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最後對峙

“喂?藍哥,那邊醫院裏剛傳過來的消息,說……”電話那頭的人有些遲疑。

“說什麽。”藍斯捏著一根煙,後背倚在牆上,一腳蹬著牆壁,微眯起眼看著遠處的夜空,依舊是那副落拓不羈的老樣子,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

“大夫說是腦死亡,那意思是……大小姐以後多半是植物人了。”對方照實說了,頓了頓,才問:“,“哥,藍嵐她怎麽樣了?”

“子彈成功取出來了,大夫說當時失血過多,曾經有過短暫的心跳停滯。具體情況還要等她醒過來之後再觀察。”

“真的?!”那邊的人聽起來挺高興的,剛要大聲說話,又立刻壓低了嗓音:“,“哥,這事兒……咱是不是先瞞著……”

“嗯。”藍斯淡聲吩咐:“,“先不要說。”

“哥,我聽人說,顧梓晟那邊找人都找瘋了。警局那邊也派了人偷偷找,他們那個隊長三天三夜都沒離過崗……”

藍斯一直沒說話,電話那邊的人有些不太確定,張口又叫了聲:“哥?你聽著呢嗎?”

“嗯。”藍斯含混應了聲,“知道了。”

“哥,你聽我一句勸。”那邊的人壓低嗓音小聲說:“那女人,要麽你就從了老爺子的意思,直接滅口,不然被老爺子發現,她隻會死得更慘。哥你要是真不舍得,就把人交給我,我把她弄到市裏的醫院去,用不了多久警方那邊就能找見人。到時她就是說,警方也找不著切實證據,壓根兒不能把咱們怎麽樣。”

藍斯的回答是徑直掛了電話。

葉晴其實醒過來有段時間了,隻是隱約感覺到身邊坐著人,也猜到對方是誰,不願意睜開眼麵對。

坐在床邊的人仿佛也懷了同樣的心思,就那麽一動不動坐在那兒,一聲不言,眼睛盯著她微微顫動的眼睫毛,仿佛要看進她心裏去,又仿佛透過她想起了什麽往事。

許久,藍斯才起身離開。

葉晴又安靜地躺了片刻,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拔掉手背上的針頭,掀開被子下床,走到門邊聽了會兒外麵的動靜,這才伸手打開門。

哪知道,藍斯就一直安靜地站在門外。

兩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刹,葉晴下意識地就想把門重新關上。即便她後來忍住沒這樣做,還是在第一時間飛快避開視線,偏頭看著一旁窗台上的花盆。

藍斯一隻手插著兜兒,眸光深沉,細細描摹她側臉的輪廓:“想去看她嗎?”

葉晴轉過臉,飛快抬眼看了他一眼,回想起這幾天半夢半醒間聽到的對話,不太確定地問:“你是說……藍嵐?”

藍斯隻是問:“你想見一見她嗎?”

葉晴的眼睛裏迅速蓄滿淚水,垂下眼簾點了點頭。

藍斯轉過身就走。

葉晴穿著拖鞋,身體很多地方依舊又酸又疼,步子也邁不大,要跟上藍斯的步伐,著實有些勉強。兩人一前一後,穿過一條小徑,來到之前葉晴夜宿過的那棟小木樓,快要走上台階時,發現前麵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放慢了步伐。葉晴不解地抬頭,恰好在木窗的玻璃上與藍斯看過來的目光對個正著。

葉晴倉促地低下頭,雙手絞緊衣角,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到房間門口,藍斯率先推門進去,葉晴在門口踟躕片刻,也跟了進去。

房間裏的布置簡潔而男性化,除了原木的顏色,其餘的東西基本都是黑色,應該是藍斯本人的房間。床頭站著一個穿著護士裝的年輕女孩兒,正在小心翼翼地調整吊瓶。另一個歲數看起來大一些的護士則在輕聲地念著故事書。

葉晴戰戰兢兢走到床邊,幾乎不敢正眼去看躺在大床正中的女孩兒。直到藍斯開口問了聲:“今天感覺怎麽樣?”

“很好呀。”溫軟的聲音一如往昔,在見到葉晴之後,明顯添了幾分活潑:“咦?葉晴,你也來了!”

