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案 迷途
一
連續好幾天,車素薇看到那個髒兮兮的孩子蜷縮在原地一動不動。從她的發色來看,應該是外國人,也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
這孩子穿著一身大人的長裙,臉上髒汙不堪。多少地,車素薇能猜出她的父母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事而遺棄了她。和華人孩子的命運不同,這些被遺棄的西洋小孩,如果向教會求救,一定能得到救助的。可奇怪的是,連續好幾天了,每天傍晚,車素薇從捕房回家時,都能看到這個小孩。這個孩子披著沾滿汙穢的毯子,蜷縮在街角,要不是看她動了一下,她差點以為她死了。
想到最近街頭有吃人的傳聞,她不由想道:這個孩子要是哪天失蹤了,會不會是被潛伏深夜裏的“怪物”給吃了?
想到這裏,車素薇停下腳步看著她。
路過的一條狗停了下來,對著孩子露出獠牙。當車素薇欲上前把流浪犬趕走時,這女孩動了。她從髒兮兮的毯子裏躥了出來,撲向那隻野狗,一張口,便咬住狗脖子。
如同蟄伏的猛獸一般,一動起來,便要人命。
野犬慘叫,鮮血從它的脖子裏濺出來。路邊的人們看到這一幕,嚇得連連後退。車素薇快步上前,捏住女孩的下顎:“鬆口!”
滿口鮮血的嘴巴鬆開,野犬狼狽地叫了一聲,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
車素薇一把拉起小姑娘,小姑娘抬起臉,血跡與汙穢沾滿了大半張臉,那雙藍色的眼睛毫無溫度,就像個沒有靈魂的野獸一般。拿出手帕,車素薇擦拭她的臉:“跟我走吧。”明天,送她去教會。
小姑娘乖乖地被她給牽走了。
當她們離開沒一會兒,兩名教會神父趕來,可他們隻撿到留在現場的毯子。
蒲石路,家裏。
強迫似的,車素薇把這個髒兮兮的小孩洗幹淨,然後給她穿上自己小時候的裙子。端詳著這張幹淨漂亮的臉,車素薇嚐試著問她一些話。可對方不言不語,始終不鬆口。末了,她溫柔地說道:“明天,我送你去天主教君王堂。”
天主教君王堂在蒲石路,離她家很近。裏麵有一位神父,每次遇見她,總是遊說她入教會。遺憾的是,她對死人的屍體更有興趣。
小姑娘對這話有了反應, 她吐出極其蹩腳的漢文:“ 我不去教會。”
“為什麽?”
“我不喜歡教會,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是討厭教會的人。”
小姑娘說話很慢,車素薇耐心地聽著。按她說的,他們家族其實不信仰宗教。車素薇記得,有反宗教者拿起屠刀血洗教堂的事情。這麽一來,她便不能把這孩子送去教堂,以免釀造悲劇。
“你是哪一國的人?父母在哪兒?”
“他們說,我們是英僑民。父母讓我留下,說以後來接我。”
這是被拋棄了嗎?這麽一來,該如何是好?
“請你、請你不要拋棄我。”小姑娘一把抱住車素薇的腰身,顯得害怕不已。
摸摸她的腦袋,車素薇輕柔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格蕾絲。”
“你想回故鄉嗎?”英領事館在公共租界,如果把她送過去,相信他們不會放著她不管。
“我想,我想等父親和母親。請你、請你不要趕我走。”
想了想,車素薇道:“好,我不趕你走。”
格蕾絲昂起頭,對她露出信任的笑容。
把她送去英領事館的事情,暫時緩緩吧。她有種預感,這孩子的雙親,怕是不會回來了。而且,她明顯沒有安全感,現在強製把人送走,憑她那股子攻擊性,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先暫時把人留在身邊,待獲取她的信任之後,再把她交到英領事館的手中。
“我做晚飯,給你填填肚子。”
“謝謝你,我可以幫助你。”蹩腳的漢文,說得極其緩慢。
“我呢,叫車素薇。以後,你可以叫我薇姐。”
“薇姐,薇姐,我喜歡這個名字。”小姑娘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在格蕾絲的幫助下,車素薇燒了三道菜。兩人交談間,她試圖從小姑娘的話裏套出她身份背後的信息,遺憾的是,一點也沒抓到,這孩子,比她想象中的要聰明。
被拋棄的人,性格很容易扭曲崩壞。光是從她極具攻擊性的性格來看,她正走在崩壞的邊緣,好在,還能挽回。格蕾絲相信父母會回來接她,這才一直在那個地方等待。可如果他們不回來呢?她會一直等待下去嗎?
晚上,兩人同睡。睡前,小姑娘害羞地親了她一口,才心滿意足地窩在她懷裏睡去。車素薇也溫柔地親親她的頭發道了一聲“晚安”,擁著她,慢慢睡過去。
感受到車素薇徹底沉睡後,格蕾絲猛地睜開眼睛,那眼睛裏,沒有一點溫度。她湊到車素薇的臉上嗅了嗅,然後,腦袋移到她的脖子邊伸出舌頭舔她白皙的脖子,舔到車素薇動了一下,她才心滿意足地睡去。
一早。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顧遠一個閃身,避到賣燈籠的攤子後麵。在身後一直跟著他的人過來時,他走出來,拍到對方的肩膀:“曹記者,你一路跟著我幹什麽?”
曹青蘿轉身,臉上一喜:“我才看到你,正打算打招呼呢。”
顧遠啞口無言,無奈地說:“沒事不要再跟著我了。”
曹青蘿急忙道:“有事,有事!”
“什麽事?”
“素薇家裏來了個可怕的西洋小姑娘!”
“小姑娘?”
“是啊,不知道她從哪裏撿來的。”
“好的,我知道了,曹記者請回吧。”說完,繼續往捕房走去。
曹青蘿急忙追上來:“哎哎哎,等等我——顧遠,你有空嗎?我聽說大世界請來了西洋馬戲團,咱們去看看吧……”
上海法租界中央巡捕房,二樓,探長室。
顧遠進門,跟著進來的曹青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顧遠,去嗎?那馬戲團可有意思了。”
康一臣好奇問道:“什麽馬戲團啊?”
曹青蘿毫不留情地說:“沒你什麽事!”
康一臣閉嘴。
顧遠拿起報紙打開看,擋住曹青蘿的目光:“沒空。曹記者不去報社,跑來我捕房幹什麽?”
“今天我歇息。”
“既然歇息,那就留在家裏陪家人。”
“行了,說來說去,你還是想敷衍我。”別以為她聽不出來。
顧遠不回話,曹青蘿不禁嘟囔:“我一個女兒家,跟著我出去,還怕我吃了你不成?哦,對了,有空你去看看素薇家裏的那個西洋小孩,她讓我怪不舒服的。”
康一臣又問:“薇姐家裏有洋人小孩?”
曹青蘿娓娓道來:“是啊,她撿了個叫作格蕾絲的小姑娘。前天,她找我,讓我登報找那小姑娘的父母親,那小姑娘看我的眼神,太可怕了,反正讓我很不舒服。不過,她特別抵觸拍照,最終也沒登報。”怎麽個不舒服法,她也說不清,就是,有那個女孩在,她便不敢多留。
康一臣疑惑:“可薇姐沒和我們說過啊?”
“這樣的事情素薇不會和別人提的,她就是這樣的性子。”
“也是。”康一臣點頭。遠哥沒來之前,薇姐孤僻,遠哥來了以後,大家經曆很多案子後,才建立了彼此間的信任。
兩人說著話,顧遠安安靜靜地看報紙。半晌後,有巡捕上來說:“顧探長,兄弟們從外麵抬回來三具屍體,你下去看看。”
曹青蘿連忙站起:“凶殺案?”
