員康一臣。”

康一臣一笑,隨即吹了兩口歡快的鳥叫聲。不過,顯然他並沒有贏得白時夢的好感。白時夢繼續問:“不知,巡捕房的各位來白府何事?”

把狗繩子遞給康一臣,顧遠上前:“目前為止,白府死了四個人,不知大小姐知不知道?”

白時夢臉色煞白:“死、死人?”

“嗯,其中三人被夜晚出現的惡鬼活活嚇死。加上現在,從水井裏挖出來的這位,一共四人。且水井裏的死者,似乎是被二太太謀殺的。”

“二娘殺人?怎麽會?”

“大小姐,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我一直住在後院,時英從未告訴我宅子裏發生的事情。二娘、二娘不會殺人的。”

看著白時夢搖搖欲墜的身體,車素薇不禁有些擔心:“時夢小姐別擔心,案子的事情,巡捕房會查清楚的。”

白時夢臉色蒼白:“能、能讓我看看屍體嗎?”

顧遠說:“好,我讓人把屍體抬過來給大小姐看看,是否認識此人。”

屍體抬進來,腐屍糜爛的惡臭瞬間充盈大廳。白時夢對榊切人說:“麻煩扶我過去。”

一步一步,白時夢緩緩走近屍體。顧遠繞到屍體另一端看著她。他看到走到屍體旁邊的白時夢,手指顫抖地揭開蓋屍布。看著這具屍體,白時夢眼裏浮起淚水,她嘴唇顫抖:“蓮子,原來是你。我一直以為你回鄉下了。”

“屍體身上的衣服是蓮子的。手中抓著的簪花,是我送給她的。蓮子是伺候我的下人,一個半月前,二娘說她回鄉下了。沒想到,竟然是被人殺害了。”白時夢那雙盈滿淚水的大眼睛,楚楚動人。

“那大小姐可知她因何而死?”顧遠盯著她,繼續問。就算白時夢隱忍著,他依舊窺視到她眼睛深處的悲痛。她和這個下人的關係,看起來早已經超越了主仆身份,乍然看到對方屍體,才會這麽痛苦不堪。

白時夢微微搖頭:“不知道。但是……二娘怎麽會殺了蓮子?”

顧遠把布蓋回屍體:“這也是我們想知道的真相。”說完,他對車素薇道,“車小姐,替我驗屍。”

巡捕把屍體抬出去,車素薇跟上去時,白時夢說:“車小姐原來是捕房的人。上次來見我,是為了查案對嗎?”

車素薇臉露歉意:“抱歉,我不是有意要瞞著白小姐。”

白時夢勉強一笑:“車小姐不必道歉,我很喜歡車小姐。”

心中騰升起一絲愧疚,車素薇道:“謝謝。”

白時夢對顧遠說:“顧探長,案子若查清,勞煩讓人通傳我一聲。”

“好,大小姐節哀。”

“榊切人先生,麻煩把我扶回後院。”

“請。”

白時夢回後院,顧遠大聲道:“繼續係鈴鐺!”

晚上,小二哥心滿意足地啃了一隻大肥雞。

白時英帶著一身的疲憊回來後,先到後院看白時夢。同時,解剖屍體後的車素薇把報告交給顧遠,她說:“蓮子的屍體泡過水,身上多處骨折,而且,肚子裏有個孩子。”屍體身上多處被砸骨折,明顯,蓮子被扔下井後,為了掩蓋罪行,有人搬來石頭填井種樹,“二太太殺蓮子的原因,恐怕和懷孕有關。不然,她不會無緣無故地殺人。”

顧遠點頭:“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白老爺的,便是白時英的。”

“或許是白老爺的。”車素薇猜測。如果是白時英的,他本人不可能不知道。

“假設真是白老爺的,他受傷昏迷不醒的事情,就能解釋得通了。”

“二太太太殘忍了。”

顧遠一笑,他說:“大戶人家,哪個不希望自家開枝散葉。白家隻有白時英這麽一個兒子,蓮子懷孕,二太太哪能讓野種和自己兒子爭家產。

隻要二太太還在,白老爺就別想納妾。”蓮子死亡的事情,解開了他心中對白家人丁凋零的疑惑。

“ 蓮子死亡之事, 府中下人總有知道的, 顧探長為何不審訊他們?”

