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案 嫌疑人
一
一早,有個女人投案自首,說自己殺人了。恰巧嚴雲舟不在,於是巡捕上二樓探長室找顧遠審案。
在這樣混亂的世道下,主動投案自首的人,少之又少。審訊室裏,盤著頭發的女人從容淡定,她身上留有絲絲血跡,顧遠問:“你因何殺人?”
女人臉上有妝,肩上披著披肩,手指和耳朵上戴有金飾,身上穿的是低領鑲邊的藍色短襖和裙子。從她的穿著扮相來看,已嫁作他人婦。並且,夫家給她足夠富裕的生活。
女人目光如炬:“我叫陶可欽,因受不了公公的羞辱,控製不住自己,用刀子把他殺了。”作為殺人證據的刀子,正放在桌子上。
“那你又是怎麽殺的人?一一道來。”
“好。”
陶可欽,二十八歲,陳家二媳婦。她夫家經營米鋪,自她嫁過去後,衣食無憂。可相對地,陳家老爺卻不待見這位二兒媳。因為,她生母從妓,也不知道跟哪個男人生下她。是以,她是幾個兒媳婦裏出身最差的。
能入陳家,是麻雀飛進金籠子,變身金絲雀。陳老爺瞧不上她,在家裏把她當下人使,一定要她親手做飯洗衣伺候。這還不算,他常借著她生母是妓女的由頭背著兒子對她動手動腳。
昨天,她的丈夫陳慶書出門處理店鋪的生意一直沒回,陳老爺趁著二兒子不在,便動了歪念,找理由把她叫入房裏“伺候”。背著丈夫與公公苟合,她自然不從。但陳老爺威脅她,說她若敢不從,便告訴他兒子她不檢點,背著丈夫勾引公公。長期受到壓迫的陶可欽終於忍無可忍,用刀子把人給殺死了。她殺人時,陳老爺發出的慘叫聲把陳家人引來,知道無法逃走,她主動前來投案自首。
聽完陶可欽的話,顧遠拿起桌子上的殺人凶器打量。刀子六寸左右,刀身沒有使用過的摩擦痕跡,顯然第一次開刃使用。
“你帶著這把刀進了陳老爺的房間?”
“是的,我怕他脅迫我。卻不想,會用這把刀親手殺了他。”
“那為何一夜過後才投案自首?”
“陳家人在商議怎麽處置我。”
“哦?他們商議出了什麽結果?”
“讓我主動投案自首。”
顧遠突然笑了起來。陶可欽看著他,問:“你笑什麽?”
顧遠放下刀子,說:“隻是覺得陳家很有意思。自己親爹被殺,卻放著親爹的屍體不管,爭議了一個晚上怎麽處置凶手。到了早上,又讓凶手投案自首。他們就不怕你跑了嗎?”
“我這條命是陳家的,能跑到哪裏去?”
“那敢問,如果不投案自首,他們打算怎麽處置你?”
“不知道。”
問完後,不再問。顧遠道:“陶可欽,我去一趟陳家確認案子,今日審訊到此為止。”說完,暫時把陶可欽押解看守室,等到證據確鑿,才能把人送去會審公廨審判。
把殺人凶器包好,顧遠帶康一臣去找車素薇一起去陳家。三人前往陳家的路上,康一臣好奇問道:“遠哥,陶可欽不是認罪了嗎?為什麽不把人送去監獄?”
顧遠悠悠回道:“她撒了謊。”
康一臣驚訝:“什麽?”他怎麽一點也沒聽出來。
顧遠唇邊勾起一抹笑容:“經常殺人的惡徒,才會做到麵不改色收割別人的性命。而第一次殺人的人,必然六神無主、坐立不安。而陶可欽,明明是第一次殺人,卻太過冷靜。哪怕是視死如歸,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人,也會露出那麽一點破綻。比如眼神空洞渙散,或麵如死灰,又或語氣平靜中帶著絕望之類。可她沒有,她看起來更像是沒有殺過人一樣。而且,陳家為何過了一個晚上才讓她前來投案自首?這一點,不覺得奇怪嗎?總覺得這裏麵暗藏著什麽秘密。”
康一臣不禁佩服道:“遠哥真是厲害,就憑這麽一點,便能想到這麽多。”
顧遠輕聲笑道:“人的語言、表情中暗藏的信息多到無法想象。隻要思考,就能發現話裏的真假。而且,要警惕,不要隨隨便便被人的語言牽著鼻子走。”
車素薇心中不禁讚歎,這世上怕是沒有能難得住他的案子。
陳家在盧家灣魯班路,很好找,離捕房不遠。按陶可欽給的地址,很快,他們站在一座大宅子前。此刻,宅子裏正請人掛喪葬用的白綾。
顧遠三人進門,有個女人注意到他們,便上前問道:“三位是?”
顧遠回道:“中央捕房的探長顧遠,今早有人投案自首,所以來記口供和查屍。”
女人客氣有禮:“原來是捕房的探長。我是陳家大媳婦,大少奶奶柳如煙。”
“勞煩大少奶奶帶我們去看屍體。”
“好,三位跟我來。”
陳家老爺的屍體擺在宅院前堂,因突然被殺,很多事情都沒有準備。
對此,陳家人拿了一席席子鋪在地上,把人放上去,再蓋上蓋屍布。前堂裏,除了正在守屍的陳家人,便是前來布置辦喪靈堂的人。
顧遠三人進入,他的目光一一掠過陳家人的臉。讓他感到有意思的是,這陳家人,雖然哭紅了眼睛,臉上卻一點悲傷的表情也沒有。似乎這些人對陳老爺去世的事情,完全不在意。
陳家十幾口人,大少爺陳慶生除了正房柳如煙外,還有三門姨太,及一個叫作陳嫋嫋的十二歲的胖兒子。
陳家二少爺陳慶書,也就是殺人凶手陶可欽的丈夫,這人不在家,他從昨天出門處理米鋪生意便一直未歸。
三少爺陳慶達,妻子趙意吟,女兒陳曉曉。
四少爺陳慶可,妻子呂荷,無兒女。
雙方做了一番介紹。
自車素薇進門,陳大少便直勾勾地看著她。陳大少眼睛浮腫,身上酒氣濃重,一看就是個縱情酒色的男人。車素薇被他看得直皺眉頭。
顧遠走到屍體旁揭開蓋屍布,一個頭發半白的老爺子露了出來。陳老爺身上衣服被換掉了,胸口上的傷口,也被陳家人清理包紮。顧遠一扯,扯掉纏在胸口的布,後胸口上的幾道傷口露了出來。車素薇戴上手套檢查了胸膛上的六處傷口,顧遠拿出匕首,車素薇接過看了看,道:“這六道傷口,隻有兩道傷口是這把刀捅傷的。”然後,指出兩道被刀刺中的傷口。
腦海深處的線條,毫無秩序地勾在一起纏成團。顧遠指著另外四道傷口,問:“那這四道傷口,是何利器所傷?”
車素薇把匕首交還到他手中,認真檢查。她伸出手指一量,說:“這看起來不像是刀子所傷。這四道傷口比刀子刺中的傷口更粗,至於是什麽所傷,或許解剖屍檢能找到答案。而且,你看,這兩道刀子造成的傷口皆避開了要害,而那四道粗傷,卻一一刺中要害。”
這麽說來,凶器有兩個,陶可欽說她用這把刀殺人,那人便極有可能不是她殺的。同時,也在暗示著此案還有另外一個凶手。而另一把凶器或許還在陳家,又或許被處理掉了。那麽,陶可欽在替誰頂罪?
難怪她有恃無恐地撒謊,臉上沒有殺人後應該有的表情。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隻要他們往陳家走一趟,便能發現死者傷口有問題,而真凶有可能是另外一個人的事實。可如果,她是為了讓他查證她的清白,又為何替人自首?直接說出來不就行了嗎?
這起看似普通的案子,變得有趣起來了。顧遠猜測,陶可欽是被迫頂罪,不然也不會一夜後才投案自首。在投案自首後,她所表現出來的從容淡定引導他們前來調查,讓真相歸真相,罪惡歸罪惡。
那個女人的心思,還真是深。
走到陳大少的麵前,顧遠說:“陳大少,陳老爺的屍體我們要帶回去解剖。”
一聽這話,大少奶奶柳如煙第一個反對:“不行!”
陳大少接口說:“是啊,怎麽能把我爹的屍體開膛破肚呢,這是大不敬,我絕對不會讓你們解剖我爹的屍體。”說完,目光猥瑣地遊移到車素薇的腰身與胸口上。
顧遠身子一動,擋住他的目光,道:“陳大少,這案子還有疑點,我們要查清楚,以免抓錯人判錯刑。”
柳如煙冷聲說道:“顧探長,陶可欽殺了爹爹,我們一家子都是證人。怎麽會抓錯人判錯刑呢?”