放下報紙,顧遠回:“好,我這就下去。”
巡捕離開後,顧遠三人下樓往停屍房走去,車素薇不在。
曹青蘿的話,顧遠聽在耳中,其實他早就注意到車素薇最近的異象。
最近,車素薇來得晚,回去得早,兩人常常擦肩而過。算起來,他們已經好幾天沒見過麵了。
停屍房裏送來了三具屍體。兩具華人,一男一女,還有一具白俄男人。女屍年紀二十多歲,而華人少年,看起來十六歲,身上穿著某個學校的製服。至於那個白俄男人,則有三十多歲。
三具屍體,表情扭曲,死前似乎受到了極大的痛苦,指甲都給摳斷了,十指變得血肉模糊。從三人的妝容看,能看出他們有親眷。想來,要解剖屍體,是不大可能的。顧遠拿出兩雙手套和口罩,讓康一臣一起戴上,然後解開屍體身上的衣服驗屍。
白俄男人**的屍體上有黑紅色的詭異圖紋,這圖紋纏在身上,整個人仿佛被勒住似的。曹青蘿瞪大了眼睛,而康一臣驚道:“這是什麽?”
顧遠手指在紋路上又抹又揉,但圖紋似乎長在了皮膚下,他吩咐道:“把那兩具屍體的衣服解開。”
在康一臣解開另外兩具屍體身上的衣服,顧遠給白俄男人做屍檢時,車素薇總算回到停屍房,她身後跟著一個小姑娘。看到裏麵的情況,車素薇便知道有案子。
“素薇,你終於來了。”曹青蘿招呼,然後看向格蕾絲。小姑娘臉上帶著笑,這種笑容,看起來極其純真。可對曹青蘿來說,卻打心底發怵,直覺告訴她,這個孩子很危險。
車素薇把格蕾絲牽到外麵,不讓她看屍體。她對曹青蘿說:“青蘿,替我照顧一下格蕾絲。”說完,不管對方願不願意,便忙碌去了。
曹青蘿臉上一僵,她無可奈何地走出停屍房看小孩。
格蕾絲笑著開口:“我記得你。”
曹青蘿幹笑:“是嗎?”
“你不喜歡我?”
“嗬嗬,沒有的事。”
“不過,沒關係,薇姐喜歡我就足夠了。”
說完,她悄悄地站在門口看裏麵的屍檢。
三人屍檢,康一臣更多的是學習。從屍體的頭發到腳指甲,被他們翻了個遍。屍體身上,有如同蛇一般的詭異紋路,其中一條紋路往耳朵裏“鑽”去。紋路纏在三具屍體身上,仿佛把屍體束縛住,令他們的肉體與靈魂無法解脫一般。
捏開屍體的嘴巴,手伸進去攪了攪,從**處抹出黑乎乎、且散發著惡臭氣味的黑色**,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接著,顧遠摸到屍體腹部,肚皮下,有什麽東西從裏麵往上頂。接著,他慢慢地摁著死者腹部。肚子裏麵,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動,也不知道,裏麵寄生著什麽可怖的東西。
“有東西在裏麵。”
車素薇與顧遠對視一眼,她想把屍體給解剖了,看看裏麵到底有什麽東西。可三具屍體有親眷,沒有經過親眷同意,擅自動刀的話,她很可能會失去現在的工作。直到現在,車素薇還記得自己誤解剖了一具有主屍體,那戶人家天天來巡捕房鬧的事情。恨不得讓她跟著他們家兒子一起下葬,最後還是陸連魁出麵,事情才得以平息。不然,巡捕房解剖屍體的事情傳出去,特別是女子做解剖,她不僅無法留在中央捕房,恐怕出門都會受到人咒罵。
“怎麽辦?”車素薇不由問道。死者死得異常,最好做解剖。
“等等吧。若下午無人領屍,就把屍體解剖了。”顧遠答。到時,所有的責任他來承擔。
屍檢完成,給屍體穿上衣服恢複原樣。他們把手套口罩摘掉,清洗過後,一同上捕房二樓探長室。經過一樓時,顧遠吩咐巡捕,如果有人來領屍,告訴自己一聲,巡捕應和。
一行人上了二樓,在二樓走廊獨自玩耍的小二哥突然對著他們叫了起來。
康一臣上前道:“小二哥,你叫什麽呢?”蹲下,揉揉它的腦袋,小二哥的長毛都奓了起來,顯得蓬蓬絨絨的,有些可笑。它表情凶狠,那雙眼睛如同猛獸一般,四隻腳的爪子都露了出來,喉嚨裏發出威脅性的叫聲。
小二哥的樣子太過嚇人,車素薇不由上前安撫:“小二哥。”格蕾絲貼著她一起上前。突然,小二哥猛地撲過來咬住格蕾絲的脖子,好在康一臣把它抓住:“小二哥!不要咬人!”
格蕾絲驚叫一聲:“啊——”
顧遠連忙吩咐:“把它抱回文牘科。”
康一臣不管小二哥的掙紮,穩穩地抱著它前往文牘科。坐在文牘科門口的宋修,不知什麽時候探出了半個身子,看到剛剛的一幕,他眼睛掃了一圈,定在了那個洋人小姑娘身上。
此時,小姑娘正害怕地縮在車素薇身後。
把小二哥抱過來,康一臣說:“不知怎麽回事,小二哥突然發瘋要咬人。”
聽了他的話,小二哥不服地汪汪叫了兩聲。得到自由後,它支起半個身子,舔了宋修臉一口,宋修收回目光,打了一下它的狗腦袋:“蠢狗。”
“嗚嗚嗚。”小二哥委屈地收回身子。
宋修用下巴指著問:“那個女孩是誰?”
康一臣回說:“聽說是薇姐最近收留的女孩,叫格蕾絲。”
點點頭,宋修說:“你可以滾了。”
被嫌棄的康一臣走後,宋修拿出西洋棋,小二哥熟門熟絡地開始擺棋子。如果它敢擺錯,今晚肯定沒飯吃。
“說吧。”
“汪汪汪汪!”
宋修推出一棋:“很危險嗎?”
探長室,顧遠坐在辦公桌後,車素薇抱起格蕾絲坐在椅子上,康一臣則拿出筆紙準備記案。至於曹青蘿,她拉了一把椅子和康一臣擠一起,似乎真的很害怕那個洋人小姑娘。
車素薇開口:“顧遠,這是格蕾絲,前幾天我在路上遇見的。”
小姑娘笑得甜甜的,吐出極其別扭的漢文:“顧叔叔,你好。”
顧遠目光審視著她:“你好。你怎麽跟素薇一起?”他已經懶得介意小姑娘們喊他叔叔,而喊康一臣、車素薇作哥哥和姐姐的事實了。
對於他的問話,車素薇替說話不利索的格蕾絲回答了出來。
顧遠認真聽著。這小姑娘不僅討厭教會,也不願去領事館,還特別抵觸拍照登報紙。他不由露出讓人看不懂的笑來。看他這樣的笑,車素薇停了口,打算以後再和他解釋格蕾絲性子敏感的事情。格蕾絲不可能一直住在她家,現在,她隻能慢慢安撫她,取得她的信任後,再送她去英領事館。
顧遠應該能懂她的。
言歸正傳,幾人談起屍檢的事。停屍房裏的三具屍體,有幾個共同點:一、身上黑紅色的詭異紋路。二、表情扭曲,死前或許遭受過極大的痛苦,導致他們雙手抓地,指甲翻卷。三、喉嚨深處,有不知名之物,味道惡臭。四、肚子裏,有蠕動的活物。
四個共同點證明了,殺他們的凶手是同一人。
光從表麵,車素薇難以判斷三人死亡的原因。如果僅是中毒,是可以從皮膚表麵的顏色判斷出來的,可三人的樣子並非中毒身亡。她想不明白,屍體身上的紋路,到底怎麽弄上去的,還有肚子裏又是什麽東西。
是以,三具屍體唯有解剖,才能查找出線索。
分析完,顧遠對康一臣道:“一臣,待會兒你跟我去一趟案發現場。”
“好的,遠哥。”
“咚咚咚——”有人敲門,巡捕打開門說:“顧探長,有人去停屍房,打算領屍。”
幾人站起,車素薇囑咐格蕾絲:“你留在這裏,我下去看看。”
格蕾絲緊緊抱住她的脖子:“你要拋棄我了嗎?”