“不急,我要抓住背後的鬼。”

“我承諾過,要查明白府上的案子。”

“夠了!”白時英一拳砸在桌子上,車素薇嚇了一大跳。

“你們、你們給我滾出白府!”白時英眼睛赤紅,心力交瘁。顧遠不為所動,白時英憤怒地抓住顧遠的衣領。顧遠扭頭看向車素薇:“你去找一臣,讓他今晚找個屋頂趴著,別睡熟了。”

應了一聲,車素薇拿起屍檢報告,快步離開。

白時英揚起拳頭揍到顧遠的臉上,被揍個正著的顧遠腳下一個踉蹌。

白時英上前,繼續揚起拳頭揍人,顧遠抓住他的手把他甩了出去。倒在地上的白時英爬起後繼續撲上來,顧遠拳頭一握,對著白時英狠狠揍下去。

直到把白時英揍得爬不起來為止。

“我要控告你!”

“盡管去!”

顧遠變得冷漠無情,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白時英,目光森寒,冷笑著開口:“白時英,就算要丟掉這個探長的位置,你也阻止不了我查出真相!”

說完,人離開了大廳。

深夜已至,趴在屋頂上的康一臣深深地打了個哈欠:已到深夜兩點,他實在是撐不下去了。使勁眨眨眼,康一臣低語道:“我閉會兒眼睛。”說完,受不住困意地閉上了眼睛,心中默默數著數字:一,二,三,四,五……

當他數夠一分鍾的時間,睜開眼看到幾乎貼著他的一張恐怖至極的臉孔時,他尖叫起來:“啊——”然後從屋頂滾落了下去。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

白府所有鈴鐺大作。

拿著槍出門,顧遠心道:糟了,所有鈴鐺全部響起來,若對方不是故意的,那麽就是有很多“惡鬼”。沒想到這次會弄巧成拙。

顧遠拍拍小二哥,囑咐:“去找車素薇。”

“汪汪汪!”小二哥躥了出去。

車素薇被無數鈴鐺的聲音迷惑住,她抽出藏在腰間的解剖刀,緩緩走在回廊下。回廊頂上,有個白麵人無聲無息地落到她的背後,在它伸手要捂住車素薇的嘴巴時,感到身後有人的車素薇,瞬間拿刀往後一劃。身後人往後一仰避開,車素薇手中刀子一轉一握往下刺:“你是什麽人?”

避開刀子,白麵人轉身飄走,車素薇飛出一刀,對方避開,車素薇追上來:“站住!”眼見那人即將消失不見,車素薇一撲抓住對方的手,那人狠狠一甩,把她的手甩開。車素薇手指一疼,下意識地把手縮了回來。在她繼續追去時,小二哥總算是找到了她:“汪汪汪!”

顧遠快速從前院到後院,在看到拿著斧頭的黑影時,他拿起槍大聲道:“站住!不然我開槍了!”對方停下腳步。顧遠緩緩靠近時,這黑影忽然轉身揚起斧頭向他劈來——

方廚子繼續砍,顧遠不停避開,他厲聲道:“方廚子,快放下斧頭,不然我真開槍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顧探長救我!”說完,手中斧頭又劈向顧遠。

“放下斧頭!”顧遠再次警告。

“我、我不想死啊!”方廚子精神錯亂,雙眼瞪大,似乎被恐懼支配著。

“顧遠!”白時英趕過來。方廚子忽然掉轉斧頭,眼看就要把白時英劈成兩半,砰的一聲槍響,方廚子額頭中心開了個血洞,斧頭從他手中墜落,高大的身體往後栽去。

白時英嚇得跌坐在地。

花叢裏伸出兩隻白森森的手抓住方廚子的屍體往裏麵拖,然後消失不見。

顧遠上前翻找花叢,“該死!”口中暗罵一聲。顧遠到回廊拿下燈籠照到方廚子消失的花叢,順著痕跡與血跡,一路來到西南灶房小院。

白時英急忙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走到灶房小院的水井深坑,燈籠光一照,方廚子屍體沉在坑裏。白時英嚇得腿一軟。

“丁零零——丁零零——”西小院的鈴鐺大作,白時英和顧遠回首。

他們看到,西小院的屋頂上站著一人。白時英麵露恐懼:“是蓮子,是蓮子!她要報仇,她要報仇!”顧遠子彈打出,那人往後一倒消失不見了。

不搭理白時英,顧遠繼續追蹤那些詭異的影子去。

康一臣從屋頂掉下來後,急忙躲進一間黑暗的房間。他死死地捂著嘴巴,額上汗水不斷滴落,身後似乎有人在他脖子上吹風,一股腐臭的氣息飄**開來,康一臣瑟瑟發抖。似乎、似乎有什麽東西在他的身後,他驚叫道:“鬼啊!”

