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案 格格

法租界中央捕房二樓。

走廊裏,小二哥追著一隻球在玩耍。中午,顧遠與康一臣從探長室出來打算到飯堂吃飯時,它搖著尾巴上前。摸摸它的腦袋,顧遠問:“宋修呢?”

小二哥搖搖尾巴:“汪汪汪!”

顧遠點點頭:“他出去了?既然如此,我帶你去吃飯吧。”

一旁的康一臣忍不住問道:“遠哥,你怎麽知道宋修出門了?”

顧遠莞爾:“小二哥說的。”

康一臣好奇:“你怎麽聽得懂小二哥說什麽啊?”

顧遠:“聽得多,就懂了。”

康一臣心下不由道:我聽了這麽長時間,怎麽一句也沒聽懂啊?

其實,顧遠在逗康一臣玩呢。以前宋修不在,小二哥會自己跑去飯堂吃,或巡捕帶著它去。可自從顧遠來了以後,隻要宋修不在,它便等著顧遠帶它去。這一回生二回熟,小二哥便習慣了。

飯後,他們帶著小二哥回主樓,小二哥汪汪汪地叫著往大廳跑去。以為是宋修回來了,可進入大廳時,卻看到小二哥圍著榊切人轉。

看到這位東瀛傀儡師,沒來由地,顧遠覺得沒什麽好事。拿著懷表逗狗的榊切人含笑招呼:“顧探長。”

顧遠上前:“榊切人。不知你來捕房幹什麽?”

“我鍾表店的門口躺著一位從大清王朝來的小姐。”

“大清來的?”

大清王朝,十幾年前就已經滅亡了,就算是晚清遺民,也早已放足剪辮。可見,榊切人話中有話。

“隻不過,這位前清來的小姐,已經沒有了呼吸。”

果然,死人了,而他的到來,不過是為了報案。顧遠招呼著巡捕:“來兩個兄弟去抬屍。”有巡捕回了一聲,然後,拿起擔架和蓋屍布跟上顧遠出門,小二哥搖著尾巴跟了過去。

霞飛路東洋鍾表店。

店裏,躺著一具著晚清裝束的女子。顧遠蹲下,撲麵而來的異香濃烈至極。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氣息已無。聞著屍體,小二哥喉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顧遠站起,問:“你在哪裏發現的她?”

榊切人答:“店門外。”

“你發現她的時候,人還是活的?”

“是的,她倒在了店門口。”

問完,顧遠轉頭對巡捕道:“抬回去,送到停屍房。貼布告,讓人領屍。”

顧遠離開的時候,榊切人說:“顧探長,那可不是一具普通的屍體。

我想,車小姐應當能找出屍體身上的不凡之處。”

“承你提醒。若死者有異且無人認領,我自會調查。”說完,他帶人回捕房。

中央捕房,停屍房。

看著抬進門的屍體,車素薇問顧遠:“發生了什麽事?”

對方答:“霞飛路倒了一個女人,也不知是病死的,還是其他原因。”

車素薇吩咐:“把屍體抬進解剖室。”

巡捕回:“是。”自顧探長把巡捕們教訓了一頓後,再也沒人敢戲弄這個女人了。要不然,不僅被教訓,還會被狗咬、撒尿在身上。

巡捕把屍體抬進解剖室後離開。顧遠三人進入,小二哥熟門熟路地溜進裏麵找個地方趴著。

車素薇不做屍體解剖,而是做屍體表麵檢驗。如果這是人家的女兒,未經死者家屬的許可,她是不能動刀子的。

屍體上散發出來的濃烈香味讓她眉頭微皺:這是什麽味道,怎麽這麽重?香水?還是香料?有些女人,喜歡味道濃烈的香料。

不再想,她好好地打量了死者一番。車素薇猶記得,這種晚清裝束的女子,她十六七年前見過。那時,前朝未亡。就算當時的上海早已中西交融,大街上仍多的是留著辮子的男人和穿著短襖褂子的女人。而且,上海某條路上的一處宅子,以前住著一位前清海軍大臣,車素薇見過宅子裏的女人,穿的就是這樣的旗裝。

到如今,已經沒人這麽穿了。

戴好手套和口罩,顧遠和車素薇一起解開屍體的旗裝,而康一臣則拿起筆,準備做屍檢記錄。

車素薇先把旗頭和發飾取下,然後解開頭發。接著,她和顧遠一起解掉旗服。當寬襟大袖的長袍被解開後,露出裏麵的白色裏衣,上麵印有黃色的印漬,這汙漬深淺不一。兩人繼續解衣,當女屍**於三人眼前時,一旁的康一臣瞪大了眼睛——這、這就是一具破布娃子啊!屍體身上有縱橫交錯的針線縫合的痕跡,就像個被人用針線縫合而成的破碎人。更加可怖的是,從針線縫合的傷口裏不斷地滲出膿水,有白色的蛆蟲正在腐爛的皮肉裏鑽來鑽去。

看著這具不尋常的屍體,顧遠尋思:榊切人早就知道了吧。

車素薇拿起女屍左腳,打算解開花盆鞋。可誰知,左腳上的皮膚突然隨著她的手一起滑落。然後,露出一條被剝過皮,且鮮血淋漓的腿來。

在場三人臉色大變。

車素薇放下女屍左腿,她小心翼翼地解開花盆鞋,一對三寸金蓮暴露在他們眼前,車素薇說:“這是漢人。”如果是真正的旗人,是不會裹小腳的。

顧遠彎腰壓下臉,在女屍身上聞了聞——一股腐臭味。抬起臉,他拿起解開的旗裝湊到鼻子邊一聞,濃烈的香味鑽入鼻孔。難怪他聞不到屍體身上的腐味,因為被衣服上的香味掩蓋住了。

“薇姐,遠哥,看她的側臉。”康一臣手一指。

兩人看過去,耳郭處,一條細微的線赫然映入眼裏。顧遠摳住那條線一拉,臉皮被撕了下來。

康一臣驚道:“這、這具屍體到底怎麽回事?”

顧遠沉凝:“素薇,解剖屍體。”

不必再等死者家眷了。屍體大麵積地被人縫合過,就如同打了補丁的衣服一般。那張臉,恐怕也是修補上去的。

這人,死得不正常。

顧遠拿起死者衣物帶著小二哥退出解剖室。

解剖屍體需要時間,在結果出來之前,很多事情需要他們去做。回到探長室,顧遠讓康一臣給曹青蘿打了個電話。打完後,接著讓他擬寫了一份死者死亡的狀態、衣物、身高、長相、年齡等的報告。而他則拿起筆開始畫,曹青蘿來的時候,他把康一臣寫好的屍體體貌特征交給對方:“替我登報,懸賞征線索。”

曹青蘿接過,說:“我以為,你找我是為了其他事。”

顧遠不苟言笑:“其他事?”

康一臣口吐女人言:“我以為,顧探長想約我吃頓飯呢。”

曹青蘿臉上一紅,揚起拳頭落在康一臣的身上:“康一臣,再學我說話,我把你嘴巴縫上!”

康一臣避到顧遠身後:“嘿,你每次來不就是想和遠哥一起出去玩?”

曹青蘿怒臉羞紅:“閉嘴!”