車素薇安慰:“不會的。”
格蕾絲放開她,甜甜一笑:“我相信你。”
車素薇回笑:“我很快回來。”
格蕾絲認真點頭:“好的,我等你。”
幾個大人離開,隻留格蕾絲在探長室。在他們離開後,她從椅子上站起,把剛剛顧遠寫的紙拿過來一看。
上麵,滿是淩亂不堪的線條。
四人去停屍房,在他們漸漸靠近停屍房時,突然,裏麵傳來尖叫聲和槍聲。
“啊——”
“砰砰砰!”
“退出去!退出去——”
一聽,便知道出事了。顧遠急忙進入停屍房,裏麵,三具屍體詐屍而起。前來認領屍體的三個人,被嚇得腿軟倒地,連連後退。而一名巡捕則掏槍對準三具可怖的屍體不斷打出子彈。
“砰——”子彈打中白俄男人的肚子,有血濺出,接著,可怖的一幕出現:無數的黑色蟲子從他的肚子裏鑽出。詭異的蟲子扭動身子快速朝那名巡捕爬過來,他嚇得麵無人色,手裏的槍差點拿不穩!
三具屍體,笨拙地移動腳步向活人爬過來。有一條黑色的蟲子爬到其中一個領屍人身上,顧遠掏槍對準蟲子打出子彈,那蟲子四分五裂地炸開。
“快離開這裏!”
前來認屍的人連滾帶爬地離開停屍房,可其中一人還是遲了一步。有一條蟲子爬到了他的身上,然後往他身體裏鑽,他痛苦地號叫打滾,其他兩人欲上前幫忙把他帶走時,被顧遠攔住,他一手提一個,把他們扔了出去。那巡捕,也被他嗬令出去。
“遠哥!”
“不要進來!去找火!去找火!”
康一臣和曹青蘿急急忙忙往飯堂跑去。
車素薇抽出解剖刀進入停屍房協助顧遠,防止那些詭異的蟲子跑出來。
“這到底是什麽?”車素薇手中的解剖刀一紮,把蟲子紮成兩半,那蟲子冒出黑紅色的血液。
“不知道,別讓它們給咬住了。”
被蟲子鑽進肚子裏的男人,招來了更多的蟲子,他不停慘叫求救,但顧遠無力相助。
外麵傳來了腳步聲,以為是巡捕前來支援,顧遠和車素薇退到門口。
可來的是教會的神父,神父進入停屍房,他們提起一桶子的黃色乳液,然後往屍體、被蟲子鑽身的男人以及蟲子們潑過去。
“啊——”
“滋滋滋——”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那三具屍體在融化,變成三具白骨。被蟲子鑽進身體的男人,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慢慢融化,最後變成了一具站立的白骨,然後倒下摔得粉碎。門外的兩個親眷大哭,暈了過去。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惡臭的味道。被融化的蟲子,發出吱吱的刺耳聲,化成煙霧徹底消失。
顧遠從牆角拿起掃帚進去協同清理蟲子,他把掃帚浸到裝著奇怪乳液的桶裏,然後將蟲子掃進黃色乳液。後麵趕過來的巡捕欲進入時,一神父囑咐道:“小心,千萬別讓蟲子鑽進身體,不然,就算是神也無法拯救你。”
巡捕們聽從,小心翼翼地進去一起清理蟲子。
蟲子雖然多,但意外地好清理。它們衝著活人來,完全不會逃跑,隻要聞到活人的氣息,便扭動著身體爬過來。
當康一臣和曹青蘿抱著柴火到來時,裏麵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在看到裏麵四具森森白骨時,他們驚得沒有拿住手中的柴火。
一個多小時候後,停屍房的蟲子清理完成。神父們提著桶要走,顧遠攔住:“各位請留步。”知道他想做什麽,其中一位神父答:“顧探長,我們是天主教聖若瑟堂的神父,您如果想調查,可到教堂找我們。”
顧遠讓開:“好。”
於是,神父們快速離開。
看著哭暈在地的人,顧遠對巡捕道:“麻煩兄弟們把他們送回家。”接著,轉頭對康一臣道,“一起清掃停屍房。”
又是一番忙活,接近中午才把停屍房洗刷幹淨。至於那幾具白骨,則被放在了屍**。現在,就算有人來認領屍體,恐怕也認不出了吧。
捕房二樓文牘科的窗戶旁,宋修看著顧遠幾人前前後後忙碌完。
顧遠沒有回探長室,他帶著康一臣打算去案發現場。至於車素薇,因要照顧格蕾絲,就不去了。他們找到抬屍回來的巡捕兄弟,聽說他們要去案發現場,巡捕道:“我知道顧探長要調查,所以,那裏還留著一個兄弟守著呢。”
拍拍他的肩膀,顧遠道謝:“好兄弟。”
於是,二人前往案發現場,曹青蘿也跟著。路上顧遠說:“曹記者回去吧?”
曹青蘿倔了起來:“不,這案子,我跟定了。”
康一臣嘀咕:“這案子真是邪門了。”
曹青蘿神神秘秘地說:“你們說,是不是有人拿人煉蠱啊?”
康一臣手一拍說:“這麽一看,倒是挺像的。有傳聞,南方有苗人,會蠱術哩。”
一行人來到小東門附近的裏弄,進了一座空宅子。巡捕指著稀奇古怪的屋子說:“那三具屍體是在這裏找到的。”
燃盡的蠟燭、屋子中間怪異的圖騰、刻在牆上的符號等,屋子裏的一切顯得怪異神秘。但是,最恐怖的莫過於吊在屋頂上的幹屍,還有幹屍周邊的骷髏。
曹青蘿不免有些害怕:“這些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顧遠手指撫過牆上的符文,然後拿下一根人類腿骨製成的笛子看了看。他吩咐巡捕:“把這屋子裏的東西拆了送回捕房。至於幹屍,燒了。”
“好的。”
“小心點,如果有什麽危險的東西,就不必拆,直接燒了。”
“明白。”
接著,顧遠帶人前往天主教聖若瑟堂。
天主教聖若瑟堂在天主堂街,他們到達時,裏麵有幾個人在禱告。顧遠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東瀛傀儡師榊切人。肩膀上的那隻小傀儡,朝他揮了揮手。
有時,顧遠都要懷疑這隻裝了“心髒”的小傀儡是不是真的有生命,不然它為何總認出自己來?隻能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從先秦時代的諸子百家開始,就創造了諸多奇跡。
榊切人正和一個四十多歲的修女談話,注意到他們,他走過來:“你我真是有緣,顧探長。”
顧遠皮笑肉不笑:“巧合一旦變多了,就不再是巧合。”
顯得溫文儒雅的男人一笑:“想來,在未來的路上,我與顧探長之間的緣分是不會輕易湮滅了。”在這樣混亂的世道裏,帶著他的公理與正義,他能走多遠呢?他拭目以待。
顧遠回道:“說不定,這將是你的不幸。”
榊切人語調溫和:“若是如此,那也是命定。”肩頭上的小傀儡對顧遠行了一個禮。他把帽子戴上:“顧探長再會。海倫娜修女,明日再見。”
眉目慈祥的修女笑著說:“榊切人先生再見,願主蒙恩你。”榊切人離開後,她對顧遠三人說:“如果三位是來祈禱的,請跟我來。”
顧遠道出前來的目的:“我們是來找神父的。”
海倫娜修女應答:“好的,請跟我來。”然後引他們進入。
教堂後方,他們找到了希伯來神父。知道他們前來的目的,希伯來神父先是禱告了一句,然後把他們要追查的真凶道了出來:“是女巫。”
“女巫?”
