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就這樣放棄吧

一個夢,她做了一年半的時間,可她剛剛已經醒了。她愛的人,早就死了。

薑如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穿好衣服的,她在蕭卓然極度不解的眼神中瘋了一般裹上襯衫和褲子,扣子拉鏈弄得亂七八糟,蓬頭亂發壓在他身上,把他整個人翻過來,手指飛快摸索過他的後背和腰,又趴到他身上研究他小腹和大腿內側的肌膚……

蕭卓然單手撫著額頭,無奈到了極點:“如藍,你就是想要再來一次,也沒必要——”

“你到底是誰?”薑如藍嘶吼出這句話的時候,一雙眼瞪得凸起來,眼白整個充血,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下落,整個人看起來簡直跟瘋了沒兩樣。

蕭卓然被她嚇得一愣,剛想坐起來,就被薑如藍一把又摁了回去。

薑如藍坐在他身上,一雙手狠狠扼著他的脖頸,臉上的表情恨不能將麵前的人抽筋扒皮了:“你是誰?你說,你到底是誰?”

男人和女人的力氣原本相差很懸殊,否則之前薑如藍也不會幾次被他禁錮得動彈不得,可此時兩個人的情況好像整個對調過來,薑如藍一副徹底豁出去的樣子,爆發出來的力氣連蕭卓然也扛不住,更何況他從一開始就失了先機,這會兒身上坐著個九十來斤的成人,脖頸又被人緊緊掐著,連呼吸和講話都困難,幾乎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薑如藍也發現了這一點,略微鬆開一些力道,全身卻漸漸抖了起來,一雙手也顫抖得根本控製不住,很快指甲就把蕭卓然下巴和脖頸那裏都刮出了血痕。

蕭卓然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睛時,看向她的目光不知道怎的就顯出幾分諷刺來:“怎麽了,現在才發現我不是他?”

薑如藍此時哪裏聽得了這種話,閉著眼嚷出一嗓子:“不許說!”

“薑小姐,你還真是矛盾,上一秒在樓下熱情得好像恨不得我當場上了你,下一秒進了房間卻能把自己偽裝得跟性冷淡一樣。”蕭卓然不說則已,一張嘴就毒舌得要命,“我還以為是什麽貞潔烈女,其實不還是早就被人玩過了,這會兒你又跟個瘋子似的糾結個什麽勁兒?”說著,他翹起嘴角笑了笑,“你要是有這個體力,倒不如我們再來一次?”

薑如藍鬆開手,就是一巴掌。打完人,一雙手依舊顫得要命,倒仿佛她才是被人掌摑的那個人。張嘴說話的時候,嘴唇也顫抖得不能自已,幾次都咬到自己的舌頭,一邊講話,一邊嘴唇就沾著鮮血的顏色來:“你怎麽能這樣說我,你為什麽要這樣說我……”過去她公事上有失誤,他會罰她跑圈打沙包,會讓她整夜倒立不睡覺,或者幹脆跟她在格鬥場打上一架,卻從來不會在任何場合說她一句重話。私底下,兩人也不是沒有吵架的時候,可他曾經是怎麽說的來著?

他說,我怎麽會舍得罵你,傻丁一,我怎麽會舍得說你一句不好。

他說,他不舍得對她說一個“不”字。可這次兩個人剛一重逢他就說:對不起小姐,你認錯人了;他說,他不舍得說她一句不好,可自打兩人重逢以來,他會在公司當著羅妃和其他人的麵,說她翻譯有的地方壓根兒不過關;他說,他壓根兒不舍得罵她一句,可他剛剛指責她什麽,諷刺她不要臉地勾引他,笑她早就被人玩過了,罵她性冷淡,說她人盡可夫……她的魏徵臣怎麽可能舍得這樣對她,她一早就在想,如果他真的是魏徵臣,為什麽會在重逢之後舍得這樣欺負她。她替他想了千百個理由,她為了鼓勵自己給他找了無數個借口,拒絕去想這其中種種不合理的地方,把自己當成鴕鳥埋在自欺欺人的沙堆裏,就是不願意去多想一點,就是不敢去麵對那個足以讓她整個人崩潰的真相——她的魏徵臣,早就死在一年半前的那場事故裏。

她愛的人,早就死了。

薑如藍的眼淚漸漸幹了,哭聲從大轉小,看著人的眼睛卻血紅依舊,嘴唇上還沾著點點血漬,臉頰卻蒼白得要命,她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臂,卻還是控製不住地抖。

就連前一刻還在出言諷刺的男人,仿佛都覺眼前這一幕看著刺眼,皺著眉頭別開視線。

薑如藍無聲地笑了,她到底在不甘些什麽,掙紮些什麽,她的男人,早就死在一年半前的那場事故裏,所有人都接受了這個事實,唯獨她不願意相信。不僅不願去相信,她還差點兒因為這個精神失常。她在國外的療養院住了整整半年,那期間她甚至出現了精神性的視覺退化,嚴重的時候跟那些真正失明的人沒什麽兩樣。那六個月,她是怎麽活過來的,即便到了現在她都不願想起。她熬了那麽久,等了那麽久,不甘心了那麽久,自欺欺人了那麽久,是為了什麽呢?

她到底是不敢麵對魏徵臣已經死了的事實,還是膽小怕事不敢直接了結自己?她曾經說過的,如果魏徵臣不在這個世界上,那丁一也沒有繼續生存的意義。她曾經發過誓的,隻要有證據能證明,魏徵臣真的已經死了,那她不會多活一刻,她會以任何可以實現的方式了結自己的生命。可她都做了什麽?見到個跟魏徵臣長得一樣的男人就抱著對方不放;明明人家已經多次說明自己不是他,甚至找了自己的朋友作證,她卻跟個瘋子似的緊緊扒著對方;人家勾勾手指,她就想都不想地貼上去,人家隻是問了句可不可以,她就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這就是她愛魏徵臣的方式嗎?這就是她篤定魏徵臣一定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堅持嗎?這就是她多活一年半的時間,對魏徵臣救她那一命的回報嗎?

