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隻是一顆棋子

她到底愛上了一個什麽樣的男人,才會讓自己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薑如藍閉著眼背靠車窗而坐,克拉坐在副駕駛的位子,車子引擎啟動的那一刻,他轉過頭看了薑如藍一眼:“丁小姐趕了一夜山路,也該累了。繆加,把車子開快點兒,早點兒到,好讓丁小姐早點兒休息。”

負責開車的男子咕噥了一聲,講的並不是官話,而是哥倫比亞當地的土語。

大概是順利完成任務的緣故,克拉顯得很興奮,一雙狼一般的眼睛熠熠閃著光:“丁小姐放心,克拉向來講信用,隻要你這一路上都乖乖的,那小子一定能在最短時間內得到最好的醫療照顧。”

“那就謝謝了。”薑如藍扯了扯嘴角,卻沒有笑。她的麵容看起來是清秀又乖巧的那種,即便隻是靜靜地坐在那兒,也會讓人禁不住覺得溫潤可人。可她此時的臉部線條卻有著難得一見的冷硬,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線,說話的腔調懶懶的,別有一份讓人如坐針氈的迫人氣勢。

克拉眯著眼睛打量了一番這個斜靠在座上的中國女人,一晝夜的逃竄奔襲讓她看起來分外狼狽,象牙白色的裙子皺巴巴地貼在皮膚上,脖頸、胳膊,甚至臉上都沾著泥沙,依稀可以看出不少細小的擦傷,一雙手臂毫無警惕地垂在身體兩側,她好像真的倦極了,懶散地靠在車窗上,沒有任何反抗的打算,說話時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仿佛覺察了他的打量,薑如藍突然睜開眼睛,克拉被她的眼神看得一震,那是沒有任何情緒的雙眼,不是冷漠,也不是平靜,而是完全沒有任何波瀾,仿佛機器人一般看著他。薑如藍盯著他看了幾秒鍾,說:“有吃的嗎?”

顯然克拉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愣了愣,才答:“有。”

“給我一份,還有水。”薑如藍說完這些,就又閉上了眼睛。

克拉皺眉盯著薑如藍打量片刻,才命令開車的男人:“停車。”

車子正在下山,前一晚才剛下過暴雨,泥濘的黃土路一經暴曬,原本的車轍印形成深深淺淺的溝壑,這樣的山路,無論上山還是下山,都不太好走。開車的人用土語解釋了兩句,把車子又往前開了一小段路,才在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

從始至終,薑如藍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這讓克拉感到很滿意。他朝著開車的男子抬了抬下頦,示意他到後備廂取食物和水過來。

上車之前,薑如藍的手機和瑞士軍刀都被克拉的手下搜了出來,此時就放在車子前的操縱台上,克拉掃了一眼那把瑞士軍刀,手剛伸過去,就覺一道淩厲的風破空而入,即便他一向反應敏捷,到底也快不過子彈,更何況車內空間狹小,前後不過眨眼工夫,克拉就被一顆子彈擊中太陽穴,連一聲嗚咽都來不及發出,脖子一歪,身子傾倒朝著駕駛座慢慢倒了下去。

子彈破窗而入的聲音,薑如藍自然也聽到了,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彎下腰去,卻感覺車子左側的車門被人從外暴力打開。她的身體還沒完全彎曲下去,就被站在車外的人大力拖了出去。薑如藍扭身想看,眼睛卻被來人用布條一類的東西迅速蒙住。不等她多作反抗,那人將她攔腰一抱,扛在肩上,大步流星開始狂奔。四周不時傳來機槍掃射的聲音,男人的慘叫聲,以及肉體摔倒在地麵的沉重聲響。很快,薑如藍感覺到自己被一把扔了下來,身體下方的軟墊很好地起到了抵抗衝擊的作用,故而她並沒有被摔得太疼,她應該是被人扔進了一輛車裏。

車子啟動,疾速奔馳,薑如藍原本是躺倒在車子後座的,車子猛地發動引擎,她的頭和身體也跟著向前,狠狠撞在駕駛座的椅背上。開車的男人仿佛才意識到這一點,吹了個口哨,大笑著說:“美人兒,我隻是綁住你的眼睛,可沒連你手腳也捆了,你自己倒是扶著點兒啊!咱們這可是在逃命呢!”