康一臣扮鬼臉,顧遠把死者畫像交給曹青蘿:“這是死者,這是死者衣物。你拍下,登報懸賞線索。”

“好的。唔……這衣服上什麽味道?這麽濃。”說著,曹青蘿拿起相機開始工作。把死者的衣物拍好,她又問了一些問題才回報社。

曹青蘿走後,顧遠拿起旗服細細打量。這件旗服的綢緞麵料上好,價格定是不菲。手指不禁摩挲上麵的刺繡,這繡工並不普通,看起來不像是江南一帶的刺繡,倒像是……京繡。金銀線盤出的花紋,針法有力,厘毫不苟,這不是平常人能繡出來的。遺憾的是,顧遠對刺繡並不熟悉,他隻能看出,這刺繡的針法和屍體上的針法非常相似,很有可能,旗服上的京繡和屍體上的縫線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待屍檢後,他要去一趟綢緞莊。

近晚上時,屍檢才完成。

車素薇把屍檢結果交給顧遠。死者是因為皮膚大麵積地被割鋸而感染,且未能得到及時救治死亡的。屍體內髒無中毒痕跡,但從胃裏的殘留物看,近三天來,死者沒進什麽食,有藥物殘留……在聽到車素薇說死者的臉形和那張臉皮並不貼合,有可能是別人的臉皮時,顧遠問:“你的意思是,臉不是她的臉?”

車素薇表情肅穆:“對。”然後,她拿起筆在紙上畫出了一個人頭骨,她說,“這是死者的頭骨。”接著,她畫出了這顆頭骨的臉部形狀,分別是瘦臉、正常臉部、胖臉。這三種臉型,都和那張被縫在臉上的人皮不相容。

車素薇熟悉人體骨骼,明顯的,那並不是死者原來的麵貌。

聽完,顧遠腦海深處的線擰成了一團。

康一臣開口道:“誰這麽喪心病狂,把人臉給換了。”

車素薇繼續說:“不僅僅是臉,死者身上多塊縫合上去的皮膚也不是她的。”

顧遠沉思:“移植嫁接嗎?”

車素薇措辭嚴謹:“對,移植嫁接,卻沒有成功。屍體的傷口上塗有藥,腸胃中也有藥物殘留。”

康一臣悚然:“這是人體實驗無疑。可這樣咱們也沒辦法知道死者的真正容貌了!”

“是的。”車素薇回道。就算她有把毀容者恢複原貌的本事,但那具屍體的整張臉被人割了下來,是以,她是萬萬不能複原死者的相貌的。

不過,單純從臉部肌肉幻想死者的容貌,她倒能畫出來半成。

“還有。”她繼續說,“屍體傷口上和腸胃中的藥物我不認得。死者身上的刀口,是用手術刀割的,這和我解剖刀的刀口很相似。”

說完,她抽出了隨身攜帶的解剖刀。

會用藥和手術刀?把屍檢單收入抽屜,顧遠站起:“一起吃個飯,今天到此為止,明日再調查。”

翌日,霞飛路。

汪汪汪地叫著,小二哥剛想鑽進酒樓裏叼一隻肥美的大肥雞,便被顧遠嗬斥了出來。他在路邊買了幾個肉包子和素包子。路上,顧遠從紙袋裏拿出一個包子一拋,小二哥一跳叼住,然後把包子啃掉。

到東洋鍾表店時,小二哥剛好把包子吃完。一人一狗進店,裏麵,正在做西洋座鍾的鍾表匠人抬起頭:“歡迎客人。”

小二哥兩腳趴上櫃台,榊切人笑著伸手和它握了握:“你好,小二哥。”

“汪汪!”

“不知顧探長光臨此店有何貴幹。”

“昨天那具屍體,你知道她換過臉皮?”

“知道。顧探長為此而來,是想從我身上調查案子,還是把我視為犯人?我猜,顧探長把我列為嫌疑犯了。”

“屍體不倒在別處,卻偏偏倒在你店門前。誰也不知道你昨天說的話是真還是假。”

“這樣的巧合,放在在下的身上,還真是罪過。”

“以人皮製成傀儡,這披著人皮的傀儡走在大街上,無人能分辨真假。榊切人,就算你狡辯與白家的案子無關,但人皮傀儡之事,卻是一樁到此為止未曾破解的謎題。”

“衷心期待顧探長解開謎題的那一天。”

“昨天倒在你店門前的屍體,她可說過什麽?”

“救我。”

“還有呢?”

“沒有了。不過,那位從前清走過來的女子,眼睛深處渴求著生存。”

“可有可疑之人在附近,或追著她?”

搖搖頭,榊切人笑答:“沒有。那位小姐引起很多人的關注,顧探長若去問問,或許能發現什麽也說不定。”

問完,顧遠帶著小二哥在霞飛路上打聽死者的事情。

果然如榊切人所說,死者因穿著太過引人注目,有不少人見過她,可都沒有看到可疑的人追著她。消息斷在法租界與華界交界的界石上。

跨過界石,顧遠進入華界。這消息仿佛斷裂一般,徹底斷掉了。

人,是從華界過來的嗎?

顧遠轉身帶著小二哥回中央捕房,路上,順便買了一份《申報》。

回到捕房後,顧遠把小二哥交給康一臣,然後把旗服裝進袋子出門,打算去綢緞莊。他前腳一走,車素薇後腳上來找人,與他錯身而過。

顧遠去了公共租界一家遠近馳名的綢緞莊,他把旗裝遞給店中蘇管事,蘇管事拿起好好打量了一番,他搖搖頭:“這綢緞,不是咱們家的。”

顧遠又問:“那您知道這是什麽刺繡嗎?”

蘇管事說道:“是京繡,這京繡繡得非常好。在上海,我很久沒有看過這麽好的京繡了。這件旗裝,或許是北平那邊做出來的。”

點點頭,顧遠把旗服收好道謝:“謝謝蘇管事。”

蘇管事一臉和善,道:“不客氣。”

而後,顧遠接連跑了好幾家綢緞莊,可都沒有打聽到綢緞的來源和刺繡的主人。當他返回法租界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小遠子——”

顧遠轉頭,是康一臣的娘親席英。這世上,也就她會這麽叫自己了。

看到他,席英露出開心的笑容,她上前挽住顧遠的手臂:“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你,你幹什麽去呢?”

也不知道康夫深看到自己的女人挽著別的男人手臂是什麽表情?也幸好他不在,不然,還不知道這位大佬怎麽收拾自己呢。

英姐臉湊到顧遠身上聞來聞去:“你在哪兒招女人了,身上一股子香味。”

他提起袋子:“不是我身上的,是這衣服上的。”

英姐伸手進去拿起一看:“女人的衣服?誰的?”

顧遠直截了當:“死人的。”

英姐手一鬆,衣服落回去,她蹭了蹭手指:“呸呸呸,我還以為你和哪個女人過夜了。這哪來的死人衣服?”

“我在查案子。”

“在查案?怎麽沒看到一臣?”

“我讓他辦別的事情去了。”

“哦,原來如此。”

“對了——”顧遠拿起旗服,“英姐你見多識廣,替我看看,可認識這刺繡和綢緞?”說著把衣服扯開一攤,給對方認認眼。

英姐認真看了看,她笑說:“刺繡我不認識,但綢緞我認識。”

本沒抱什麽希望的顧遠一喜,他道:“勞煩英姐告訴我。”

英姐伸出手指點在他額頭上:“臭小子,想讓我幫忙,行啊,先欠著我一頓飯。”

“好嘞,英姐說了算。”

“你這人,真有意思。走吧,我帶你去。”

公共租界與閘北華界交界的某條商巷裏,兩人來到一處不起眼的店鋪。裏麵,有賣絲綢的,也有賣珠花首飾的。進門後,英姐放開顧遠手臂,她道:“你忙你的,我去看看首飾。”

顧遠應道:“好。”

在英姐挑選珠花首飾時,顧遠拿起旗服向年輕的女店主詢問。女店主拿起,一眼看出這綢緞是自家賣出去的,她開口:“這確實是我們家賣出去的。不知道客人想要問什麽?”

