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比誰更悲哀

她隻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經曆的許多個漫長磨難中,最揪心、也最無可奈何的一段等待和煎熬。

醒來的時候,薑如藍隻覺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在疼,那種疼在她試圖坐起來的時候達到極致。天依然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絲光亮,隻有身旁的水泛著粼粼波光。薑如藍的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以前聽一些同行的前輩講過,說從高處落下最怕摔到的兩個部位,一個是頭,一個是腰。她坐在冰冷的水裏,默默地數了十個數,試圖平複下心緒,而後深吸一口氣,左右輕輕搖晃著腰……還好,應該沒有傷到骨頭,腰部和後背磨破皮是必然的,很可能還會有大片淤青。這都不要緊,她在野外生存的最高紀錄是45天,隻要有水、有樹、有陽光,她就一定能活下去。

身體浸在冰冷的河水裏,身上的裙子布料緊緊貼附著肌膚,腳掌上、小腿上、身體許多地方都沾著泥沙,她現在急需站起來,找個地方生火取暖,順便煮些熱水擦拭身體,讓自己暖起來。否則以目前這種情況,如果她不能在短時間內走出這片山地,一個小小的傷寒感冒也可能要了她的命。可是她現在確實一點兒力氣都沒有。薑如藍揉著自己的膝蓋,靜靜在水裏坐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感覺到身體積蓄了足夠的力量,才撐著一塊比較穩固的石頭,試著慢慢站起來。

她的手機是特製的,並不怕浸水,但是這裏沒有信號,並且電量在一點點地消耗。薑如藍扶著河邊的一棵大樹站穩身體,最後看了一眼手機,最終選擇把它關機並塞進自己的內衣。

經過之前那場大雨的洗禮,河水漲高不少,岸邊的石頭和樹木都濕漉漉的,又是一天中最冷的深夜,她即便有可以打著火的工具,也很難點起火來。薑如藍從大腿內側摸出瑞士軍刀,這把武器是還是當年魏徵臣親手交給她的,裏麵有指南針、打火石和放大鏡,非常適合在野外生存的時候使用,她會把這東西隨身攜帶,一是多年來養成的防身習慣,二來也是因為這是魏徵臣留給她的極少數幾樣東西之一。她日日夜夜帶在身邊,無非也是留個念想,沒想到這次卻救了她的命。

薑如藍站直身體,打量著附近的樹木,往高一些的地方走,應該會有未被雨水全部浸濕的樹木,可是那樣意味著她要冒更大的風險。她現在固然需要取火,可是一旦點燃火焰,很可能會招來之前那兩個人。聽他們之前交談的意思,這次奉命而來應該是為了活捉她,而且既然把她誘騙到深山老林,他們自己對這片地方應該是比較熟悉的,所以應該知道剛才那個高度摔不死人,也就不會輕易放棄尋找她的蹤跡。薑如藍越想越覺得心驚,下午那時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羅妃,盡管有所懷疑,她沒有切實證據,單憑感覺和一些不連貫的推理,到底也不能確定什麽,心裏始終對自己會那樣懷疑一個同事感到些許抱歉。現在看來,隻能說羅妃的演技太好,而她這段時間以來因為蕭卓然的出現迷昏了頭。

羅妃強勢、善妒、且毫不掩飾對蕭卓然的喜歡和追求,這跟都市裏那些正常的白領幾乎毫無二致。她時而對她掏心掏肺,時而又跟她相互競爭,薑如藍一開始並不喜歡這個人,也反感她的裝腔作勢,可是時間長了,到底覺得這個人有幾分真實性情。憑良心講,她到後來甚至都不怎麽討厭她了,因為她覺得羅妃固然有不好的地方,但她活得比自己真實多了。

薑如藍一麵想著,一麵笑自己的癡傻。她真是被蕭卓然迷得暈頭轉向,先是完全分辨不出他跟魏徵臣有許許多多細節上的不同,再是沒能準確判斷羅妃在卓晨這段時間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而從今天下午到晚上的種種再次證明了她的愚蠢。羅妃的伎倆並沒有多高超,而是她太缺乏警惕,完全沒有一個身為警務人員的自覺。