“汪汪汪!”

“一臣,一臣!”車素薇帶著小二哥趕來。

小二哥叫得更加厲害了:“汪汪汪!”

車素薇剛推開門,康一臣便死死抱住她的腿:“薇姐!有鬼,有鬼啊!”

“鬼在哪兒?你別自己嚇自己了。”

“汪汪汪!”小二哥不停地朝裏麵叫。

“就、就在那裏啊。”不敢看,康一臣指著裏麵。

“這屋子裏,就你一個人。行了,起來!”

“真、真的沒有嗎?”

“再抱著我的腿,我真讓你見鬼去。”

小二哥叫聲停下,它跑進去轉了一圈,然後走到康一臣身邊舔他的臉。

“啊!”康一臣以為被鬼舔,嚇得再次驚叫。

車素薇忍住敲他腦袋的欲望:“你再不放開,我就不客氣了!”

“我放,我放!”康一臣鬆手,他有些害怕地往後麵看去,裏麵什麽也沒有。

鈴聲不斷地響起,顧遠不停地在宅子裏追蹤,以至於把所有鈴鐺扯斷了。

對方好手段,是他失算了。

直到整座宅子安靜下來,他才收了腳步。

所有人聚集大廳,顧遠最後一個到達。看車素薇和康一臣都在,就知道沒把“惡鬼”抓住。小二哥“汪汪”兩聲,從康一臣懷中掙紮離開,圍著顧遠轉。顧遠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伸手撫摸小二哥,問:“大家沒受傷吧?”

“桃花痣?她是不是長得有些清秀?”白時英白著臉問。

“好像是,我沒注意。”當時,他真的被嚇壞了。

聽了康一臣的話,白時英臉上慘白如紙:“那是蓮子。果然,果然是她在報仇!”

康一臣被他的話嚇得哆嗦。

顧遠繼續問:“車小姐,你呢?”

車素薇頓了一下,道:“我差點抓住了對方。可奇怪的是,對方明明有著和人類皮膚一樣的觸感,可手卻十分僵硬,那種感覺,就像是、就像是木頭一樣。”就算是僵硬的屍體,摸起來也不是這樣的感覺。太奇怪了,實在是太奇怪了。

“木頭?”顧遠腦海中那團亂線開始散開來。

“對,就是這樣的感覺。”車素薇抬起自己的手指,“當時,它甩掉我的時候,不知道用什麽東西割傷了我的手指?可它手中,明明沒有任何武器。”

顧遠站起上前,把她的手抓起湊到眼前。車素薇手指上,有一條細細小小的傷口。

第一次被男人抓住手,車素薇不舒服地動了動手指。放開她的手,顧遠從自己的紐扣上把那根透明的絲線取了下來。

“這是什麽?”

“不知道,把手指伸出來。”

車素薇伸出手指,顧遠繃緊了那根透明的絲線,然後在她手指上的傷口旁一割。車素薇噝的一聲,一條細細小小的傷口出現。這傷口,和旁邊的小傷口一模一樣。

康一臣責問:“遠哥,你幹什麽?”

顧遠沒搭理他。沉思了一會兒,他笑起來,這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哈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明白了。他明白那些殺人鬼是什麽東西了。

“遠哥,你到底明白了什麽?”

顧遠笑著說道:“睡覺去,明日把二夫人接回白府。”

康一臣疑惑:“不送巡捕房?”

顧遠看向一臉陰霾的白時英,說:“讓她回府和兒女告個別。”

說完,踏出大廳睡覺去了,留下幾人麵麵相覷。

翌日一早,麵容憔悴的二姨太被巡捕從醫院送回白府。她聽到方廚子死亡的消息時,麵如死灰。一直以來,她身上維持的貴氣,**然無存。

“二娘。”看到二姨太,白時夢臉上露出擔憂的表情。看了她一眼,二姨太狼狽地避開目光。坐下後,二姨太雙目無神地開口:“你們想知道什麽,問吧。”

顧遠慢條斯理地問:“蓮子是你殺的?”

“是我殺的。”二姨太開口,聽到她的話,白時夢低頭,用手帕擦拭眼角的淚水和恨意。白時英則痛苦不已地問:“娘為什麽要這麽做?”