“你可認得衣服上的京繡是何人所繡?”

女店主搖搖頭:“不認識。”

“那你還記得這塊絲綢賣給誰了嗎?”

女店主客氣一笑:“先生,每天店中有客往來,這絲綢到底是誰買下的,怎麽可能記得這麽清楚?”

盯著女店主的臉,看不出她撒謊的痕跡,或許她真的不知道。再問不出其他,最後,顧遠道:“店家,若有客人買這樣的絲綢,可否能記下?

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長,在調查一樁案子。”

女店主含笑:“好。”

把旗裝收回袋子,顧遠轉身打量店中的商品。這裏麵賣的大多是女人用的東西。隻不過款式有些老舊,不像其他店裏,盡賣些洋氣的東西。

“小遠子,來,替我看看這手鐲。”英姐拉住顧遠。在顧遠轉身的那一刹那,一個渾身黑色袍紗的女人進店。

女店主看到她,溫柔說道:“您要的東西,我給您準備好了。”

黑紗女人發出嘶啞的聲音:“謝謝。”

顧遠不禁回頭。他看到了一雙漂亮的眼睛,這雙清亮的眼睛沒有一點渾濁。可不知為何,她卻以黑紗捂臉,聽聲音,嘶啞得像個老太婆。

扯了扯顧遠,英姐問:“小遠子,這隻怎麽樣?”

收回目光,他繼續為英姐挑首飾。

穿著黑色袍紗的女人伸出一隻斑駁的手接過店主備好的東西,然後離開了店裏。

挑好首飾付了錢,英姐心滿意足地與顧遠離開店中。在他們走後,女店主眉頭微斂,然後拿起《申報》看了起來。

與英姐告別後,顧遠回捕房。他剛進探長室,車素薇站起開口道:“你回來了。”

袋子放在桌子上,顧遠問:“怎麽?有線索了?”

康一臣說:“今天早上有兩個來認屍的。”

顧遠坐下:“認領走了嗎?”

車素薇搖搖頭:“沒有。”

康一臣說:“有一戶說,臉很像很像,但他們家女兒不是三寸金蓮。”

車素薇接口:“另外一戶說,身形很像,女兒也是三寸金蓮,但臉卻完全不一樣。我問過他們家女兒的長相,那臉對上了屍體的骨骼和臉部的肌肉。目前,我還沒告訴他們,那具屍體的臉是被人換過的。所以,其實有兩戶人家女兒失蹤,其中一位,還不知生死。”

顧遠吩咐道:“一臣,去調查一下這兩家失蹤的女兒。”

康一臣應了一聲出門調查去了。

探長室裏,隻剩兩人,車素薇問道:“今天早上,去哪兒了?”

“調查旗裝的絲綢是哪家的。”

“可調查出來了?”

“查出來了,可買下絲綢的客人眾多,店主記不住。對了,你能調查出屍體身上藥物的來源嗎?”

“醫院裏的西醫應該能認出。”

“好,我出去一趟。”

顧遠沒有去廣仁醫院,他去找了廣司闌——那位自己開診所的西醫,也是戚人楚家案子裏,給孩子們看病開藥的醫生。

廣司闌在,顧遠來的時候,他正給一人看病。顧遠等了一會兒,他才從裏麵出來,問:“顧探長,有事嗎?”

顧遠道明來意:“我想讓你幫我屍檢一具屍體,認認屍體身上的藥物。”

廣司闌提起興致,道:“好。稍等一下。”他收拾好,囑咐了一下助手,便同顧遠一起前往巡捕房。一路上,廣司闌談起車雲慶,話裏有對那位檢察官的尊敬,而對他的義女車素薇,語氣中卻包含了那麽一絲的惋惜。

顧遠理解。就算女人不能拋頭露麵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但很多人都覺得女人不該和屍體打交道,更別提解剖屍體了。明麵上,車素薇是巡捕房的入殮師,可背地裏卻幹著解剖屍體的事情,這捕房裏的人知道也就算了,要傳到外麵,特別是當年反對車雲慶的人耳中,怕是什麽難聽且詆毀的話都能說出口。

到達捕房,顧遠帶著廣司闌去停屍房。廣司闌看到如同打滿了補丁一樣的屍體感到驚訝不已。因為,除了車素薇解剖又縫合的痕跡之外,這具屍體真的是太破敗了。因為腐肉潰爛,屍體恐怕保存不了幾天。

廣司闌要做的,是與車素薇聯手檢驗屍體胃中及傷口處的藥物。車素薇師從車雲慶,可還沒有把所有的本事學到手,義父便去了。之後,便學著她義父,拿著西方那一套的檢驗法,不斷地解剖無人認領的屍體,再結合她義父所教,加上自己的努力,對解剖上的事情,領悟不少,但西醫學上的知識,她知道得很淺薄。

廣司闌是個西醫,他能開私人診所,給上九流的人看病,這足以證明他的本事。

廣司闌很認真。屍體身上殘留的藥物,除非是他不甚熟悉的中醫藥,不然他能憑氣味、用後傷口恢複效果和顏色等,不說全中,但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隻是……

廣司闌疑惑:“太奇怪了。”

顧遠問道:“廣醫生,那些藥有問題?”

廣司闌眉頭微微皺起,他說:“我發現了三種西藥,可這三種西藥之中又混著別的我不認識的藥物。”

車素薇接口:“混合使用?”

廣司闌點頭道:“對,這使我不能完全確定另外兩種西藥。”

顧遠手指動了動:“請廣醫生告知。”

於是,廣司闌把他認識的藥物說了出來:“是盤尼西林。這種藥隻有外資醫院的伯特利醫院和廣仁醫院有用。”

前者伯特利醫院,是女醫生石美玉和美國女宣教士胡遵理創辦的,這家醫院在南市製造局路的上海兵工廠旁邊。因石美玉醫生的特殊身份,一些稀有的藥物,隻有這家醫院才有。

後者是公共租界美國聖公會開辦的。

腦海中的線開始繃緊。想到追查死者來路的線索在法租界和華界交界處斷掉,顧遠不由想到,凶手或許是華界之人。他接著問:“這些藥,醫院是否對外販賣?”

廣司闌點點頭:“會。隻要你出得起錢。”這種藥物,控製在外資醫院手中,同時也因為緊缺,普通人很難拿到,除非能付出高昂的費用。

“謝謝廣醫生。”

“不客氣。”

送走廣司瀾,顧遠對車素薇說:“三天後,讓死者親屬來收屍。”

車素薇答應。

康一臣去調查那兩戶人家女兒失蹤的事情,人家祖上八代差點被他扒出來。在他回捕房把調查到的事情匯報之時,電話機響起。顧遠拿起電話,裏頭傳來曹青蘿的聲音:“顧遠,我在華界南市警察署,你來一趟。

這裏出現了一名死者,身上穿的也是旗服,和你們收殮的那具屍體很相似。”

“好,我馬上到。”掛掉電話,他站起對康一臣說道,“你去叫素薇,咱們去一趟南市警察署。”

應了一聲,康一臣急忙下樓。

顧遠到了樓下,等了一會兒,車素薇和康一臣出來。而後,三人前往南市警察署。

南市警察署。

看到顧遠三人,曹青蘿急忙招呼道:“這裏!這裏!”然後,帶著他們去停屍房。路上,她說:“警察署要登報‘認屍啟事’,我過來一看,發現屍體身上穿的和你們收殮的屍體身上的旗服一樣。所以,我懷疑,她和你們調查的案子有關。”

警察署停屍房裏的收屍人是個尖嘴猴腮的男人。看到他們來,便站起問道:“你們來領屍的?”