不能生火,但還是要努力取暖的。薑如藍扶著樹幹站了好一會兒,感覺身體漸漸緩過勁兒來,便開始原地小步跑著做熱身運動。關機之前她最後一次看時間是淩晨三點左右,折騰到現在這會兒,應該也過去將近一個小時了,再過不久,天就該亮了。薑如藍情不自禁地咬住唇,天亮之後,溫度會上升許多,她也不必煩惱取暖的問題,但比取暖更嚴峻的問題也隨之來臨,她該如何在白天逃出生天。

夏季天亮得早,薑如藍就著河邊的水洗掉身上沾著的泥沙,感覺身體清爽了許多。鼻子有些鼻塞,嗓子也開始隱隱作痛,她知道這是之前沒好利索的感冒病症又犯了,好在還沒有出現頭疼的狀況,不過整體的形勢也不容樂觀。太陽隻在天際露出一道金邊,些微的光亮照在身旁的河水上,波光粼粼,別有一番溫暖耀人的美麗。薑如藍無心欣賞美景,拿出指南針辨別方向,她最終決定還是沿著河流向下遊走。盡管這樣遭遇敵人的可能性很大,可至少也證明她離城市越來越近,而且她現在體力不支,勉強上山她的體能消耗會加快,很可能敵人還沒出現,她自己就先病倒了。

一路走走停停,腳上的鞋子走山路實在遭罪,不用看也知道腳後跟兒那裏應該磨出血泡了。可是她沒有其他選擇,光腳走這種路更不現實。薑如藍咬咬牙,從內衣裏掏出手機,打開來觀察信號。端木那邊派來的人應該昨晚就抵達H市了,找不見她的人影,應該會立刻向總部匯報。隻要能有一點點信號,讓她跟端木取得聯係,她很快就能獲救。

薑如藍就是用這樣的信念激勵自己,一邊盡量保持勻速前進。她不敢想更多的東西,不敢去思念魏徵臣,因為那會讓她愈發軟弱;也不敢去設想蕭卓然或者端木派來的人有可能會遭遇的危險,因為此時的她已經自身難保。

山間的河道彎彎曲曲,薑如藍行走的方向恰巧是朝東,隨著太陽越升越高,這段路程也變得愈發艱難。除卻眼睛和皮膚的不適,薑如藍本能地感覺到了某種危險。如果一直是麵朝陽光行走,她的體能消耗會比正常情況加快許多,而且精神也容易感到疲倦,最可怕的是,如果從斜前方衝下來一個人,因為太陽光的折射她根本不可能在第一時間發現!

薑如藍的腦子裏剛浮現這個念頭,好像是為了應驗她的這種危機感,就聽右手邊的山坡突然傳來一陣碎石和著泥土滾下的聲音——薑如藍對這種聲音並不陌生,前一晚她在暴雨中滾下山坡,如果沒有雷聲和雨聲的遮掩,也應該是這種聲音!

薑如藍收住腳步,左手還握著不久前從道邊撿來的一根樹枝,那根樹枝很粗,也結實,但是並不沉重,恰巧一端還有一個回彎,非常適合做行走山路時的拐杖用。攥著拐杖的手指緩緩收緊,薑如藍另一隻手撩起裙邊,摸向大腿內側的軍刀,她的動作其實並不顯眼,除非對方在距離她十米之內的地方,又或者……對方拿了望遠鏡。

手剛摸到瑞士軍刀,就聽“砰”的一聲悶響,一道刺目的金屬光從她眼前飛快地掠過,擦過麵前一塊凸起的圓石,隨後“噗”的一聲,落入另一邊的溪水之中。薑如藍目不斜視地望著石頭上的擦痕,那種痕跡她從前再熟悉不過,對方有槍,而且是手槍。開槍的人用意再明顯不過,對方在用槍說話:別輕舉妄動,否則,當心小命。