白時英震驚:“什麽!”

顧遠心道:果然和我猜的一樣。

二姨太抽噎說道:“我不想殺她的,隻要她把孩子打掉。可是、可是她硬要生下這個孩子,而老爺也向著她。我逼不得已、逼不得已才把她殺了啊。”

“你是怎麽殺了蓮子的?”

“四月十五日,趁老爺不在。在西小院,我逼蓮子去打胎,蓮子不從。後來,我讓夏美和春翠抓住她威脅,若不把孩子打掉,我便、我便殺了她。但蓮子,她硬是掙脫,還想大喊救命。我一怒之下,讓夏美和春翠把她扔進水井。再後來,我把方廚子和其他下人招來,令他們找石頭泥土填井種樹。並勒令,不許向任何外人說這裏曾經有口水井。就連時英問起,我也是說,風水不好而填埋了。”說到這裏,二姨太泣不成聲。

“白老爺四月十八日昏迷不醒,也是你把人傷了吧。”

“是。老爺回來,知道蓮子死後,說要休了我。驚慌之下,我推了老爺,他撞到後腦昏迷。”

白時英瞠目欲裂,無法相信真相:“娘,你一直在騙我?”她對自己說,是爹自己不小心摔倒撞傷的。她不僅殺蓮子,連爹也差點殺了。

二姨太哭道:“我隻是不想讓你恨娘啊。”

紅著眼睛,白時英痛苦地握緊了拳頭。轉過身,不敢再看親娘。他怕,他怕自己不自覺地露出恨意來。

白時夢扶著椅子站起,她說:“時英,你莫恨二娘。”

二姨太大哭:“嗚嗚嗚嗚……”

車素薇欲上前扶住白時夢,對方抬手阻止,車素薇站住。兩隻腳,如同被刀割一般,忍著痛,白時夢一步一步走向二姨太。白時夢走到她麵前,牽起她的手:“二娘,總有一天時英會理解你的。”

二姨太停住淚水,想把手從對方手中抽回,但手被握得死死的。白時夢看著她,張口無聲無息地說著唇語。二姨太瞪大眼睛,然後猛地推開她,白時夢驚叫一聲往後倒下。

“時夢小姐!”

“姐!”

最靠近白時夢的車素薇,身子一矮,雙手接住差點倒地的白時夢,她心驚地把人抱扶好。

白時英慌忙上前扶住人,怒氣衝衝地對二姨太大聲道,“你幹什麽!”

紅腫著眼睛,二姨太臉上崩潰絕望:“我、我不是故意的。”

白時夢臉色蒼白地抓著白時英的手臂。白時英語氣軟下來:“我送你回房。”

白時夢點點頭,她對車素薇道:“謝謝你,車小姐。”

把雙手藏在身後,車素薇臉上露出有些勉強的笑容:“不客氣。”

把白時夢送回後院,白時英返回前廳,顧遠對他說:“我送夫人回巡捕房,晚上我再來白府。”

“這個案子,你心裏比我清楚,它還未完結。隻要一天不結案,這白府將不得安寧。走吧,二太太。”

二姨太一把抱住白時英,她哭道:“時英,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白時英難過地回抱:“我不會有事的。等爹醒來,一定想辦法讓娘回家。”

叮囑康一臣留守白家,讓車素薇去還狗,之後,顧遠押送二姨太回捕房。

一路上,牽著狗的車素薇有些走神,把狗交給宋修,她去樓後的停屍房解剖了方廚子的屍體。一忙碌,就忘了時間,當她從停屍房出來時,外麵早已經萬家燈火。剛要往白府去,就看到了顧遠。

“顧探長,有一事,我想告訴你。”

“何事?”

“白時夢是男人。”

她的話讓顧遠一驚:“你確定?你怎麽知道他是男人的?”

“我熟悉男女肉體骨骼。今天,白時夢摔倒時,我摸到他的臀部。那是男人的臀部。”

車素薇話一落,顧遠對裏麵所有值夜班偷懶的巡捕大聲道:“所有巡捕,跟我來!”偷懶的巡捕們迅速起身,然後跟著他往外跑。車素薇大喊:“顧探長!”

遠遠地,顧遠隻回了一句:“白時英和一臣有危險!”

車素薇急忙追了上去。

白府大門緊閉,顧遠咚咚咚地大力敲門:“開門!開門!”裏麵悄無聲息,他腳一抬,把門踹開,“去後院,去後院把人給我搜出來!”