大概是為了躲避後麵的追擊,車子開得左搖右晃,山路也顛簸,薑如藍摸索了半天,頭又連著磕了好幾下,才勉強扶著椅背坐了起來。手剛伸到後腦的繩結,就聽前方開車的男人“嘖”了兩聲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把那塊布條扯下來。”

薑如藍側耳傾聽,她總覺得這個男人說話的腔調有些熟悉,那種咬字微微卷舌的習慣,她一定在什麽地方聽到過,而且就是在不久之前!

那男人從後視鏡瞟了一眼,笑著說:“覺得我的聲音耳熟?”

眼下這種情況實在太過出人意料,薑如藍也不能免俗,問了個大多數人都想急著搞清楚的問題:“你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對你來說,很重要?”男人似乎心情很好,說話的語氣裏始終帶了一種笑意,“比起這個,難道你不想知道你的舊情人怎麽樣了?”

薑如藍皺起眉投訴,沒有立即接話,過了片刻,才答:“你這樣貿然把我救走,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我的同事。”這句話回答得很自然,也很取巧,既表明她對男人這種貿然救人行徑的不滿,也說明她跟池然的關係並非是他以為的“情人”關係,同時間接說明了她想了解男人真實身份的原因。

“你那個小白臉同事有那個女人關照著,問題不大。”男人頓了頓,才說,“就看他有沒有那個命能熬到醫院了。”

薑如藍沒有再講話。男人從後視鏡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說:“喂,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用不著對我這麽見外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薑如藍每一句話都說得很謹慎,畢竟,想在的狀況完全出乎她預料,眼前這個男人是敵是友,她一時半會兒也很難得出準確判斷。

“我說的是那個姓蕭的,噢……”男人故意拉長語調,“或者我應該叫他,魏徵臣?”

薑如藍警惕地抬起頭,雖然眼前一片黑蒙蒙的,什麽也看不見:“你到底是誰?”

“你隻可以選擇知道一件事的答案。”男人的聲音聽起來仿佛來自地獄,危險、動聽且充滿**:“我的身份,還是那個人的死活。”

薑如藍的拳攥得緊緊的,“你搞錯了,他們兩個不是同一個人。”

前方不遠處出現一個轉彎,男人將車速放緩一些,皺著眉頭從後視鏡打量著薑如藍的臉,“你真是這麽認為的?”

薑如藍動了動嘴角,那笑容似有若無,卻透著一種苦澀:“我也希望他是,但他真的不是……”

薑如藍說話的聲音很低,但男人聽得一清二楚,大海般藍黑色的眼瞳裏迅速閃過一抹錯愕,他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從馬甲口袋裏摸出一根煙。打火機點燃香煙的聲音,讓薑如藍輕輕打了個哆嗦,男人將她身體的細微抖動看在眼裏,不時從後視鏡打量著她。過了許久,他才說:“這麽說,你是更想知道我的身份了?”

薑如藍微微垂著頭,黑色的布條擋住那雙明亮的眼眸,映得本就不大的臉龐愈發雪白,透出一種讓人心憐的病態美來,臉頰和耳朵上有著許多細小的擦傷,有的還微微沁著血漬,有的時間較長已經變成枯枝一般的褐色,而她本人卻仿佛不太在意,從頭到尾碰都碰過自己的臉,隻是靜靜坐著,開始還警惕地挺直脊背,麵朝著他的方向,自從他提起那個名字,她就好像一株漸漸失去水分的植物,整個人都失去了神采,如同一隻任人**的布偶般,呆呆坐在那裏,也不知是真的在發呆,還是陷進了什麽回憶裏。男人皺著眉頭,掐掉隻抽了一半的煙,打開車窗隨意擲了出去,他對這個女人關注得有點兒太多了,對於他這樣的人而言,這可不是個好現象。

車子開了約莫一個來小時,最後停下來的時候,薑如藍甚至都沒意識到。直到車門打開,一股冰冷濕潤的風隨之灌入,薑如藍狠狠打了個寒戰,才意識到,他們應該是到了什麽地方。男人從外探進身子,先往她身上罩了件薄外套,隨後攔腰將她抱了起來:“自己蒙著點頭,下雨了。”