薑如藍麵無表情地直視前方,右手的手指明明已經觸到刀柄,可她此刻一動都不能動。她不知道對方現在有多少人,有多少把槍,更不知道對方是像昨晚那兩個人一樣,隻想將她活捉,還是真如剛剛開槍的警示這般,根本不在乎她是死是活。

頭頂的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天光大亮,如同徹底掀開帷幕的盛大舞台,而她就是站在這個空曠舞台上的唯一演員。左手邊是一條湍急流淌的河流,她離得如此之近,甚至能嗅聞到山間河水特有的生鮮味道;右手邊是一道離地足有三層樓高的懸崖,她昨晚就是從那上麵滾落下來的。那上麵有低矮的灌木叢,有輕而易舉就能劃破人肌膚的野草和蔓藤,沿著懸崖滾落下來,會帶下大量的泥土和碎石,人或許會傷得不輕,但絕不至於死人,因為這處懸崖並不是隻有堅硬岩石的絕壁,而是帶著鬆軟泥土的斜坡。再下來,距離她目前所站的位置比較近的地方,是一棵又一棵高大蒼翠的白楊樹。樹皮在陽光下泛著斑駁的銀光,樹葉綠油油得發黑,隨著天氣愈發炎熱,知了的叫聲也愈發熱鬧起來。此時此刻,薑如藍連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將她前後左右的地理情況在腦海中形成一個360°無死角的俯瞰圖,可是即便如此,因為眼前的太陽光暈的緣故,她的眼前基本一片白光,間或有一兩串彩色的光圈從眼前盤旋飛過。

她,不能動。

不單是因為對方已經用槍瞄準了她,但凡她有些微小動作,都有可能隨時斃命;更因為她現在所處的地方,根本沒有可以迅速逃避的可能。河水固然湍急,可水既不夠深,也不夠寬,她就是跳進水裏,頂多也隻能蹚河而過,而這根本是不要命的做法。瞄準她的人應該就在右手邊的懸崖上方,而之前那些碎石滑下的聲音,如果她的猜測沒有錯誤的話,應該是對方派來打前鋒的。也就是說,現在無論斜坡上下,都已經是對方的人了。

薑如藍微微抬下頦,眼睛輕輕眯起,暴雨過後的日光比從前更加暴烈,但山間從不缺少山風拂過。皮膚已經曬得發紅發燙,偶爾一陣風吹過,依舊能帶來不少涼爽和撫慰,畢竟這還隻是初夏的天氣。

“丁一,好久不見,你還是那麽無情。”一道有些沙啞的男聲從斜上方傳來,說話間,就聽“砰”的一聲,又一顆子彈沿著之前的軌道從薑如藍麵前劃過,圓石上的刮痕更重了。男人低啞地笑了一聲,“或許,我現在應該稱呼你一聲‘薑小姐’?我聽他們都是這樣叫你的。”男人的聲音帶著很重的異域口音,說話的聲音又比常人低沉許多,不仔細聽的話很難完全聽清對方都說了什麽。

薑如藍依舊一動不動,整個人好像釘在原地,隻有離得極近才能看到她睫毛的輕輕眨動,以及眼底漸漸泛起的紅色。

見薑如藍沒有任何回應,那男人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怒火,抬手搡了把身邊的人:“怎麽不說話,啞巴了?”