他們來到白時夢小院裏。

“嗒、嗒、嗒、嗒、嗒……”無數的秒針走動聲音傳入耳中。顧遠揚手朝著天空開了一槍。他大聲道:“白時夢,案子已查清!你束手就擒!”

接著,對巡捕下令,“給我搜!”

巡捕開始搜索,沒一會兒,驚恐的尖叫聲**開:“有鬼啊——”然後被拖入了花叢裏。

顧遠避開襲擊,撞開白時夢房門。裏麵,空無一人。當他查看是否有其他暗門時,忽然停下腳步。他一動不動,姿勢怪異。額頭上,汗水滑落。他伸出手槍往前壓,前方細如發絲,幾近透明的絲線閃著寒光。如果他再上前,哪怕一步,恐怕身體已被切成塊。他慢慢退後,身後,門忽然關上。潛伏房間屋頂上,拿著大刀的人無聲無息地落下,想把顧遠劈成兩半。

刀光反射在地,當刀子即將砍到身上時,顧遠避開,然後抓住臉盆架狠狠打過去。那人被打得飛向繃直的透明絲線,隨後,身體被切成塊掉落在地。

頭顱滾到麵前,顧遠抓起一看,和他猜測的一樣,這鬧鬼的東西,全是人偶傀儡。接著,他摳住腦袋邊緣的皮膚一揭,那人臉上的皮膚被撕下。他拿起一看,瞳孔一縮:這是真人皮。

丟掉人頭,他拿槍打穿門鎖。出門後,向西洋鍾房奔去。

顧遠大聲道:“白時英!康一臣!”

此時,車素薇終於趕到:“顧探長!”她已隱隱意識到,宅子的凶手,恐怕是那位大小姐。

顧遠吩咐:“把這些鍾全部扔到外麵!”

沒被人偶傀儡纏住的巡捕得令,慌忙地把西洋鍾砸到外麵。

“顧探長,這座鍾,動不了!”有一巡捕吃力地“拔”鍾。

顧遠上前試了試,沒能移動,這鍾似乎生了根。他拿起另外一個座鍾朝這個座鍾狠狠砸下,被砸毀的座鍾停了下來,不再走動。外麵,與人偶傀儡戰鬥的巡捕說了一句:“咦?不動了?”

車素薇往外一看,扭頭對房裏的顧遠大聲道:“西洋鍾操控傀儡!”

“搬不動的鍾,全部砸了!”

眾人迅速處理房中所有西洋鍾,直到隻剩下大座鍾。

“嗒、嗒、嗒、嗒、嗒……”它還在轉動著。顧遠拿起掛鍾往上一砸,大鍾紋絲不動。他再拿起槍“砰砰砰”地打出去,座鍾玻璃隻裂開了幾條縫。

顧遠朝巨鍾打了幾槍:“白時夢,給我出來!”

車素薇沉思:“如果這是機關房,應該有開關。”說著,她開始摸索,“西洋鍾有機械原理,要拆,就必須把後蓋打開才行。可鍾背貼著牆壁……白時夢要進入機關房,得打開開關才行。白時夢身體不好,他一直坐著,機關不會在高處……對了!”想到第一次見白時夢時的坐相,車素薇從外麵搬來一張椅子大的座鍾,然後放在大鍾麵前坐下。

機關,便在她所能觸及的範圍之內。

車素薇閉上眼睛,她有一種手被握住的感覺。腐爛的氣息彌漫開來,似乎有聲音在耳邊響起:“求求你們,救救大少爺。”如夢似幻。她睜開眼睛,手觸到地板上,敲了敲。然後對摸索著找機關的顧遠道:“在這裏。”

顧遠半蹲下,說:“把刀子給我。”車素薇遞過解剖刀。顧遠把刀子插入地板縫隙中,然後撬起磚頭。裏麵,有個機關。手伸進去抓住機關向左一擰,大鍾便動了起來,它緩緩向後移動,露出通往地下的通道。

拿著槍,顧遠帶頭往下去,直到進入地底,十幾具長相恐怖的人皮機械傀儡、白時夢,及白家所有人出現在眼前。

一身紅衣的白時夢坐在椅子上,他懷中抱著和蓮子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皮傀儡。身後,是被其他傀儡控製的康一臣眾人。那細如發絲的絲線纏在他們身上,隻要傀儡一動,康一臣他們將身首異處。

看到顧遠,康一臣“啾”了一聲,露出難看的表情。纏在脖子上的東西是要人命的,背後的傀儡,好可怕!