顧遠皮笑肉不笑:“大少奶奶,調查真相、抓捕真凶是捕房偵探的職責。且,真凶可不是你們說了算的。”
柳如煙微怒:“這裏是陳家,不是你們任意妄為的地方。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動爹的屍體!”陳大少也高聲附和,其他人沉默著,表情莫測。
陳家不答應解剖屍體,顧遠隻得在府中調查,他說:“既然如此,那就請陳家配合我們單獨調查口供。”
柳如煙秀眉擰在一起:“陶可欽殺人罪證確鑿,你們還有什麽要查的?”
顧遠回道:“若無你們的口供,捕房何能給她定罪?而且,陳家還沒資格給她定罪名。”
柳如煙哼了一聲,任由他們去了。
於是,三人把陳家人分開審訊,以免他們串口供。
車素薇這邊,她問一句,陳大少便輕薄一句。
“你什麽時候到達案發現場的?”
“在聽到我爹慘叫的時候。不知道車小姐多大了?可已嫁作他人婦?”
“當時,你是第幾個到達的現場,又看到了什麽?”
“是第二個。當時,我看到我爹倒在地上,弟媳手中拿著刀子站在一邊,身上還留著殺人的血跡。車小姐有所不知,在你進門的時候,我便注意到你了。對車小姐,我一見傾心。車小姐也看到了,我陳家家大業大,隻要進門做我五姨太,我一定讓你盡享榮華富貴。”
說著,陳大少便動手動腳,想抓住車素薇。
車素薇皺眉,人一避,反手扣住這登徒子手腕一扭。陳大少慘叫一聲:“啊——放手!”
前堂裏,傳來大少奶奶的聲音:“慶生,發生了什麽事?”
車素薇甩掉他的手,陳大少揉揉自己的手腕回道:“我沒事。”
聽到他的回答,大少奶奶臉色不悅,想必,又對人家良家婦女動手動腳了。哼,從剛剛那個女人進門開始,他那雙眼睛便直勾勾地黏在人家身上,也不怕長針眼。
保持距離後,車素薇繼續問:“除此之外,裏麵可有第三者和其他利器?”
陳大少舔了舔嘴唇,回道:“沒有了。”不敢再動手動腳,可嘴上依舊不留德,“車小姐性子還真是辣,嘿嘿,不過,本大少喜歡。”
車素薇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經我們審訊,陶可欽說,從嫁入陳家開始,便一直伺候陳老爺,並受陳老爺指使、辱罵和非禮,是這樣嗎?”
陳大少“切”了一聲:“無知婦人,有哪家的兒媳婦不伺候公公的?
怎麽到了咱們家,就成了咱們一家欺負她了?至於什麽非禮,別聽她胡說八道。”
“不知,大少奶奶可有伺候過陳老爺?”
“她是長嫂,怎麽能讓她去伺候呢?”
無論陳大少怎麽狡辯,都隻能證明陶可欽在陳家裏不受待見的事實。
“那昨天晚上,你們為何不把陶可欽送到巡捕房?”
“她殺死了爹爹,哪能讓她就這麽走了。可又看在她與二弟的情分上,我們便讓她主動投案自首了。”
“你們就不怕她半路跑掉?”
“她身無分文,身上有血,手裏還拿著刀子,她能跑哪兒去?”
車素薇聽著,總覺得不太對。陶可欽有機會逃跑卻沒走,難道畏懼陳家不敢逃?
顧遠這邊,他審問十二歲的胖少爺,這胖少爺回答得很機械,他問什麽,孩子答什麽。
陳嫋嫋說自己聽到爺爺慘叫聲,便往爺爺的房裏去。到了房裏,看到二嬸拿著刀子刺爺爺胸口。顧遠問他二嬸刺了爺爺幾下。陳嫋嫋說,六下。顧遠再問,可有看到其他人。他搖搖頭,說沒有了。
審問完,顧遠把三少爺女兒陳曉曉招來,問了她一些問題。和陳嫋嫋一樣,顧遠問什麽,她答什麽。不同的是,她沒看到二嬸殺人。
問完,顧遠內心騰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除了出門打理生意的陳二少外,所有人都審問完了。顧遠三人移步到客廳。當他把另外兩份口供拿過來看時,終於知道那種異樣的感覺是怎麽回事了:陳家所有人說的話都不一樣,但口供的結果卻是完全一樣。
康一臣懷疑說:“遠哥,我看陳家人早就串好了口供等著咱們來問呢。”
思索著,顧遠喃喃自語般地回道:“或許吧。”
所有人在陳老爺被殺後,陸續到達現場。他們看到陶可欽拿著滴血的刀子恐懼地站在一邊,然後統一口徑說陶可欽殺人。可陶可欽的表情,還有屍體上的傷口證明了,她或許並不是真凶。現在,陳家把陶可欽推出來頂罪,或許在共同保護著某個人。此人,或許是陳家最重要的人。那麽,誰才是這陳家最重要的人?這人,會不會是另一個真凶?
不再想,顧遠前往案發現場。可惜的是,陳老爺的房間已經被收拾過了。陳老爺房間很大,可卻有一股子和陳大少身上一模一樣的酒味。他不由問:“陳老爺愛喝酒?”
陳大少爺吊兒郎當地回道:“是啊,我們家的男人都愛喝酒。”
顧遠開始查探房間。
抽屜裏,有扳指和其他玩物。置衣櫃裏,是陳老爺的衣服。半個身子鑽進床底下,顧遠從裏麵抱出了一壇酒。看到這罐酒,陳大少眼睛一亮,然後從他手中搶了過來:“這是我的!”
顧遠欲把酒壇拿過來:“給我看看。”
“不行!爹去了,這東西就是我的!”嗜酒如命的陳大少顯得十分激動,仿佛顧遠要搶,他就和他拚命似的。
顧遠懶得和他搶。陳大少便開開心心地抱著酒離開了。大少奶奶上前道:“對不住了,慶生和老爺一樣嗜酒。”
點點頭,顧遠招呼陳嫋嫋:“嫋嫋,當時你看到爺爺是怎麽死的?我給你演示一遍。”
陳嫋嫋諾諾點頭回道:“好。”於是,他指地麵說:“爺爺是躺在這裏被刺死的。”
顧遠躺在地上時,閉上了眼睛。他再睜開時,將目光範圍內的東西全部納入眼中,他招呼陳嫋嫋:“來,你去前院,聽到我的慘叫聲時,照著昨晚的路跑進來。”陳嫋嫋點頭,然後跑出去。顧遠讓車素薇關上門,然後發出一聲慘叫。
外麵傳來腳步聲。而後,陳嫋嫋推開了門。他直愣愣地站在門口。顧遠道:“當時,你便是站在那裏?”
陳嫋嫋點頭。顧遠問:“你是怎麽看到你二嬸殺爺爺的?”
陳嫋嫋指著他說:“二嬸坐在爺爺身上。”
顧遠招呼車素薇,車素薇上前坐到他身上,用手指戳他的胸口。顧遠看向陳嫋嫋,問:“是這樣嗎?”
陳嫋嫋答:“是的。”
顧遠不再問,他眼睛往後翻,他看到了架台,架台上有文房四寶和一個花瓶。
腦海深處,亂纏一起的線開始成團。
他突然說道:“好了。”車素薇起身讓開,他翻身而起,看了一眼鋪有一層薄薄灰塵的架台,又摸了桌子一圈,在摸到一處凹陷處時才收手。他說:“你們在這裏等陳二少爺,我回一趟捕房。”
審訊室裏,顧遠和陶可欽再度相對。
顧遠把刀子扔在桌上:“殺了陳老爺的人不是你,對嗎?”
陶可欽平靜地回道:“是我殺了老爺,人證物證俱在。”
“真是你殺的人,你不會如此平靜。代罪假裝殺了陳老爺,也該有個假裝殺了人後的模樣。可是,這兩樣你都沒有做到。你根本是在明示我,自己不是殺人真凶。那麽,你為什麽要頂罪?如果真想要我還你一個清白,就把真相說出來,緝捕犯人入獄。”
對方冷冷看著他沉默不語。他繼續說:“是不是有人威脅你?你怨,才故作如此,讓我查?”
陶可欽突然笑了起來:“外麵傳言,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有一神探,能斷人世冤案。我有罪與否,顧探長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嗎?”
她在故意挑釁。在陳家,她一直遭受壓迫。當殺人案發生後,她是最適合被推出來頂罪的人。長期受到欺壓與羞辱,還被推出來頂罪,這個女人,甘心嗎?不,她不甘心。所以,她要借助顧遠的手,去查出真相還自己一個清白。
“殺了陳老爺的人,是陳家重要的人,對嗎?”