葉晴抬起眼,淚珠控製不住地簌簌落下。每往前走一步,足下都仿佛又千斤重,女孩兒蒼白而恬靜的笑靨在眼前清晰,又模糊……葉晴飛快抹了把臉上的淚,顧不得這樣粗魯的動作會牽扯到身上的傷,幾步走到床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躺在床正中的女孩兒,仿佛稍不留意,她就會在自己眼前憑空消失一般。

“葉晴姐姐怎麽哭了呢?”藍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是不是哥哥又欺負你了?”

藍斯站在床的另一側,聽了這話,雙目徑直看向這一端的葉晴。

葉晴搖了搖頭,想朝藍嵐彎出一抹笑來,下一秒,卻控製不住地哭出聲來,隻能連忙用手捂住嘴,深吸兩口氣之後,才放下手說:“沒有。我是……看到你沒事,太高興了。”

藍嵐杏眼微彎,唇邊綻著一抹恬淡的笑:“我本來也沒事啊。我聽哥哥說,你這幾天一直在生病,身體好些了嗎?”

葉晴連連點頭,身後傳來一聲貓叫,一旁的護士毫不吃驚,走到門邊抱起一隻大黑貓,邊哄著邊走回來,笑著朝藍嵐說:“它還真是準時,每天中午十二點,一準兒會叫著要吃東西。”

藍嵐笑著輕聲說:“因為它第一任主人就是這麽教它的啊,一日三餐,晚上還要來一頓夜宵。要不你看它怎麽長得這麽壯,是不是啊,蝴蝶?”

房間裏另外幾個人仿佛都習以為常,附和著藍嵐的話露出笑容。唯獨葉晴一個激靈,難以置信地看著那貓問:“它叫蝴蝶?”

藍嵐輕輕點了點頭:“對呀。上次你在我房間住,不是已經見過它了嗎。”

葉晴怔怔點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年輕女孩兒懷裏的黑貓。這隻貓的體型已經很大,尤其是肚子,圓滾滾的,不知道還以為她懷著小貓兒。一雙眼碧幽幽的,如同上好的翡翠寶石。葉晴向來對貓有些畏懼,第一次在葉晴房間裏見到這隻貓時,就嚇了一跳,也下意識地疏遠它。後來有兩次在客棧看到它,也都是匆匆瞥過,從沒把它正經當回事兒。

直到藍嵐叫出它的名字。

難道這才是葉宇留下訊息的真正含義?

剛才藍嵐說,貓的第一任主人……除非那個主人是葉宇,否則還有誰能讓她這般念念不忘。葉晴大腦一片空白,藍嵐一連叫了她幾聲,才回過神來。

藍嵐清了清嗓子,小手拍了拍床鋪,說:“葉晴,你過來這邊坐。”說著又轉臉看向藍斯:“,“哥哥,我有些話想跟葉晴姐姐說,你能不能先出去。”

藍斯看著葉晴,眼神有些複雜,點了點頭:“五分鍾。”

葉晴明白他的意思,也跟著點點頭。

兩個護士跟在藍斯身後出了屋。葉晴坐在床邊,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就聽藍嵐輕聲問了句:“葉晴,他們說的是真的嗎,你其實是警察?”

葉晴點了點頭,看著藍嵐澄澈的眼,感覺每吐出一個字都很艱澀:“藍嵐,我……”

藍嵐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你就是夜雨懷表照片裏的那個女孩,對嗎?”

葉晴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嗯。”

藍嵐並沒有她想象之中的失望或者難過,眼睛裏反而流露出一種非常柔和的光,攥了攥葉晴的指尖說:“真好。”葉晴愣愣看著她,藍嵐笑著看住她,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枕畔:“,“真好,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夜雨珍藏在心底的那個人。”

葉晴連連搖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藍嵐搖晃著她的手說:“葉晴,你真的很勇敢。你是為了任夜雨來的,對嗎?”

葉晴捂著嘴,淚水無聲地落在兩人交握的手,藍嵐的聲音輕而軟,別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堅定:“我一早看到你,就覺得很熟悉。我知道葉晴你是個心地很好的人。夜雨能有你這樣的愛人,是他的福氣。跟你比起來,我太怯懦了。除了每天每天地想著他,好好養大蝴蝶,好好保管他留給我的這條項鏈,其餘什麽都不能做……”

葉晴哭著搖頭打斷她:“我不是他的愛人,我是他的姐姐。”

藍嵐緩緩睜圓了眼,重複著她的話:“姐姐?”