豆大的雨點砸在兩個人身上、車窗上,以及腳下荒草叢生的土地上,薑如藍看不到自己身處的情景,不然恐怕更要愣住。這是一間林間的小木屋,木屋建造的結實整潔,走進去才發現,內裏布置得井井有條,爐灶桌椅等物一應俱全,並非一般人以為的那種護林員季節性居住的簡陋住所。

天空的烏雲很快壓了過來,這處樹木生長得很是茂密,抬起頭都望不到天空,眼下看著更是黑壓壓一片,偶爾滑過幾道閃電,隻讓人愈發覺得黑暗壓抑。薑如藍眼睛上的布條被取下時,有那麽一會兒時間,她以為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嚇得整個脊背都弓起來。站在她麵前的男人也嚇了一跳,見她雙眼直愣愣看著前方,瞳孔放大,臉上的表情是木住的,卻掩飾不住內心深處的驚駭。男人很快有了猜測,站起身走了幾步,打開房間裏僅有的一盞小燈。

頭頂的燈泡灑下一片黃黃的暖光。薑如藍緩緩抬起頭,看著那個掛在繩子一端,微微晃動的電燈泡,視線緩緩下移,落在那個一路抱著自己狼狽逃竄的男人臉上……

“你到底是誰。”這是薑如藍第三次問這個問題,麵對著這張並不算陌生的臉龐。深藍色的眼瞳,棱角分明的臉,以及那一頭在燈光照耀下接近銀色的金發。日式燒烤店裏的男服務生,酒吧裏與她偶遇的混血男子,他自稱“秦厲”,每一次的出現仿佛都是偶然,現在想來,卻仿佛沒有那麽簡單,尤其在酒吧與他邂逅那次……薑如藍眯起眼睛,她的背包並不是被其他人拿走的,應該是他和那個酒保一唱一和,把當時心情不佳的她耍得團團轉。他們的目的是什麽,她的背包裏除了少量現金、兩張銀行卡,其餘就隻有U盤和手機比較重要了。U盤裏有蕭卓然他們這次前來H市談合作案的種種細節,她的手機裏……薑如藍猛地睜大眼,幾乎是懷著恨意地盯住眼前的男子:“是你把我的手機號和行程透露給達拉斯?!”

秦厲微微一愣,隨即便綻開笑容:“藍,你還真是聰明。”

薑如藍的目光幾乎要刺穿他的眼睛:“你把我從達拉斯手下搶來,想跟誰談條件?”

秦厲笑著,幾乎要歎息了:“怪不得他們都說,女人太聰明不是一件好事。”一邊說著,他晃了晃手指上纏繞的布條,“你讓我有點兒後悔把這東西解下來了。”

薑如藍冷笑:“所以你要麽現在殺了我,要麽放我離開。”

秦厲搖搖頭,從腰間取下一雙鋥亮的手銬,微笑著道:“別躲。這房間可是我好不容易收拾出來的,打起來肯定要毀掉不少東西,我會生氣,我這個人一生氣,可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薑如藍全身緊繃,任由男人將她一隻手銬在床頭的鐵欄杆上,出言諷刺道:“你一個人殺出重圍,也不管你那些兄弟的死活,怎麽,不急著把我帶給你的首領領賞嗎?”

男人彎身看著她,黑藍色的眼瞳裏閃過一絲錯愕,他身上的薄T恤整個濕透了,這樣彎著身站立,把她整個人環繞在臂彎裏,手臂和胸膛的肌肉拱起,肩膀愈發顯得寬厚,脖頸下方露出大片鎖骨,如同一對飛翔的羽翼,俊美的麵容上帶著一絲困惑和不解,更多的是男人某種原始的野性和壓迫感。若是換作一般的女孩子,被一個長相英俊身材一流的年輕男人這樣圈在懷裏,多數早已紅了臉頰、心跳如鼓。可薑如藍全然沒有這種心思,她隻是本能地嗅到一股陰謀的氣息。眼前這個男人,在不知不覺間融入她的生活,不聲不響地盜走她的手機,把她的行程收入掌中,還能從達拉斯三十來號手下那裏把她搶出,來帶到這間小木屋,不論這個男人屬於哪一方的勢力,他的心思和實力都不容小覷。