“在英國,女巫被教會通緝,她狡猾地化裝乘船流竄到這座東方之城。在這裏,她行使巫術,若不把她找出來,人們將陷入災難之中。”
這樁案子,原來是西方女巫所為,她養了毒蟲,“種”到人們身上,讓人詐屍而起,變成行屍走肉。那些蟲子,一旦進入活人身體,將啃食人們的髒器作為巢穴繁殖。
“所有教會都在尋找女巫的下落,但她是個極其狡詐的人,總會在我們找到她巢穴的時候,換了個地方……”
最後,神父說:“我希望,此事由教會的人解決,巡捕房不要幹涉。
因為,隻有我們才能對付她和她的毒蟲。”
對於神父的話,顧遠答道:“教會是教會,捕房是捕房。教會要做的事情,隻要不違背律法和道義,我便不會幹涉你們。所以,同理,你們可以要求我們不要調查西方女巫之事,但我們卻可以不按照你們的意思去執行。”
教會與巡捕房,這本身就是兩個不相幹的存在。
神父說:“唯有神才能審判邪惡之人。”
顧遠說:“若人無法審判罪人,神又如何能審判?謝謝神父給我們提供的線索。一臣,走吧。”
二
翌日一早,顧遠踏入巡捕房時,小二哥叼著一封信搖著尾巴走到他跟前。他接過,打開一看,上麵寫著——看好狗,它要敢掉一根汗毛,殺了你!
蒼勁有力的筆鋒,充滿了殺氣,也不知道宋修去哪兒了。摸摸小二哥的腦袋,顧遠說:“我不在的時候,宋修出門,你跟著誰過的?”
“汪汪!”
“跟著捕房的兄弟們過的。”回答他的是昨天那位帶他去現場的巡捕,巡捕嘟囔道,“我們要是沒照顧好小二哥,宋修真的會宰了我們。不過,現在有顧探長在,咱們兄弟總算不用為小二哥操勞了。”
顧遠不由失笑:“那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不知道啊,這可是咱們捕房的未解之謎。”
“是嗎?”
小二哥開心地繞著顧遠轉圈圈。
“對了,顧探長,昨天你讓我們收拾回來的東西,已經堆在捕房後的雜物間裏了。”
“辛苦了。”說完,顧遠帶著小二哥去雜物間。到了雜物間,他戴上口罩與手套,開始查看帶回來的東西。那支人骨笛,看起來是常用之物,因為骨笛光滑,內外看起來保養得很好。接著,繼續翻,幾張斑駁的黑白照片掉落出來。這照片裏的背景十分淩亂,認真看的話,能看得出一個渾身**的孩子在吃……人肉?看不到這孩子的臉,光從體形上看,能判斷出有三歲左右。
接著看第二張照片。這一張,還是看不到臉,隻看到趴伏在屍體上啃的背影。
第三張,孩子的半個身子被吊了起來。從她的手腳姿勢來看,似乎正在遭受虐待。
第四張,照片上隻有一顆西方男性的頭顱。
第五張,一隻手,對著吊起來的大肚子孕婦剖產。
第六張,一個嬰兒從孕婦肚子裏掉出來。
沒有了。
最後兩張孕婦的照片,讓顧遠想起昨天的那具幹屍。那具幹屍的肚子便是剖開的。
六張照片,泛黃斑駁,看起來年代十分久遠。來來去去,反反複複,顧遠認真地看這幾張照片。照片雖然不清晰,但能從孩子瘦弱的身形骨骼判斷,這是個女孩。把照片和骨笛放一起,他繼續查看其他物品。
這時,外麵傳來小二哥凶猛的叫聲。放下手裏的東西,顧遠走到門口,看到格蕾絲和小二哥對峙。牽好小二哥,格蕾絲笑著道謝:“謝謝顧叔叔。”
“不客氣。”
“我能進去看看嗎?”
“裏麵沒什麽好看的。”
“可素薇姐姐說,裏麵有一個球。”
“我拿給你。”說完,顧遠牽著小二哥進去,以免它襲擊格蕾絲。身後,小姑娘跟了進來,小二哥一直齜著牙,隻要她敢靠近一步就咬人。顧遠安撫小二哥,繼續找球。
但他認認真真地翻了一遍,並沒有找到任何球形物體。
“你要找的球,沒有。”
“謝謝顧叔叔,看來是薇姐弄錯了。”
弄錯了?
車素薇弄錯了?
車素薇會弄錯?
顧遠回頭看著笑容甜美的女孩,他唇角勾起:“沒事。”
格蕾絲告辭離開。她走後,顧遠彎腰撿起照片和骨笛,然後吩咐巡捕把裏麵的東西弄出去,全部燒了。
坐在探長室,顧遠查看帶上來的東西,意外的是,少了兩張照片:被吊起的孕婦被解剖肚子,和另外一張嬰兒從被剖開的肚子裏掉出來。
眉頭微微一皺,於是,他拿起筆開始畫,格蕾絲的相貌顯露出來。他把畫好的人像交給康一臣:“一臣,替我暗中調查一下格蕾絲的身世,在教會與僑民中打聽。”
康一臣接過一看:“這是格蕾絲?”小姑娘有問題?
“除了你我之外,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
“好的,遠哥。”
康一臣離開調查。拿著幾張照片,顧遠腦海深處,那些線條彎彎繞繞,然後死死糾纏在一起。
眼下的情況是,已經知道殺人凶手是誰,可他卻對凶手的年齡、長相一無所知。拿好照片站起,把小二哥招呼來:“走,出去遛遛。”
顧遠牽著小二哥前往霞飛路的一家照相館,把手裏的照片交給相館師傅。相館師傅戴上眼鏡好好看了一番,說:“這幾張照片,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
點點頭,相館師傅繼續說:“是的,最少也有二十年了,我不會看錯。”
收起照片,顧遠離開相館,一路牽著小二哥,顧遠不由思索:格蕾絲為什麽要偷竊其中兩張照片?
這個古怪的小姑娘,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堵死了車素薇給她尋找家人的機會。留在車素薇身邊的她,又懷揣著什麽樣的目的呢?
返回捕房,顧遠把裘意遠招來,讓他帶人去盯著天主教聖若瑟堂。裘意遠應聲,帶人暗中盯梢去了。接著,他給曹青蘿打了個電話,之後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思考。
他不知道英國來的犯罪者是什麽時候來到上海的,如果早就來了,隻能證明,她的人體巫術謀殺的罪行隱藏得很好。可這個案子剛剛爆發,之前從未聽說過,也沒有人前來報人口失蹤的事情,教會也沒有異樣。因此,他推斷罪犯女巫到上海沒多久,在被教會的人發現後逃脫了。結果三具留在原地的屍體被人發現,然後報案到捕房。
上海之大,想要在這座東方大都市找到一個連長相也不知道的人,比登天還難。現在,唯有以教會為突破口,希望裘意遠能從裏麵帶來消息。
下午離開捕房時,顧遠牽著小二哥下樓,他踩著時間點與車素薇在捕房門口相遇。小二哥看到格蕾絲時,毛豎起來。顧遠安撫它,它才躲在他身後死死地盯著小姑娘。他說:“曹記者找我們吃飯。”
“一臣呢?”
“英姐來電話,讓他早點回去了。”
“好的。”
三人一狗離開捕房坐電車前往公共租界。電車上,格蕾絲夾在顧遠和車素薇中間,而小二哥麻溜地鑽到椅子底下。
“那幾具屍骨,可有人收殮了?”顧遠盯著車素薇問。
“都已經收殮了。”
“那就好。”
“案子,怎麽樣了?”