對方閉口不語,隻雙眼冷冷地看著他。
顧遠不再問。他看著她,似要把她整個人看透一般。對方眼睛深處,冷靜得可怕。這要是真正的犯罪,早已心如死灰,眼睛空洞無光。可陶可欽並不畏懼生死——不,不是不畏懼生死,而是她清楚地知道,他一定能查出真相,自己便能得到清白。因此,她無所畏懼。
陶可欽不說,顧遠無可奈何。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所有的推測都是正確的。陶可欽不是殺人凶手。可不管她是被迫頂罪,還是主動的,這人的目的是讓巡捕房查出真相。
女人的心思,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把人押回看守室,顧遠折回陳家時,走到半路,才發現身後跟著一條狗,也不知道小二哥是怎麽不聲不響地跟上來的。被顧遠發現後,它搖著尾巴上前。
顧遠揉了揉它的腦袋:“偷偷跑出來了吧。”
“汪汪汪!”
宋修果然在,它不怕回去挨訓嗎?
“走吧。”
回到陳家。陳二少,也就是陶可欽的丈夫陳慶書已經回來了。車素薇把對他的審問結果交給顧遠。
陳慶書昨天出門談米鋪的生意,直到現在才回來,他也是剛剛知道妻子殺死親爹的事情。顧遠走進偏廳,陳家人都在,但氣氛有些安靜得詭異。看到一張新麵孔時,他便知道這是陳二少爺。此人臉色有些蒼白,表情抑鬱,似乎沒有從親爹被妻子殺掉的事情裏緩過來。
顧遠上前道:“陳二少爺。”
陳二少抬眼看他,說:“你就是顧探長顧遠?”
“對,我是。”
“可欽怎麽樣了?”
“二少問我,不如自己走一趟。”
“好。我待會兒去。”
“有些事情,我想和二少爺單獨談談。”
“可以。”
二人走出偏廳,小二哥蹭著顧遠的腿,坐到他的腳邊。看著陳二少纏著布的手,顧遠問:“你的手怎麽了?”
“哦,前兩天幹活的時候不小心割傷的。”
把視線從受傷的手移開細細打量對方,顧遠繼續問:“陳二少,陳家上下欺壓你的妻子,不知你為何不護著她?”
陳二少臉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他開口:“因為她的身份,她娘親以前是從妓的。爹不喜歡她,家裏人覺得她不配進陳家,所以,才會指使她做事。”
“那麽,誰最瞧不上二少奶奶?”
“爹和大嫂。”
“其他人呢?”
“其他人不與她相交。”
“那你知道陳老爺在背後對二少奶奶動手動腳嗎?”
“……知道。”
“為何不阻止?”
“因為那是我爹。”
顧遠不由心道:嫁入陳家的陶可欽,在陳家人眼中,就是個長著人形皮囊的物品。
“你覺得,二少奶奶為何要殺了陳老爺?”
“大概是爹想要對她做不好的事情。可欽曾經和我說過,她受不了這個家,但我勸她留下。昨天晚上,爹恐怕隻是開玩笑而已,沒想到她居然狠心到下殺手。那可是爹啊,她怎麽能這麽做呢?這樣的事情,要是傳出去,我們陳家還有什麽臉麵?”
聽到陳二少對陶可欽的指責,顧遠眉頭微皺。弱者卑微,當他們毫無存在的價值時,就會被當成廢物。陶可欽顯然已成了陳家的犧牲品,被陳家遺棄,被排除在外。不管是誰殺的人,她是最適合成為犧牲品的人。
真是悲哀。
“聽二少爺的話,似乎很怨二少奶奶。”
“有怨,也有痛。當年娶她,或許是錯的。”
“那二少爺,我想問問,陳家的生意,誰在打理?”
陳老爺四個兒子,且產業未分。大兒子現年三十五歲,這年紀,早該立業了。可看他縱情酒色,跟廢物沒什麽區別。而三少爺,似乎活得小心翼翼,他們這一房的人,話不多說一句,怕失了言似的。四少爺,一臉無趣。不經意時,顧遠窺見過這位四少爺對著陳老爺的屍體露出一閃而逝的笑容。似乎,親爹的死讓他感到愉悅。
陳家人對親爹的死,顯得漠不關心。明明是血緣最親的人,卻有著近乎冷漠的姿態,這一家子,真是冷酷無情。比起那三位少爺,剩下的這位二少爺,看起來比其他兄弟更關心親爹的死亡。
顧遠問:“未分家的產業誰在打理?”
人是勢利的東西。陳家一家子串供,他們不僅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誰,還要保住這個人。那麽,陳老爺的死,誰是最大的受益人?顧遠要找的,是這起案件的因,隻要找到了因,那麽,果近在眼前。
陳二少答道:“是我在打理。爹說了,等嫋嫋十五歲的時候,跟著我一起打理家業。”
顧遠感到意外。陳嫋嫋是陳大少的兒子,現年十二歲,再過三年,便到一起打理陳家家業的年紀,那麽——“這麽說來,陳老爺打算把‘陳家米鋪’交到孫子手中?”
“爹是這個意思。”
陳老爺居然跳過兒子把家業交到孫子手裏,可陳二少明顯是最適合打理家業的人。但是,他有個疑問:“二少,我想問問,陳家媳婦眾多,為何隻有嫋嫋和曉曉兩個後人?”
陳家米鋪,要養一大家子,完全沒有問題。可不管是哪戶人家,最在意的事情,不是傳宗接代嗎?可陳家人口如同斷層一般,到了陳嫋嫋那一代,人丁忽然凋零,隻剩堂兄妹兩個。這有點奇怪,也莫名的,讓顧遠有些在意。
陳二少目光微閃,他回道:“不知什麽原因,咱們這一代,似乎很難生養。”
“是嗎?那二少爺相信二少奶奶殺人嗎?”
“除了她,還能有誰?這人證物證都在,不是她殺的,是鬼殺的人不成?”
“說不定,真的是鬼呢。”顧遠意味深長地說道。
“顧探長還真會開玩笑。”陳二少臉上一僵。
“是不是開玩笑,等案子查清,二少便知道了。”
“查案?顧探長的意思是,還要調查這個案子?”
“是的。”
“為何?”
“因為,陳老爺死亡的疑點眾多。”
“雖然我不願承認,但可欽殺人是不爭的事實。而且,我家中要處理爹的後事,不願再做什麽調查,這隻會讓我們徒增悲傷罷了。”
“二少這是在害怕我們繼續調查嗎?還是,你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殺人凶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說著,陳二少情緒略顯激動,“不管是爹,還是可欽,他們都是我最親的人。我不想家裏再出任何事,也請顧探長不要再給我家添亂。”說完,他的表情痛苦不已。他拿出手帕擦了擦臉,繼續說:“顧探長要是沒其他事,我忙爹的後事去了。”說完,人離開。
盯著對方離開,顧遠轉身往偏廳去。身邊的小二哥突然躥了出去,然後“汪汪汪”地叫著追著陳大少屁股後麵咬。陳大少“哎喲”地叫著避開:“這是誰的狗?趕出去!趕出去!”
車素薇道:“這是我家的狗。”小二哥來得好,正好教訓這個想收她做五姨太,且口下不留德的渾蛋。
“汪汪汪!”小二哥是凶狠的,把陳大少追得嗷嗷叫。
“車小姐還真是獨特,難怪慶生看得上你。”大少奶奶慢條斯理地說道,她臉上毫不掩飾的嫉妒表情令人不快。而她身後的其他房的姨太,看著車素薇的表情有點奇怪。
有幸災樂禍的,有悲憫的,還有看熱鬧的。
有時候,女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她回道:“明眼之人都能看得出我不想和陳大少糾纏,我勸大少奶奶還不如看好陳大少。”
柳如煙冷笑一聲:“車小姐說得對,都是慶生的錯。”
顧遠打斷她們的話:“我要查一下這座宅子。”
柳如煙斷然拒絕:“還要查?陶可欽殺了爹,所有人都可以做證。而且,你可是說了,要我們的口供給她定罪。”老爺子死了,現在,陳家是她和慶生當家,她要不出聲阻止,豈不是讓外人亂來。
顧遠回道:“我也說了,你們陳家沒有資格給陶可欽定罪。”
柳如煙目光含冰:“敢問,顧探長找到了什麽疑點?”
“陳老爺身上有兩種不同的傷口,因此,殺死陳老爺的凶器,除了陶可欽的刀子外,還有另外一種。我問陳嫋嫋他看到陶可欽刺了陳老爺幾下,他卻說六下。且問,如果他是在聽到陳老爺發出慘叫聲,跑去陳老爺房的時,又是怎麽看到陶可欽刺了六下的?難道,他一開始就在房裏看著陶可欽殺人?不隻如此,從陳嫋嫋站在房門的角度往裏看,可看不到他二嬸刺人。”
裏麵的人詭異地安靜了一下,車素薇恍然大悟。與顧遠演示的時候,她怎麽就沒注意到呢?當時,她半個身子擋住了陳嫋嫋的視線,這樣的話,他又怎麽看到陶可欽殺人?
柳如煙大怒:“你胡說八道,殺人犯就是陶可欽!”
“大少奶奶,真相就是真相。”
“可並不是人人都需要真相!”
“不需要真相的人,往往是最懼怕真相的人。”
“顧探長是打算查到底?”
“是的。”
這時,四少爺之妻呂荷開口了:“大嫂,既然顧探長要查,咱們就讓他查。凶手是二嫂,這是無法顛覆的事實,不是嗎?”