眼角瞥到一片明媚的紫,那種紫色,在光線昏暗的地方,濃稠得如同暴雨來襲前的海上夜空,到了明亮的太陽光下,卻明媚得耀眼,讓人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薑如藍緊抿著唇,她忘記什麽,也不會忘記這種紫,同時她也知道了男人身旁站的是誰。與她同一天進入卓晨工作,從前沒少對她挑三揀四,總當著她的麵對蕭卓然頻頻示好,卻漸漸讓她覺得真實得可愛,那個從昨天下午到今天此時都穿著同一件紫色長裙的女人,薑如藍將那兩個字叩在唇齒之間,無聲地咽下喉嚨。

不是羅妃演技有多精湛,而是她太愚蠢。一年半的頹廢生活讓她喪失了本能的警覺,跟蕭卓然以假亂真的重逢讓她衝昏頭腦,她太大意了。

“薑如藍。”熟悉的嗓音沒有了往常的嬌媚,聽起來冰冷幹澀,仿佛沒有一絲情感,“把東西交出來,首領會考慮留你一命。”

太陽越升越高,幾乎可以當得“烈日當空”四個字,山穀裏靜悄悄的,隻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歡快流淌。薑如藍漸漸覺得後腦和脖頸越來越沉重,她微微垂下眼,緊緊抿著的嘴唇因為幹裂已經粘連在一起,隻要稍微張張唇,就會撕下一塊皮來。

薑如藍依舊沒有講話。

一方沉默不語,另一方硝煙彌漫,顯然後者更容易按捺不住爆發。又一個男人忍不住說話了:“你們兩個在等什麽,咱們不是有那小子在手嗎,還怕這娘們兒不聽咱們的話?”

“他畢竟隻是她的同事,我們共事也就才三個月……”羅妃說話的聲音很低。

盡管很低,薑如藍到底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同時心裏一驚,他們抓了人質在手,是誰?

按照她今天早晨的分析,如果從昨天中午羅妃主動聯係自己開始,一切就都為了引她入局,那麽也就沒有蕭卓然跟人談生意並讓他們找回自己一說。蕭卓然應該早就從楓國酒店離開了,而且她這段時間跟沐錦天走得很近,人身安全應該不成問題。那麽他們口中的“她的同事”,應該就隻有池然一人了。

“臭小子,骨頭倒是挺硬!”不遠處傳來身體碰撞的聲音,幾乎是本能的,薑如藍微微一側頭,就見最近的一棵大楊樹下,趴著一個穿襯衫西褲的年輕男人,另一個中年男人穿著迷彩T恤和長褲,雙手端槍,一隻腳踩在年輕男人的背上。

中年男人留著一臉絡腮胡,頭發亂蓬蓬的,一身肌肉練得有些誇張,皮膚曬得棕黑。這樣的外貌和打扮,薑如藍並不陌生,一年多前他們在哥倫比亞開始前期工作時,達拉斯身邊就多得是這樣的當地人,還有為數不少的中國人。這一點在得知達拉斯那位同父異母的親姐姐擁有一半中國血統後,也就不難理解了。再看趴在地上的那人,黑色短發,白色Hermes襯衫,亞麻原色休閑褲,一身打扮跟四人初來H市時如出一轍,薑如藍皺了皺眉,她記得從前在公司時,池然絕不會連著兩天穿同一身衣服。

中年男人似乎也看出了薑如藍的懷疑,踩在年輕男人後背上的腳用力碾了碾,低頭啐了口唾沫:“你他媽的再不吭聲,當心我一個槍子兒崩了你。”

薑如藍清晰地看到男子緊緊攥著的拳頭,以及猛地拱起的腰背線條,那一腳應該踩得很重。

沒等到薑如藍發話,羅妃倒先開口了:“你那麽踩著他,估計連氣都喘不順,還怎麽出聲講話?”

“你這一路上都沒怎麽講話,這會兒倒替這臭小子求起情了。”那中間男子嘿嘿笑了兩聲,“羅大小姐別是玩諜中諜上了癮,跟這小白臉兒假戲真做了吧?”

羅妃一張俏臉冷若冰霜:“別以為首領讓你跟著走這一趟,你就跟我們一樣了。”她微微側過臉,看了眼身邊站著的男子,“克拉,你帶來的人,你管好。”

被稱作克拉的男人笑了一聲,抱著手臂:“我也奇怪,妃,你是不是看上這個中國男人了。”

羅妃臉色冷僵,壓低嗓音道:“你覺得當著這些人的麵跟我掰扯這件事有意思嗎?”