抬槍對準了白時夢,顧遠嚴詞厲色:“放了他們!”

顧遠冷冷說道:“白大小姐,不,該稱你為白大少爺。你這麽做,以為能逃得出去嗎?”

被纏得不得動彈的白時英,一臉震驚:“顧探長,你在說什麽?”

顧遠冷視他:“白時夢是男人,蓮子肚子裏的孩子,是他的!”

白時夢對蓮子傀儡溫柔一笑:“不錯,是我的。”

“不、不可能!”白時英震驚,本能地無法接受事實。他這二十年來的姐姐,怎麽會變成哥哥?

“白時英,我來告訴你吧。”顧遠收槍在原地踱步,把所有的真相道出來。

“白時夢從小是男兒身,在他出世沒多久,大太太去世,而二太太生下了你白時英。兩兄弟,同年出生,可因老二晚生幾個月,便無法繼承白家家業。對此,二太太開始謀劃,讓你做長子,成為白家的繼承人。於是,在你三歲時,她把你送去北京外婆家,以此淡化你對白時夢男孩身的記憶。而白時夢,則被二太太強迫穿起女裝,纏上三寸金蓮,還警告他,若不學女孩說話,便打他。幼小的孩子在虐待與恐懼之下,由男兒身變成了女兒身。所以,到五歲,你重回白家時,在二太太不斷灌輸白時夢是‘姐姐’之下,徹底忘記了他男兒身的身份。可二太太沒想到,四歲時的白時夢曾爬過牆頭,恰巧被隔壁鄰居看到,認出他長得像大太太,可白府裏卻沒有這孩子的存在。這個發現,留在了鄰居心底,最終被我打聽到。

“白時香出世,你們三人漸漸長大,可奇怪的是,白時香不僅沒有被纏足,還能去女校讀書。為了打消你的疑慮,二太太繼續欺騙你,說給白時夢纏足,是已去世的大太太的意思。你相信了二太太的謊言,可仇恨早已在白時夢的心底紮根。

“從小被迫穿上女兒裝,被迫纏上三寸金蓮,連路都不能走幾步。他不僅喪失了男人的身份,還喪失了人格上的尊嚴。帶著這樣的仇恨,白時夢假意喜歡西洋鍾,以此來掩飾殺人傀儡,希望有一天能夠向你們複仇。

“若說這份恨意一直被他埋在心底,那真正推動他殺人的原因,是蓮子的死去。朝夕相處中,蓮子發現白時夢男兒身的身份,並愛上了真正的大少爺。常年被壓抑的白時夢,在蓮子麵前,才能重現男兒身。不知不覺中,他也愛上了蓮子,之後發生了關係,導致蓮子懷孕。為保護心愛之人,白時夢把她懷孕的事情告訴白老爺,希望白老爺能保護她。出於愧疚之情,白老爺答應了他的要求,並承諾,孩子出生,一定會分他白家產業。可蓮子懷孕的事情還是被二太太知道了。在蓮子不肯打掉孩子的情況下,二太太讓人把她投入井中殺死,還把井埋了。

“白老爺回家,得知蓮子死亡,便與二太太爭吵。雖不知道吵了什麽,但我猜,是想讓大小姐恢複男兒身吧。恐懼讓二太太失手傷了白老爺,導致他昏迷不醒。

“謊言,一旦說出口,就會越滾越大。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白時英。

二太太知道你尊敬、喜歡‘姐姐’白時夢,一旦自己的罪孽和謊言被揭穿,你就會恨她。被自己的兒子所恨,這讓二太太痛苦,所以她選擇一錯再錯地隱瞞到底。

“蓮子死後,白時夢心智徹底崩壞,他開始利用人皮傀儡殺人。我說得對嗎?時夢大少爺?”