顧遠扭頭看過去,恰好看到陳四少拉住她,似乎讓她少管閑事。
柳如煙瞪了她一眼:“既然如此,那麽,就讓大家來決定吧。隻要大家答應繼續調查,這宅子,隨便他搜查。”
這時,小二哥回到車素薇的身邊。陳大少氣喘籲籲地坐到椅子上,他喝了一口茶開口:“我不答應,這個家我說了算。”
顧遠叫道:“小二哥。”
小二哥露出獠牙,作勢要撲到陳大少的身上。陳大少嚇得站到椅子上,他咬牙切齒:“好!如果大家都同意,那我便同意!”
偏廳裏的氣氛莫名緊張起來。柳如煙看了一圈她開口道:“爹死亡的事情,認為繼續調查的,舉個手。”她說完,呂荷第一個舉起了手。陳四少想拉人,卻拉不了。柳如煙死死地盯著她,對方無所畏懼地迎視她的目光。似是無奈,陳四少也舉起了手。接著,讓眾人沒想到的是,第三個舉手的人是陳大少的三姨太。看到她舉手,陳大少氣急敗壞,想要把她的手拿下:“給我把手放下!”
三姨太咬唇死死地舉著手,就是不放。
顧遠看著。這陳家人,在指認陶可欽的時候一條心,可提起繼續調查陳老爺死因的時候,卻離了心,他們似乎各有各的心思。想來,統一口徑,維護真正的凶手,有些人並不是真心實意的。
三姨太不放下手,陳大少氣得打了她一個耳刮子。
接著,第四個舉手的人是三少爺。
之後,再也沒有人舉手了。
柳如煙得意地笑道:“顧探長看到了,隻有四個人答應重新調查。”
陳四少、四少奶奶,陳大少的三姨太,陳三少,這四人舉手,答應重新調查案件。
而陳大少、大少奶奶、二姨太、四姨太,陳嫋嫋、陳曉曉這兩個孩子,陳三少夫人,這七人,沒有舉手。
這時,三少奶奶開口了:“大嫂,曉曉不懂大人之間的事,我和曉曉退出。”她和女兒,兩方都不站。
這麽一來,還剩下五人。
顧遠指著陳嫋嫋:“孩子不算在內。”
還剩下四人。
那就是,平局。
柳如煙勢在必得,她道:“嫋嫋,去請二叔。”
“是,娘。”陳嫋嫋跑出去。沒一會兒,正在操辦喪事的陳二少進來。
聽了他們的話後,說了一句“胡鬧”。他自然不會答應繼續調查的,所以他對顧遠說:“逝者安息,顧探長請回吧。”
顧遠不慌不忙地說:“不,還有一人。”
陳大少皺眉道:“還有誰?咱們家裏的人都在這兒了。”
顧遠答:“還有二少奶奶。”
柳如煙質疑道:“顧探長是不是弄錯了,她現在可是犯人。”
顧遠一笑說:“正因為她背負著犯人的罪名,才需要她的回話。”
如果陶可欽答應調查,那就是五對五,平局。這就意味著,顧遠他們依舊有在宅子裏調查的權力。如果陶可欽不答應,那麽,顧遠不能留在陳家調查,但並不意味著他會放棄查探真相。
陳二少臉色陰沉:“那好,我跟你去一趟巡捕房。”
顧遠揚手道:“二少請。”
二
巡捕房,審訊室。
看到丈夫,陶可欽愣了一下,她開口道:“慶書。”
陳慶書表情複雜,似在恨,又似在怨。各種糾結的情緒聚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有些變形。他口氣怨極:“你、你怎麽能做出那樣的事情呢?”
陶可欽咬了咬唇,眼睛深處閃過不明的情緒,她輕聲說:“對不起,慶書。”
陳二少壓著聲音道:“爹是有些不好,可你、可你也不能殺人啊。”
陶可欽嘴唇抖了抖說:“是我的錯。”但放在桌上的手卻握成了拳頭,暴起了青筋。
“我對你太失望了。”陳二少歎息一聲,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妻子的手時,被顧遠抓住。
陳二少看向他,顧遠拿掉他的手說道:“陶可欽,巡捕房打算重新調查陳老爺的案子,不知你可願意?”
陶可欽目光炯炯地看著丈夫,而後移到顧遠的臉上:“殺了爹的人,是我。”
“如果真是你殺的,不管捕房調查與否,你都逃脫不掉殺人的罪名。”
說著,顧遠彎腰在陳二少耳邊說道,“二少,你難道一點也不相信二少奶奶嗎?”
陳二少額角滲出汗水,他喉嚨幹澀地咽了咽口水,開口道:“我當然相信她。如果她沒有殺人,那自然是好的。”
“二少奶奶聽到了吧,二少希望你能答應重新調查這起案子。”
桌子下,陳二少放在腿上的手握成了拳頭。
陶可欽把目光移到陳二少的臉上,在對方死死的凝視下,她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而後緩緩開口:“好,我答應。”
陳二少一悚。
顧遠一笑。
陳二少感覺自己被人扼住了喉嚨,呼吸困難,他汗如雨下,血絲瞬間爬上眼珠。他死死盯著妻子,仿佛在看著陌生人,他咬牙切齒:“那就調查。我也希望,爹的死和你沒有關係。”
陶可欽緩緩點頭:“謝謝你,慶書。”
陳二少扯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陳老爺的案子重新調查。陳家也已布置好靈堂。顧遠在陳家宅院走了一圈,在西院子看到晾曬的衣服時,上前,手指慢慢地掠過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汪汪!”小二哥在衣服架下鑽來鑽去。
這些衣服,早上洗的,還半濕著。當他的手觸到其中一件幹燥的衣服時,不由停下。然後,目光放到一件黑色的長褂上。摸了摸,確實,這件衣服是幹燥的。似乎,不是和其他衣服一起洗的。
顧遠拿出懷表一看,中午了。他招呼陳家下人來,問道:“這件長褂是誰的?”
下人回道:“二少的。”
顧遠繼續問:“洗這件褂子的人是誰?”
下人回道:“家中的衣服,都是小綠洗的。”
“把小綠叫過來一下。”
看到這裏有情況,車素薇和康一臣走過來,問:“遠哥有線索了?”
顧遠指著長褂:“你看看這件褂子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康一臣上前又摸又看,沒看出有問題。倒是車素薇看出了問題,她先是摸了摸長褂,再摸了摸旁邊的衣服,說道:“這件衣服是幹燥的。”
康一臣恍然大悟:“遠哥的意思是,這件褂子上有被洗掉的線索?”
“或許吧,但也不一定。”至少,褂子的主人已被顧遠列入了嫌疑犯的名單中。
這時,洗衣下人小綠到來。她指著長褂說道:“這是二少爺的衣服,但不是我洗的。”
顧遠遐思:“那你知道是誰洗的嗎?”
小綠回道:“不知道。”
看得出,小綠並沒有說謊,顧遠問:“那你還記得昨天陳二少穿什麽衣服出門的嗎?”
“昨天沒看到。為了照看生意,二少一向比大家起得早。”
“那你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嗎?”
“不知。府中規定,下人晚上不得留宿陳家。是以,過了七點,我們各自回家裏。”
咦?這規定還真是有意思。
點點頭,顧遠把人打發走。接著,他們來到正院,他找到陳二少問:“不知昨天二少早上去了哪家的米鋪看生意?又為何徹夜不歸?”
陳二少一臉冷漠地說:“去了霞飛路的米鋪和福煦路米鋪。因為要談進貨的事情,所以沒有回家。”
顧遠又問:“不知道二少先到哪家米鋪,又是什麽時間離開去的第二家米鋪?”
“我先去了霞飛路米鋪,留了一個上午,下午才去的福煦路米鋪。後在福煦路米鋪睡了一個晚上,直到今早回來,才知道爹去世了。”
“那不知二少是走路去的?還是坐汽車去的?”
“坐黃包車。”
“二少進貨的商人是誰?”
“賈旺德。咱們米鋪的供貨商是他。”
“謝謝二少。”問完,顧遠轉身對車素薇和康一臣說道,“回去吃飯。”
說完,便帶著人離開。
陳二少死死地盯著顧遠的背影。陳大少湊上前,在他耳邊說道:“二弟,咱們家以後就靠你了。”說完,拍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離去。
不遠處,看到這一幕的陳四少,臉繃緊了起來。
飯後,探長室裏。
顧遠閉著眼睛躺在椅子上,腦海深處的線團,纏得死緊。
是陳二少嗎?如果是他,陶可欽怕是對丈夫沒真感情了,不然,也不會答應重新調查。
可莫名地,陳家給他的感覺很奇怪。而陶可欽也應該明白,查出真相隻是時間問題,她要的僅僅是這樣?顧遠感覺,他困在名為陳家的迷宮裏。而困住他的人,偏偏是陶可欽。難道,除了真正的凶手之外,陳家還有什麽秘密不成?