顧遠回對方:“是的。”

“進來吧。”

收屍人拿出個登記本:“你們要領哪具屍體?這裏簽個名字就可以帶走了。”

顧遠幾人圍上今天發現的屍體——一個身穿晚清格格旗裝的女人。這旗裝上的刺繡和綢緞,和他們發現的第一位死者一模一樣。

車素薇摸著死者的下顎,在摸到縫合線的時候,她對顧遠點點頭。於是,顧遠便指著這具屍體道:“就這具。”

收屍人狐疑地看了他們一眼,把登記本遞過去:“這裏簽名,抬走吧。”停屍房裏,屍體越少越好,收殮屍體這種事情,對他們來說吃力不討好。特別是那些付不起喪葬費,故意把屍體扔在警察署的。

簽好名字,從始至終,顧遠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華界、法租界、公共租界這三界警力經常發生摩擦,就他知道的閘北華界那一帶,巡警們經常站在界石邊挑釁公共租界的巡捕。為此,兩方經常打架。如果讓對方知道他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一定不會讓他把屍體抬走的。

顧遠和康一臣抬屍,車素薇緊隨其後。曹青蘿跟著一起走的時候,收屍人急忙叫道:“曹記者,裏麵的幾具屍體您還沒拍呢,怎麽就走了?”

曹青蘿停下腳步,回道:“哦哦,好,我這就給拍。”瞧,她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警察署外麵,顧遠隨手在路邊招來了一輛黃包車。車夫知道要拉死人,挾屍抬價,漲了一倍的價錢。顧遠付了錢後,康一臣隨同回去。他則帶著車素薇以親屬的名義去署裏詢問屍體的情況。署裏的陳巡警告訴他們,屍體是在垃圾堆裏看到的,死者似乎在躲著什麽人,不惜往垃圾場裏鑽。顧遠繼續追問他們在收屍的時候,可有什麽可疑的人物。陳巡警答,有個流浪漢想**,被他們收拾了一頓,人跑了。

再繼續追問,陳巡警繼續答:“圍觀的有幾個人。其中一個是等屍體收走清理垃圾的工人,哦,對了,報警的就是這個人。還有三個孩子,這三個孩子,是來看熱鬧的,口中喊著‘格格來了——格格來了——’。最後還有一個男人,他看我們抬屍回警察署後,便走了。”

“那你還記得那個男人的長相嗎?”

“斯文,看起來像個教書先生,穿著洋西服呢。”

問再多,陳巡警也不知道了。當時忙著抬屍,誰還記得這麽多啊。顧遠不再問,當他和車素薇打算離開時,有個大爺進門,他一把抓住巡警的手:“陳巡警,我家閨女找到了沒有?”

陳巡警一臉無奈:“李大爺,我們署裏已經派巡警去調查了,有消息一定會告訴你。你現在天天來警察署鬧,也不是個辦法,你說對不對?”

李大爺撒起脾氣來,像個孩子似的:“我不管,我家就這麽一個閨女,你去找,現在就給我去找!”

“哎哎哎,別拉拉扯扯的。大爺,我們真的派人去找了,這失蹤的又不止你們一家閨女,你急也沒用啊。”

李大爺不依不饒。

看到這一幕,顧遠詢問:“最近有很多人失蹤?”

陳巡警回他:“沒有啊。”

顧遠問道:“那陳巡警怎麽說不僅大爺家的閨女失蹤?”

陳巡警理所當然地回道:“早幾個月前,就有別家女兒失蹤了。隻不過,到現在為止一直沒找到。”

李大爺繼續鬧:“我不管,你給我找!”

陳巡警頭疼不已。

顧遠不急不躁:“一共失蹤了多少人?失蹤的人,都是姑娘家嗎?”

陳巡警皺著眉:“近幾個月,良家閨女失蹤了三四個。這世道,你們也都知道,能找回來,是幸運。找不回來,我們也沒辦法對不對?”

李大爺氣得掄起拳頭砸在他的身上:“混賬!混賬!”

陳巡警不痛不癢:“就算你們不愛聽,但我說的就是事實。”

車素薇眉頭皺起:“可就算是事實,身為一名巡警,也不該這麽說話。”

陳巡警閉口不再說。

顧遠提出要求:“能把失蹤的人的檔案給我看看嗎?”

陳巡警不耐煩:“我說你到底想幹什麽?你們家的屍體已經收了,早點回去吧。”一個李大爺,已經夠麻煩了,卻不想這兩個也不是好打發的。

顧遠語氣有些冷:“我家妹妹也是失蹤許久,今天才收到她死亡的消息。她這一死,死得不明不白的。陳巡警,試問,若是你家女兒、妹妹失蹤出事,你還能這麽冷靜嗎?我想看看失蹤的人,如果有線索,不僅能夠幫助李大爺,還能夠協助警察署把失蹤的人找回來,這也是功德一件,不是嗎?”

陳巡警摘下警帽,手抓抓腦袋:“真煩,你們等著。”說完,去巡警室拿最近的報案記錄檔案。

把檔案交給顧遠,顧遠認真看起來。李大爺湊上前問道:“年輕人,有我家閨女的消息嗎?”

“李大爺,您家閨女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

李大爺把自家閨女的名字、長相、身高等說了出來。顧遠一麵聽,一麵看李大爺閨女失蹤的檔案記錄。之後繼續翻閱,把其他失蹤的女子的資料記錄腦中。合上報案記錄檔案還給陳巡警,顧遠對李大爺說:“李大爺,我如果找到了,一定給您消息。”

從檔案上的記錄看,李大爺的閨女是最近失蹤的。

李大爺感激道:“謝謝你,謝謝你!”這一下,他總算是平靜下來,離開了警察署。

向陳巡警道謝後,顧遠與車素薇離開。

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陳巡警摸摸腦袋:“這兩人有點眼熟啊……”

有巡警兄弟上前:“老陳,幹嗎呢?”

指著顧遠他們的背影,他說:“那兩人,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哦,那兩人啊。那個男的呢,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長顧遠,另外一個是車雲慶的義女車素薇。之前,顧探長被城隍廟關家女兒指認,說他強奸,你忘了嗎?”結果,那小女孩才是真正的殺人怪物,現在還被關著呢。

陳巡警恍然大悟。當時他們還拿槍對著他,親自審訊過他呢。難怪好像在哪裏見過,原來是他。想到他們剛剛運走的那具屍體,陳巡警臉色微變。

顧遠不惜假扮死者親屬把屍體弄走,想必他在調查一起複雜的案件,這恐怕也是他們警察署調查不出來的。再有,如果他把屍體弄走的事情傳出去,鬧不好,法租界巡捕房和華界南市警察署會發生糾葛。

三界之地,是不允許跨界辦案的,這是規矩和條例。

陳巡警閉緊了嘴巴,裝糊塗不知道。既然法租界的探長在查,一定能查出來。

回到法租界中央捕房,車素薇對運回來的屍體進行屍檢。顧遠回探長室,讓康一臣匯報調查到的情況。

“這兩戶人家的女兒,失蹤半月有餘。隻不過,他們是在其他分區捕房報的案子。而且,這兩戶人家的女兒生得漂亮。你說,會不會是有變態的人販子把她們抓了虐待啊?”

“大多數人販子看的是眼前利益,弄壞了商品就得不到好價格了。”

“說的也是。那麽,凶手的目的是什麽?”

目的?

是的,對方為什麽要這麽做,他的目的是什麽?