眼前這個男人剛剛罵她什麽來著?那些詞她聽一次就覺得刺耳難堪,可此時此刻,她多希望再來幾個人像他這樣狠狠地罵醒她。

一個夢,她做了一年半的時間,可她剛剛已經醒了。

原來眼前這個蕭卓然,真的不是她的魏徵臣。

走出酒店的時候,天早已經黑得徹底。這一晚的天空沒有一絲光亮,後院的街燈很高也很亮,可以看到天空中密布的厚實雲朵,薑如藍癡癡地仰頭望著,這樣的天氣,該是要下雨了吧。

之後果真下起大雨來。

薑如藍在雨裏站了許久,回到酒店大廳的時候,全身從裏到外都濕個通透,牛仔褲緊緊裹著腿,每走一步都很沉重,好像綁了十幾斤的沙袋。她看到前台服務員驚訝的麵容,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狼狽,可她已經沒有一絲多餘的力氣,去找借口敷衍,去顧及自己的顏麵,所以她隻是抬手抹了把臉,簡略說:“我是沐先生的客人,麻煩給我開間房,費用記在他賬上。

那服務員點點頭,操作過電腦之後,取了門卡對她說:“小姐請這邊走。”

服務生幫她開的房間在較低的樓層,房間也沒有之前那間大,但她一個人住是綽綽有餘了。房間裏依舊是古色古香的裝潢,**掛著月白色的窗紗,薑如藍關上門,好像全身的力氣都失掉了,靠著門板慢慢坐下來。其實她的生理期今天隻能算勉強結束,經血並沒有走得特別幹淨,下午那種情形,她會同意發生關係,一方麵是被達拉斯的突然襲擊攪得亂了心思,另一方麵也是出於長久以來對那個人的想念和眷戀。她為了那個人,連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但凡他提出的要求,她怎麽可能說得出拒絕?

可等待她的結果是什麽,是對她癡心妄想的諷刺,還是對她貪生怕死的懲罰?薑如藍把頭埋在膝蓋上,整個身體蜷成一個團,小腹那裏好像有一把刀來回在攪,連喘息都覺得吃力,連緊緊抱住自己都好像是一件很難的事……她慢慢倚著門躺了下去,身下的瓷磚應該很冷吧,可她已經感覺不到了,心徹底死了的人,還能有什麽知覺。

醒來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裏,薑如藍都反應不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全身上下好想被碾過一樣,肌肉酸痛得要命,隻是扶著門坐起來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她都完成得很艱難。她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左右轉轉頭,頭皮更是疼得讓人恨不得直接昏死過去。薑如藍扶著額頭,曲起雙腿,她現在這個樣子,應該是感冒了吧。又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終於攢足了力氣站起來,掙紮著走到床邊,給前台打了電話。

衝過一個熱水澡出來,精神依舊不見好,薑如藍裹了一床被子,縮成一團躺在**,已經是下午四點來鍾了,也不知道怎麽就睡了這麽久,或者說是昏了這麽久比較恰當?前台的服務生很快送了感冒藥和湯水過來,還體貼地留下了退燒貼以及一整套換洗衣物。薑如藍把退燒貼貼在額頭,前後也沒有經過多長時間,嗓子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捧著一大杯熱水,把幾樣藥依次吃下去,又灌了一大碗薑絲紅糖水。嘴巴裏殘存著紅糖特有的黏稠感,薑如藍抱著被子,“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活了二十五年,最後在她生病時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的,竟然是一間酒店的前台,而這個前台的服務,還是某個在她生命中完全不相幹的男人用錢砸來的。已經臨近第二天傍晚,蕭卓然應該早就離開了吧。看這架勢,沐錦天很可能從昨天下午離開,就一直沒回來。那她現在又算怎麽個情況,在一個稱不上熟悉的男人手底下打工,現在又跑到另一個全然陌生的男人包下來的酒店裏養病,薑如藍越想越覺得可笑,她過去是吃過不少苦,遭了不少罪,身體裏存著三顆子彈上過手術台,也從時速超過120的車子不要命地跳車大玩生死時速,可她人生中從未有過如此不堪的時刻。如果從前的遭遇隻是讓她承受肉體上的痛楚和精神上的打壓,那麽昨晚種種,可以說,蕭卓然在她心尖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捅了一刀,她的尊嚴,她的堅持,她一年半以來的精神支柱,被那個男人冷嘲熱諷幾句話毀滅殆盡。

她恨蕭卓然嗎?她更恨的是自己。

直到現在,她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固執地堅持蕭卓然就是魏徵臣,或許她從一開始就瘋了吧。感冒藥和消炎藥的雙重作用,讓她窩在被子裏昏昏沉沉,期間幾次醒過來,又迷迷糊糊睡過去,最後徹底清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正午時分。

薑如藍是被一通電話吵醒的。

電話裏先是一陣沙沙的電流聲,緊跟著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小薑,我和池然找你都要找瘋了,boss這兩天忙得不見人影,剛又打電話說讓我們趕緊找你……”薑如藍撐著額頭,閉著眼聽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原來是羅妃,對方唧唧喳喳說了好多,最後深吸一口氣,說:“就這樣,我不管你今天下午去哪兒,都折騰什麽,今晚九點你準時出場就行,不然boss肯定會削死我和池然的。”

“在哪兒……”她聽了半天都沒聽到對方說地點,難得羅妃也有這麽不穩當的時候。

“咦,我剛沒跟你說嗎?”羅妃也有點兒蒙了:“哎呀,不管了,那我再說一遍,今晚九點,H市煙羅山。聚會的別墅在半山腰,你記得讓司機把車子開上去,那裏有停車場。別說我沒提醒你,你要是選擇步行的話可能宴會結束了你還沒走到。”

“我知道了。”薑如藍應了一聲,盡管她沒想明白蕭卓然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還會讓人找她,但去一趟也沒什麽損失,更何況現在這個時機不太妙,她和蕭卓然在明,達拉斯那夥人在暗,而她還沒跟組織取得聯係,即便蕭卓然不是魏徵臣,她也不能放任無辜的人再被牽扯進陳年舊事。

在**躺了將近兩天兩夜,薑如藍起床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不適應,四肢僵硬動作遲緩,就連腦子都跟著慢了幾拍。洗過澡出來,她才想明白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兒。這兩天她不見人影,蕭卓然不找她,這不奇怪,可她在楓國酒店這件事,就隻有蕭卓然和沐錦天知道,如果蕭卓然沒有告訴羅妃,沐錦天也沒有閑到去跟國內一個小公司的秘書主動聯係,那羅妃又是怎麽查到她在這兒的?