陳老爺生前讓陳二少帶著孫子陳嫋嫋,待孫子十五歲時把生意交到他手中。可現在的情況是,陳老爺突然死亡,並沒有留下遺囑。如此一來,陳家生意上的事情,勢必有所改變。現在,接觸家中生意最多的人,是陳二少,隻要他搶,說不定,還能搶到“陳家米鋪”。
這就是症結所在,他們為何共同包庇與自己搶家產的凶手?隻要把他送進了監獄,不就少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
這就像環環相扣的疑團,把你困進去,蒙蔽你的眼睛,讓你看不見真相。
真相躲在了真相之下。
顧遠微不可聞地一笑:“以真相掩蓋真相嗎?”陳家,到底存在著什麽樣的秘密,讓他們不惜包庇對自己爭奪財產不利的凶手。
想著,想著,門口傳來腳步聲,車素薇打開門進來時,他猛地睜開眼睛站起,道:“咱們去調查陳家米鋪和賈旺德。”
如果陳二少去了米鋪後有回來的可能,那麽,他不在場的證明將被徹底推翻。隻要找到殺人凶器和看見他回來的證人,就足以證明他是凶手。
三人到陳家附近。不一會兒,有黃包車經過。顧遠招了招手,三輛黃包車陸續停下,他們上車後,顧遠掏出懷表,對車夫道:“去霞飛路‘陳氏米鋪’。”
車夫吆喝了一聲:“好咧!”腳下飛快地跑起來。
顧遠閑談道:“每天早上,你們很早起床拉客吧?”
車夫回:“是的,早上四點就開始出門跑。”
顧遠繼續問:“你每天都跑同樣的路嗎?”
車夫笑答:“不一定。不過,大多時候是這樣的,隻要不越界就行。”
上海灘的黃包車車夫,大多買不起車拉客。因此,很多車夫的車都是從黃包車公司租來的,且不能越界拉客,不然會被巡捕逮捕罰錢。不過也有狡猾的車夫專門走小道,穿越租界和華界。
“那你認識陳二少爺陳慶書嗎?”
“認識,我家就在法租界與華界交界的邊緣,早上出門都會經過他家門口。有時,也會拉他去米鋪。”
“昨天早上是你拉的陳二少嗎?”
“昨天我可沒有拉陳二少。”
“哦……欸,夥計,幫我打聽一個消息怎麽樣?”
“先生不是在開玩笑吧?我這要拉客呢,哪能給你打聽事情啊。”
“這事情很簡單,我想知道,昨天早上拉陳二少的夥計是誰,陳二少又穿著什麽樣的衣服。”
上海灘,有這麽一群人。這些人,每天走街串巷,消息比誰都靈通。
如果有一天,他們聯手起來互換消息,那麽,整個上海灘的一切將**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麵前。隻不過,這群人每天為生活奔忙,可沒有心思去玩那些危險的遊戲。
“先生還是找別人吧,我這一整天的,就靠著這輛車和這雙腳吃飯呢。”
“你不必刻意去打聽,隻要遇見另外一個夥計時,隨口問一聲是誰拉的陳二少,又是在什麽時間拉的便成。”
“這……”
“隻要你有消息,我給你兩塊大洋。”
“好。”
“傍晚時分,你要有消息,便到中央巡捕房來,讓人上樓叫我。”
“好咧。”
事情定了下來。
三輛黃包車一前一後地到達霞飛路的“陳氏米鋪”。付了錢後,顧遠三人進門。這偌大的米鋪裏,有一個管事和兩個夥計。夥計上前:“三位要買什麽米?”
顧遠抬手:“我找你們管事的。”
夥計識趣地退下,顧遠走到櫃台前。管事笑問:“不知道三位找我何事?”
顧遠開口:“我想問問,昨天早上,陳二少什麽時候到的店裏,他又做了什麽?”
管事疑問:“你是?”
顧遠道明來意:“我是中央捕房的探長,陳家出了點事,所以過來調查一下。”
管事點點頭:“原來如此。昨天早上,二少差不多五點時到的店裏。
二少爺先查了一下這個月的賬務,然後再查店中的存糧,到了中午,他去了福煦路米鋪。”
“那你記得他身上穿著什麽衣服嗎?”
“灰色長袍。”
“陳二少手上有傷口,你可知道是什麽時候受傷的?”
“這個我不太清楚。”
“那昨天陳少爺和賈旺德談秋收糧食進貨的事情,你可知道?”
“知道,他們應該是在福煦路米鋪談的。”
問完,顧遠三人離開,往福煦路米鋪去。路上,經過一瓷器店,顧遠讓黃包車停下。車素薇與康一臣跟著停下,進入瓷器店。康一臣問:“遠哥,在看什麽呢?”
顧遠抱起一個瓷瓶問:“老板,這瓶子多少錢?”
老板笑眯眯地答道:“客人,這瓶子是一對的,不單賣。”
“那一對多少錢?”
“兩塊大洋。”
付了錢,讓康一臣抱上另一個花瓶出門,而後三人徒步朝福煦路米鋪去。
無緣無故買花瓶,車素薇猜,顧遠別有用意。
到了福煦路米鋪,問起陳二少的事情,店裏的管事說陳二少昨天穿的灰色長袍,與賈旺德在店裏談秋收入糧的生意。晚上請賈老板吃飯後喝得有點醉,便留在福煦路米鋪過夜。
“管事去過陳家嗎?”
“去過。”
“可進過陳老爺房間?”
“去過一次。”
“你可記得,陳老爺房中有幾個花瓶?”
“我記得有兩個。成雙成對的,瓶身上是喜鵲。”
“那管事可知賈旺德家在何處?”
“在霞飛路第三段路。”
顧遠接著向管事問了賬務上的問題。管事不敢多說,但還是被顧遠套出話來了。管事說,昨天,大少又來米鋪拿了一筆錢。因此,賬本上少算了一筆錢。而那筆錢,本是留著進貨用的。這讓陳二少差點付不起給賈旺德的訂金。
顧遠一笑:“是的。”
而後,他將手中的瓶子往地上一砸,“哐啷”一聲,花瓶被砸碎。顧遠彎腰撿起一塊碎片說:“你我一直查不出陳老爺身上的那四道致命傷口是何種利器所傷,是因為,那四道傷口並不是刀器所傷的。”
車素薇接過他手中的瓷片:“是碎瓷片。”看看瓷片的厚度,和陳老爺的傷口非常接近。
“是的,陳老爺房中架台上,左邊隻有一個花瓶。因未清掃,架台上留有灰塵,因此,架台右邊原來放花瓶的地方,留下一個未鋪塵的花底圓圈。而且,陳二少右手有傷,如果我沒猜錯,他的手是在握住瓷片的時候割傷了。”
“這麽說來,隻要找到凶器,便能指證他是凶手?”
“還不夠,還需要人證。在米鋪時,我問米鋪管事陳二少的事情,他們表情僵硬,可見在為陳二少背書。如果我們能找到陳二少昨天晚上回過家的人證,那麽,就算陳家人再庇護,也掩蓋不了他是殺人凶手的事實。”
“這麽一來,這案子該結束了。”
一天時間,便能告破這起案子,顧遠真是可怕的人。
顧遠低語:“或許吧……走吧,咱們去找殺人凶器。”碎瓷不是清理到外麵,便是倒進了家中水井裏。
幸運的是,顧遠和車素薇在陳家附近的一個水潭裏找到了碎瓷。這附近,晚上無燈。陳家把證據清理出來時,並沒注意到是否全部倒進了水潭裏。是以,顧遠幸運地找到了帶血的瓷片。車素薇拿起一看,確認與陳老爺身上的傷口吻合。
把瓷片包好,顧遠二人朝陳家走去。他們到陳家時,康一臣已經回來了。他道:“遠哥,賈旺德去浙江了,好像是為了糧食的事情。”
顧遠道:“難怪陳二少毫不隱瞞自己和賈旺德進貨生意的事情,原來知道他今天會去浙江。這人要是沒走,咱們就能確定昨天晚上陳二少穿的到底是灰色還是黑色的長袍了。”雖感到可惜,但還有一個希望,那便是拉陳二少回家的黃包車車夫。
顧遠三人重新踏進陳家時,陳家前廳靈堂裏,一個守靈的人也沒有。
三人心中訝異,有什麽事比守爹的靈堂更加重要?