或許因為看到另外兩個同行的人都是中國人的緣故,克拉用西班牙語低聲說了一句,盡管說得很快也很含糊,薑如藍還是聽明白個大概。克拉說的是:這件事你別想這麽輕易混過去,回去我會跟首領說明一切的。

聽清楚克拉講的話,薑如藍心裏不是不訝異的。她一直以為羅妃不過是被達拉斯手下收買並訓練的女人,卻不知道原來羅妃跟達拉斯本人的牽扯已經如此之深。是因為她的容貌嗎?薑如藍通過回憶仔細分辨著,羅妃的樣貌頂多算上佳,漂亮是漂亮,卻也不是絕世美人。可是她的那雙眼……薑如藍突然打了個冷戰,達拉斯早年曾有一個非常寵愛的情人,那雙眼睛跟羅妃竟然如出一轍!怪不得她初次見到羅妃,與對方的第一眼對視,心裏會隱隱覺得不舒服。怪不得達拉斯會如此看中她,不僅運用手段將她安插進入卓晨內部,而且放心大膽地讓她跟幾名手下一起設下圈套對自己進行圍追堵截。因為羅妃不可能也不敢背叛自己的男人!

或許是感受到了薑如藍的瞥視,羅妃又將臉轉了回去,沉聲命令站在大楊樹下的那個男子:“你,把他雙手銬起來,綁在樹上。”

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一隻手就利落地將年輕男子拎了起來,將槍夾在腋下,另一手摸向掛在腰間的手銬子。薑如藍突然感覺到眼皮兒狠狠一跳,因為就在此時,原本看起來奄奄一息的年輕男子突然反身一個後踢,同時用額頭狠狠撞向對方的鼻骨。千鈞一發之際,中年男子顧此失彼,鼻骨被擊中,隨後是**的脆弱部位被希,夾在腋下的槍也應聲落地。年輕男子大概是打紅了眼,見此一舉壓了上去,手摸到落在地上的槍械,抓起來高高舉起,“啊”地大叫一聲,徑直朝著仰躺在地上的男子麵門直砸下去。

年輕男子這一嗓子喊出來,薑如藍隻覺得渾身一顫,真的是池然!她顧不得多想,眼見羅妃身邊那個叫克拉的男子舉起手槍正在瞄準,拔下腿上的瑞士軍刀,腕子一甩,另一手接過刀鞘,徑直朝著克拉和羅妃站立的方向扔了過去。

其實以薑如藍的臂力以及這種情況下投擲的準頭,刀鞘幾乎不可能砸中克拉或者羅妃兩個中的任何一人。但她此舉並非攻擊,旨在救人。果然,克拉感覺到另一邊異物襲來,轉眼一看,手臂轉向朝著薑如藍所在的方向開了一槍。

薑如藍毛下腰就地一滾,一邊朝著池然的方向大聲喊道:“別管他了,你快跑!”

這一舉一放之間,池然已經將那個中年男子砸得暈了過去,舉著槍轉過臉來,眼神中還帶著一絲迷茫。薑如藍見他臉上都是血滴,知道這人是被嚇得魔怔了,一時間又急又悔,朝他大喊:“槍給我,你趴下!”

這小子之前隻憑一身孤勇,估計連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麽大的爆發力,攥在手裏的槍恐怕他小半輩子都沒親眼見過長什麽樣,更別提說上它的名字或者舉起來射擊了。薑如藍眯著眼瞄了一眼,如果沒看錯的話應該是M4卡賓槍,這可比克拉手裏的那把手槍給力多了。

薑如藍話音剛落,就聽“砰砰”兩聲槍響,緊跟著池然身邊的沙地上就出現兩個小坑,還冒著縷縷白煙。池然卻愣在那裏一動不動。薑如藍急得差點兒嘔出一口血來,她知道這是人在短時間內連續遭受極大刺激的本能保護反應,但這種情況,哪怕隻有一秒鍾的愣神,也足以害他掛掉一條小命,甚至連累上她的。

“趴下!”薑如藍飛快蹭動著身體,盡量借河邊的草叢做掩護,朝著池然所在的大楊樹直奔過去。克拉很快就意識到她的意圖,薑如藍剛又往前挪了一步,就見麵前又是一道子彈略過,同時又是一陣碎石劈裏啪啦刮落的聲響。

克拉的聲音怒氣衝衝地響起:“你這個白癡,下去做什麽!”