換句話說,如果事情真如她講的那樣,是蕭卓然讓她來通知她晚上出席宴會,那蕭卓然大可以直接告訴她,打楓國酒店的前台,叫她趕緊做準備就行了。哪有人明知道她在哪兒卻偏不說,又讓手底下人四處去找搜尋她的行蹤,即便蕭卓然這個人是有些別扭,但他犯不著在公事上這麽迂回處事,浪費時間。

羅妃的話前後矛盾,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在說謊。那她為什麽要在一件並不嚴重的小事上說謊,換句話說,她千方百計找借口騙她出席晚上的宴會,目的是什麽?將整件事翻過來調過去想了許久,又把認識羅妃以來的所有事都捋了一遍,薑如藍漸漸得出一個讓人感覺毛骨悚然的結論,羅妃,恐怕沒有表麵看上去那麽簡單。

時間還算充沛。薑如藍換好前台前一天送過來的衣服,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自己臉色蒼白,眼睛也腫腫的,一副被男人拋棄之後哭了兩天兩夜的模樣。所幸她這兩天在感冒藥的作用下一直昏睡,看著精神欠佳,其實整個人算是歇過勁兒來了,唯獨吃得少了些,這會兒覺得全身沒力,一大部分原因是餓的。

打電話叫前台送一些食物過來,服務員來敲門時,推著的餐車上還掛著一隻黑色雙肩背包。那個服務生看著眼熟,薑如藍想了一會兒才記起,前兩次過來拿門卡還有送藥的也是這個女孩兒。女孩兒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皮膚白白淨淨的,笑容很親切:“薑小姐您好,這是之前一位先生退房時留下的,說是您有需要的時候就拿給您。這兩天您一直沒叫客房服務,我們也沒敢打擾。”

薑如藍接過背包,知道是女孩兒口中的先生就是蕭卓然,便點點頭:“謝謝。”

吃東西的空當,薑如藍一邊給手機充電,一邊翻看裏麵的通訊錄,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最下麵的一個手機號碼。手機那端的鈴聲響了三聲,才被人接起,男人的聲音溫和而克製,即便許久沒有聽到,也不覺得陌生:“喂,是丁一?”

薑如藍“嗯”了一聲:“是我,好久不見。”

電話那端的男人似乎輕笑了一聲:“這可不像你會問候的話,怎麽樣,在B市生活的還習慣嗎?”

“我現在H市。”薑如藍頓了頓,才說,“端木,我遇到了點兒麻煩……”

被稱呼作端木的人沉默片刻,說:“我聽說,你找到他了?”

“不是他。”薑如藍說得很慢,好像每個音節都是仔細斟酌後才講出來的,“我之前,認錯人了,他不是魏徵臣。”

“你確定?”端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質疑,“丁一,如果你想找組織幫忙,從我這兒你就不能想著蒙混過關,你要知道,如果他當年沒死,達拉斯的案子我們很可能就可以——”

“我知道。我要說的事就跟達拉斯有關。”

“什麽意思。”端木的聲音這次是徹底警醒起來了。

“我來到H市之後,事情就有點兒不對勁兒。”薑如藍的語氣也有點兒沉重,“我好像被達拉斯的人盯上了,我入住賓館的第一天,就有人在我房間地毯上擺了一地的玫瑰花,還浸了鮮血。鏡子上也用口紅寫了法文,第二天我換了一家賓館,可房間裏依舊有紅色的達拉斯玫瑰,我還在這家酒店的後花園看到一個人影,我覺得……”

“你覺得什麽?”

“我覺得……當年達拉斯很有可能沒死。”薑如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怦怦跳得很快,幾次都幾乎跳到嗓子眼兒,連保持正常呼吸都覺得艱難。

對方也聽出她的不對勁兒,連忙安撫:“丁一,你冷靜點兒,不過是一些玫瑰花,還有寫在鏡子上的法文,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他一個人喜歡達拉斯玫瑰,也不是隻有他一個愛寫法文。”頓了頓,對方還是問:“鏡子上的法文寫得是什麽?你說在酒店後花園看到一個人影,你覺得像他?”

“端木,當著明人不說暗話,你跟我老實說,難道當年你就沒有懷疑過達拉斯的死嗎?你不覺得他死得太容易也太蹊蹺了嗎?還有那份屍檢報告,簡直就是完美無缺,你不覺得所有事情都太湊巧了嗎?”薑如藍越說越激動,“如果魏徵臣沒有死,達拉斯還會死於爆炸?你剛才分明就懷疑徵臣還活著,如果你連他的死都懷疑,為什麽就不能再想得遠一點兒,去調查一下達拉斯當年的死因和屍檢報告呢?”

“丁一。”端木歎了口氣,“你先冷靜下來,我之所以不想跟你談這件事,是我們所有人都不願意當著你的麵提起這件事,也是因為隻要一提起……你就會激動。”

“我沒有辦法不激動。”薑如藍的聲音聽起來弱弱小小的,好像一個孩子,下一刻就要委屈得直接哭出來。

“我懂。”端木說,“我懂。丁一,不是隻有你一個人舍不得他,他是個真正的英雄,我們所有人都很尊重他。”

“那就好好查清楚當年發生的一切!”薑如藍根本無法控製聲音裏的顫抖,甚至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眼淚,“我到哥本哈根之後就不再聯係你,也是因為……無論我再怎麽控製,隻要見到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會忍不住想起他。端木,我謝謝你當初幫我料理所有事,我進了療養院,所有人都放棄我,隻有你每個月都會抽出一天去探望我,陪我聊天,給我念書,我是真的感謝你。可我現在求求你,就當是為了徵臣,你去查一查當初的事,好不好?”

這一次,電話那端沉默了許久。許久之後,端木才說:“你之前接觸到的那個男人,真的不是他?”

“不是。”薑如藍這一次回答得斬釘截鐵,“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是,但他不是。”

端木長歎一口氣:“好。我幫你查。”

“謝謝你——”薑如藍飛快拭去眼角溢出的淚滴。

對方卻在她話未說完的時候,重新把話頭接了過去:“不過這次調查的結果出來……你要答應我,無論結果是什麽,你都不要再插手。”

“好。”

或許是薑如藍答應得太痛快,對方苦笑著說:“每次聽你答允得這麽痛快,我都覺得沒好事。”

“我答應你,這次調查結果出來,無論是什麽,我都會接受。”薑如藍慢慢說,“這些事情,我本來也不想再插手,不過如果真如我所猜測,端木,那就不是我插不插手的問題,因為對方已經鎖定目標、下定決心要纏上我了。”

“我會派人保護你的安全。”端木的聲音聽起來很有安定人心的感覺,“你現在展氏的楓國酒店?”

“嗯。”薑如藍輕聲道,“端木,我懷疑一個人有問題,你幫我查一查。”

“好。你說。”

“她叫羅妃,跟我在同一間公司,也是卓晨的員工。時間段上也很巧,她跟我同一天進的公司,這次來H市出差,也有她的份。”

“我會讓人去查。”端木說,“你就安心等結果。”

“謝謝你,端木。”

端木語氣平淡地說了句:“應該的。我派過去的人最快也要今晚抵達H市,中間這段時間你注意保護好自己。”

“我會的。”

“先掛了。”

掛斷電話,薑如藍看著桌上的食物,感覺胃口比之前又盛了幾分。風卷殘雲了一番,又喝了一大杯水果茶,之後便起身開始收拾東西。距離晚上九點鍾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薑如藍一邊整理思緒,一邊陸續撥通幾個電話,一切準備妥當,差不多已經是下午四點鍾了。

H市有幾處很有名的商業街,薑如藍是第一次來,並不熟悉路況,隻能依照網上查到的信息讓司機先去距離市中心最近的一處。剛走進一家店,手機就響了起來,接起來,又是羅妃:“Ruth嗎,你現在在哪兒啊?”