“你和我去一趟醫院。”

“好咧。”

公共租界的廣仁醫院裏,對昂貴稀少的藥物,都有著嚴格的管控。哪一天出了麽藥,又是誰買的,都有登記,這方便不少。把登記記錄看完,他問了一些尖銳的問題,藥房藥師不耐煩地說道:“盤尼西林要開出去,需要院長簽名,而且要查清楚病人的狀態。”

也就是說,在廣仁醫院裏,沒有把盤尼西林開給健康人的可能。

道了謝,兩人坐上電車離開公共租界,往華界上海兵工廠那邊的伯特利醫院去。

伯特利醫院,藥房。

顧遠向藥房藥師道明來意,藥師對他們調查盤尼西林的事情感到驚訝:“不知道兩位是誰?為何要查盤尼西林的記錄?”

顧遠審視著眼前的藥師:“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長顧遠,目前在調查一起案子,還請醫生行個方便。”

對方了悟:“原來如此。我是伯特利醫院的藥房藥師農海逸。隻是,抱歉,我不能把記錄提供給兩位。”

“為何?”

“為保護病人隱私,伯特利醫院不許隨意向外透露病人的病曆和藥物記錄。如果兩位需要看,可去找院長。”

顧遠離開去找院長,藥師繼續給病人們配藥。沒一會兒,一位醫生帶著顧遠和康一臣下來,他才把出藥記錄拿出來給他們查。

結果完全沒有問題。

合上記錄本,一位病人來找藥師開藥,顧遠也不打擾,靜靜地看著。

藥師按照醫生的病單開了兩服中藥和一服西藥後,病人道謝離開。

在藥師給第五個病人配藥後,顧遠開口問道:“農醫生熟悉中醫藥?”

農海逸答:“不管是哪家醫院的藥師,都要熟悉中醫藥,不然,沒法給病人開藥。”

“看來,農醫生在這家醫院很久了。”

“差不多五年了。”

“哦……今日,打攪農醫生了。”

“不客氣。”

顧遠帶著康一臣離開。回去的路上,康一臣問:“遠哥懷疑農醫生?”

“你為何覺得我懷疑他?”

“遠哥一旦思考,就會把對方列入嫌疑人的名單裏麵。”

顧遠一笑,說:“我們要調查的藥物,隻有這兩家醫院有。廣仁醫院的藥房配藥師是個女的,伯特利醫院藥房藥師是男的。今早,華界警察署的人在收屍時,說有個斯文如教書先生的男人在看。再有,我調查倒在東洋鍾表店的‘格格’時,線索在法租界與華界交界處斷掉。因此,才會把他列入名單。隻要與案子有關的線索,哪怕是一點絲蛛絲馬跡,也不能放過。”

某些線索,一旦連接起來,便是真相。

“那遠哥,有沒有可能,有人雇用病人去藥房開藥?”

“用在‘格格’身上的藥,是調劑過使用的。因此,凶手至少要懂得配藥。從藥物記錄上看,並沒有哪個病人頻繁地來醫院買藥。而且,這種藥物價格不菲,沒有足夠的錢財,是買不起的。不過,也不排除有人雇用好幾個病人在醫院買藥的可能。”

傍晚,車素薇把屍檢結果交給顧遠——第二個“格格”和第一個“格格”死亡方式一樣。身上,如同打滿了補丁一般,而且,那張臉也不是她原來的臉。

康一臣驚道:“這麽說來,已經有四個受害人了,其中兩個還不知生死。”

這數字觸目驚心。

是的,目前為止,他們隻收到了兩個“格格”的屍體,可實際上,臉不對人。那麽,事實上,有四個受害人。另外兩個,生死未卜。

車素薇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還有,我在死者的手裏發現了這個。”

顧遠接過:“這是繡線?”看來,他有必要重新去一趟那家店了。顧遠吩咐道:“一臣,明天,你和裘意遠去查一查法租界其他捕房這幾個月來失蹤的人,特別是女人。”

康一臣應和。

次日,康一臣和副探長裘意遠調查統計三個地界女子的失蹤案。而顧遠再次來到那家賣絲綢首飾的小店。他踏進店中時,裏麵戴著單片眼鏡的男人向他笑著招呼:“真巧,顧探長。”

顧遠眉頭微斂:“你怎麽在這兒?”

“想委托店主為我家女兒們做一身‘格格’裝。”坐在榊切人肩頭的小機械傀儡向顧遠伸出了手,顧遠伸出手指,和它握了一下。

店主含笑說道:“先生說笑了,我並非裁縫,無法為先生家中的‘女兒們’做衣服。”

榊切人似笑非笑:“可我聽說,店主是滿族八旗子弟後人。”

雖不知榊切人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但他似乎給自己帶了線索。

店主笑容自若,說:“這上海灘裏,八旗子弟後裔多得很,並非我一人。如果榊切人先生非要八旗子弟的後人給您家‘女兒們’做衣服,我倒是可以拜托她們為您效勞。”

“既然如此,那便有勞了。”

“不客氣。”

兩人談完,顧遠上前,他把手中的一根繡線遞給店主:“這可是你們家的繡線?”

店主接過:“是的。”

“這是昨天從一名死者的手裏發現的。”

“哦?是嗎?如果顧探長前來的目的是為了調查案子,有話,您盡管問,隻要我知道的,一定回答。”

於是,兩人之間一問一答起來。

“同時在你家買絲綢和繡線的人,都有誰?”

“人太多,我記不清了。”

“那最近,在你家買絲綢的人是誰?”

“每天都有客人往來店中,實在是記不起最近買絲綢的人是誰了。”

“店家為何要撒謊?”

“不知顧探長是什麽意思?”

“幾天前,我來你店中,這架子上的繡線,就是這麽擺放著,沒有少過一根,顯然,這幾天根本就沒有人來買過你們家的繡線。不僅如此,這架子上的絲綢隻少了一卷,其他沒有動過。何來的買你家絲綢繡線的人太多一說呢?”

一旁的榊切人笑著應和:“顧探長是在下最為欽佩之人。這上海灘裏,沒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傀儡師的話,顧遠無福消受。他說:“這家無名小店地處偏僻,外麵人流稀少,若不注意,很難發現。如果真如店家所說,店裏每天有不少客人,那肯定賣出不少東西。可我看到的是,店裏和三天前沒什麽太大的變化。所以,我猜你這店中,做的大多是熟客的生意。”

至於外麵的客人,有緣,自會進入店中。無緣之人,不管經過這家店門前多少次,也不會發現這家店的存在。

店主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榊切人露出興趣至極的笑容。

逼視店主,顧遠繼續道:“你為何要撒謊,或者說,你對我隱瞞了什麽?”

笑容重新爬回臉上,店主道:“我沒什麽可隱瞞顧探長的。這裏,來者是客,如果顧探長有喜歡的東西,我歡迎。如果顧探長是為了其他事,恕我無法招待。”

她在下逐客令。

“格格”之事,果然和這個女人有關。

“昨天,出現了第二個死亡的‘格格’,死相慘烈,她們到死都找不回自己的臉。更甚的是,或許還會出現其他‘格格’。她們身上的旗服絲綢麵料和繡線全部出自你店中,此事,若店家知而不言,是助紂為虐。如果‘格格’們被害與你有關,當案子查清之日,你以為你能逃得過製裁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真的找到證據是我所為,顧探長盡管緝捕我。”

不再問,顧遠轉身離開。店主不坦白,他就算說再多也無用。等他回去以後,再派人來調查這家店的底細。

看顧遠離開,榊切人跟上顧遠的腳步。顧遠問:“你怎麽在那家店?

是不是知道‘格格’身上旗服的京繡主人是誰?”找到京繡的主人,便能找到犯人。隻是,對方是怎麽弄到藥物的?

榊切人眉眼帶笑:“自那天看到從前清王朝走過來的小姐後,我便尋思著給它們做一身漂亮的衣裳,所以便打聽到了那家店。”

“你們都說了什麽?”