薑如藍也抬起頭朝前望去,就見羅妃將長及腳踝的裙子挽到腰間,露出一雙淺麥色的修長雙腿,那雙腿結實筆直,一看就知道她也經受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體能訓練。從高處沿著土坡滑下,羅妃身上的紫色裙子已經沾滿泥土,一頭棕褐色的長卷發也沾上樹葉,那張平日裏豔若桃李的臉此刻冷冰冰的,乍一看過去,仿佛君臨城下的女王,高高在上,俯視眾生,別有一番冷豔的氣場。

就見她三步並作兩步,格外利落地衝到池然麵前,伸手取過他托在兩手之間的槍,動作優雅卻很幹脆。見此情景,薑如藍瞳孔猛地張大,卻連一個字都喊不出。

哪知羅妃拿過槍,就隨手一扔,急得克拉在身後又是一連串母語的咒罵。隨後,羅妃從靠近大腿根部的黑色綁帶取下一把小巧的定製手槍,下頦一揚,槍口徑直抵在池然的前額中央。

薑如藍狠狠咬著牙,撐著沙地的手幾乎抓出幾道血痕來,她眼看著池然從一開始的木然,到後來漸漸有了反應,就見他緩緩抬起眼,最終與羅妃居高臨下的俯視對上視線。池然的臉色蒼白得厲害,平日裏總是笑眯眯的一個人,說不上有多英俊,但模樣斯文,進退有度,溫柔又有禮,但這樣的男人在B市那樣的大都會,白領雲集的中央商務區,絕對是受年輕女孩兒歡迎和追捧的。所以他在卓晨如魚得水,是全公司上下無人不愛的開心果,單就薑如藍知道的,就有三四個女孩兒公開對池然表示過青睞。可他此時的臉仿佛罩上了一張泥漿糊上的模子似的,整張臉一絲表情都沒有,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好似笑都不會笑的,整個人——仿佛已經是死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從看到羅妃拿出手槍對準池然額頭的那一刻,薑如藍已經失去了時間概念。許多年後,她也經常回想起這一幕,可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形想起,無論是跟身邊的人慢慢講述,還是自己一個人在安靜的地方靜靜回憶,她都說不上來,當時那兩個人到底對峙了多久。她隻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經曆的許多個漫長磨難中,最揪心、也最無可奈何的等待和煎熬。

她清晰地看到池然的嘴角緩緩勾起,那幾乎稱不上是笑容,他揚起脖頸,白色的襯衫被山穀中拂起的風吹得如同一麵旗,那樣肆意的白,盡管沾了泥沙和鮮血,依舊遮擋不住那種在陽光下幾乎刺目的光芒來。薑如藍輕輕眯起眼,就見池然直立起上身,雙臂也隨著這個動作微微敞開,那樣的漫不經心,卻又肆意張揚,他嘴角扭曲著的弧度,讓人看著駭然的神情,漸漸彎出一抹好看的笑來。

從開始認識這個人到現在,薑如藍從未見過池然對著任何人笑得這般燦爛。而羅妃的手竟在這一刻劇烈地顫抖起來。從手指到小臂,無法控製地顫抖,明顯到即便隔著很遠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砰”的一聲悶響,薑如藍隻覺得渾身一抖,緊接著就無法自抑地打起顫來。從參與警隊工作到現在,她曾經聽到過無數槍聲,可都沒有這一聲來得心驚膽寒。即便是當年魏徵臣中槍墜崖,她也因為隔得太遠,達拉斯手下的槍支又安了靜音器,所以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隻遠遠看到魏徵臣的白襯衫上開出一朵又一朵血紅的花來。