白時英被顧遠口中的真相驚得流淚,他抖著嘴唇說:“不會的……不會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坐在椅子上的白時夢動了,他把毫無生氣的蓮子人偶放在椅子上,然後忍著腳下的劇痛慢慢走到白時英麵前,他解開上衣。白時英臉上驚懼,他口中的話破碎不已:“不要……不要……”淚水不停流下。

上身紅衣落下,露出如同少年一般的身體,他指著纏在腰間的白布條說:“這條布,纏了我十七年,為的就是讓我長得更像女人一般。”纖細的腰身,扭曲的三寸金蓮,還有無法恢複的嗓音,早已徹底把他摧毀。

白時英看著眼前美得不真實的大哥,淚水滑落,痛苦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沒想到造成這所有一切的仇恨,僅僅是因為他的出生。

白時夢忽然笑了,他撿起衣服披回身上,說:“白時英,我一直盼著你死。”

白時英痛苦地閉上眼睛:“你要恨,就恨我一人。其他人是無辜的,你放過他們吧。”

二小姐白時香恨恨地瞪著白時夢。

白時夢走回座位抱起蓮子傀儡:“以前,我希望得到自由,奪回屬於我的白家。後來,有了蓮子,那一刻,我才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她願意留在我的身邊,為我生下孩子。可是呢,我唯一的一切,全部被你們毀了。

現在的白家,算什麽?如今,我不過是為我的妻兒複仇罷了。”蓮子的死,也讓他徹底地死了。

車素薇內心揪緊:“不是的,蓮子姑娘不想讓你複仇殺人。”

抱著傀儡,白時夢無悲無喜:“車小姐,我很喜歡你。如果沒有這些事情,相信,我們能夠成為最好的朋友。”

車素薇心中騰升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時夢少爺,蓮子姑娘希望你以自己的身份,重新活一次。請你收手吧,不然蓮子姑娘也會流淚的。”

白時夢低頭看蓮子傀儡,他溫柔地撫摸著它的臉:“此生,隻有蓮子把我當成真正的男人。如今,她死去,我已一無所有,再活下去有什麽意思呢?”

“白時英,所有的一切,對你我來說,都太遲了。你放心吧,白家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我會帶著你們一起下地獄為蓮子陪葬。”絕望悲傷的氣息纏繞在白時夢身上,他如黑暗中盛開的花朵,最終會被吞噬消失。

“時夢少爺,我想最後再問一句。”顧遠問。

“你問吧。”白家的事情,已經沒什麽好隱瞞的了。

“白老爺為什麽不阻止二太太的所作所為?”

“二娘撒謊成性。她欺騙爹說,我身體不好,若想活下去,就必須喝藥穿上女兒裝。”

“原來如此。”顧遠以槍對準了他,“時夢少爺,放了他們吧。”

“對啊,對啊!我是無辜的!”康一臣苦著臉。

白時夢拿起懷表,看了看,然後開口:“時間到了。”他話一落,屋子上頭的那座大鍾傳來“當當當——”聲,而纏著白時英身後的那些傀儡動起來,絲線開始收緊。

車素薇他們大驚失色,若不阻止,康一臣他們就死定了。

“車素薇!把鍾停掉!”顧遠大聲道,隨即人一跳,落到傀儡背後抓住動起來的傀儡。纏在康一臣脖子上的線,開始切下去,他嚇得大叫:“遠哥救我!腦袋要掉了!”

“不要說話!”顧遠抓住傀儡收緊的手。巡捕們紛紛上前抓住動起來的傀儡,免得白時英他們被分屍。其他傀儡也動了起來向巡捕攻擊,一時間,地下大亂。

坐在椅子上,白時夢抱著蓮子傀儡溫柔地說著話:“我曾想過,若爹放我自由,便隨你回鄉下生活,然後和我們的孩子平平安安過一生……”

說著說著,淚水滑落滴在人偶的眼睛上。他這輩子最大的奢望在這裏,可是沒了,全部都沒了。繼續形如傀儡地活下去,有何意義?

“蓮子,我好恨啊。”

車素薇跑上去看著貼著牆的大鍾心慌不已。機關,機關!一定有機關!她撲在地上,看著磚頭下的機關,心髒緊張地“撲通撲通”地亂跳著。要不快點停掉大鍾,一臣他們死定了。車素薇閉上眼,抓住機關胡亂扭一通。

“哢、哢、哢。”扭了三個卡點,大鍾動了起來。車素薇心中祈禱著。

大鍾緩緩向前移動停下時,她有點絕望。接著,大鍾開始往側麵轉動,車素薇激動得有些顫抖。大鍾側身轉動成一條直線,讓地下出入口變成兩條出口時,她急忙搬來小座鍾,站上去停掉了大鍾。