葉晴捂著眼睛,快速地低聲說:“我是他的親姐姐。他的本名也不叫任夜雨,而是葉宇,葉子的葉,宇宙的宇。不過他沒有騙你,他確實是出生在一個雨夜。除了他的身份,其他的所有他都沒有騙你。他是真的愛你……”葉晴一口氣把埋在心中許久的話通通說出來,最後才放下手,看著怔怔流淚的藍嵐:“我們兩個上小學時,父親就因為執行公務去世了。他跟你說我是比他性命還重要的人,是因為我們兩個從小就相依為命長大的。他可以為了我放棄性命,同樣的,我也可以為了他,豁出去這條命。可是我隻是他的姐姐,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就是你。”

從藍嵐房間裏出來,葉晴並不意外藍斯就站在門口等。兩人麵對麵站著,許久都沒有人講話。最後還是葉晴先道了聲謝。

藍斯眼神複雜地看著她,良久才說:“你回房間換好衣服,待會兒有人送你下山。”

葉晴不明所以地抬起眼看他,藍斯卻已經率先移開視線,唯獨緊攥在腿邊的拳頭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思:“走吧。再猶豫,說不定我就反悔了。”

葉晴扯了扯嘴角,她跟這個男人之間的賬,這輩子是算不清了。最後看了他的側臉一眼,又說了聲“謝謝”,葉晴頭也不回地下了樓梯。

初秋將至,連續幾場大雨,讓下山的路變得分外難走。半個多小時過去,車子還沒行駛到主幹道上。葉晴額頭敷著紗布,頸間也貼著兩塊藥棉,身上的白裙令她看起來格外蒼白,好在準備衣服的人幫她多備了一件針織外套,一路過來也不覺得冷。

車子在一處拐彎處停了下來,葉晴敏銳地覺出不對,轉臉看向駕駛座那個叫做溜子的男人。男人從後視鏡與她對視一眼,咧了咧嘴角,卻絕對稱不上是在善意的微笑。

“葉小姐,對不起,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了。”

時間太短促,葉晴甚至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如果男人此時一個槍子兒崩了她,她大概也隻有直挺挺受著的份兒。

出乎葉晴意料之外的,那個叫做溜子的男人撂下這句話,便打開車門下了車。很快,兩個男人先後坐進駕駛座,以及她身旁的座位。車子重新啟動,溜子的臉在玻璃窗上一閃而逝。坐在她身邊的男人一語不發,也沒有拿出東西來綁她的手。

葉晴透過車前的後視鏡,盯著開車的那個男人看了一會兒,終於記起來對方的臉:“你們是郝臨江的人。”

坐在她身邊的男人開口道:“老板的意思是讓我們把你帶過去。不過路上如果你有任何異常的舉動,我們兩個可以自行決定怎麽處理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葉晴從藍嵐的口中得知,碼頭上混戰的那一晚,郝湘兒意外被他們自己人的子彈擊中頭部,現在還在醫院療養,聽說很有可能一輩子都躺在病**當植物人了。這種情形,郝臨江硬要從藍斯手裏搶人,也不是什麽意外之舉。

她的手機早就落在郝家的別墅裏,個別小的通訊設備,也在那晚的混戰中丟的丟,壞的壞。藍斯放她離開,已經是網開一麵,自然不可能給她任何通訊工具。回想起剛剛和藍嵐的談話,葉晴不禁慘然一笑,盡管不知道那枚琥珀項墜到底有沒有價值,她現在也想不明白葉宇留下的hudie字樣到底指的是哪樣,至少從目前大家的情況來看,她幹得還不賴。Kevin Lee死了,Q集團也因為這場惡戰傷了元氣,郝臨江和藍斯之間徒生嫌隙,傷害葉宇的元凶雖然留了一條命,卻也跟死沒甚差別,最讓她感恩的是,藍嵐盡管傷得不輕,到底還是保了一條命下來,她對葉宇,對藍斯,對藍嵐本人,應該可以說是無愧於心了……

如果今天就是她生命裏最後一天,恐怕她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在死前見顧梓晟一麵。