薑如藍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有停頓,一邊翻看著靠門口位置衣架上的衣服,一邊回答道:“我剛從酒店打車過來,靠近H市中心的那條街,叫什麽來著……”

“雨花石路?”羅妃的聲音瞬間提高了一個音階,“我就在附近,你是不是打算挑晚上參加宴會的衣服?你等等我啊,我這就過去……”

薑如藍隻微微沉默了下,就笑著應下來:“好啊,我就在街頭這家店,店招是天藍色的,很醒目。”

羅妃語氣雀躍地掛掉電話,薑如藍的心情卻怎麽都輕鬆不起來。這麽巧,她才進市中心,對方就打進電話來,如果不是她多心,那麽這一次,達拉斯那邊鋪的網可是不小。

不到十分鍾,羅妃就風風火火地趕了來,上身綴銀色亮片的無袖小衫,下身搭一條水藍色的及踝長裙,纖腰款款,行走間一雙美腿的輪廓若隱若現,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又嫵媚。羅妃手臂上已經掛了幾個購物袋,推門走進來,先後摘掉墨鏡和太陽帽,一邊用帽子扇著風一邊說:“哎,曬死了。北方的天氣一進六月份就沒法活了!”

店員在薑如藍的示意下倒了水端來,薑如藍徑直把兩杯水都接過來,淺笑吟吟:“說起來,我都不知道Rose姐你家是哪兒的,看你皮膚這麽好……家是南方的?”

羅妃一愣,從薑如藍手裏接過杯子,端到唇邊,又停住:“這水怎麽是溫的,你們這沒有冰水嗎?”

那店員有點兒為難地搖搖頭,“我們的飲水機製冷這兩天壞了……”

“女孩子家家的,總喝冰的也不好。”薑如藍白潤的麵容始終含著溫溫的笑,“Rose姐,你不是教過我,女人啊,無論到了什麽時候,都是身體最緊要。”

羅妃滿不在乎地一笑,一擺手,道:“我哪有你那麽嬌氣,天這麽熱,還不讓我喝冰的,還怎麽活!

薑如藍喝了一口水,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Rose姐,你今天火氣不小,一上來就要死要活的。”

“那是你不知道老板這兩天把我和池然逼成什麽樣了,又跑廠房又見客戶,美方那幾個人煩得要命,一句中文都不會說,還總是讓我帶他們去有中國特色的地方。你說這是H市又不是B市,哪來那麽多的文化古跡,我上哪兒給他們找那麽多古代的玩意兒去!”說著,羅妃摸到供客人休息的沙發,一屁股坐下來,一麵受不了似的搖搖頭。

“這麽辛苦啊……”薑如藍輕輕地感慨了句。

“是啊。我跟池然兩個人都禁不住那些客戶纏!”羅妃好像終於逮著人傾訴了,抓著薑如藍的胳膊大吐苦水,“你說你這兩天到底去哪兒了?你要是能早點兒回來,我們倆也不至於混這麽慘。你可是咱們公司的中流砥柱,明明來之前老板說過,這次行程的全部翻譯工作都由你負責的!”

“我這兩天生病了,一直住在酒店。”薑如藍有些歉意地掃了她一眼,又問,“boss沒跟你說我在哪兒?其實前天我們倆是一起去那裏的,後來好像有什麽急事,他就先離開了。”

羅妃隻是非常短暫地愣了愣,如果不是薑如藍問話時一直緊緊盯住她的臉,眼都不眨一下地不肯輕易放過她的任何細微表情變化,那短暫的愣神是根本看不出的。幾乎隻是轉瞬間,羅妃就擺了擺手,擰著眉說:“別提了。昨天我就問老板,小薑怎麽沒跟您一起回來,結果老板說不用我們管,又交了一大堆工作給我,緊接著就跑得不見人影。聽池然說好像是跟M&X的總裁一起出海了還是怎麽的……”

“出海?”

“是啊,H市的港口出去就是大海,前天晚上不還下雨來著嘛,據說這兩天出海風景會很美。”

“那怎麽沒帶上你和池然一起去?”

“哎喲,我的大小姐,你是真沒看到我跟池然這兩天忙成什麽樣!”羅妃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伸出食指點了點薑如藍的腦門,“今晚這個宴會,那幾個老外也會過來,到時讓你親自上陣體驗一把。”

“那你後來是怎麽知道我在楓國的?”

羅妃用看怪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你還真以為我找遍H市大小酒店賓館挨個問你的名字啊,當然是問老板的。”羅妃一邊說著,一邊從手提袋裏拿出一件裙子,“一開始老板也不想管,非急著掛電話,後來我就說,您好歹也給我提供點兒線索,不然H市這麽大,我又人生地不熟的,您讓我上哪兒撈小薑去!”

“說得好像我這兩天盡出入不良場所了。”薑如藍微微笑著調侃了句。

羅妃瞥了她一眼:“我不這麽說,老板哪能吐口。來來,你看看這條裙子好看不?我剛在隔壁那條街花588塊人民幣買的,值不值?”

薑如藍也知道,不能逼問得太狠,隻能就坡下驢,順著她的話說:“是牌子貨?”

“必須啊,不是牌子我還上這兒買來!”羅妃嘖了一聲,“是去年夏天的款,所以打三折,我上身試穿來著,大牌子的剪裁就是不一樣。”

薑如藍拎過裙子一角,摸了摸料子:“穿著應該還挺舒服的。就是會不會有些透?”

羅妃雙手抻著裙子舉高,對著陽光照來的方向看了看:“應該還好吧。我試的時候沒覺得會走光啊。”

薑如藍垂著眼眸,沒有動,放在身後的拳卻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攥緊。紫色的衣服舉這麽高,即便是街對麵店鋪裏的人也能一目了然看得清楚吧。她是想用這種方式告知對方什麽?目標已經控製住,還是被鎖定的目標已經在懷疑她的身份?

“後來老板就說,既然你手機打不通,那就打酒店前台試試,你很可能還在楓國沒有走。”這次薑如藍沒有問,羅妃自己就先說了,“再然後前台就說你確實沒退房,我就找到你嘍!”

“聽起來真心酸。”薑如藍朝她擠了擠眼,“對了,池然呢?”

羅妃翹起唇角,笑得頗有些不懷好意:“池然被一個富姐看上了,說不定過兩天就跟著人家遠渡重洋拿綠卡了呢!”

“不會吧……”印象中,池然家裏好像還有點兒錢的,以他的家庭背景還有性格,應該不至於被人包。

羅妃哈哈一笑:“反正有個有錢的女人看上他是真的,具體倆人怎麽發展的我就不知道了。”

“Rose姐都不介意?”

“介意什麽?”羅妃不解地看她,“你是說老板派給池然的工作比派給我的工作量小?”