秦厲卻將她的緊繃和警惕理解為了女人本能的緊張羞澀,不由有些得意,他朝她眨了眨眼,站直身體。他應該在這間木屋生活了有段時間,靠門的大缸裏盛著滿滿的水,他隨意舀起一壺,坐在爐子上。不一會兒,房間裏就充斥著煤炭燃燒的氣味,燒水的水壺也發出細細的鳴叫聲。秦厲背對著她,坐在一張行軍凳上,手裏拿著一把刀,也不知道在削什麽東西。

薑如藍眯眼盯著他手裏的匕首看了一會兒,房間裏的光線實在太暗,秦厲又背對著她,想看清楚他手裏東西的模樣著實很費勁兒。秦厲卻若有所感地微微停下手裏的動作,說:“這把刀不錯。”

這便證實了薑如藍的猜測,她立刻坐直身體,說:“把刀還給我!”那是魏徵臣留給她的為數不多的遺物,若不是遇到危急情況,她壓根兒不舍得拿出來用,隔段時間還要塗一些專用的油包養,哪能容得一個陌生的男人拿著這把刀胡亂削東西!

“用完了就還你。”秦厲淡淡回了句。

“你一個人在這種地方生存還能沒有刀?”這種話殺了她,她都不會相信,薑如藍的語調很冷,“我說了,把刀還給我!”說話間不小心掙動了手上的銬子,發出一陣冰冷的金屬碰撞聲。

秦厲深吸一口氣,手裏東西往地上一甩,轉過身目光灼灼看著她,“這個地方不屬於我,是我一個手下提供的。為了救你我損失了七個弟兄,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但是達拉斯那些手下是什麽貨色,想必薑小姐你比我清楚得多,就是能活著回來,缺胳膊斷腿是免不了的,若是被活捉回去,那更是生不如死。我知道這把刀是你的,用完我自然會還你,但是為了在這個地方生存下去,你最好還是別那麽多廢話!”

薑如藍這才看清楚他扔在地上的東西,那是幾根又粗又長的樹枝,大概有三根手指攏在一起那麽粗,一米來長的高度,過去曾經聽一些老兵講過,在山林裏就地取材給人設陷阱,最好的材料莫過於質地堅硬密實的樹枝,挖個一米寬高的坑,上麵覆著樹葉枯枝,偽裝成跟四周草地沒有區別的土地,靠這招能撂倒不少人。

兩個人的目光在半空相觸,誰也不肯退讓半分,仿佛誰先收回視線誰就先認輸一般。最後還是秦厲一聲不吭地轉過身,重新坐在凳上,又開始削樹枝。過了好一會兒,薑如藍才輕聲說了句:“有吃的嗎?”她實在太渴也太餓了,經過暴雨衝刷的河水髒得厲害,她缺少必要濾水工具、也沒有那個閑工夫,一天一夜沒喝過一口水,更別說吃的東西,這會兒整個人漸漸放鬆下來,就覺得喉嚨又燒又癢,肚子也空得要命。

“這裏的水必須燒開了才能喝。”秦厲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等會兒我給你倒。罐頭和壓縮餅幹在**的背包裏。

水開後,他給薑如藍倒了一杯。薑如藍接過杯子,一邊吹一邊小口地喝著,水咽下去從食道到腹腔隻覺得一路燒下去,可她實在太渴了,多一分鍾都不願意等。就這樣一連喝了三杯水,終於覺得嗓子不那麽難受了,才從背包裏摸出一包壓縮餅幹。這東西看著不大,吃到肚子裏會整個發起來,過去他們在外出任務時沒少吃,有時連著吃十幾天,到最後見到樹葉都恨不得揪下來放嘴裏嚼嚼,沒辦法,隻因為壓縮餅幹的味道實在太淡了。小口小口地和水吃著,吃完小半塊,薑如藍就把餅幹袋子折好,放在一邊,盡管隻有一小塊,但是胃裏很快就會覺得飽脹,同時提供給身體的熱量也足夠大,很快她就覺得暖和過來。

薑如藍攏緊身上的薄呢子外套,蜷起身子靠在床頭,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房間裏正飄著某種奇異的香味。薑如藍睜開眼睛,隻覺得一雙眼睛酸脹得要命,抬起頭一看,卻發現木屋的窗子大敞,窗外的天已經蒙蒙亮了。不過夏日裏天亮得早,約莫也就五點來鍾的光景。薑如藍搓熱雙手捂住眼睛,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坐起身來的時候才發覺了不對勁兒,她的手銬不知什麽時候被解開了!