這些天她在昏沉間隱約也知道,藍斯讓手下人搬著她的病床,東躲西藏換了好多個地方,昨天夜裏才回到溫泉旅舍。郝臨江和KEVIN LEE火拚的事肯定瞞不住人的,又是在碼頭邊,找不到她的屍體,或許黎睿他們早就放棄,以為她屍沉大海了也不一定。

至於顧梓晟,她甚至不確定他會不會找她,會不會為她的失蹤焦急傷心,如果哪天得知了她的死訊,他會不會為她掉淚。大概是身體還沒有完全複原,連精神也跟著脆弱了不少。葉晴擦去溢出眼角的淚,彎起唇自嘲地笑了笑。真是沒出息,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為了這些兒女情長掉眼淚。當初決定加入警隊,替葉宇完成他未竟的心願時,不就已經做好思想準備了麽不就已經做好思想準備了嗎。

車子駛入主幹道後,徑直駛向郊外,葉晴透過車窗掃了眼車子前行的方向,心沉沉地往下直墜。額頭的傷又開始隱隱作痛,意識昏昏沉沉,腦海裏閃過三年來的種種:葉宇肩上落著潔白芳香的槐花,臉上洋溢著陽光的笑;黎睿把她和母親叫到警局,眼底沉重的哀慟;自己一身泥水,冒著暴雨爬鐵絲網,在訓練場上摸爬滾打;畢業後進入昌華,蕭朗和蕭夫人無微不至的關心,以及自己臨去顧氏前,蕭朗憂慮的目光;在KTV昏暗的走廊裏,藍斯捏著一根香煙,肆無忌憚把她摁在牆上強吻;顧梓晟腰間圍著小熊維尼的圍裙,做好晚餐後,站在點著蠟燭的客廳,望著自己微微的笑;最終定格在眼前的,是與顧梓晟在別墅分開前,透過鏡片與自己視線交纏的眼……葉晴緩緩閉上眼,放鬆了身體,索性靠在椅背沉沉睡去。

身邊的男人有些驚愕地掃了她一眼,與前方開車的男子在後視鏡中交換一個視線,搖了搖頭,示意無恙。

葉晴被反鎖在一間小木屋裏,之前與她同來那兩個男人,開車的那個守在門外,另一個搬了把椅子,背靠著門,坐在房間裏看守著她。中午飯是一份蓋飯,一瓶礦泉水,一隻橙子一個橙子。盒飯和礦泉水,葉晴都沒有碰,她知道,即便礦泉水的瓶蓋不開,這些人也有辦法把東西弄進水瓶。橙子她仔細檢查過,沒有針孔,便用手剝開果皮,慢慢吃完。

那個男人見她不吃,也不勉強,從門口把盒飯和礦泉水遞了出去。

房間也就十來平大小,沒有窗,水泥地麵有些潮濕,頭頂一盞有些刺目的白熾燈,除了兩把椅子,一張長條桌,沒有任何其他家具。葉晴和那男人麵對麵坐著,抱著手臂,雙目低垂,自始至終都沒有講過一句話。

也不知道具體過了多久,外麵突然響起幾聲急促的敲門聲,男人打開門,開車的男人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把人帶出來。

男人點了點頭,轉臉看向葉晴:“起來。”

葉晴眼皮兒都沒抬一下,順從地站了起來,走到門邊。

門外那個人已經鑽進車裏,身邊的男人看著她的側臉,低聲說了句:“有什麽話想我幫你帶麽?嗎?”

葉晴抬起眼,男人樣貌平平,看著她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憐憫,壓低聲音說:“家人,朋友,或者是愛人,有什麽話需要我幫你帶麽有什麽話需要我幫你帶嗎。”

葉晴張了張嘴,麵前浮現顧梓晟那張俊美的容顏,啞然一笑,搖了搖頭,輕聲說了聲“謝謝”。

男人站在原地沒有動,葉晴明白他的意思,乖乖地走在前麵。

夜幕低垂,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地方盡是一片空曠的原野。,空氣裏漂浮著混合著泥土的草木清香。葉晴輕輕吸了口氣,微仰起臉,發現這一晚的星空竟然分外明媚。蒼穹廣袤,星子繁多,遠處隱隱傳來蛙鳴蟬叫,一切都是那麽靜謐而美好。葉晴不由得就想起小時候,約莫也是這樣夏末秋初的季節,父親領著她和葉宇去鄉下野遊的情形。B市郊區的夜晚,也是這般清淨祥和,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青草香,除了蛙鳴蟬叫的合奏曲,還有她和葉宇嬉笑打鬧的聲音。父親總是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姐弟倆,會教他們釣魚、捕蝦、捉蛐蛐,告訴他們怎麽在夜晚辨別方向,北鬥七星,還有秋季才能看到的飛馬座和仙女座。