於是,他們前往偏廳。在他們靠近偏廳的時候,裏麵傳來了四少爺的一句話:“大夫你說什麽?”語氣中,盡是不敢置信。
前來給暈倒的四少奶奶把脈看病的老大夫笑著道:“恭喜四少爺,四少奶奶懷孕了。”
當大夫說完這句話,整個偏廳瞬間寂靜了。即將踏入的顧遠忽然攔住車素薇和康一臣——他看到,陳四少聽到大夫的話時,臉色瞬間蒼白,眼睛瞬間爬滿可怖的血絲。而剛醒過來的四少奶奶呂荷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人又暈了過去。
陳二少,他唇角勾起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要不是顧遠觀察入微,怕是捕捉不到他這個異樣的表情。
這前後不過幾秒鍾的時間,顧遠便把裏麵所有人的表情納入眼底。
裏麵,大夫似感到氣氛的不對勁,道喜的笑容僵了起來。正常人家,聽到有喜事,哪個不是高興的。這家子倒好,別說喜氣了,這氣氛簡直、簡直莫名其妙地詭異起來。或許是陳老爺去世,所以他們高興不起來吧。
想到這裏,大夫匆匆忙忙告辭離開。
顧遠進入偏廳,陳家人表情恢複如初。他含笑道:“恭喜陳家添丁。”
陳大少睥睨著他:“陳家要辦亡父的喪事,顧探長有什麽話,以後再說吧。”
這人似在刻意回避四少奶奶懷孕的事情。顧遠看向抱著女兒的三少奶奶。這個女人臉色蒼白,似在害怕誰從她手裏把自己的女兒搶走。接著,他看向陳家下一輩唯一的男丁陳嫋嫋。
這小胖子手中拿著零嘴在吃,完全不知家中發生了什麽。
顧遠一笑:“那好,我明日再來。素薇,一臣,咱們回去。”
看著車素薇離開的背影,陳大少急忙道:“車小姐,你要是改變主意,我陳家大門隨時為你打開!”
顧遠對車素薇說:“明天帶上小二哥。”
車素薇點點頭:“也好。”
踏出陳家,康一臣問:“遠哥為何不指認陳二少?”
顧遠回道:“不急。”沒想到,竟然會讓他看到了有意思的一幕。
孩子嗎?
下一代人丁凋零,真的是生不出孩子嗎?陳家殺人案的背後,埋藏的又是什麽?
直到傍晚,顧遠都沒能等來黃包車車夫。他離開捕房,在一家英國人開的店裏買了一盒煙絲,然後前往南市看公輸春。
三
南市傘店。
華燈初上,掛在門梁上的兩隻紅燈籠亮了起來。顧遠坐到地上與公輸春相對。他把手中的煙盒遞過去,對方收下:“多謝。”
顧遠溫聲而答:“不客氣。”
拿起傘繼續工作,公輸春問:“最近,在忙什麽事情?”
“一起案子。”
“說來聽聽。”
顧遠把陳家的案子一一說了出來,公輸春安靜地聽著。
多年的摯友,沒有什麽比彼此的信任更加重要。
聽完,公輸春眯起了眼睛:“真相背後的真相嗎?”這種案子,一不小心就會掉入裏麵的陷阱,然後迷失。也不知道,當秘密暴露出來後,會給他們帶來多大的衝擊。
“既然陶可欽想要我挖開整個陳家,我便隨她所願。”
留在傘店與公輸春聊到深夜,顧遠才告辭離開。
和公輸春在一起的時候,他不必偽裝自己。
看著顧遠離開,公輸春熄掉煙,一邊站起一邊說:“好好地走下去吧。”
他們這樣的人,一旦停下腳步,就會被這個崩裂的世道撕得粉身碎骨。
翌日,中央巡捕房,審訊室。
顧遠把帶血的瓷片放在陶可欽的麵前,對方目光微微一動。
“陶可欽,凶手是陳二少,對嗎?”
對方神情冷漠,不言不語。
“看來,這就是真相。”
陶可欽目光深邃地看著他。
“但凡——”顧遠看著她那張讓人有些琢磨不透的臉,說,“但凡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因果。那麽,陳二少為何殺了陳老爺?”
陶可欽嘴巴動了動,最終一個字也沒說。
“陳二少自私自利,他若真的愛你,不會讓你頂罪。可見,他現在對你的感情並不深。而且,你長期受到羞辱和壓抑,對陳二少的感情,也已由愛變成了恨。既然如此,你為何要替他頂罪?”倘若是他,他絕對不會心甘情願地包庇所恨之人。
“不過,最讓我在意的是,陳家一致包庇真凶讓你頂罪。陳家老爺死了,陳家勢必會分家。陳二少弑親的罪名,留給他的隻有牢獄。這對其他兄弟來說,百利無一害。所以,你們為什麽要包庇陳二少?陶可欽,你們到底在隱瞞著什麽?陳大少酒囊飯袋;陳二少為陳老爺打理家中生意,是陳老爺手中的傀儡;陳三少被架空;陳四少,手中無權。現在,陳老爺死了。家中生意,勢必落到陳大少和二少手中。陳老爺活著的時候,有意跳過兒子,把產業交給孫子陳嫋嫋。現在,陳老爺一死,可以說,最大的受益者是陳二少,可你們一個個都在包庇著他。這種矛盾,還真是奇怪呢。”
顧遠說了這麽多,對方突然露出了一抹詭異森然的笑容。
“我猜,他殺陳老爺,是因為家中生意,對嗎?陳二少為家中生意鞠躬盡瘁,可到頭來,陳老爺卻要把整個家的生意交到孫子手裏。他氣不過,而導火線,是陳大少到米鋪拿了一筆錢。這筆錢,恰好是留著進貨用的。然後他晚上趕回家與陳老爺爭吵,接著衝動殺了他,而當時你恰好在場。可最終,他們選擇推出你頂罪。被丈夫背叛,你對他的感情徹底破裂,所以故作未曾殺人的姿態,好讓我去查真相。”
陶可欽眼睛深處的怨恨一閃而逝。
“陶可欽,你在借我的手報複陳家。你要我查的,不僅僅是殺人真凶,還有埋藏在陳家深處的秘密。”顧遠放在桌麵上的手指下意識地畫著不規則的線條,他最後說,“你可知道,四少奶奶懷孕了。”
看到她這副表情,顧遠腦海深處的線團炸開,緊接著又纏在了一起。
他說:“昨天,四少奶奶暈倒在陳老爺的靈堂上,大夫過來看,說是懷孕了。可你猜這陳家是什麽反應?嗬嗬,他們的反應很有意思。他們的表情告訴我,似乎,她肚子裏的孩子,活不下來呢。”
陶可欽死死抓起的拳頭緩緩鬆開,她說道:“……請你救她。”
顧遠一頓,在桌上畫著不規則線條的手停下來:“好。”
總算,從陶可欽口中得到了線索。卻不想,這樣的線索和陳家的孩子有關。他道:“這個案子,我會查到底。”
因愛生恨的女人往往會不顧一切地去摧毀掉摧毀她的人。可陶可欽的可怕之處在於,她瘋狂之下的冷靜,可也因此,還殘存著一絲的善念。
今天是陳老爺去世的第三天。顧遠帶人和狗重回陳家的時候,陳家的氣氛並無悲傷,反倒是多了一絲壓抑。
守靈堂的是陳三少的夫人和陳大少的三個姨太。顧遠問陳家下人其他人呢,下人告訴他,二少出門看米鋪生意去了,大少和大少奶奶在後院房裏,至於陳四少和四少奶奶,他們在偏院裏,今早一直沒有出現過。
聽了下人的話,顧遠三人分頭行動調查陳家少爺的房間,顧遠直接往後院陳大少的院子走去。他步子輕,走進院子時,沒被人發現。就這麽地,他悄無聲息地循著人聲走到陳大少廂房窗邊。站在窗外,裏麵有一股子濃香的酒味溢出來。這個味道,顧遠記得是從陳老爺床底摸出來的那壇酒的味道。今日再聞到這個味道,才覺得這味道怪異。他擅長喝酒,可並不喜歡喝。縱使他認識的酒再多,卻聞不出這是什麽酒味。
裏麵,交談聲傳來。
“慶生,你就不怕陶可欽出賣陳家嗎?”
“她不敢。她要敢的話,能被咱們欺了九年嗎?”
“我總覺得不安。”
“行了,沒事都被你說出事來了。”
“那個酒,你戒了吧。”
“嘿嘿,隻要是陳家的男人,都戒不掉。你以為這是什麽?這可是我們陳家傳下來的。”
“既然如此,那為何你會有三個兄弟?”
“兄弟多了,媳婦多,媳婦多了,孩子自然多——”
話說到這裏時,從前院進來的陳嫋嫋看到顧遠在爹娘窗戶下,便開口招呼道:“顧叔叔。”
一句話,裏麵氣息凝固了一般。
顧遠不再藏身,他走到門口跨步進入。裏麵,陳大少慌慌忙忙地把酒壇子蓋好,然後死死地抱在懷裏,似在害怕顧遠搶走似的。
柳如煙站起,臉色不太好地質問:“顧探長這是什麽意思?”
柳如煙臉拉了下來:“兩天了,不知顧探長查到了什麽?”
顧遠冷著臉:“查到了該查到的。”
看他不願多說,柳如煙警告道:“顧探長,陳家有陳家的規矩。還希望顧探長未得到允許,不要亂走的好。”
“陳家要是清白,何懼我走動調查。”說完,顧遠伸出手,想要拿陳大少懷中的酒壇子。陳大少退了一步,把酒壇抱得死緊。
柳如煙攔住他道:“顧探長請。”
看了看眼前的兩人,顧遠冷笑一聲,退出這座院子。
他走後,柳如煙額頭滲出了汗水,她不安地說道:“不知道顧遠聽到了多少?”