“已安排人去教會盯梢了。”
“希望能早點破案。”
到站時,顧遠叫了一聲,小二哥利落地從椅子底下躥出跟著他下車。
身後,在車素薇帶著格蕾絲下車、電車開啟的那一瞬間,有一雙手從車門處伸出來,這雙手抓住格蕾絲的腋下,把她拉回了電車上。
“當當當——”電車啟動。
“素薇姐姐——”格蕾絲發出了撕心裂肺的驚叫聲。
“格蕾絲!”車素薇大驚。顧遠飛速地追著電車跑,小二哥汪汪汪地叫著,追過去,如一道閃電。
很快,一人一狗把車素薇甩在了後麵。
顧遠心髒劇烈地跳動著,當距離電車幾步遠的時候,他腳下猛地一踏一跳,跳上了電車。上來後,他看到一個穿著黑色鬥篷的人捂著格蕾絲的嘴巴把人往前門拖去。顧遠強行撥開擁擠的人群,眼看格蕾絲被帶走,他猛地抽出了槍,砰的一聲,子彈精準無比地射穿了對方的手臂!
車裏人驚叫。
電車劇烈的刹車聲響起,所有人身子往後倒去。顧遠趁機抓住格蕾絲,黑衣人最終放棄,獨自跳下車逃跑了。顧遠拎起格蕾絲,從後車門下去。小二哥繞著顧遠,不敢靠近,而車素薇總算是跑了上來。
看到她,格蕾絲投入她的懷抱中大哭。
深吸了一口氣,車素薇的氣息總算是緩了過來,她撫摸格蕾絲的腦袋:“別害怕,沒事了,沒事了。”
哭了好一會兒,在小姑娘的情緒漸漸穩定後,三人一狗繼續前往酒樓和曹青蘿會合。
某座酒樓裏,桌子上的氣氛冷冷的,讓曹青蘿不知怎麽開口好,他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顧遠一通電話說大家一起吃飯,現在,人來了,這氣氛似乎有這麽一點緊張。
她點了幾道菜,還讓酒樓招待拿來幾片鮮嫩的白菜葉子跟一根青瓜給小二哥。桌子底下的小二哥收到白菜葉和青瓜,高興不已,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片刻的沉默後,顧遠盯著小姑娘,口氣如同審問犯人:“格蕾絲,剛剛抓你的人是誰?”
車素薇微微皺眉,她低聲道:“顧遠……”沒看到格蕾絲還在害怕嗎?
顧遠繼續追問:“格蕾絲,你撒謊騙了素薇,對嗎?”
車素薇微怒:“顧遠,不要再說了。”有什麽話,以後再說。
“素薇想替你找回家人,可不管是教會、領事館和報社,你一句話把對你有益處的路全堵死了。所以,你在躲著誰?”
“你在躲的人,是剛剛的那個人。那麽,此人是誰?又為何抓你?”
格蕾絲的身體開始顫抖。車素薇不由一怒:“顧遠,你夠了!”
顧遠一笑:“車素薇,我一直以為你是個頭腦清醒的人,沒想到,女人一旦感情用事,就會被蒙蔽雙眼。所以,女人到底是女人。”
顧遠那種輕蔑的眼神及語氣,讓車素薇徹底變了臉色。曹青蘿急忙扯住顧遠的袖子:“顧遠,不要說了。”素薇好強,被自己信任的朋友這麽說,這無疑是在她身上紮刀子。好不容易,素薇才放下防備接受新的朋友,現在,他這一席話,等於把兩人之間建立起的信任摧毀了。
車素薇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顧遠慢條斯理,他臉上依舊帶著嘲諷的笑意:“還想做什麽醫士,這輩子,你也就這樣了。”
車素薇豁然站起,牽起格蕾絲,臉色含怒,語氣有些激動:“格蕾絲,我們回家。”
顧遠道:“走好不送。”
掙開車素薇的手,格蕾絲爬到桌子對麵,然後湊到顧遠的耳邊,以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殺了你。”
顧遠笑著伸手摸摸她的頭:“祝你有好運氣。”
格蕾絲回以笑容:“謝謝顧叔叔,希望你不要再和薇姐姐吵架。”說完,跟著車素薇離開酒樓。
菜上全,隻剩兩人一狗。小二哥跳上椅子,顧遠把一碗白米飯和一盤菜推到它麵前,小二哥搖著尾巴開心地吃了起來。
顧遠敞開口吃飯,曹青蘿有些食不知味:“顧遠,你怎麽和素薇說那樣的話啊?”
“讓她腦子清醒一點。”顧遠答。女人一旦進入迷途,就再難回頭。
“可你剛剛說的那些話,實在是太傷人了。”
“好好吃飯。”他不想再談。
好不容易能夠和顧遠單獨吃飯,曹青蘿卻有些吃不下。
三
一連三天,顧遠和車素薇如同陌生人一般,見了麵也不打招呼。捕房裏的巡捕紛紛猜測他們是不是鬧不愉快了。
中午,顧遠牽著狗前往飯堂吃飯,下樓穿過一樓捕房大廳時,格蕾絲端著托盤向他走來,一麵靠近,一麵用別扭的漢文說:“沒看到顧叔叔下樓吃飯,所以,我專門給顧叔叔送飯。”說完,她帶著真誠的笑容站在他麵前,遞過托盤,繼續說,“希望顧叔叔不要再和素薇姐吵架鬧別扭了。”
顧遠還記得小姑娘對自己的“威脅”呢。他笑意不明地伸出手,欲接過她手中的托盤時,格蕾絲托盤下的手一頂一扣,飯菜一個倒翻,全部潑灑在自己的身上。
啪啦一聲,碗砸在地上,捕房大廳裏的巡捕齊刷刷地看過來,隻看到愣著一張小臉的小姑娘目光含淚,然後表情極其難過地說道:“對不起,顧叔叔,我不知道您不喜歡。”
小二哥低頭想要舔地上的飯菜,顧遠拉住了它,以免碎掉的碗片割傷它的舌頭。
“格蕾絲,怎麽了?”過來找人的車素薇看到摔碎的飯菜,還有格蕾絲身上的汙漬時,眉頭一鎖,“發生了什麽事?”
顧遠欲開口,卻被格蕾絲搶先道:“對不起,素薇姐姐,我以為顧叔叔喜歡……是我不對。顧叔叔也不是故意的,我隻是想,隻是想讓你們不要再吵架了。”小女孩越說越難過,眼眶也越紅,忍不住抹了一下眼睛上的淚水。
看了一眼顧遠,車素薇牽起格蕾絲轉身離開。
看著這一大一小的背影,顧遠目光沉了沉。
他不做解釋,不是不屑,也不是不想,而是覺得沒必要。真要鬥起來,小姑娘未必鬥得過他。她隻不過把車素薇“綁架”在自己身上,並加以利用,這樣一來,就等於往他身上加了一層束縛。因此,和這樣的小姑娘鬥氣,有的時候,對自己是不利的。
這個小姑娘,遠比他想象的聰明得多。
把地上的垃圾收拾好,顧遠牽著狗出門吃飯。吃完後,便到車素薇撿到格蕾絲的街道去。小二哥從街角乞兒身上扒下一張格蕾絲曾經蓋在身上的髒兮兮毯子,然後朝顧遠跑來。那乞兒大叫一聲追上來:“狗混賬,快把毯子還我!”
顧遠彎腰拿過小二哥口中的毯子,那乞兒追上來後急忙從他手裏把毯子搶過來:“這是我的!”
“汪汪汪!”
顧遠問道:“前段時間,這裏有個金發碧眼的洋人乞丐,你知道嗎?”