薑如藍也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一直以為,你跟池然……”

羅妃愣了愣,反應過來之後,直接捶了薑如藍肩膀一記:“瞎想什麽呢你,池然比我小兩歲半將近三歲的好嗎?我這輩子最不可能談的戀愛就是姐弟戀!”

“咦……那蕭總……”

“他跟我同歲。”這句話羅妃接地飛快,一麵還側過臉用眼角瞟她,“說真的,你對老板……是不是也有意思?”

薑如藍此時還在揣摩羅妃到底是敵是友,說的話問的問題主要是為了試探對方反應,而不是關注對方回答的內容本身,所以被她這樣一問,也愣住了。羅妃見狀撇了撇嘴:“我就知道……”

“就知道什麽?”

“你也喜歡他啊。”羅妃把手裏的裙子疊了疊,收進袋子,攏著裙擺站起來,“不過也不奇怪,咱們公司那些已婚的未婚的,就連上周那個剛大學畢業來的小周,都對咱們老板垂涎已久……”

提起蕭卓然,薑如藍很難忽略心頭的那抹不自在,以及更深處的難過和不平,可自打前天接受了他不是魏徵臣的事實後,再度提起這個人,她情緒上的起伏好像比從前小了許多。畢竟,那隻是跟魏徵臣毫不相關的人,也是不應該跟她有更多牽扯的人。認定他就是魏徵臣時,見到他會心動,想起他會悸然,思及過去會滿腔不平,對比現在會心有不甘,因為她在拿一個男人的過去和現在作比較,她也在拿他過去的愛和現在的愛作比較。可是現在,她知道他不是。那麽這個男人是好是壞,是情深還是情淺,又跟她有什麽關係呢?

即便她跟他有過那樣的一晚,可現在每每回想起,沒有曖昧也沒有赧然,心裏滿滿的都是對對方以及對自己的厭惡,甚至對自己的埋怨和怨恨要更多一些。因為蕭卓然並沒有強迫她,過程中也很照顧她的感受,事後會說出那樣的話,大概也是看到她跟瘋子一樣掐著他脖子不放,被她反複無常的態度弄得厭煩了吧。

從頭至尾,蕭卓然的反應都在正常人範圍內,所以她沒有理由更沒有立場去怨恨他,她也沒有辦法把那一晚的事情都推到他頭上。她所能做的,也隻是在完成這次的H市之行後,辭去卓晨的工作,徹底遠離這個人的生活。

那一晚的事,於他來說應該也不會是好的回憶,而對於她而言,更是希望從未發生過的恥辱印記。

這樣想著,薑如藍說話的語氣比從前還要平淡:“是嗎?我還真不知道……”

羅妃一邊掃著店裏的衣服,一邊瞟了她一眼:“還裝!明明心裏喜歡得要命,表麵上還要裝得滿不在乎,你不累啊?”

現在這種情形,她還真不知道到底是誰演得更多。薑如藍默默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伸手從旁邊的衣架隨手拽了件裙子:“你是說我?”

“不是嗎?”羅妃拿著衣服湊過來,看著她的眼睛說,“剛進公司的時候是誰明裏暗裏跟我較勁,一看到我進老總辦公室半個小時才出來臉拉得比瀑布都長,每次見到老板都笑得那麽甜,上次大家一起去日料,你跟他還在那眉來眼去的,當我們都瞎了啊?”

薑如藍無奈地一笑:“你說的這些,放在你自己身上也合適啊。”

羅妃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說:“你的意思是,以後你都不會跟我爭?”

薑如藍沉默片刻,說:“Rose姐,這次回去,我打算辭職。”

“為什麽?”羅妃臉上的調侃神情很快被嚴肅取代,“你在公司做得好好的,怎麽突然要辭職?”

“做了一段時間,覺得這種工作方式還有生活方式都不是我想要的。”薑如藍看了她一眼,語氣有點兒自嘲,“你也知道,我過去都是在家辦公的,閑散慣了,到了這兒整天朝九晚五,時不時地還要加班、出差,老板讓往東不敢往西,我不習慣。”

羅妃皺著眉頭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聳了聳肩,說:“人各有誌。我也就不勸你了。”

薑如藍側過臉打量她的神色:“這下覺得輕鬆了?沒人跟你爭,你這個總助的位子可算坐得穩了。”

羅妃拎著裙子正在打量,聽到這話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歎口氣,說:“哪有你說的那麽容易。”

“不管怎麽說,都是好的開始,不是嗎?”薑如藍眨眨眼,拿著手裏挑好的兩件裙子,轉身進了試衣間。

兩人一起陸續逛了十幾家店,總算敲定了出席宴會的穿著。薑如藍從網上訂了市中心一家很有名的甜品店,準備在那兒解決晚餐。羅妃聽了之後大呼受不了,直說要保持身材,堅決不會在宴會開始前吃一粒米,又說要趁著這個空當回酒店補補覺,以最好狀態迎接賓客。薑如藍看出她這是有意不想繼續跟自己在一起,便說自己大病初愈,不吃晚餐怕待會兒撐不住半路虛脫,兩人說笑著分道揚鑣。

甜品店隻隔著一條街,走過去大約要半個小時的路程。薑如藍拎著幾個購物袋慢慢走著,沒過多久就隱隱覺得不對勁兒。轉彎的時候,她無意瞟了眼路旁的櫥窗,對著玻璃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又繼續悠閑地邁開步子慢慢走著。多年訓練和實戰訓練出來的敏銳,讓她一早就覺察出了不對,果然,從她剛剛走出最後一家店鋪跟羅妃告別時,後麵始終有一輛黑色的別克車慢慢跟著。這個時間段街上的車輛不多,行人卻不少,所以那輛車沿途開得緩慢,倒也不會引人注目。薑如藍心裏有數,舉止行動上卻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該買飲料買飲料,該逛街邊小店也照常,最後才進了事先訂好的甜品店。

已經是吃晚餐的時間,大概是這家店鋪在網絡上評價不錯的緣故,店裏幾乎可以稱得上人滿為患,已經有一些情侶三三兩兩在排隊等候。薑如藍拿著手機到前台確認訂位信息,服務生很快將她領到一處靠窗的位子。從這個角度望出去,剛好可以看到遠處天際的落日,紅彤彤灼燒成一片,朵朵雲彩鑲嵌上一圈明媚的金邊,這樣眼都不眨地望著,盡管景色很美,光線到底還是太強了些,看得人忍不住湧出眼淚來。薑如藍輕輕擦拭掉溢出眼角的淚滴,嚐了一口麵前的龜苓膏。微微苦澀的膏體,沾了滋味鮮醇的鮮奶,醃了湯的紅豆堆在一旁,還有兩顆金黃色的情人梅。不知怎的就想起幾天前蕭卓然坐在自己身邊,皺著眉頭吃掉整整兩人份的龜苓膏,而且那家酒店做的龜苓膏還是純正原味的。