身上搭著一條毯子,地上還放著一雙小碼的男子行軍靴,床腳的地方放了兩雙厚實的棉襪,一身夏季穿的迷彩服。薑如藍隻猶豫了片刻,就飛快脫掉裙子,換上秦厲為她準備的衣物。T恤穿著還比較合適,褲子的腰圍和長度明顯不是給她這樣身高的女人穿的,衣服的原主至少有180公分以上,所幸還有皮帶可以紮緊褲腰,襪子穿了兩雙,靴子也勉強能掛住腳了。換好衣服,走到門後,用水瓢舀起一勺子水,就著窗台飛快洗漱著,臉上還沾著水珠子睜不開眼睛的時候,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秦厲推門從外麵進來,見到眼前的情形,什麽也沒說,掀開鍋蓋,撒了一把菜葉進去,又從一旁的木桌下拉出一隻紙箱,撕開幾袋方便麵下進鍋裏。

薑如藍低頭一看,謔,山蕈、青菜、罐頭牛肉、魚罐頭還有幾塊金黃色的麵餅,怪不得香味能把她從夢裏熏醒!秦厲掃了她一眼,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搪瓷缸子,另一手不知從哪兒變出一雙樹枝削成的筷子,飛快夾起多半碗麵條,缸子往桌上一放,另一手捏著鍋子的耳朵,一口氣倒進多半碗湯,筷子遞給薑如藍:“吃吧!”

薑如藍接過筷子,有點兒不好意思:“那個……”

秦厲摸了摸後腰,又摸出一雙一模一樣的樹枝筷子,一指手裏拎著的鍋子:“我就著這個吃就行了。不夠的話待會兒再煮一鍋。”

麵條隻是稍燙一下就撈出來,青菜也是,隻有蕈子煮了很長一段時間,湯裏的香味都是拜這些山珍所賜,罐頭肉和魚味道鹹鮮,吃起來很有滿足感,青菜脆爽,麵條勁道。連日以來精神緊張身體疲憊,盡管之前在酒店吃得也很不錯,可那時心裏總覺得隱隱不安,山雨欲來的未知恐懼攫住了整顆心髒。後來,先是徹底弄清楚蕭卓然和魏徵臣沒有任何關聯,再又知曉了達拉斯的用意和羅妃的真實身份,一番亡命逃竄的驚險之後,在這間山林隱蔽之下的小木屋裏,反倒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放鬆和踏實。不去想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不去思考身邊這個人的真實身份和用意,也不去想端木的人到底何時能來救她,達拉斯下一步的行動又會是什麽……什麽都不想,隻是專注地好好享受這餐飯,許久未曾有過的安心,仿佛劫後餘生的慶幸,又好似是破罐子破摔的無所謂,這一餐飯,薑如藍吃得格外香甜。

秦厲吃東西很快,不到三分鍾,一鍋麵條就風卷殘雲一般進了肚子。薑如藍發現這個人無論做什麽都很快,削樹枝,做飯,收拾鍋子,換個時間場景,觀賞一個如他這般外貌的男人當著自己的麵做家務,或許會是一件讓無數女人大感自豪的事情。缸子裏的湯剛喝了一口,就聽外麵傳來一聲震天的響動。秦厲動作一頓,悄聲放下鍋,拿過一旁的抹布擦幹淨手上水漬,一邊從後腰拿出軍刀,塞到薑如藍手上:“收好。”

薑如藍沉默地看了他兩秒,接過軍刀牢牢攥在手心。

剛剛外麵傳來的聲響,應該是車子翻倒的聲響,秦厲飛快收拾了自己全身上下,薑如藍看到他往小腿塞了一把手槍,腰間掛著一根昨天就削好的樹枝,樹枝的前端很尖銳,如果使用得當,這種武器要比匕首的殺傷力大得多,套好一件防彈背心,他舉著衝鋒槍破門而出。