小乞兒不答,反而向他伸出了一隻手,顧遠從兜裏拿出錢放到他手中,乞兒便道:“有。還是個瘋子。”
“能把她的事情告訴我嗎?”
小乞兒又伸手,顧遠再把錢給他。小乞兒說:“她搶我們的東西吃,搶不過,就咬人。之前,還把一個乞丐咬得血肉模糊,那乞丐差點被咬死了。我還見過她餓得生吃小狗呢,簡直像個‘食屍人’。咱們這一帶的人,都知道她。”
“你知道她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的嗎?有沒有和別人接觸過?”
“半個多月前突然出現在這裏的,有個女人把她帶走了,應該是把她收養了。這段時間,我經常看到那個女人帶著她經過這裏。”
小乞兒這麽一說,顧遠便猜出他說的是車素薇。
“那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了。唉,她幸運,要是被收養的那個人是我就好了,不過,她走了也好,不走,我們也一定會想辦法把她趕走。”
問完,顧遠繼續向附近打聽。在周邊的商鋪裏,他打聽到了一個奇怪的消息。
麵包房裏的店員說:“那洋人小姑娘年紀雖小,卻比大人聰明。性格野蠻古怪,她很危險,容易傷人,還喜歡盯著年輕女人看。我見過她從垃圾堆裏找出一件裙子穿在身上,還見她撿了一支被丟棄的口紅抹在口上。”
打聽完,顧遠牽著小二哥回捕房。剛打開探長室的門,便看到格蕾絲背著手獨自一人坐在裏麵。
看到他,小姑娘露出單純的笑容:“顧叔叔。”
小二哥警惕地盯著她。顧遠牽著它坐下,然後對眼前一臉神秘的小姑娘道:“小小年紀,卻戴著一張麵具騙人,還真是卑劣至極。”
小姑娘笑道:“顧叔叔誤會了,我隻是來和顧叔叔談判的。”
顧遠語氣冷漠:“哦?不知道你想談什麽?”
對方答:“離開中央巡捕房,離開素薇姐,不要再出現。”
顧遠反問:“那你又以什麽樣的身份強留在她身邊?”
格蕾絲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她把尖銳的刀子對準了自己的腹部:“隻要我刺下去,並告訴她是你傷害了我,相信,你們會就此決裂。而你,將成為她的敵人。還請顧叔叔不要違背我的意思。”
“格蕾絲,在上海這個地方,沒有人會是簡單的。你以為你的欺騙,素薇察覺不到嗎?隻是,利用這樣的善良,你還真是陰狠低劣。”
“不管她知不知道,對我,她不會放手不管,不是嗎?而且,隻要你離開,時間一長,她就會漸漸忘記你。”
“素薇真是給自己撿了一隻野獸呢。”
“希望顧叔叔能考慮考慮我的意見,不然,受傷死亡的人會是您。”
說完,小姑娘把刀子收入懷中離開。
這個小姑娘,還真是他和車素薇之間的災難。她毫不掩飾對自己的敵意,甚至想毀滅他,以滿足自己的獨占欲。如果僅僅是為了自己的私欲,而做到這個地步,那麽,今天他離開了,明天呢?與車素薇有著淵源的陸連魁,會不會也成為她下手的目標?小小年紀,真的會有這麽深的心思?
這讓人難以想象。
車素薇不是愚鈍之人,更不會隨便被人牽著鼻子走。可要怎麽在她麵前撕開小姑娘的嘴臉,並強行把人送走呢?
一個理由和契機,他需要這個。可這之前,他要先等到康一臣的調查結果。
他需要確定小姑娘的身份。
翌日,捕房門前,牽著狗的顧遠與牽著小姑娘的車素薇相遇。車素薇有意避開他的目光往裏麵走,顧遠張口叫住:“素薇,咱們兩個談談。”
車素薇停步回首,小姑娘臉色驟變,她突然變得害怕至極,人止不住地哆嗦:“素薇姐姐要拋棄我嗎?”
車素薇低頭對滿目驚恐的女孩說:“格蕾絲,別害怕,我不會送走你的。”
格蕾絲痛苦流淚:“我知道顧叔叔不喜歡我,還想把我送走,可我也不喜歡顧叔叔和素薇姐姐吵架。如果素薇姐姐要拋棄我,那格蕾絲……”
顧遠若有所思。幾歲的小姑娘真的太聰明,且會使手段、會算計,簡直比成年人還可怕。拍拍小二哥的腦袋,顧遠道:“走吧。”
下午,樓下巡捕上來說:“顧探長,剛剛小姑娘搶了小二哥的球,還砸它。小二哥追著她去了,你去看看吧。”
這幾天,明眼人都看出顧遠和車素薇不對勁,而小二哥對那洋人小姑娘有敵意。
巡捕的話讓顧遠內心深處騰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道了聲謝,他急忙下樓追過去。
循著小二哥的聲音,一條無人的巷子裏,他看到了一人一狗對峙的場麵。
如果說小二哥凶猛起來像隻凶悍的狼,那麽小姑娘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野獸。
格蕾絲做出了進攻撲倒的姿勢,在她撲向小二哥時,顧遠走過來從背後拎住她。小姑娘四肢掙紮:“放開我!放開我!”
不顧她的掙紮,顧遠把人摁在牆上,格蕾絲狠狠地瞪著他。
顧遠冷冷地說道:“故意招惹小二哥,把我引過來,你想幹什麽?”
格蕾絲詭異一笑:“給顧叔叔一個教訓。”
顧遠沉聲道:“這就是你的目的?”
此刻,格蕾絲掉了一根汗毛,他都脫不了幹係。雖然他很想直接把人捆了,扔到英領事館。
“素薇姐姐喜歡我,我也喜歡她,顧叔叔是多餘的人。我警告過您,您為什麽就是不聽呢?”
格蕾絲以為,這樣的威脅,能令顧遠妥協。
這隻能說,她太不了解顧遠了。
顧遠緩緩鬆手,格蕾絲從牆上滑落。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從他身上透出來的壓迫感,讓格蕾絲感到恐懼,這更讓她決心殺顧遠。
顧遠輕蔑地看著她:“格蕾絲,隻要我動手,別說車素薇,就是陸督察,也無法留下你。”
小姑娘憤恨地瞪著他,在他伸手把她提起來帶回捕房時,她朝他一撞。顧遠退後兩步,格蕾絲趁機逃走了。
“小二哥追上她!”
汪汪叫著,小二哥追了上去。顧遠摸到自己的腹部,將一根長針從腹部拔了出來。
他皺了皺眉頭,希望針上沒有毒。
顧遠找到小二哥時,格蕾絲不知所蹤,牽起小二哥,他轉身往南市去。
南市傘店,小二哥乖乖地趴在地上不鬧騰。
機械傘在屋頂上旋轉飄浮著,傘下,顧遠眉眼低垂。公輸春解開他上身衣扣,看了看腹部上的針刺,好在沒有中毒,也沒有感染。
看顧遠貌似有心事,公輸春問道:“怎麽了?”
“一個案子。”
“說說。”
顧遠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聽完後,公輸春便知道他這是在意了,在意車素薇。不過,這個案子讓她起了興趣,特別是他所提到的照片和骨笛。
公輸春看完後,問:“你可想過,那個小姑娘和你要查的案子有關係?”
“有懷疑過。”因為格蕾絲偷走了其中兩張照片,如果她真的和犯罪女巫有關,那麽,那天在電車上抓住她的人,很可能是他追查的犯人。
“能讓我看看那幾張照片嗎?”
“在捕房裏。”
“我跟你走一趟。”
難得地,公輸春為了顧遠的案子離開傘店。她背著兩把機械傘,腰間掛著煙杆子。當他們帶著小二哥回捕房時,捕房裏有些混亂,有巡捕看到顧遠回來急忙說:“顧探長,你怎麽現在才回來啊?趕緊、趕緊把小二哥帶走!”