她永遠記得他當時那種斜著眼睛看她的神情,有一點兒不可思議,有一點兒嫌棄,還有一點點隱而不明的委屈,看得她當時心裏就癢癢的,忍不住伸手掐他的臉。手被他一把攥住,放在唇邊,不等她出聲反抗,魏徵臣張開嘴,對準她的食指咬了一口。隨後兩人的餐盤互換,他點的飯食確實如看上去一樣,滋味鮮美,吃得人眼睛都忍不住眯起來。再看魏徵臣,吃了一口她點的食物,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更沒有任何言語上的抗議,一口接一口安靜地把整盤食物吃完。

薑如藍當時隻覺得這個男人乖乖的樣子可愛得要命。兩人吃完飯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摟著他的脖子,賞了他一個頰吻。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微微挑了挑眉。直到兩人重新回到閣樓,她才知道這個人在飯桌上咬她的手指,以及後來衝她挑眉是什麽意思。那是一種宣戰,意思是讓她等著瞧。她被他摁在一樓的餐桌上,衣服都沒來得及脫,他隻是不停地吻她,用唇舌、用手指撩撥她,她根本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就這樣瘋狂繚亂地做了一次。那絕對是迄今為止她和魏徵臣在一起最瘋狂的一次。她還記得他當時一麵抵著她的額頭,一麵深深淺淺地進出,親吻著她的唇,一字一句地問:“我點的飯好吃?”

她不回答,他隻會弄得更狠,她根本連站都站不住,隻能勉強用手抵著他的肩膀保持平衡,一麵還要認真回答他的問題:“好吃……”

“專點放了一堆牡蠣的菜給我吃,嗯?”他挑著嘴角笑,居高臨下地看她,好像在嘲笑她的體力太差,“是覺得我昨晚不夠努力?”

“沒……不是……”如果不是他說,她哪裏會知道吃牡蠣還有那方麵的效果。全部門的人都知道他們的領導小心眼兒又愛記仇,連開玩笑都會自動自發把他略過去,她又不是受虐狂,這個人平時體力已經好得讓人頭疼,她哪裏會欠到自己主動找不痛快。

“真沒有?”

“真的……”

“真的,沒有什麽?”他故意頂了她一下,放慢語速問:“把話說完整。”

“我……沒有……”薑如藍覺得這簡直比從前聽聞過的所有刑罰都要恐怖,“沒有故意……點那種菜給你吃。”

薑如藍氣都喘不勻,忍不住抬起頭白了他一眼:“我憑什麽要認,有什麽可認的……”

他就那樣吊著眼梢看她,似笑非笑的,眼角眉梢一派風流:“認不認?”

這人的動作和言語一向配合得十分到位,薑如藍險些一口氣喘不上來,抵著他肩膀的手指忍不住掐他,卻見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依舊是那副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得意樣子。薑如藍吸了一口氣,隻能輕聲解釋:“我親你……是覺得你吃不喜歡吃的東西,樣子很可愛……”

魏徵臣眯起眼,慢吞吞地問:“那你覺得我現在的樣子可愛嗎?”

薑如藍被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用看對方的表情都知道,如果她現在敢說“可愛”,結局一定分外淒慘。她還在大學的時候,負責培訓的教官就曾經教導她,做他們這一行的,向來不講求死撐到底,一定要懂得取巧,大丈夫能屈能伸這種詞語再睿智不過了。所以薑如藍暈頭漲腦地開始思考他會喜歡的詞匯,扶著他的肩膀,一邊搖頭一邊說:“你不可愛,可敬,可畏,可……唔!”

魏徵臣親了她好一會兒,才輕蹭著她的唇道:“是不是就差說可親可敬、可畏可怕了?”

“你饒了我吧……”薑如藍覺得自己腰都要斷了。

魏徵臣也看出她該是不舒服了,勾著嘴角停下動作,徑直將人抱上了樓——這是繼續大戰三百回合的節奏啊。薑如藍嚇得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撒嬌說:“我真的不行了……腰好酸……”

“我幫你揉。”這個時候的男人,總是最溫柔的,“揉一會兒,咱們再繼續。”

薑如藍當時的心情隻有四個字:但求速死。

回憶告一段落,再回過神時,太陽已經落了下去。薑如藍揉了揉眼睛,自嘲地想,明明兩個人有那麽多的不同,為什麽她從前會一門心思地認定蕭卓然就是他呢。

甜品店的東西多數比較小份,薑如藍點了許多種,最後杯盤碗碟擺了滿滿一桌子,五顏六色湯湯水水,光看著就讓人心情好起來。薑如藍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興致,一邊拍照一邊慢慢吃,現在這個年代幾乎人人玩微博,過去因為工作原因一直沒注冊過賬號,拍了照片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傳,就隻放在手機裏自己翻著看。

不知不覺,時間也消磨得差不多。薑如藍招了一輛出租,報出地點,坐在副駕駛後麵的座位上,玩起了手機。手機上存了不少照片,最遙遠的可以追溯到兩年多前,也有一些當初偷排魏徵臣的照片,但兩人的合影非常之少,總共也才三張。第一張是兩人第一次合作,順利完成任務,照片還是當初的同事幫忙拍的,背景是西非的沃爾特河,河流的水都是黑色的,那天又陰著天,一絲陽光也沒有,當地人管這種天氣叫“魔鬼的沉吟”,聽起來似乎有點兒恐怖,但是在那種地方,這種天氣對外來的人是絕對的福音,因為它意味著很快就會有暴雨降落。

第二張照片是薑如藍自己拍的。當時兩個人已經一起合作完成過幾次任務,彼此的關係緩和了許多,也漸漸形成了默契、有了信任,魏徵臣對於自己承認的搭檔還是比較照顧的,對於薑如藍偶爾迸發出來的女孩子特有的小心思和小情懷,基本也能采取包容和默許的態度。照片拍攝於中國東北部的長白山脈,而且是一年裏最冷的時節,手露在外麵用不了十分鍾就會凍得失去知覺。薑如藍還記得,當時從背包裏拿相機出來,大概是戴的手套太厚的緣故,相機連著兩次掉在帳篷外的雪地上,最後還是魏徵臣不耐煩地把相機抓過去捧著,她一邊說笑著打圓場,一邊伸手摁下快門。

這張照片裏,魏徵臣依舊是微微擰著眉頭的神情,乍一看仿佛十分不耐煩,可看著鏡頭的眼神卻極靜,嘴角微微翹起一個並不明顯的弧度,要仔細觀察才會發現,他當時的心情應該還不錯。薑如藍因為是一邊講話一邊摁下快門的,講話的時候腮幫子微微鼓起,事後魏徵臣一看照片就說她像被敵人搶了鬆果的小鬆鼠。每次他這樣說,薑如藍都會忍不住對他拳打腳踢暴力相向,盡管極少有能一擊即中的時候。可現在想來,他說得也沒錯。她當時的心情一半開心一半委屈,開心的是兩個人完成工作,總算可以放個長假,魏徵臣還答應跟她合影留念;委屈的是,每次兩個人拍照片,他都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好像很討厭跟她一起做這種事。當時那種少女的情懷,可不就跟被人搶了心頭好的小動物差不多嗎?