“在下可不是顧探長的嫌疑人,所以,拒絕回答您的提問。”

“就算你知道,也不會說出真相,對嗎?”

“當然。解謎題不是顧探長最大的興趣嗎?”

這個男人,還真是令人討厭啊。

榊切人饒有興致地說道:“這座東方都會,屬於顧探長。唯有解開一道又一道的謎題,才能讓顧探長屹立頂端。這,才是顧探長活著的意義。”

“你當祈禱不要落入我的手中。”

“這個世界上,唯有顧探長能審判我。其他人,毫無資格。”

顧遠懶得接口。

岔路口,兩人停下,榊切人從懷裏拿出一塊銀色懷表:“這是送顧探長的。”

榊切人說:“這是為顧探長特意做出來的。告辭。”說完,他在路邊招了一輛黃包車,離開了。

晃了晃眼前的懷表,顧遠尋思,哪天拿去給公輸春拆了看看裏麵都有什麽。

法租界中央捕房。

顧遠剛回來就去找嚴雲舟,讓他派人調查那家店的店主。嚴雲舟應承下來,然後吩咐兩個巡捕換上便裝去公共租界調查。

不過,巡捕們很快就回來了,他們說:“顧探長,地方咱們去了,可店是空的啊。”

顧遠一驚:“你說什麽?”

巡捕道:“店確實是空的,東西都搬沒了。我們問過鄰店,鄰店說,那家店剛剛搬走沒一會兒。”

顧遠站起:“好的,我知道了。”

說完,顧遠又急急忙忙地返回小店。當他第三次踏進店裏時,裏麵已人去樓空,隻留下一地狼藉。撩起簾子,進了內裏,裏麵是存放貨物的貨架,上麵遺留著一些來不及帶走的商品。在顧遠撩起簾子走出來時,他聽到從外麵走進來的腳步聲。悄悄撩起簾子一角,他看到幾天前見過的黑紗女人進來。女人看到店裏的情況愣了一下,然後,急忙轉身走到店外。

在她離開店裏後,顧遠撩起簾子跟了上去。

黑紗女人前往的方向是法租界,走了一段路,她敏感地發現身後有人跟蹤,腳步不禁加快。而顧遠腳步也跟著快了起來。在女人跑起來那一刻,顧遠追上去:“等等!”

黑紗女人跑得更快了。

顧遠手一伸一抓,抓住了裹在她身上的黑紗,女人嘶啞地驚叫一聲:“啊——”

裹在身上的黑紗被扯落,一張被火燒過的臉頰、長著稀疏頭發的頭皮,還有斑駁的手暴露眼前。顧遠驚愣,趁著他愣神的工夫,女人捂著臉跑開了。

“等等!”

“當當當——”電車開來。

電車阻隔了他追逐的腳步,當電車開過之後,女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了。跑過電車軌道,向對麵的人詢問剛剛跑過來的女人,有知道的,為他指明了去路。可最終,他還是追丟了。

抓著手中的黑紗,顧遠心道:那個女人穿的袍子上的絲綢和刺繡與死者身上的一模一樣!

他,錯過了捉拿犯人的機會。

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長室。

“遠哥,我調查出來了。”康一臣大聲進門。

“說說。”仰著頭躺在椅子上的顧遠緩緩睜開眼睛。

康一臣把最近幾個月女子失蹤案的調查結果報告出來:“公共租界其他分區捕房加起來,共有八位失蹤;法租界分區捕房有五位;華界分區警察署十二位,其中南市有八位,北閘那邊有四位。所以,總共有二十五個失蹤的姑娘。這些姑娘年齡在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每一個都是年輕貌美,而且家境並不怎麽富裕……”

這麽一來,三界自治的地區,當失蹤案分散到分區捕房、警察署,你完全意識不到這是一樁異常的人口失蹤案。而作案人巧妙地利用了三界自治、不得跨越辦案的便利來作案。如此,無人深入調查的話,便不會知道有異常的人口失蹤案在悄悄發生著。

可這案子,如今落到了顧遠手中。康一臣問:“遠哥,怎麽辦?”

想要三界聯合辦案,比登天還難。

“登報。讓曹青蘿把所有失蹤的人物信息登報發出去。”通過輿論進行施壓,這樣一來,不管是公共租界還是華界,都會坐不住。

康一臣著手準備二十五名失蹤人口的資料,到時候去《申報》交給曹青蘿,讓她登上報紙。相信,報紙一出,有女兒的人家人人自危。

顧遠閉上眼,腦海深處,那些線條又變了一個形狀,它們互相糾纏不休。

死者一身晚清“格格”裝束,身上有稀有的藥物,店主失蹤,被燒傷的女人……

那麽,店主會不會是凶手?就算不是凶手,也是幫凶吧。至於那個被燒傷的女人,恐怕也和這個案子脫不了幹係。可現在,和案子有關的兩個女人,他一個也沒抓住。

她們這麽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麽?那店主,不像是會用藥的人。廣司闌說了,那些調劑的混合藥,普通人是不會知道怎麽使用的……當康一臣整理好登報的資料,打算去《申報》報社時,顧遠睜開眼睛站起:“我和你去。”

那個被火燒傷的女人,讓他在意。

兩人下樓,正上樓打算詢問案子的車素薇與他們碰了個頭。於是,三人前往報社。

《申報》報社,顧遠把目的說了出來。曹青蘿接過要登報的資料,顧遠說想要查看近三年的報紙。不知他要查什麽,曹青蘿把一堆報紙搬到一樓大廳,讓他們自行翻找。接著,為明天的新聞做準備去了。

顧遠吩咐:“查一查這三年之內的火災新聞。”

三年的報紙,合起來堆得比人還高,要查,可不容易。直到華燈初上,報社關門時,他們才把所有的報紙翻完。而近三年來,有關火災報道的報紙,就有好幾十起。把剩下的報紙收好送回倉庫存放,顧遠提議一起吃飯。曹青蘿驚喜,這還是顧遠第一次主動提出一起吃飯的事情,雖然不是兩人單獨。

看著曹青蘿臉上的笑容,顧遠真想告訴對方,他經常和康一臣、車素薇吃飯。這一頓,隻不過是報答她的幫忙罷了。

租住的家裏,就著昏暗的燈光,顧遠一份一份地查看這幾十份有關火災的報紙。報紙上,火災的報道有大有小。大的,有1925年,閘北共和路福昌軍衣第三廠的大火災,一共燒死了二十一人,被燒傷的多達二百餘人。小的火災案,隻有豆腐塊這麽小。

顧遠把這份報紙單獨拿了出來,接著繼續看餘下的報紙。看完,他拿起榊切人送的懷表一看,已經很晚了。

燈滅,閉眼睡覺。

次日,睡過頭的顧遠抱著報紙到捕房,他剛進探長室,康一臣便說:“遠哥,陸督察和包總探在督察長室等你。”

“好的。”敲門進入督察長室時,陸連魁悍聲道:“你小子,給我搞了什麽事?一大早,華界警察廳和公共租界中央捕房給我打電話!”說完,把報紙扔在桌上。

包德義止不住地笑:“你這一巴掌打在華界和公共租界警察廳的臉上,打得可真響。”

顧遠麵無表情:“此案若不重視,勢必還會有失蹤的姑娘。而受害者,也還會再出現。”

陸連魁拍他肩膀:“行了,坐下吧。”

“是!”顧遠坐下。

抽著煙,陸連魁靠在椅子上問:“你在查什麽案子?”