前後不過十幾秒鍾,薑如藍剛把匕首藏好,就見秦厲氣勢衝衝地奔了進來。看到他臉上毫不掩飾的殺意,薑如藍心裏一涼,果然,秦厲一臉陰沉走到麵前,張開手臂就朝她攻了過來。

薑如藍低身躲過,彎著腰就地一滾,就想朝外跑去。奈何房間窄小,靠近門的地方又放著一張凳子,薑如藍翻身的過程中手掌正好絆在凳子腿上,行軍凳徑直朝她臉上砸下來。薑如藍隻能反手去擋,但是起身逃跑的動作因為這個意外就慢了,秦厲“哼”了一聲,抓著她的頭發一把將人撈起來,一條手臂大力將她雙手挽在身後,用之前的那個手銬銬了起來。手槍的槍口抵住她的太陽穴,另一手扣住她的脖頸,推著她向門外走去。

一時間,薑如藍也猜不透他前後的態度為何相差如此之大,隻能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問:“是達拉斯的人?他抓了你多少兄弟?”其實這種猜測也有漏洞。從昨天的行動來看,秦厲盡管心痛自己的人員損失,對於把她從達拉斯手裏搶走能卻堅決執行到底,如果這次來的真是達拉斯的手下,想用秦厲的人跟薑如藍一命換一命,秦厲壓根兒不可能態度強硬地把她押出去。

還是說,秦厲通過一些途徑了解到達拉斯想從她這換取一件東西,所以才想盡辦法擄了她來,用來跟達拉斯談條件作交換。老實說,對於前一天克拉口口聲聲說首領想要的東西,薑如藍並沒有什麽思路,她離開組織已經將近18個月,當年達拉斯一案的諸多信息資料也隨著他們這些核心人員的離去徹底封箱,她壓根兒想不透達拉斯有什麽東西能在她這兒,還需要這個心思縝密的變態費盡心思地安插間諜在她身邊,還小心翼翼地設了個局把她騙上山。

秦厲押著她走得很快,山上絆腳的雜草和樹根很多,好幾次薑如藍都險些摔倒,還是秦厲抓著她的肩膀把她提起來。很快,薑如藍眼前的景致就清晰起來。不遠處不知道被什麽人放倒了一大片樹木,空出有半個足球場那麽大的空地,兩輛黑色雪佛蘭商務車停在空地上,薑如藍一眼就認出,這是組織公開參與一些刑事偵緝案件時的專用車輛。車子最前方站著三個人,兩男一女,那個女人薑如藍並不陌生,正是跟端木同一年進入組織、並在魏徵臣失蹤後頂替他坐上那個位子的新任領導,盧西亞。這個女人已經有三十六七歲的年紀了,可是保養得很好,褐色卷發,精致麵龐,金棕色的緊實肌膚,看起來跟五年前薑如藍第一次見到她時幾乎沒有任何區別,隻是眉眼之間的精幹更勝從前。站在她身邊的男人就是端木了,他還是慣常打扮,一身白色唐裝,衣服上繡著一根姿態亭亭的綠竹,銀絲盤扣,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一個三四十年代大家族出來的公子哥兒,無論麵對多嚴峻的場麵,都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這麽多年來,薑如藍唯一一次見到端木失態,或者說,讓組織上下所有人情緒震動,大概就是當年魏徵臣中彈墜崖的事了。薑如藍的視線向左移動,看向站在端木另一邊的男人,與他對上視線的那一刻,薑如藍覺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穿著黑色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一雙桃花眼黑而深邃,薄唇輕輕抿出一個弧度,看著她的眼神,是她熟悉的溫度,帶著某種隱而不發的熱烈。

“魏徵臣……”剛叫出這個名字,薑如藍就仿佛被嚇到一般,搖了搖頭,倒退半步,“不是,你是……蕭卓然。”

身後,秦厲嗤笑一聲,抵著她太陽穴的槍口壓得更緊了些:“在場的都是知情人,藍,你這麽演可就沒意思了。”