最後望了一眼天邊熟悉的景致,葉晴鑽進車裏。路上,身邊的男人接了一個電話,催促同伴再開快些,又轉臉看了葉晴一眼。

葉晴朝他微微一笑,輕聲說:“我能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那男人遲疑了下,把手機屏幕轉向她的方向。八點三十五分。葉晴道了聲謝,再次閉上眼。郝臨江讓這兩個男人把她帶到郊區看了一整天,這個時間又突然叫人把她往回帶,唯一的可能,就是拿她當人質跟警方談條件。這麽說來,那枚琥珀項墜應該是有作用的吧。

讓葉晴意外的是,車子最後停靠的地方,竟然是郝家在郊區的別墅。

開車的那個男人走在前麵引路,始終與她坐在一起的男人架起她的胳膊,三人從側門進到別墅裏麵。乍然回到光線充足的地方,葉晴下意識地抬手擋著眼,被男人一路連拉帶拽走到一處停下來。郝臨江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你們要的人。”

葉晴抬起臉向前看去,第一眼看到那個人,葉晴還以為是自己視力出了問題,連連揉了幾下眼睛,終於看清站在黎睿和陳局中間的確實就是顧梓晟。葉晴整個人傻了一般,訥訥喃道:“你怎麽……”

郝臨江在她身邊怪聲怪氣地笑了一聲:“葉小姐,你還真是好命。三番四次死裏逃生,KL舍不得動你,藍斯也不忍心親手結果了你,這群條子也夠有人情味兒的,非說要見到你,才肯放我和我女兒一條生路。就連顧梓晟,都投誠到警方那邊,寧可舍去半數家產,隻為換你一條命!”

葉晴看著麵前鬢發霜白、老態畢顯的老人,到了這個時候,才看出他確實是年逾花甲的歲數了。郝湘兒的事應該對他刺激很大,跟KEVIN LEE的火拚也正式宣告他與A國那邊交易破裂,家庭事業雙重打擊,如今又被警方包圍在自己家中……眼角餘光掃到倒在客廳正中的男人,葉晴蹙起眉,金發白膚,明顯既不是Q集團的人,也不是警方的人,這是怎麽回事?

冰冷的槍口緊緊抵住太陽穴的位置,這些日子過來,葉晴對這種感覺已經絲毫不陌生了。郝臨江看起來老邁頹唐,力氣還是很大的,一條手臂勒住葉晴的脖頸,強迫她跟著他的步伐步步後退。

“郝臨江!”陳局的聲音聽起來冷靜又充滿威嚴,“放開人質。別忘了,你的女兒現在還人事不知躺在那裏!”

葉晴往大廳的一旁看去,果然看到郝湘兒躺在一張醫用帶滾輪的護理**,旁邊還蹲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小護士,以及前不久才見過的那個人——郝臨江的家庭醫生。他臉色微白,額頭冒出一層汗,眼神慌亂地在來回看著,仿佛也拿不準主意到底該怎麽辦。

郝臨江一聲怒喝:“章 楚!你和那個丫頭把床推過來,跟我走!快!”

被叫做章 楚的男子慌忙點了點頭,和那小護士相互攙扶著站穩,一人在前,一人在後,推著郝湘兒的病床走到門邊。

“走前麵!上直升機!”

那章 楚臉色看著尚且鎮定,一雙腿卻已經抖如篩糠。與其說是他手推著床走,倒不如說是他倚著床才能站住:“可,、可是……先生,我,、我不會開飛機。”

郝臨江臉頰的肌肉狠狠一抽,雙眼迸出幾乎能吃人的光:“你說什麽!”

“我,、我之前……是,、是騙先生的,我,、我,、我其實隻坐過副駕駛,沒,、沒、沒開過飛機!”