顧遠把在查的案子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此時,他們還不知道,公共租界出現了第三名“格格”,公共租界捕房已把案子交給西捕神探調查,對方還信誓旦旦地說兩天之內調查出來。

對於公共租界的較勁,顧遠不知道,知道了也不當回事。

華界警察廳這邊,則加強巡守、貼告示,讓百姓們把自家閨女看好了。

聽完顧遠在查的案子,陸連魁不再問。他相信,這小子一定能把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下午,顧遠和車素薇去南市調查前年十二月兵工廠附近的火災。他們到達目的地時,發現那裏已經被夷為平地,別說房子了,人都沒有。對此,兩人分頭打聽當年火災的消息。對當年的火災,附近的人們記憶猶新。因為當時有一屋主被燒傷,人活下來了,但麵容被毀,晚上行走在外,如惡鬼,大家看到她都避著走。

“那你還記得這戶人家的屋主叫什麽嗎?”

“記得,怎麽可能不記得,不就是伯特利醫院的藥師農海逸還有他的妻子伏雅嗎?”

是他?腦海深處纏成一團的線炸開。

“農醫生的妻子伏雅,是不是會京繡?”

“會。因為她是旗人,聽說還是某位親王的孫女。她繡了不少衣服,沒毀容前,她花容月貌,天天穿著前清旗人的裝束,是這一代的名人哩。”

“那他們現在搬到哪裏去了?”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隻知道,農醫生還在伯特利醫院做藥師。”

“哦……大嬸,那他們家還未被燒毀之前,有沒有和別人往來?”

所有原本無關的線索,終於連接了起來,而真相,近在眼前。

作為伯特利醫院藥房藥師,在藥物記錄裏做手腳實在是太簡單了。並且,調配使用藥物、用手術刀割皮,完全難不倒他。

打聽完消息,顧遠沒有立即去警察署報案抓人。他想順藤摸瓜,摸到犯案現場,不然,把人抓了,對方閉口抵賴不承認,拉扯下,足夠另外兩人逃跑。

把自己的計劃向車素薇說出來,車素薇囑咐他小心。顧遠暗中跟蹤農海逸。

伯特利醫院外,在太陽落山時,顧遠總算看到農海逸從醫院裏出來。

他文質彬彬,與同僚打了一聲招呼,往家裏去。

一路上,顧遠與他保持距離,跟著他走了近半小時後,看見農海逸走進一條荒涼的巷子進了一座宅子,顧遠轉身,打算去警察署報警拿人。

接著,他腦後一疼,眼前一黑,人被打暈了過去。

宅子裏,農海逸出來,他走到女人身邊:“果然跟上來了。”

看著暈倒在地的人,女人問:“你想怎麽樣?”

“殺了。”

“你可想過,做調查的並非他一個人。除非你能把所有人都殺了,不然,你和伏雅都有危險。”

女人是那家無名小店的店主,她叫金鈴。當顧遠調查到她店裏時,她便有預感,農海逸在做的事情恐怕要暴露了。對此,她撤店前來通知。隻是,沒想到這位探長的速度會這麽快。

農海逸扛起顧遠:“走吧,回去再想辦法把他處理掉。”

金鈴點頭:“好。”

說完,兩人離開。至於身後的宅子,不過是農海逸給顧遠做出來的假象罷了。這宅子,根本就不是他家,他不會這麽輕易地把自己的位置暴露給敵人。他們拐進了兩條暗巷外一座帶著小院的洋房裏。

他們身後,無聲無息地跟著一條狗。當他們進了小洋房,狗在他們家牆上撒了一泡尿,它聞了聞,便跑開了。

到了家裏,麵容被燒毀的伏雅看到丈夫扛在肩膀上的人後,眼神都變了。她嘶啞著聲音問道:“海逸,怎麽把這個人帶回家了?”

農海逸冷著臉:“他跟蹤我。現在,我們已經不安全了。”

伏雅有些懼怕,不由請求:“海逸,把他放了吧。”

說到這個,農海逸就來氣,把顧遠扔在地上,他聲色俱厲:“要不是你沒看好‘格格’們,她們能逃出去給我惹麻煩嗎?”

伏雅被他吼得退後一步:“我、我……”

農海逸又變了一張臉,他情真意切:“小雅,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啊。”

伏雅摸了摸自己那張因燒傷而醜陋的臉頰,再看看金鈴,她瞬間有點無地自容:“可是、可是我們不能再害人了啊。”

伏雅驚懼於農海逸的怒顏——變了,這個男人變了。自從他抓人來做換臉實驗,人就變得無比瘋狂,這讓她恐懼不已。

金鈴下意識地把伏雅攔到身後:“我相信你,海逸。所以,小雅,你隻要繼續選擇相信我們便足夠了。”

伏雅有些痛苦:“可是、可是我們已經暴露了。”

農海逸露出殘酷的笑容:“那就換個地方。”說完,把顧遠拖進家裏麵。他打開其中一道門,把人扔了進去。房間裏,被拴牆邊氣若遊絲的姑娘看到進來的人時,恐懼爬上了臉。

伏雅和金鈴協同農海逸一起,在顧遠脖子上拴了一條繩子,然後把手腳捆住,讓他無處可逃。農海逸伸出腳,狠狠地踢在顧遠的肚子上。顧遠悶哼一聲,人緩緩醒過來。

“醒了?”

目光漸漸聚焦,顧遠看到農海逸抽出一把手術刀,刀鋒抵在他的脖子上:“顧探長好厲害,把失蹤案子在三個地界鬧得沸沸揚揚。不僅如此,還能摸到我這裏,不愧是上海灘第一神探。”

顧遠心中不由琢磨:我這麽有名氣嗎?這名號誰封的?

目光銳利地看著眼前的三人,顧遠說:“農醫生抓人,目的就是治療你妻子臉上的傷口?”隨後,目光掃過金鈴,以及被困在房間裏的女人們。

伏雅有些害怕地躲到金鈴的身後。

房間中間,有一張台子,上麵躺著一個“格格”,她身上穿著京繡旗服。顧遠看到她時,女子的臉已經爛完了,並且臉上開始長蛆蟲。她緩緩轉過腦袋看向顧遠的時候,那蟲子鑽入眼睛,顯得恐怖至極。顧遠默數了一下,加上**的女子,這房間裏一共有七人。那麽,其他失蹤的人呢?

除了他們發現的兩具,還有公共租界發現的那一具,剩下的十五人在哪兒?

隻有一種可能:人已死亡。

農海逸露出瘋狂的笑意:“我是一名醫生,能夠治療妻子身上的傷口。隻不過,需要一些代價罷了。”

看著躲在金鈴身後的伏雅,顧遠道:“農夫人的臉還真是珍貴至極,竟然付出十幾二十人之性命來換。”這語調,冷漠至極,讓伏雅打戰。農海逸一腳踢中顧遠的肚子,他悶哼了一聲。農海逸彎腰,目光陰冷地看著他:“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賽得過小雅。”

顧遠嘲諷道:“如果成功了,我想問問。農夫人頂著別人的臉,這日子,你能過得安心嗎?”

金鈴皺眉:“顧探長少說些煽動人心的話了。”她身後的伏雅已在動搖。

顧遠繼續道:“怎麽能說是煽動呢?如果農夫人用別人的臉用得安心,也不會故意放走那些‘格格’把。”

啪的一聲,農海逸伸手抽了他一個耳刮子:“住嘴!”

金鈴的手緊了緊,她道:“顧探長,我們不會放過你的,你就算說再多離間海逸和小雅的話也沒有用。”

顧遠冷視而道:“店家,我想知道,你為何要助紂為虐?”