陳大少迷醉地抱著酒壇子,說道:“咱們又沒說不該說的話,怕他聽什麽。”
“就怕萬一。”
“你多慮了。”
“陶可欽突然答應重新調查爹的死亡案,咱們不得不防。”
“有老二在,那個女人掀不起風浪。”
“慶生,你可聽過法租界中央捕房有個神探?”
“神探?你哪兒聽來的消息?”
“坊間流傳的。前一陣子,上海灘第一美人戚人楚身上的案子,就是這個人破的。”
“你想告訴我,顧遠就是那個神探?”
“是的。所以,我才會擔心。”
“放心吧,他沒證據,奈何不了咱們。”
“但願如此吧。”
離開陳大少的院子,顧遠去了陳四少的偏院,他踏入院子時,便聽到了裏麵砸東西的聲音和叫罵聲。房間裏,四少奶奶呂荷頭發蓬亂,眼圈烏黑,眼球布滿了血絲,一看就是晚上沒睡好。顧遠是從沒見過這樣的孕婦,知道自己懷孕,不僅不高興,反而恐懼得變了一個人似的。他進門時,呂荷停了下來。她用手指扒了一下頭發,然後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陳四少麵頰陰沉,冷著聲音問:“顧探長有事嗎?”
看著地上的碎瓷,顧遠建議說:“四少奶奶需要醫生。這麽下去,她肚子裏的孩子恐怕不保。”
“謝謝顧探長,小荷沒事。”
“四少,今天我把四少奶奶懷孕的消息告訴陶可欽。奇怪的是,她卻讓我救四少奶奶肚子裏的孩子。”
顧遠的話讓陳四少和呂荷一愣。
顧遠繼續說:“你們一同包庇殺了陳老爺的真凶,這和孩子以及陳家的生意有關,對嗎?”
陳四少死死地盯著顧遠,呂荷手指緊了起來。
“剛剛,我聽到了這麽一句話,‘兄弟多了,媳婦多,媳婦多了,孩子自然多’。可奇怪的是,下一代的孩子,隻有陳嫋嫋和陳曉曉。那麽,其他孩子都去哪兒了?”
陳四少瞳孔一縮。
“我猜,那些孩子都死了。所以,你們才會害怕懷孕,而陶可欽才會開口讓我救你們肚子裏的孩子。這或許就是她要我撕開的陳家真正的秘密。”
看來,他猜對了。
“那麽,陳家人為何要殺了你們的孩子?那些孩子,又哪裏去了?”
陳四少腳下踉蹌,手扶著桌子。
看著這對夫妻,顧遠繼續娓娓說來:“事到如今,依舊不開口,是不敢,還是不能?陳四少,在這陳家,你一無所有。家中的生意,再如何也輪不到你頭上。以後的日子,依靠的還是大哥和二哥。這樣一來,最大真相,便在陳大少和陳二少身上。”
陳四少麵色蒼白如紙,他指著門口道:“你,出去。”
顧遠哼笑:“不管是陳老爺之死,還是你們陳家的秘密,我會一並挖出來。”不再多說,他離開陳四少的院子。
顧遠三人在陳家大門外碰頭。
顧遠問起他們查到的事情。康一臣說:“陳二少房裏,有些嬰兒用的東西。不過,那些東西積壓在箱底,看起來很久了。”
顧遠問:“還有嗎?”
“還有一種奇怪的酒味,這酒味和昨天遠哥從陳老爺的床底下抱出來的那壇子怪酒的味道一樣,但我不知道他把酒藏在哪裏。”
和康一臣一樣,車素薇也在三少爺那裏聞到了那古怪的酒味。
腦海深處,纏成團的線散開後,又一根根地纏在一起。為何唯獨在陳四少的房中沒聞到酒味?想起陳老爺死時,陳四少嘴角閃過的笑容,再看看當他知道妻子懷孕之後的表情。有什麽東西,在腦海中緩緩連成了一條線。
“一臣,你去調查陳家上三代人口。問問鄰居,陳家孕婦的事情。而素薇,你跟我回去,等一臣調查回來,替我做一件事。”
兩人應和。
四
翌日,中央捕房二樓探長室。
車素薇坐在康一臣的辦公桌旁看書,右手中的解剖刀靈活地玩轉著。
顧遠桌子上,小二哥趴在上麵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顧遠背靠椅子,閉著眼睛。他在想,陳家為何不要孩子。
“咚咚咚——”有巡捕敲門進來:“顧探長,樓下有車夫,說找你的。”
顧遠睜開眼,站起道:“好。”
小二哥從辦公桌上站起跳下,跟著顧遠下樓。樓下,前天拉顧遠的車夫到來。他走上前道:“不好意思啊,先生,昨天早上我想來的,但家裏的娘兒們有點事,所以拖到現在才過來。”
顧遠回笑說:“沒事。”
車夫道:“那天,一共有三個車夫拉過陳二少。第一次是,淩晨四點從他家門口拉他去霞飛路的米鋪;第二次,晚上九點的時候,從霞飛路的米鋪拉他回陳家;第三次在晚上十點左右,也是他家附近,把人拉到了福煦路米鋪。”
“那當天,陳二少穿著什麽衣服?”
“黑色的長袍。”
顧遠拿出五塊大洋:“謝謝夥計,這些錢拿去和兄弟們喝口酒。”說完,還問清了他家地址,如果陳二少不認罪,他需要上門找人來做證。對方千恩萬謝,道別離開。
陳二少的罪名,也已坐實。
第一個真相,他已揭開。那麽接下來,是第二個真相。
下午,康一臣調查回來。他把手中的本子遞給顧遠,然後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顧遠一麵看,他一麵說:“陳家人口很奇怪。據調查,上三代,人口隻有五個。到了上二代,家中人口多達十五人。可到了上一代,就隻有陳老爺一個男丁,他娶妻數人,那些媳婦都是懷孕生下陳少爺四人後相繼去世的。如今,到了陳少爺他們這一代的後人,就隻有陳嫋嫋和陳曉曉兩個。還有,我聽說,陳家受到了詛咒。說是,很多女人懷孕七八個月快生產的時候都莫名其妙地流掉了。對此,我找到了一個瘋子,那瘋子是在陳家懷孕流產後發瘋逃回娘家的。她以前是陳老爺的一名姨太,我問她陳家的事情,但她如同受到刺激似的,人發狂,口中喊著‘造孽’這兩個字。並且奇怪的是,她碰不了酒,哪怕是酒的味道都能刺激她發瘋。”
聽完後,顧遠對車素薇說:“素薇。”
車素薇放下手中的書,解剖刀收起。
“你帶上小二哥把陳大少引開,我要拿他房中的那壇酒。”
“好。”
於是,三人重回陳家。
今天的陳家,總算多了一絲悲傷的氣息。今日陳二少沒有出門,他跪在陳老爺的靈堂前燒香。顧遠琢磨,這人昨天出門,八成是去米鋪問管事自己調查的事情,這位少爺恐怕還不知道自己已找到了他殺人的證據。
看到他們,陳家人當真不知道用什麽表情麵對的好。柳如煙上前,表情難看地說道:“顧探長,已經三天了,凶手就是陶可欽,這沒什麽好查的,還請收手吧。”
“不如,再給我兩天如何?若兩天之內,我查不到任何證據,我便收手,不再調查。”
柳如煙警惕地看著他,然後惡狠狠地瞪人:“好,我最後給你兩天時間。”
柳如煙在防備著他。這個聰明的女人在害怕,害怕他揭開陳家的秘密。隻不過,別說兩天,也許,今天就能徹底揭開陳家的真相。
顧遠走進偏廳坐下,康一臣作勢去別的院子調查。而車素薇,帶著小二哥去了陳大少的院子裏。不一會兒,後院傳來小二哥的叫聲,還有陳大少的驚叫聲。這聲音由遠及近,車素薇順利地把陳大少引了出來。顧遠站起去了陳大少的院子,然後推門進入廂房。
裏麵,濃鬱且奇怪的酒味飄在空氣裏,簡直無處不在。顧遠趴到地上,他伸手向床底摸去——果然,兒子隨老子,都喜歡把酒藏在床底下,隻是,他還摸到了其他罐子。
把那壇酒拿出來,他繼續從床底下撈出第二個酒壇子。他打開第二個酒壇一看,裏麵,酒已經空了,但壇底下躺著一坨什麽東西。
接著,他陸續從床底下撈出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酒壇子……這些,都是空掉的酒壇子,每個酒壇裏麵,都有一坨東西。
不再撈酒壇,他打開那罐從陳老爺房裏抱出來的酒壇子。裏麵,還有酒。顧遠把手伸進去,然後從酒中拿出了一坨——胎兒。
這時,有人走進來,對方恰好看到坐在地上拿出泡酒胎兒的顧遠,她瞳孔一縮, 腳下一軟, 嘴巴一張, 尖銳的叫聲從她口中傳了出來:“啊——啊——慶生——慶生啊——”
柳如煙的尖叫聲傳遍了陳家的每個角落。
“出了什麽事?”