郝臨江喉嚨間的喘息急劇得如同急速拉動的風箱,葉晴見他猛然把手槍從自己太陽穴拿開,槍口對準章 楚,尖聲喊道:“我會開!”

郝臨江和那章 楚都是一愣,葉晴飛快地道:“你不能殺他,殺了他就沒人照看郝湘兒的狀況,那個護士你可以把她放掉,我和章 楚抬床。上飛機後,我來開,章 楚照顧你女兒!”

豆大的汗珠順著郝臨江耳鬢滾落,顯然章 楚不會開飛機的事對他的打擊很大。葉晴的安排是否可行,他心裏也直在打鼓。郝臨江瞪著一雙眼,那目光殘戾如刀,緩緩從章 楚身上挪開,複又看向葉晴,幾乎沒有任何顏色的唇微微抖著:“你會開?”

“是,我會開!”

“葉晴!”“小葉!”顧梓晟和黎睿幾乎同時喊了出來。顧梓晟滿臉胡茬,雙眼熬得通紅,身上盡管依舊是襯衫西褲的打扮,整個人看起來卻好像連著加班半個月都沒回過家似的,全然不複從前清貴驕矜的商界巨子模樣。那張在葉晴記憶裏俊美得讓人不敢正視的容顏,此時因為焦急和恐懼微微扭曲,他緊皺著眉大聲喊道:“郝臨江,我跟她交換!”

郝臨江灰白的眉毛一挑:“你會開飛機?”

顧梓晟臉上的神情痛悔又不甘,如同一個被母親無情拋下的孩子,雙眼直直望著葉晴的方向,嘴角緊緊抿著說不出話來。

黎睿在一旁立刻接道:“我們這邊有人會!”一邊說著,一邊朝後麵招手,幾個男人荷槍實彈,站出來一排。

郝臨江眉頭壓低,神情也比顧梓晟好不到哪兒去。如果顧梓晟能開,那自然再好不過。畢竟葉晴可是警方的人,讓葉晴去駕駛飛機,無異於把自己和女兒的命交到敵人手上。他實在不願意冒這個險,但相比較換做其他警察,葉晴總比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要好控製一些。兩害相權取其輕,再者,時間上也容不得他遲疑下去,所以他再次把槍口對準葉晴的太陽穴:“走!”

“我替她。”藍斯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大門的位置,雙手高舉,神色坦然:“,“我會開。”

郝臨江眼睛一亮,隨即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你這個傻小子!為了這個女人,你把幾十號兄弟的命搭進去,害了湘兒,害了你自己的親妹子,現在還要頂替這個女人送死!我過去怎麽沒看出來你還是個癡情種子!”

沒有人知道藍斯是怎麽進來的。正門內外已經被武警團團圍住,剛剛葉晴和那兩個男人從側門溜進來後,黎睿又派了幾個人到那邊防守。藍斯的出現,幾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沒有黎睿的命令,其中一組小隊的成員自動把槍口對準他。

藍斯掃了一眼顧梓晟的方向,複又看向郝臨江:“義父,讓我開,總比讓她開安全得多。無論到什麽時候,我都不會害您。”

“你害得我還不夠慘嗎麽!”郝臨江怒斥。

“義父,我早跟您說過,我們的錢已經夠多了,沒必要再做這種生意,您說再做這最後一次就收手,您說KL心太大,妄想吃掉咱們所有的貨,我答應幫您把他解決掉。但是您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收手吧。湘兒能跟KL搭上線,完全是因為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您拿她當餌,引KL上鉤,也不過是想黑吃黑,吞掉他手裏的資源,一批貨兩手賣,同時還聯係上M國的買家……”

“藍斯,你翅膀硬了。”郝臨江冷笑,“都懂得回過頭來對我指手畫腳了。你不要忘了,沒有我,你九歲那年就餓死街頭了!”

“我沒有忘。”藍斯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一直很平靜,:“正因為我沒有忘,所以我回來,幫您最後一次。”

郝臨江拿槍口點了點葉晴的太陽穴,眼神譏誚:“你回來是為了救就這女人最後一命吧!”

“隨便您怎麽想。”藍斯看了一眼郝臨江的身後:“,“義父,拖得越久,您越危險。我跟她的事,是我當初沒聽進您的勸,連累了大家,可是不管怎麽樣,我從來沒做過對不起您的事。”

郝臨江瞪著他看了良久,一咬牙:“好!你走前麵!”