第三張照片是魏徵臣拿他的手機拍的,對於他那樣不懂浪漫和情調的男人來說,這樣的舉動應該稱得上難得了。直到現在她還記得,那天正好是魏徵臣墜崖失蹤的三天前,前一晚兩人一起宿在組織在哥倫比亞總部的宿舍,當時正是那裏一年中最熱的時節,夜裏開著空調也很容易燥得睡不著。大概臨近收網,兩個人的心情都有些焦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最後還說到兩個人各自童年時的經曆。也是到了那時,薑如藍才知道,魏徵臣從小是在孤兒院長大的,直到初中上了寄宿學校才離開那兒。沒有父母的音訊,被遺棄的時候身上連張字條都沒有,名字也是院長給取的。認真說起來,兩個人的成長經曆有許多共通之處。薑如藍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都去世了,她一直養在姑姑家,雖說要比在孤兒院長大那種經曆好了許多,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自己也慢慢懂事,寄人籬下的滋味並不好受。

照片是後來整理魏徵臣的遺物時,薑如藍從他手機裏拷過來的。那不僅是兩人的最後一張合影,同時也是他生前的最後一張照片。

薑如藍輕輕吸了口氣,眨掉眼睛裏溢出的淚水。車窗外,夜色鋪天蓋地地籠下來,大概是已經行至郊區的緣故,往來的車輛並不算多,道路兩旁樹影婆娑,看得出是起了不小的風,遠處的天空一片漆黑,連顆星星也沒有。

許是看薑如藍終於抬起頭來,一直沉默的司機開口了:“小姐,你是要去煙羅山?看這天氣,待會兒怕是有暴雨。”

薑如藍皺了皺眉:“下午那會兒看天氣預報,沒說今晚會有雨啊。”

那司機笑了笑:“咱們這邊臨海,夏天裏雨水頻,有時說來就來,天氣預報哪裏作得了數。”

薑如藍看向他:“如果下雨的話,還能上山嗎?”

那司機掰了掰後視鏡,笑了兩聲:“要不我問您呢,您是一定要上山嗎?如果待會兒雨下得大了,我頂多能把你送到山腳。”

“為什麽,上山的路不是早都修好的嗎?”

“這您就不知道了吧。”司機一邊打輪轉彎,一邊說,“這座山偏僻,景色也不好,無論我們當地人還是遊客都不樂意來。所以這條路當年隻修了一半,後來就一直擱置著。。所以到了一半路上,再往上開就是土道。我這車底盤低,下雨天路也濘,我怕開上去了,下不來。”

“我再給您加點兒錢,您就把我送到半山腰的停車場就行。”薑如藍皺著眉頭,她也不是想裝暴發戶,可這種情況,如果真被丟在山腳下,又是黑天又是大雨,臨時讓她上哪找車去。

“這還真不是錢的事兒。”那司機嘖了兩聲,“我這開車隻是當個營生,您說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呢,我車要是卡在半路,您讓我怎麽著,找拖車來一次就得五千塊錢。”

好像為了響應司機的這句話,幾乎沒過幾分鍾,窗外就下起大雨來,豆大的雨滴劈劈啪啪打在車窗上,映得薑如藍麵容一片雪白。那司機歎了口氣說:“我說小姐,這天氣確實不好,那山上也沒什麽好玩的,要我說你不如改天再去。”

“我不是為了玩去的,我們公司在那組織了個活動,不去不行。”薑如藍正煩著,手機鈴響起來,接起來,是羅妃的聲音。

“還沒。”薑如藍也不掩飾語氣裏的焦躁,“外麵下雨了,司機說不上山,我這正愁呢。”

“司機說不上山那就對了。剛我坐池然的車過來,到了最後車死活開不上來,卡在一個黃土坎上,你說這都挑的什麽破地兒啊!”羅妃越說越氣,氣喘籲籲地道,“裙子白買了,鞋也白換了,剛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一隻鞋的鞋跟兒還斷了,倒黴死了。早知道就早點兒過來,你不知道,剛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我整個一豌豆公主,徹頭徹尾的落湯雞!那些女人個個端的跟皇後娘娘似的。”

薑如藍笑著調侃了句:“這麽說,boss應該帶著boss他媽一起出場亮相啊,不然上哪兒給你整二十層床墊子檢驗真身去。”

“小薑,你什麽時候也學會調侃人了。”羅妃嬌嗔了句。遠遠聽到池然喊了句什麽,羅妃加快語速說:“哎,我等會兒再給你打電話。等到了地,你找個能避雨的地方先等著,我讓池然想辦法接你去。”

“要不……我就不去了吧。”薑如藍說得很慢,這麽說,純粹為了試探對方的反應,:“反正那幾個客戶我事先也沒見過,你跟人家也聊得挺好的。”

“哎,你可別!”羅妃連忙阻止,“你這說好要來臨時變卦,你讓我待會兒怎麽跟蕭總交代啊?”

“本來就是天氣不好,他們選的這個地點也不合適。”薑如藍一副無可奈何的語氣,“而且人家池然剛把車開上去,你這又讓他開車下來接我,這不是折騰人嘛!”

“不折騰他折騰誰?”羅妃反問了句,隨後又安撫道,“好了,你也別打退堂鼓了。反正都快到地方了,池然一上一下頂多四十分鍾,你就在那兒等著,坐車裏,讓司機打著表。”說完,也不等薑如藍回答,羅妃直接掛斷了電話。

或許是電話裏羅妃講話的聲音太大,那司機張口就道:“小姐,我這有把傘,您拿著等人用吧。我就不陪您在山腳等了。這時間也不早了,我老婆孩子還等著我回家吃飯呢。”

說話間,又拐過一個彎,車前燈照亮前方的一小塊路。依稀可以看到一個公交站牌,以及一個避雨亭。

薑如藍付了車費,從司機手裏接過傘,撐開傘走下車。

雨下得很急,且一路被風刮著,都是斜著飄下來的。薑如藍有些吃力地打著傘走到避雨亭下,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剛八點過一點。在原地站了十來分鍾,薑如藍冷得有點兒受不住了,搓著手臂在亭子下來回踱著步。手機上收到一條信息:池然說路比之前還不好走,估計要等挺久的,你先慢慢往山上走吧,你倆應該能在半路碰上。