不一會兒,所有人聚到陳大少房門前。
車素薇看到顧遠手中拿著死胎時,臉色瞬變。就連康一臣的臉色也變得發白。兩人走到顧遠身邊與門前的陳家人對峙。小二哥想把腦袋伸進酒壇子裏叼出死胎,好在車素薇拉住了它。
顧遠手一鬆,死胎從他手上落下,掉進酒壇裏沉了下去。
他慢慢站起:“原來,這就是陶可欽案子背後的另一層真相。”
陳大少和陳二少瞠目欲裂。陳大少如同變了一個人一般,他表情陰狠瘋狂。
顧遠拿起那壇酒,說:“我想知道,這酒壇裏泡著的胎兒,是誰肚子裏的孩子?”
渾身發抖的三少奶奶當場暈了過去。陳曉曉著急道:“娘!娘!”陳三少臉色蒼白地抱起妻子帶著女兒離場。
陳大少怪笑道:“顧探長,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這是咱們家的家事。而且,肚子裏的孩子,可不算人呢。”
車素薇臉色驟變,她的手下意識地摸到藏在腰間的解剖刀,瞳孔泛著冰冷而危險的光芒。
顧遠不疾不徐地接口:“是嗎?隻要我把陳家的事情報道出去,讓你們陳家名動上海灘,不知還會有誰敢上你們家米鋪買米。嗬嗬,那些米,不知道沾了多少胎兒的血呢。”
陳大少笑不出來了,陳二少麵無人色,陳四少唇邊又翹起一絲古怪的笑容。
陳二少咬牙切齒:“顧探長,你是來查爹的死亡案,這些和你要查的案子沒有任何關係!”
“沒有關係?真虧二少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作為殺死陳老爺真正的凶手,讓妻子頂罪入獄,二少就不怕陳老爺半夜爬起來找你嗎?”顧遠可悲地看著這個卑劣的男人。
陳二少語調生硬:“你說我殺了人?”
陳家所有人目光放在顧遠身上——他是怎麽知道的?
顧遠皮笑肉不笑:“不管是親自拉你回來的車夫,還是你扔在外麵的瓷瓶碎片,這些都足以證明你是殺了陳老爺的凶手。”說完,拿出了遺留有血跡的瓷片。
陳二少腳下踉蹌地退後一步:他到底是怎麽查到的?他明明掩飾得完美無缺。
車素薇冷冷地接口:“陳老爺有意把陳家所有的產業留給孫子,而你給陳家做牛做馬打理生意,不僅入不了陳老爺的眼,他還沒把你當回事。”
康一臣也道:“陳老爺不喜歡你,因為你是他娶的姨太生的。除了陳大少之外,你們其他三兄弟,都是姨太生的!”他早就把陳家的事情查個底朝天。
四少奶奶死死地抓著陳四少的手臂,自知道自己懷孕,她日漸憔悴,已變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現在,藏在陳四少身後的她,露出詭異而暢快的笑容來。
顧遠輕蔑地看著他們:“所以,知道陳大少又從米鋪拿了一大筆錢後,你才會從霞飛路米鋪回家找陳老爺。因為,那筆錢是拿來進貨的,不然也不會讓你感到憤怒。回家以後,你和陳老爺爭吵。當時,陶可欽可能在場。你與陳老爺為了陳大少拿錢的事情爭吵,而忍受了三十年的你,終於怒火攻心,拿起花瓶砸向陳老爺。不想陳老爺避開,花瓶砸到了桌子邊,留下凹下的痕跡,你於是拿起瓷片刺向陳老爺。而後,聽到慘叫聲的陳嫋嫋進來,看到爺爺死亡便大聲尖叫把陳家所有兄弟招來,然後看到了你這個殺人凶手。”
陳二少捂住頭:“不、不是我!”
顧遠上前扯掉他手心包紮的紗布:“你掌心的傷,證明了你的罪行。”
而後,拿出瓷片對比。果然,傷口吻合,陳二少嚇得把瓷片扔了出去。
“但是,所有人都選擇包庇你。不僅如此,你的妻子,陶可欽更被你們逼著頂罪。那麽,陳家人為何選擇包庇你呢?你可是殺了自己親爹的凶手啊。你當夜殺人後換掉的黑色長褂,又是誰給你洗的?”
顧遠話一落,躲在四少爺身後的呂荷露出怪異的笑容:“是我,是我給他洗的衣服。”
陳二少怒轉身:“你!”他伸出手,陳四少啪的一聲把他的手打落。
柳如煙怒罵:“你們想造反嗎?”
呂荷瘋狂笑道:“我孩子要是活不成,你們也別想活下去!”
懷孕受威脅,讓她變得扭曲,她這話,已然成了陳二少殺人的口供。
“你們選擇繼續包庇陳二少,我猜,這都是陳大少的意思吧。陳大少酒囊飯袋,無法打理生意。陳老爺從未讓陳三少和陳四少碰過米鋪的生意,所以,你們需要陳二少維持陳家。並且,陳大少和二少之間,做了某種約定,對嗎?這個約定,一是生意上的;二嘛,我猜,是關於胎兒的。”說著,顧遠踢了踢腳下的酒壇子,繼續道,“一臣去調查過你們陳家幾代人。發現你們家人口很奇怪,不是少,就是極多。而且,陳大少說過這麽一句話‘兄弟多了,媳婦多,媳婦多了,孩子自然多’。你們要的並不是孩子,而是孕婦肚子裏的胎兒,需要拿自家胎兒泡酒喝。這便是陳家下人不能留夜的原因。”
車素薇冷聲接口說:“嗜好胎兒泡酒的陳大少向二少承諾,你隻要繼續照看陳家的生意,隻要繼續有胎兒酒喝,便隱瞞包庇你殺人的事實。或許,還會把家裏一半的生意交到你手中。”
陳四少開口回答:“是承諾,把最好的兩家米鋪交到二哥手裏。”似乎破罐子摔碎,陳家的秘密,他沒必要再隱瞞。
他的話讓陳大少和陳二少怨恨不已。
顧遠對陳四少道:“那你們,又為何跟著包庇他?”
陳四少譏諷地回道:“因為威脅。我和三哥一無所有,爹從不給我們任何東西,哪怕是一件新衣,也要經過大嫂的手。如果離開了陳家,我們和街頭乞丐無異。一直以來,我小心翼翼,不讓小荷懷孕,卻沒想到還是不小心。現在,我已沒什麽好隱瞞的。因為,我要保護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做證,殺死爹的人是二哥!”
陳大少氣得嘴唇發抖,他憤恨道:“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說完,便掐住陳四少的脖子。
呂荷發瘋地咬住陳大少:“放開,放開慶可!放開慶可!”
柳如煙抓住呂荷的頭發一扯:“你這個吃裏爬外的賤人!”
一時間,陳大少的門口混亂至極。顧遠吩咐康一臣:“回捕房,讓嚴雲舟來抓人。”
康一臣應了一聲急忙離開。
顧遠目光再放到外麵一堆拉拉扯扯的人身上。突然,一把刀子出現,從陳大少的背後狠狠紮了進去。
“殺了我的孩子,去死吧!”藏刀殺人的是陳大少的三姨太。接著,她又狠狠地捅了兩刀,直到車素薇擒住她。
撕扯打架的人不動了,他們看著陳大少緩緩倒在地上,鮮血漫開。陳大少抽搐了兩下,沒了氣息。
陳嫋嫋大哭了起來:“嗚嗚嗚嗚,爹啊……”
柳如煙清醒過來,她趴到陳大少的的身上搖晃著:“慶生——慶生啊——”大哭起來。
五
“陶可欽走了。”
“這個女人,毀了我們陳家。”
“陳家沒毀,毀掉的人,隻是你們。”
監獄裏,顧遠看著蓬頭垢麵的陳二少。
“陶可欽以前懷過孩子,對嗎?”
“是又如何?”
“無能之人,受人擺布,所以她才選擇以自己的方式毀滅你們陳家。”
“把她娶入門,是我的錯。”
“錯不在她,在你們。你連自己孩子泡的酒都喝,這已經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你和她的目的,都達到了。”
事到如今,陳二少依舊執迷不悟。說完後,顧遠離開了監獄。他走到中央捕房的大門時,看到了背著包袱的陶可欽。他走上前,陶可欽對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謝謝你,顧探長。”
顧遠祝福道:“願你有更好的路。”
陶可欽道謝:“謝謝,告辭。”
半個月後,顧遠在盧家灣遇見了陳四少,陳四少送了一袋米給他。顧遠欣然接受。現在的陳家,已由陳三少和陳四少共同打理。並且,陳三少再也不敢碰酒。
回捕房後,顧遠把米送給了康一臣。他那裏,可沒做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