而這一次,太近了。

她看到克拉握著手槍,從槍口射出的子彈不偏不倚剛好打中池然的左胸,她看到羅妃渾身狠狠一抖,緊跟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那聲音太過淒厲,驚起河水對岸樹林裏的一群山雀。山雀水藍色的尾巴高高翹著,在青白一片的天空中畫過一道道鮮亮的色彩。那一抹又一抹的藍,與池然胸前漸漸殷出的那朵鮮紅,彼此映襯著,染紅了清澈的河水,也染紅了情人的眼。

薑如藍從池然直立起身體的那一刻,就看出他和羅妃的不對勁兒來。她不知道她不在H市區的那兩天,這兩個人之間發生過什麽,或者說,長久以來,她都不關注身邊的人彼此關係有著怎樣的變遷,因為那時的她滿腦子都是魏徵臣。

可當池然木然地與羅妃對視的時候,當羅妃手裏的槍口對準他的前額卻遲遲不開槍的時候,當池然最終笑著挺起胸膛,敞開雙臂的時候,再遲鈍的人也該感覺到了兩人間不自然流淌的情愫。直到很多年以後,想起整件事的時候,薑如藍也不敢肯定羅妃對池然到底懷揣過怎樣的感覺,但她曾經看得清清楚楚,池然為了麵前這個拿槍指著他的女人,心甘情願豁出一條命來。

空氣裏漸漸氳起鮮血的味道,池然跌坐在原地,原本高高揚起的脖頸柔軟地垂落下來,麵上的那抹笑,溫柔如舊地含在唇角,整個人的身體卻漸漸癱軟下去。薑如藍看到羅妃一聲接一聲地尖叫著,拿著槍的手隨意一揚,對著手邊一排灌木叢連開兩槍。她拿的槍非常小巧,一共也就能裝一到兩發子彈。羅妃看也不看,瘋了一般尖叫著抬起手連射兩槍,是誰都沒有想到的,包括站在灌木叢裏的克拉在內。他很快捂著大腿跌坐在地,一邊用西班牙語的髒話大聲咒罵著羅妃。

羅妃又接連好幾次扣動扳機,但槍膛已經空了,隻餘幾聲“哢噠哢噠”的聲音,漸漸飄散在風中。她之前係在大腿的裙擺緩緩垂落下來,整個人原本那種驕陽跋扈的氣勢也隨之柔軟下去,她撫著池然無力垂下的臉,手指來回摩挲著,在他麵前慢慢跪了下去。

薑如藍聽到她一連叫了兩聲池然的名字,整個人幾乎蜷縮成了一個團,咬了咬牙,從草叢裏站起來走了過去。

“別過來!”羅妃的警覺性很高,薑如藍剛走出兩步,就被她厲聲喝止。

薑如藍掃了一眼跌坐在灌木叢裏的克拉,狠了狠心,不管不顧朝著兩人衝了過去:“你現在趕緊開車帶他去醫院,或許還有救!”

羅妃抬頭的動作很慢,看著她的眼神也仿佛還沒明白過來似的,薑如藍一跺腳,衝到跟前扶住池然一邊肩膀:“哪兒那麽準就打中心髒了!一般這種情況都是來不及就醫失血過多死的,你再不利索點兒,池然就真沒命了!”

羅妃好像才反應過來似的,用力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去抬池然的雙腳。薑如藍雙手扶住池然的肩膀,朝著克拉所在的方向一抬下頦:“你先趕緊把那個人解決了。”

羅妃也是有點兒嚇傻了,幾乎是薑如藍一個指令,她就跟著做一個動作,撈起之前她扔在地上的那把機槍,兩人一同轉頭,卻發現斜坡上的灌木叢早已空無一人!