“嗒、嗒、嗒。”大鍾停下來了。車素薇汗水淋漓,然後慌忙地往地下去。

地下,人皮傀儡全部停止。顧遠把康一臣身上的線扯開,康一臣脖子上映出一條細細的血痕來。他嚇得渾身發軟,要不是有遠哥在,他早已被切成屍塊了。

“哥哥,你想殺,就殺吧。”白時英悲痛欲絕,他願意承擔所有的罪孽。他從不知道,眼前的人,每天帶著笑容強忍了二十年的苦。

白時夢眼神空洞地看著他。他真的、真的很厭惡這個弟弟,要不是他,他也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可是,這麽多年來,一無所知的他,一直在照顧著他。

“我恨你。”說完,白時夢掉轉槍口到自己的右腦上。

“不要、不要——”白時英恐懼驚叫。

剛下來的車素薇大叫一聲想阻止,但砰的一聲,子彈穿過白時夢的頭,然後,他與人偶倒在了地上。

白時英徹底崩潰,他跪倒在地,痛苦地抱頭大哭:“啊——”

車素薇雙手捂住嘴巴,淚水控製不住地滑落下來。顧遠深吸一口氣,他上前,把白時夢的屍體翻起來時,白時夢懷裏的傀儡忽然動了一下,顧遠退後一步:“機關不是停了嗎?”

車素薇聲音微微哆嗦地答道:“我已經停掉了。”

顧遠抬槍對準傀儡。他們看到,這個傀儡坐在地上抱住白時夢,它輕輕地撫摸著白時夢。

康一臣一驚,指著傀儡說:“它、它流淚了。”

傀儡眼睛裏有淚水落下,滴到白時夢的臉上。眾人隻聞一聲“時夢少爺”。聲音消散後,傀儡一動不動。顧遠上前推了一下,傀儡向後倒去。

他才發現,這隻傀儡並無機械操縱。

顧遠收槍:“安息吧。”

白府千瘡百孔,顧遠放了白府管家成伯。白時英臉色憔悴,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去監獄看二姨太,說了什麽,沒人知道。

法租界中央捕房,三樓督察長室裏。

陸連魁給車素薇倒了一杯茶:“新任的顧探長怎麽樣?”

車素薇接過茶:“他很厲害,也讓人捉摸不透。”

陸連魁大笑:“嗯,不錯,我果然挖了個寶貝。相信你們以後能好好處。”

車素薇疑問:“陸督察,他到底什麽來頭?”

陸連魁笑:“他不就是從小東門調過來的探長嗎?”說完,摸摸自己的光頭腦袋,“沒想到這小子挺厲害的。”

車素薇無語。行了,看來他也不知道。

法租界霞飛路東洋鍾表店。顧遠踏入店中,榊切人在修座鍾。抬起頭,看到他,榊切人說:“這座鍾,是時夢小姐最喜歡的座鍾之一,沒想到,鍾沒修好,人卻不在了。”輕聲歎息一聲,他對那位“小姐”可是很欣賞的。

巡視了一圈鍾表店,顧遠說:“那天,我出門找過一個人。”

“哦?”

“一個姓公輸,做機械傘買賣的女人。我問了她一些事情,她告訴我,這世上有一種奇術,叫傀儡術,隻要利用好機械與奇術,便可任意操縱傀儡。”

“二十年來,白時夢踏出白府大門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你,與她相識三年,我猜,三年前她出過一趟門與你相遇,之後,你們有所往來,對嗎?”

“的確如此。怎麽,顧探長懷疑我是傀儡師?”

“要不是你,我想不到任何人。不然,是誰教會他機械和傀儡術?三年時間,與他最頻繁接觸之人,是你,不是嗎?”

“顧探長,凡事都要講證據。”

就因為沒有證據,所以他才不能動他。顧遠轉身離開,榊切人在他身後說:“顧探長,這樣悲哀的結局,對那位‘小姐’來說,何嚐不是解脫呢?”

出了東洋鍾表店,顧遠沒走幾步,脖子上纏著白布的康一臣拿著一隻從酒樓打包的肥雞走上來:“遠哥,我買好雞了。”

“好,回去。”

“這隻肥雞,拿回去給誰啊?”

“給小二哥。”他還欠著那條狗一隻大肥雞呢,也順便回文牘科,寫白府的案子並歸檔。

五月陽光下,霞飛路上,電車在軌道上當當當地駛過。幹道兩旁,商店林立,人們穿梭其間,東方與西方麵孔交錯,在這個複雜的時代裏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