“怎麽了?”
“小二哥咬傷了那個洋人小姑娘,那個小姑娘被咬得血肉模糊,車素薇剛剛把人送去醫院了。”
聽了他們的話,公輸春一笑:“還真是厲害的孩子。”如果不是她今天來,是不是洗不掉顧遠的罪名?
心狠手辣,比他們這些成年人還要可怕啊。
顧遠淡然道:“好,我知道了。”
牽著小二哥帶著公輸春上二樓探長室。
顧遠從抽屜裏拿出那幾張照片,說:“相館裏的師傅說,這些照片至少有二十年了。”
公輸春接過看了起來。照片著實詭異,如果照片有二十多年了,那麽照片裏的女孩,也該有二十多歲了。想到這兒,她問:“在電車上抓洋人小姑娘的人,年紀多大?”
“看不到臉。”不過,他過目不忘,那人**出來的皮膚暴露了她的年齡。於是,顧遠猜測道:“那皮膚,看起來有四十多歲。”
“這麽說來,照片裏的孩子,並不是電車上的人。你說過,被偷竊的兩張照片,有一個孕婦和被解剖出的孩子。假設那個胎兒就是照片裏的孩子,那麽她有可能是犯罪女巫撫養的孩子,而這個孩子現在應當有二十多歲。洋人小姑娘才七歲左右,她必然不是照片上的孩子。那麽,她竊取照片的目的是什麽?她為什麽要偷竊照片?有沒有可能,她偷竊照片的目的是為了隱藏照片上某個你未曾發現的秘密?”
腦海深處的線團炸開,又緩緩聚攏,糾纏成一團。
“顧遠!”
從外麵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車素薇一臉厲色,進門後,對著顧遠揚起手要打下去——
手沒有落到顧遠的臉上,因為,公輸春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二哥親昵地蹭蹭車素薇,她臉色難看至極。把她的手放下,公輸春說:“車小姐,有話好好說。”
“捕房的巡捕說看到小二哥和你出去,格蕾絲也指認,說是你讓小二哥把她咬傷的。所以,我想問,這件事和你有沒有關係?”車素薇表情陰鬱壓抑。
顧遠那雙迫人的目光壓向她:“你選擇相信誰?”
公輸春插入兩人中間,她抽出煙杆子點燃,抽了一口煙吐出:“車小姐,顧遠一直和我待在一起。作為證人,我有必要給他澄清。”
車素薇咬牙,避開顧遠的目光。腳下的小二哥親昵地蹭著她。
顧遠說:“一起去看看吧。”
“也好,我對這小姑娘很有興趣。”
廣慈醫院。
看到被包成粽子的小姑娘,顧遠不由得想笑。為了讓他與車素薇反目成仇,她還真是比他心狠手辣。
看到顧遠,格蕾絲瑟瑟發抖。顧遠走到床邊,小姑娘更加害怕了,他揚起一張溫柔的臉問:“格蕾絲,說說,是誰咬了你?”
眼珠子轉了一圈,看著三個大人,格蕾絲指著他歇斯底裏地瘋叫:“媽媽——媽媽——媽媽——”
車素薇急忙安撫:“冷靜點,格蕾絲!”
被子被她掀在地,格蕾絲害怕地把自己埋在車素薇懷中,腳趾卷了起來。
公輸春掃了一圈“小粽子”說:“咱們還真是不受待見呢。”
“嗚嗚嗚嗚……我害怕,我害怕。”
看著無法平靜下來的格蕾絲,車素薇低聲道:“顧遠,你們出去。”
他們離開病房後,格蕾絲總算是安靜了下來。
病房外,公輸春悠悠調笑:“那小姑娘對你的厭惡還真是驚天動地。
不過,我要收回在捕房裏說的話。”
“哦?”
拿出照片,公輸春指著照片裏孩子的耳垂:“這個孩子的耳垂和洋人小姑娘是一樣的。”
“你的意思是,格蕾絲是這孩子的女兒?”照片裏的孩子長大的話,有二十多歲。再看看格蕾絲的年紀,有很大可能是照片裏小孩的後人。
“不。我的意思是,她就是照片裏的孩子,你再仔細看看她的腳趾。”
腦海深處糾纏成一團的線徹底炸開,顧遠拿過照片,他看到,照片上的孩子有第六隻小腳趾。
“被巫術養活的孩子,可不是什麽大吉之人。我建議你調查一下車素薇家附近,是不是發生過什麽事情。比如說——”指著照片裏吃人肉的孩子,“比如說,食人。”顧遠腦海閃過小乞兒說過格蕾絲生吃小狗的話來。
如果不是來醫院一趟,公輸春也不會發現真相,不僅僅是她,顧遠也一樣。因為,車素薇沒有看過這幾張照片,而他也沒有見過格蕾絲光腳丫的樣子。
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隔閡,或許早就發現了格蕾絲的真實身份。
“所以,格蕾絲身體裏住著的是個成年人,這小姑娘弄巧成拙,把自己出賣了。”她偷走那兩張照片,目的不過是為了照片上的女人。因為那個被吊起來剖腹產的女人,是她的母親。至於格蕾絲為何不會長大,公輸春猜,小姑娘有某種病。
“謝謝你,公輸先生。”
“不必言謝,我隻不過是看到了一件有趣之事。”說完,公輸春離開了廣慈醫院。
牽著小二哥在病房門口,看著**的洋人小姑娘親昵地叫著車素薇“媽媽”,而車素薇不斷地糾正她的叫法。
真是可笑,自己竟然和一個“小姑娘”鬥。她這自殘的一計雖然失敗了,卻讓她們更加親昵了。經此一事,下一次,格蕾絲會用更加卑鄙殘忍的手段陷害他吧。
次日,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長室。
調查歸來的康一臣進門激動地說道:“遠哥,我打聽到了!她和咱們要查的犯罪女巫是一夥的!”
康一臣把自己調查到的事情一一道來,他的調查證實了格蕾絲的身份。那個洋人小姑娘,是女巫撫養的孩子。但最大的收獲是他打聽到了犯罪者的長相。他一麵描述,顧遠一麵畫。康一臣說完的時候,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呈現紙上,康一臣湊上來一看:“咦?這個女人似乎在哪裏見過?”
顧遠臉色一變,他赫然站起:“是天主教聖若瑟堂的海倫娜修女!”這個女人,竟然藏到了教會裏麵。想到好幾天沒有回來的裘意遠和其他探員,他不由想到,他們是不是出事了?
“跟我走!”
“汪汪汪!”
到了巡捕一樓,顧遠大聲吆喝了一聲,一隊巡捕站了出來,跟著他前往天主教聖若瑟堂。而前來找顧遠的曹青蘿看到他帶人出門,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一行十多人到達天主教聖若瑟堂,神職人員看到闖入的巡捕急忙叫道:“請不要亂闖!請不要亂闖!”
顧遠逼問道:“海倫娜修女在哪兒?”
“她單獨去找希伯來神父了。”
“什麽?她是你們在找的英國女巫,快帶我去!”
神職人員臉色驟變:“請跟我來!”
一行人到達懺悔室門前。顧遠推門,門不動。他退後好幾步,腳下帶風,腿一踢,門轟的一聲被踹開。
裏麵,神父倒在地上,不見他人蹤影。顧遠上前,探了探神父的氣息,人已死亡。接著,手撫到他的腹部,感受到肚皮下蠕動的東西後,顧遠道:“把他的屍體處理掉。”
神職人員悲痛至極。
一路追過來的曹青蘿看到這悲傷的一幕,拿起了相機。
女巫是教會裏的海倫娜修女,這消息傳開,整座教會變得有一些不安。顧遠帶著巡捕搜不到人,便讓小二哥去找裘意遠他們。
看到一臉死灰的探員,顧遠蹲下一摸,在摸到他腰間有蠕動的蟲子後,說道:“把他送去教會,裏麵有人會處理。”此時,裘意遠還不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麽。
“那個女人往哪裏去了?”