金鈴回視:“顧探長言重了。這件事,我不曾參與分毫,但我希望小雅的臉能好起來。”

“你並非希望農夫人的臉好起來,而是和農醫生一樣嫌棄農夫人吧。”

顧遠的話讓房間詭異地安靜了一下。伏雅顫抖地抬手撫摸自己的臉,她那雙美麗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金鈴鎮定自若的表情慢慢崩裂:“顧探長這是什麽意思?”

顧遠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如果店家和農醫生真的關心與愛著農夫人,不管是毀掉臉也好,斷掉手腳也罷,是不會介意她變成什麽模樣的。可恰恰相反,兩位期望著農夫人被燒傷的身體好起來。那麽,你們是真的還愛著她嗎?而農夫人,農醫生多久沒有和你親熱過了?”

農海逸臉色變得鐵青。

“看來,這裏隻有農夫人被蒙在鼓裏。真是可憐啊——唔——”顧遠的肚子上又受了一腳。

農海逸一麵踢一麵露出瘋狂的表情:“閉嘴!閉嘴!”

承受著肚子上傳來的疼痛,顧遠繼續說:“農醫生,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喜好傷害他人來獲得成就和快感。你,便是這樣的人。說什麽為了農夫人,這不過是謊言罷了。而農夫人看穿了你的目的,所以才會私下把‘格格’放走。唔……不僅如此,我在醫院裏調查過,農醫生一直想成為一名真正給人看病的大夫,可每一次都沒有通過考試。你隻能暗中綁架姑娘們,在她們身上做移種皮膚的實驗,成功了,是奇跡。到那時,不僅能救治農夫人,還能成為一名偉大的醫生。我說得對嗎,農醫生?一箭雙雕,人性這種東西,還真是自私自利。”

血絲爬上農海逸的眼球。金鈴的臉色慢慢變了。

農海逸斯文的臉變得猙獰,他惡聲惡氣地說道:“如果換臉移種皮膚的事情成功了,不管對我還是對小雅,都是一件幸事!”

顧遠繼續嘲諷:“農醫生還真是無情無義的小人呢。”

揚起手中的手術刀,農海逸暴怒:“你以為你還能逃得出去嗎?”

顧遠不看他,他逼視金鈴身後的伏雅:“農夫人,是夢,也該醒來了。”

“去死吧!”農海逸手中的刀子向顧遠脖子割去,伏雅一聲嘶喊“不要”,撞開金鈴,抱住丈夫的腰身,把人帶到了一邊。

伏雅哭得幾乎沒了聲音:“不、不能再殺人了!”

農海逸氣憤不已,他大聲道:“放手!給我放手!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伏雅哭泣道:“海逸,不要再殺人了!”

農海逸暴怒,如同野獸一般,他對金鈴大聲道:“殺了他!不然我們三人誰也逃不掉。”顧遠失蹤,法租界中央捕房一定會查。到時,巡捕房的人追查過來,他們誰也逃不掉。

農海逸繼續大喊:“金鈴,殺了他!咱們燒了這一切,然後離開上海!”

是的,隻要一把火把所有的東西燒得一幹二淨,那麽中央捕房的人想查,也查不到。

農海逸的話,如同刺針,刺在伏雅身上,讓她痛苦至極。當年那場大火,怎麽就沒有把她燒死呢?這樣,海逸也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每一次,每一次手術後,拿著針線給“格格”們縫合皮膚的時候,她都會顫抖。

助紂為虐啊,助紂為虐啊!

金鈴撿起手術刀,緩緩走到顧遠跟前。

看著她,顧遠漠然道:“店家,你要是真的把我殺了,可就成為真正的殺人犯了。”

戴罪在身,這輩子,是怎麽也洗不掉的。

農海逸吼道:“殺了他!”

“不要——”

金鈴咬牙,她揚起手,在刀子紮下的一瞬間,從門口躥來一條狗。這條狗咬住她的手腕,手腕刺痛,刀子掉在地上。

看到小二哥護在自己身前,顧遠含笑。小二哥渾身的毛奓了起來,它露出獠牙,凶猛地看著金鈴,喉嚨發出危險的警告聲。

農海逸驚喊:“哪兒來的狗!”

隨著他的話,傳來了更多的腳步聲。有人從外麵走了進來。

“是我家的狗。”

進來的人,是宋修、車素薇、康一臣,還有華界警察署的巡警。

農海逸不敢置信:“怎麽會?”

金鈴也生生地退後了一步。

“顧遠!”車素薇和康一臣急忙上前給他解綁。

農海逸瞠目欲裂,他怒問:“你到底怎麽做到的?”

解開身上的繩子後,顧遠站起動了動手腳,他慢條斯理地回道:“隻有故意被抓,才能摸入敵人的老巢。”說白了,他就是不信任農海逸這個偽善的男人。

他跟蹤農海逸前,就已經和車素薇、康一臣兩人商量好了。他讓康一臣去捕房找宋修,吩咐小二哥在背後跟著自己,而車素薇去警察署報警。

之後,由小二哥帶著他們到來。

本想擺顧遠一道的農海逸沒想到被顧遠擺了一道,這一下,在劫難逃。

巡警上前救助被抓起來的姑娘們,當看到實驗台上的姑娘後,心中於心不忍又憤怒至極。警察署署長道:“把姑娘們都送去醫院治療,把這三人給我抓了!”

農海逸臉色灰白,他抓了這麽多人,拿了這麽多人做實驗,逃不過一死。猛地,他摳住伏雅的脖子,瘋狂地叫道:“退出去,全部給我退出去!”

看到他的舉動,金鈴臉色大變:“農海逸,給我把小雅放了!”

農海逸咧嘴:“小雅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金鈴恐慌又憤怒:“你瘋了嗎?小雅是你深愛的女人啊!”

農海逸詭異怪笑:“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我就算是死,也要帶著她。”

看著這個自私自利的男人,顧遠為伏雅感到悲哀不已。在巡警們打算上前,強製分開他們的時候,伏雅忽然向一堆絲綢撞去——那是她的刺繡。沒毀容前,農海逸喜歡她穿旗裝,所以她經常做新衣。在她毀容後,農海逸總是提起她未毀容之前身穿旗裝的樣子。為了讓他高興,她便繡了新的旗裝給受害的姑娘穿。果然,農海逸高興了,但眼睛深處更加瘋狂了。

兩人倒在絲綢上,當巡警們上前時,絲綢裏忽然躥起火苗來。金鈴驚恐大喊:“小雅——”想上前,但被顧遠拉住。

警察署署長大聲吩咐:“快,快把這些姑娘全部給我送出去!”

火舌變大了。宋修拍拍小二哥,一人一狗離開。顧遠扣著金鈴的手,把人拖了出去。當他們把被抓的姑娘全部救出來時,小洋房已經燃起衝天的火焰,裏麵傳來農海逸痛苦的慘叫聲。

警察署的人急忙去找消防隊來救火,以免火勢蔓延到別處。

看著火海,金鈴緩緩流下淚水。

看到她眼睛深處複雜且悲痛的情緒,顧遠問她:“你為什麽執著於給農夫人換臉?”

“小雅因為自己的麵容而自卑,介意農海逸,所以,我希望她好起來,也高興起來。”說到底,她對伏雅的關心也是自私自利的。

上海法租界中央捕房,二樓探長室。

拿著《申報》看著今天的新聞,有一頁的版麵報道了農海逸抓人做移植換臉的新聞,而主人公死在了火海裏。

“咚咚——”巡捕敲門進來,他道:“顧探長,嚴巡長今天沒來捕房。

樓下有個女人自首,說她殺人了。請你下去審審這起案子。”

“好。”顧遠站起,然後招呼康一臣,“一臣,我們下去瞧瞧。”

這個世道裏,主動投案自首的人,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