藍斯的目光淡淡掠過他夾在臂彎裏的葉晴,郝臨江哂笑:“到外麵院子我就放了她!放心!多一人多個累贅,我還沒那麽傻,拎個定時炸彈在身邊!”

藍斯點了點頭,轉身朝外麵的庭院走去。

郝臨江側過身掃視一圈,黎睿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原地待命。”

章 楚和那小護士一前一後,推拉著護理床跟在藍斯身後,郝臨江拖著葉晴,始終側麵對著黎睿等人,走得最慢。

在藍斯的幫忙下,護理床終於順利抬進機艙,藍斯站在駕駛艙旁,看著郝臨江摜著葉晴,走到自己身邊。黎睿和顧梓晟不敢追得太緊,走到大門邊就不再走動,兩人均目光灼灼看著這邊。

藍斯朝顧梓晟微微一笑,垂放在大腿邊的左手飛快做了個動作。顧梓晟目光沉沉,下頜微微一點。黎睿也注意到他的小動作,知道他跟顧梓晟之間已經有了默契,所以佯裝沒有看到,以免被郝臨江看出破綻。

那小護士瑟瑟發抖,委在章 楚身邊,章 楚依舊那副怕得要死的樣子,結結巴巴地說:“先,、先生,您,、您您要不先把小李放了吧。”

郝臨江已經拽著葉晴走到機艙旁邊,見狀微微一笑:“不行。”

“可可可是,您,、您剛才說……”

“此一時,彼一時。”郝臨江緩緩地道,“那時說的是她開飛機,現在我幹兒子來了,不能帶她,我總得多個人質,警方才有所忌憚啊!”

那小護士一聽這話,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卻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生怕一個不小心惹惱了郝臨江,被他一槍子爆了頭。

“義父,上來再說吧。”

“好,好。”郝臨江笑著連道兩聲好,原本對準葉晴太陽穴的手槍緩緩放下來,眼看手垂到半空,突然又快速揚起,對準葉晴頸側就扣動扳機。藍斯一雙眼就從沒離了郝臨江的右手,早在他手又往起抬的時候就一步衝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外扳。

空曠的庭院裏,一聲槍響打破了夜空的寧靜。郝臨江一隻手越過葉晴的脖頸,將人緊緊扣在自己懷裏,右手食指接連扣動兩次扳機。,又是兩聲槍響。 那小護士嚇得連聲驚叫,章 楚一反之前的膽小怯懦,扛起小護士就往黎睿站的方向跑。黎睿和顧梓晟在藍斯動手那一刻,幾乎是肩並肩地朝這邊直衝過來。

葉晴被郝臨江勒住脖子,幾乎窒息,那一聲槍響卻讓她驟然清醒過來,抬腳狠狠一跺郝臨江的左腳,向下弓著身體,就要從郝臨江懷裏鬆脫出來。

郝臨江到底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哪裏架得住葉晴和藍斯兩個人的力氣,不多時就鬆了手。葉晴身體失去平衡,直朝地上摔了過去。郝臨江見狀,左手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把刀子,揚手就往葉晴背心紮去。藍斯看到時已經來不及搶奪,隻能虛手一藝抓,手掌緊緊攥住刀刃,鮮血立刻順著他的指縫冒了出來。

葉晴摔倒後就地一滾,躲了開去,顧梓晟和黎睿一左一右,抓住郝臨江手臂,製得他動彈不得。哪知郝臨江一聲大吼,手裏的槍再次開火,一連三槍,徑直打在藍斯胸膛。黎睿想要奪槍早已經來不及。幾人眼睜睜看著藍斯胸前綻開朵朵血花,右手虛攥,鮮血淋漓,雙目直直看著前方,筆直地跪了下去。

初時怔愣過去,葉晴連滾帶爬到了藍斯麵前,肩膀頂住他的軀體,雙手捧著他的臉頰,摩挲著,拍打著,起初的聲音很小,小得連她自己都聽不真切:“藍斯,藍斯……”叫了兩聲,那聲音逐漸變得尖銳,最後一聲淒厲得幾不敢聞:“藍斯!”