“往這個方向。”
顧遠目光一轉,那個方向,通向廣慈醫院。
四
廣慈醫院。
“這邊!”拉著格蕾絲,車素薇帶著她拐進另外一個樓道。
“格蕾絲——格蕾絲——格蕾絲——”她們身後,傳來一道女人怪異的叫聲。
車素薇手心冒汗,格蕾絲害怕得發抖。樓道盡頭,是一道上下樓梯,隻是,往下樓梯去的門被鎖住了,試了試,打不開。
“格蕾絲,真是個壞孩子。”腳步聲越來越近。
“上去!”轉身,車素薇拉著格蕾絲往樓上跑。盡頭出現一道門,車素薇額頭滲出密汗。前來找格蕾絲的黑袍女人在身後,她們已無退路。如果這道門打不開的話……
車素薇抓住門把手,狠狠一推——門開了,外麵,是廣慈醫院的頂樓,廣闊湛藍的天空映入眼中。
帶著格蕾絲跑到頂樓,兩人躲到雜物堆的角落裏。縮在車素薇懷中的小姑娘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車素薇的手死死地捂著她的嘴巴。
格蕾絲流下恐懼的淚水,在淚水流到車素薇手指上時,她覺得燙手至極。
“格蕾絲——真是個壞孩子。”腳步聲上了頂樓。車素薇一隻手抽出解剖刀,她預感,她們躲不了多久。
“格蕾絲——”這聲過後,女人的聲音和腳步聲消失無蹤。
整個天台,寂靜無聲。隻有風吹過,以及門咿呀吹動的響動聲。好安靜,黑袍女人如同消失了一般。可越是這樣,車素薇的心就跳得越快,甚至是,有種不敢動彈的感覺。
這樣下去不行。一味躲藏,隻會讓她們的處境更加危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她可不能成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想到這兒,車素薇在格蕾絲的耳邊輕聲說道:“格蕾絲,別害怕,誰都帶不走你。”
被裹成粽子的小姑娘流著淚緩緩點頭,當車素薇放開格蕾絲的嘴巴,人一動的刹那,一張臉突然從側邊閃了出來。
格蕾絲驚恐尖叫:“啊——”
車素薇手中的解剖刀劃了出去。
這邊,顧遠帶人到廣慈醫院時,便聽到頂樓傳來格蕾絲恐懼的尖叫聲。一把解剖刀落下,掉落眼前。他抬頭一看,恰好看到車素薇被掐著脖子,半個身子懸在天台外的一幕。
抬起槍,逆著陽光。顧遠對準了黑袍女巫,砰的一聲,子彈打飛她腦袋上的鬥篷。海倫娜修女那張畫滿了蟲子的臉與紫色的嘴唇暴露出來。顧遠連忙帶人快速往天台趕去。
頂樓天台上,如同野獸一般的格蕾絲撲到女巫的身上,她四肢如蛇一般纏上女巫,露出白牙一口咬下,撕咬下女巫臉上的一塊皮肉。
“啊——”海倫娜修女大叫一聲。而命懸一線的車素薇收回了身子,她大口喘氣。一抬頭,便看到海倫娜修女抓住格蕾絲的頭發,狠狠一扯,把小姑娘的頭皮都給扯下來了。可小姑娘硬氣,就是不放開她。
瞬間,鮮血淌下,格蕾絲滿臉是血!
女巫的臉開始扭曲:“不可原諒!格蕾絲,你這個壞小孩!”
麵無血色的車素薇腿下一掃,掃向海倫娜修女。可對方抬起腳,一腳踩到她的腳上。車素薇痛苦慘叫一聲。聽到她的慘叫,格蕾絲陷入癲狂之中,她張口便咬,如同不會思考的野獸。再次被撕下一塊肩膀肉,格蕾絲被憤怒的海倫娜修女從身上扯了下來,如同扔垃圾一般扔到雜物堆裏。格蕾絲慘叫一聲,瞬間骨折。
海倫娜修女狠狠地踩在車素薇的肚子上,一下又一下,車素薇痛得幾乎蜷縮起來。接著,她擰開一個裝著蟲子的瓶子,往車素薇身上倒——車素薇瞳孔一縮。
看到這一幕的格蕾絲忍著劇痛,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撲到車素薇的身上。海倫娜修女倒下來的蟲子,落到了格蕾絲的身上。格蕾絲滿身的傷口立馬吸引了它們,然後凶暴地鑽進了她的身體裏。
“啊——”格蕾絲慘叫。
海倫娜修女氣得一腳把人踢飛,手掐向車素薇的脖子。
車素薇不斷掙紮,她漸漸窒息,眼睛翻白。感覺自己被掐死的那一刻,混亂的腳步聲踏上樓頂,顧遠手中的槍砰砰地打出好幾顆子彈,海倫娜修女的身體被打穿了好幾個血洞。然後,她倒在了車素薇的身上。
顧遠急忙上前:“素薇!素薇!”
把手探到車素薇的鼻子下,他臉色大變,然後手指交握,往她的心髒上摁壓。幾下之後,車素薇從鬼門關走出來,她大口吸氣。顧遠抱住她,聲音微微顫抖:“沒事了,沒事了。”
看著眼前的一幕,格蕾絲痛苦地淌下淚水,臉上的鮮血,被衝成了兩條清水道。她轉身,向門口爬去。
看到她爬離的背影,車素薇虛弱地伸出手:“格蕾絲。”
對方頭也不回地爬走了。
把臉埋在顧遠懷中,車素薇壓抑地哭出聲來。
康一臣和小二哥看著,卻不知如何安慰。
兩天後,天主教聖若瑟堂。
一場葬禮,幾具白骨。把手中的花放到一具七歲女孩的骸骨上,車素薇唇角揚起一抹溫柔的笑:“格蕾絲,以後再也不必遭受磨難了。”
就算知道小姑娘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且人格早已崩壞扭曲,她也無法忘懷。對方以性命來救她,這份恩情她銘記於心。
葬禮過後,顧遠扣住了前來吊唁的榊切人手腕:“榊切人。”
戴著單片眼鏡的男人含笑有禮:“顧探長?”
“海倫娜是逃亡的女巫,你是不是知道?”
“知道。隻是,我以為那是她與我開的玩笑。並且,顧探長從未問我,不是嗎?”所以,這個案子,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顧遠緩緩放開他的手腕,說:“和你無關,你卻偏偏總是出現在案子裏。”
榊切人拿起帽子放在胸前笑道:“這是我與顧探長的緣分。尚有一事,不知道顧探長可曾聽聞?”
“什麽事?”
“幾年前,在律法及秩序最為混亂的上海灘,有一群不論罪名大小而存在的審判者們。”
顧遠一怔。榊切人繼續道:“審判臨近之日,審判者歸來。”說完,他點頭說了一聲“告辭”,坐在他肩頭的機械小傀儡向顧遠揮揮手告別。
走到顧遠身邊。車素薇問:“顧遠?”
回過神,顧遠道:“沒事。”想追上去問,卻抬不起腳。
康一臣不由問道:“榊切人先生,到底是什麽人?”
顧遠答:“喜歡玩弄人心的惡人。”他也想知道,此人的背後究竟掩埋了什麽樣的秘密。
康一臣嘀咕:“惡人?看起來不像啊。”
車素薇語氣輕微:“有時候,榊切人先生或許才是看得最清的人。”
曹青蘿接口:“不管他。素薇,咱們走,一起慶祝你沒事出院。”
“汪汪汪!”小二哥搖著尾巴急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