幾乎是一瞬間,薑如藍脊背上的冷汗就下來了,羅妃也在同一時間反應過來,三步並作兩步就往斜坡上衝。

“你幹什麽去!”薑如藍托著池然的肩膀,一麵低頭檢查了下他的瞳孔,“再不快點兒,人就真的……”

薑如藍一邊說著,一邊抬起頭,就見原本抓著草根試圖爬上斜坡的羅妃,又緩緩倒退著向後走。斜坡之上,克拉大腿上的槍傷已經做過簡單包紮,他一隻手托著一把機槍,另一手朝著身後招了招手。

其實他不招手,薑如藍也已經看得一清二楚。克拉的身後,站著將近一個排的人,都是一身迷彩,手握機槍。薑如藍不禁露出一絲苦笑,看來這次達拉斯為了活捉她回去,還真是下了血本。

克拉朝著羅妃咧了咧嘴:“妃,首領早就知道你是要出問題的,所以提前讓我多帶一些人過來。”

羅妃隻沉默了片刻,突然轉身朝薑如藍和池然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身後的克拉吹了個口哨,怪聲怪氣地說了句:“妃,沒想到你真的對那個小白臉上了心。”

薑如藍看著她快步朝自己走來,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身上的氣勢卻越來越沉重,心知不妙,剛想鬆開池然去拿大腿內側的匕首,羅妃已經先一步用手裏的機槍瞄準了她。

薑如藍麵沉如水,一雙水亮的杏眼直直望著她,羅妃的眼眸卻沉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在看倒臥在薑如藍腿邊的池然,還是在轉著什麽其他的念頭。低矮的懸崖上,池然哈哈大笑,口哨吹得震天響:“妃,可真有你的!”他朝著薑如藍擠了擠眼,又接著說:“我帶著一個排的人過來搶功,也比不過你這一個轉身玩得精彩。羅大死之前倒說了句不賴的話,你這諜中諜玩得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好。”

眼看羅妃舉槍瞄準,巋然不動,薑如藍腦子裏靈光一閃,扶起池然的肩膀,讓他的頭靠住自己的大腿,朝著斜坡上的人大聲喊道:“想要我交出東西,可以,不過你們要幫我救一個人!”

克拉聽了這話,臉上露出的笑容都比之前親切許多:“丁小姐,你說的該不會是你腿邊的那個男人吧。”薑如藍點點頭,克拉哈哈怪笑一聲,道,“丁小姐,你不知道我從前在首領身邊是幹什麽的吧?這麽說,我想要打中一個人的心髒,那顆子彈絕不會打到他的肺葉上。那個人即便還有口氣在,也已經沒救啦。”

薑如藍不為所動:“我隻讓你把他送到醫院,交給醫生救助,至於救不救得活,那是他的命,跟你和我的約定沒有關係。”

克拉眼睛一亮:“他們說得沒錯,丁小姐果然是女中豪傑,爽快人!”

薑如藍朝著他身後一揚頭:“廢話少說,你趕緊讓人過來把他抬上去,以最快速度送到市裏最好的醫院,怎麽擺脫麻煩你們應該知道。”畢竟在國內這種槍擊事件還是很少發生的,一經發現就會引起上麵的高度重視,這也是許多混黑道的人受了槍傷都情願自己解決的主要原因。

克拉朝著身後兩人一招手:“就按丁小姐說的做!”

薑如藍看著那兩人很快沿著斜坡衝下來,又一前一後把池然抬了上去,克拉站在原地,朝著上麵公路的方向一伸手臂:“那就請吧,丁一小姐。”

薑如藍表情溫和,說出的話卻很無賴:“我昨天沒吃晚飯,又淋了雨,從這個土坡上滑下來摔進河裏,又趕了半宿夜路。”克拉看著她的表情有點兒迷茫,更多的是警惕,薑如藍朝著對方淺淺一笑,接著說:“我現在一點兒都走不動了,麻煩克拉先生安排個手下背我上去吧。”

從始至終,她都沒再看過羅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