薑如藍穿的鞋子跟不算高,三公分的高度,走起路來並不礙事。剛上山的這段路是比較正常的柏油路,偶爾有個小水坑,繞過去就是了。可等她走了二十來分鍾,眼看前麵就是一片泥濘的黃土路時,薑如藍是真的走不動了。

薑如藍硬著頭皮往回折了一小段路,依舊顯示沒有信號。遠處突然閃過一片亮光,薑如藍抬手擋眼,就見一輛白色吉普顛簸行駛著朝自己的方向駛來。車子在距離她隻有兩米遠的地方停下來。薑如藍突然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她說不上來到底是哪兒出了錯,可是這種本能的直覺曾經不止一次救過她的命。車前燈很刺眼,白色的車子上濺上不少泥點,靜靜趴臥在那兒,如同一隻暫時安憩下來的獸,隻等主人一聲令下,蓄勢待發準備發動攻擊。側麵的車窗一片黑色,應該是貼了黑色的膜紙,不妨礙裏麵的人看外麵,但是外麵絕對看不到車裏的情形。

車子正、副駕駛上各坐了一個人,她看不清那兩人的長相,可從大致輪廓還是不難判斷出,那兩個人中沒有一個是池然。

下雨夜,郊外山路,臨時掉頭離開的司機,中斷信號的手機,還有下午時羅妃緩緩舉高的紫色裙子,以及不久前的安撫電話……一點一滴,看似毫無聯係、平淡無奇,可是當大腦被這其中的某個景象觸動,所有的一切,突然都有了精準的意義,都指向同一個方向,如同被一條線串起來的珠子,可這串珠子,是能要人命的!

薑如藍後退半步,轉身拔腿就跑!

身後傳來車門打開的聲音,薑如藍扔掉雨傘,扔掉手上的購物袋,挎包,隻緊緊攥著那隻手機。天空裏突然打起了響雷,雨下得更大了,雨點砸在人臉上很疼,山間清冽的風迎麵襲來,蘊含著山野間植物特有的清新味道。薑如藍聽到身後傳來男人的口哨聲,調笑聲,以及……槍聲。

如果對方用的是手槍的話,薑如藍根本不會停下腳步。因為人在疾速跑動中被手槍打中的幾率很低。可從身後的響動判斷,對方用的明顯是可以掃射的機槍。薑如藍原本也不是直線向前跑,聽到這種動靜,立刻朝左手邊的樹叢跑去。一片黑暗之中,眼前盡是深深淺淺的綠色,伸手扒開交纏的枝條,大步邁過半人高的野草,臉上、腿上不時傳來些微的涼意,隨後就是淺淺的刺痛。薑如藍知道,那是肌膚被野草和枝條劃破的觸感。可她不能停。

身後,男人追逐而來的腳步聲,伴隨著咒罵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糾纏,薑如藍已經有一年半沒有參加過任何體能訓練,再加上在雨中走了將近半小時的山路,感冒也沒好利索,很快就氣喘咻咻,大腿和手臂的肌肉都向大腦傳達著疲憊的信息。薑如藍緊咬著牙,依舊沒能控製住牙關傳來“咯咯”打戰的響動,有滾燙的**順著臉頰流下,連她自己都分辨不清,那是汗水還是淚。身後那兩個男人罵人時偶爾夾雜著幾個西班牙語單詞,對方的身份已經昭然若揭,羅妃前後不一的解釋,以及下午和晚上的步步為營,也都顯示她是聽人命令行事,而這個人正是一年多前與魏徵臣在同一天殞命的哥倫比亞大毒梟——達拉斯·莫拉斯。

那樣充滿著罪惡和殺孽的一個人,一年半了,竟然一直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而她的愛人,卻已經不在了。

薑如藍一邊跑,一邊狠狠抹了把臉上的水滴,從前每一次因為魏徵臣掉眼淚的時候,她都會在心裏罵自己:膽小鬼,不許哭!她的愛人還沒找到,她這樣掉眼淚是在哭喪嗎?認識蕭卓然以後,每一次哭,原因都和從前不同,她因為他不肯跟自己相認而哭,因為他漠視自己的生命而哭,更為他總是逃避與自己的過去和感情而哭。可是自從前天那晚知道真相之後,她再也哭不出了。

可是現在,此時此刻,身後達拉斯的爪牙正在瘋狂追捕她,從前朝夕相處的同事竟然也是他布在身邊的暗棋,那個曾經被所有人以為已經在這個世上灰飛煙滅的罪犯,在這種時刻出人意外地強大起來,如同頭頂上方鋪天蓋地拋將下來的夜色,如同這眼前看不穿的樹叢和荊棘,如同腳下崎嶇不平的泥濘道路,讓人不能自控地從內心深處軟弱下來,讓人忍不住想要跪下認輸,可是她怎麽可以認輸?她怎麽能對著害死自己愛人的罪魁禍首跪地求饒?即便是死,她也不會多吭一聲,可是隻要想起魏徵臣,她就忍不住地落淚想哭。

這世界這麽大,可她已經沒有家。她的愛人,她此生的信仰和追求,她生命裏曾經有過的唯一光亮,如同深夜航海時眺望的燈塔,如同人在絕望時緊緊環抱的浮木,如同她曾經無數次午夜夢回、哭著從**坐起來時的呢喃,她的愛,她鐫刻在心尖最柔軟處、深入骨髓的愛戀,就那樣無聲地消失在這個世上,連屍體都找不到,連個念想都不給她留。

她怎麽能忍住不哭,她如何能抑製心頭湧起滔天的憤怒。她恨達拉斯,恨羅妃,恨她自己的軟弱無能,更恨老天的不公。為什麽壞人能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好人卻要跟心愛的人生離死別?她幼年失去父母,從小寄人籬下,別人有著輕鬆愜意的青蔥年華,她從十八歲起每天都在訓練場奮戰到深夜。她曾經以為這世界上,老天爺給她的唯一饋贈,就是魏徵臣對她的愛和疼寵。可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小小的甜蜜贈予,而後要她償還的是難以承受的痛。

越是哭,越是憤怒,腳步和呼吸越是沉重。薑如藍知道這是逃跑和搏鬥的大忌,可她現在整個人的情緒已經瀕臨崩潰邊緣。再一次邁開步子朝著前方狂奔,她突然覺得腳下一空,低頭看去,蒼翠的灌木叢下竟然一片懸空,下麵滔滔江水洶湧流過。薑如藍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扒拉住身體兩邊的什麽東西。可握在手中的不是鬆動的泥土,就是紮根不深的小草。黑暗之中,她看到其中一個男人的臉,那個人麵容黝黑,留著絡腮胡,典型南美洲男人的樣貌,看向她的目光中,竟然還帶著一點兒驚恐。她看到他伸出手來想要拉她,另外一個男人也咒罵著湊上來,意識模糊間,薑如藍聽清了他說的話:“你快把她弄上來,不然我們都得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