黑藍色的眼珠緩緩轉動,最終對準葉晴的方向。葉晴見他嘴唇輕輕蠕動,卻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立刻點頭安撫他:“你說,你說……我能聽到。”

葉晴緊緊盯著他輕輕蠕動的唇,就見他說:葉宇,是我開槍,打死的。

葉晴睜大眼睛,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疾速滾落:“你說什麽麽?嗎?”

藍斯嘴角翹起一個微笑的弧度,雙目緊鎖住她的視線,但是從他逐漸擴散的眼瞳可以看出,其實他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了:照顧藍嵐。……對不起……。

最後三個字,藍斯沒有說完。

可是葉晴看著他嘴唇的蠕動,知道他其實是想說“我愛你”三個字。

其實他完全不必說。那天清晨,在郝家的後院,他親口對她允諾婚姻的時候;狂風暴雨那晚,,他在船上恨不得一隻手扼死她的時候;今天上午她醒過來後,他一語不發目送她離開的時候;還有剛剛,他明明沒必要來,他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卻偏要代替她開飛機,偏要徒手攥住刺向她的尖刀,偏要為了她,跟自己的養父周旋、算計、甚至最後真起手來的時候;她已經知道,他是愛她的。

沉重的頭顱倚靠在她的肩膀,如同一塊沉甸甸的大石,壓在她的心上。與她隔著布料相貼的身體,溫熱的濡濕,腥而甜的味道,彌漫在鼻端。葉晴緊緊環著他的肩膀,眼淚成串地落在兩人的衣襟,落在他逐漸冰冷的身上。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這一刻靜止了。飛機的盤旋聲,郝臨江惡意的大笑聲,黎睿指揮下命令的聲音,周圍人來回走動的聲音,以及,顧梓晟站在自己的身後,嘶啞喚著她名字的聲音……她能聽到所有的聲音,可所有的聲音都離她那麽遠。腦子茫茫然一片空白,如同落滿大雪的江河,白霧茫茫,什麽都辨不真切。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什麽哭,是為藍斯的死,是替藍嵐感到難過,還是替自己和葉宇感到不值。當藍斯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應該是恨他的,他親口承認開槍打死葉宇,他曾經對她做下那樣讓任何女人都無法原諒的齷齪事。可是在死亡麵前,所有的愛恨嗔癡,所有的不甘和忿忿,都顯得那麽渺小。如果她要怨恨藍斯當年開槍打死葉宇,那麽藍斯是不是也應該恨葉宇欺騙藍嵐的感情,背離Q集團所有人的利益?如果她因為藍斯強迫她的事恨不得他即刻就去死,那她為了完成任務不擇手段,騙得一個原本心高氣傲的浪子對她親口說出結婚的允諾,她是不是也該一死以謝天下,才能對得起藍斯對她的一片情深?

而這個男人,最終真的為她而死。

葉晴張開眼,猝然看到天際明亮的天馬座,爸爸,葉宇,我終於替你們完成了心願,可是誰能告訴我,這樣不計一切代價的籌謀和複仇,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顧梓晟曾經對她說,這個世上,本沒有黑白好壞之分。再壞的人,也有親人愛他;再好的人,也會做錯事,也可能害死人。沒想到,竟然一語成讖。從前在她的心裏,藍斯絕對算不上是個好人。可就是這樣一個算不上好人的人,三番兩次地救她,捧出一片真心來對她,最後還為救她送了命。而她這個應該代表正義一方的“好人”,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連累無辜的人,到底還做了什麽好事?

葉晴在顧梓晟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眼看著他們扶住藍斯的屍體,放任他緩緩躺倒在地上,白茫茫一塊布遮住他的臉,隨後被兩名武警抬了出去。

顧梓晟抱著她的手臂微微顫抖,看著她的眼血紅一片,且隱隱含著水光。葉晴感覺到自己的腰腹被他手臂勒得發痛發麻,臉頰,嘴角落下一個又一個的輕吻。身上落下一件警服外套,葉晴任由他擁著走出這間院子,警車的鳴笛聲此起彼伏,每個人都步履匆匆,每個人臉上都是如釋重負的表情。葉晴穿越過層層人群,坐進警車,曾經會讓她感到無比心安的狹小空間,此刻卻讓她從骨子裏湧起一股惡寒。葉晴緩緩脫掉身上那件警服,裹緊身上的針織外套,側麵靠著椅背,怔怔遙望車窗外B市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