兩人的身體貼得極近,即便隔著防彈衣,薑如藍也能清晰感覺到他的心跳,正在一點一點地加快。這個外表強悍的男人,隻身一人對著麵前的三個人,也不是一點兒都不畏懼的。薑如藍剛想開口,就見對麵端木對著她微微搖了搖頭,動作很細微,但是憑兩人相識多年的默契,薑如藍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盧西亞率先開口了:“澤熙,你不要一錯再錯。”

薑如藍聽到盧西亞對秦厲的稱呼,微微一怔,隻覺得這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到底在什麽地方聽過。就聽盧西亞又說:“當年的事你做錯了,認下來,組織不會不給你補救的機會,畢竟這麽多年大家都是一起……”

“你可以閉嘴了。”秦厲嗓音冷硬地說,“事情我已經做下,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你們今天要是想讓她活命,就給我一條活路出去。”

“你明知道這不可能。”蕭卓然開口的時候,語氣跟平常在公司時大相徑庭,那種浮在表麵的漫不經心,以及內裏那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冷酷和強勢,甚至連嗓音都微微有了改變。薑如藍隻聽得眼皮兒一跳,情不自禁地抬起頭看向他,卻見蕭卓然的目光一直視著她身後的男人。

“嗬……”秦厲輕笑一聲,槍口在薑如藍的太陽穴頂了頂,另一隻手從她的肩膀挪開,改為在她頸側摩挲。幾乎隻是眨眼之間,他的兩指之間就多了一枚刀片,短且窄,在日光的照耀下閃著薄冷的光,夾在指尖不會被人輕易覺察,一旦出手卻可一擊即中。這手段在場幾人都不陌生,對麵的三人臉色瞬間都有了改變。秦厲的目光從右向左,一個一個地看過,最後停留在蕭卓然的麵上,那夾著刀片的手指輕輕一拂,薑如藍潔白的脖頸上就出現一條極細的紅線。

蕭卓然的臉色隻在一瞬就沉了下來:“說出你的條件。”

秦厲微微一笑,深藍色的眼瞳裏某種光芒一閃而過,這一局他賭贏了:“我說過了,放我離開,帶著這位美麗的小姐一起。”

“直接說你想要什麽。”蕭卓然目光森冷地直視著他,那樣的目光,仿佛他在看的已經是個死人。薄薄的唇輕輕開闔,說出的話卻斬釘截鐵,“你想拿她去跟達拉斯換什麽,這幾年來,你不停為達拉斯做事,到底想從他那得到什麽。”

秦厲的眼神隻有一瞬間的黯然,很快便有恢複如常,他望著如同三劍客一般擋住他去路的三人,慢慢地說:“盧西亞,所有人裏,就你最擅長搜集情報,這世界上還有你想知道、卻還不知道的事情嗎?”

盧西亞藍色的眼瞳直直望著他:“澤熙,是你不給我們幫你的機會。”

“你知道是怎麽回事?”蕭卓然仍然盯住秦厲的一舉一動不放,說話的語氣卻多了一股質問的味道,“端木,你也知道?”

端木沉默片刻才說:“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為什麽不說。”

“這件事是目前的最高機密。”端木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蕭,你現在已經不是我們的人……”

“不是你們的人,卻還要為你們做事,給你們擦屁股,放任我的女人身處危險之中,端木磊,盧西亞,你們兩個還真打得一手好算盤!”

“蕭,你冷靜一點兒。他在這個當口提起這件事,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三個——”

“盧西亞,你總是那麽自以為是!”秦厲不屑地冷笑道,“你知道為什麽你混了這麽多年,直到魏徵臣墜崖,組織又考核了你8個月才讓你坐上這個位子嗎?因為你自私、小氣,做事瞻前顧後,還總是喜歡挑起同伴間的矛盾。像你這樣公主病又玻璃心的神經質女人,早就應該滾回你老子的小白屋,過你千金大小姐的日子去!別在所裏禍害我們這些窮苦百姓了!”

盧西亞一張臉漲得通紅,半天才擠出一句:“古澤熙,你這個……雜種養的!”

“閉上你的臭嘴,老子現在是在跟你談條件嗎?”秦厲毫不掩飾對她的鄙夷,疾言厲色地說,“端木,你總是一派雲淡風輕的樣子,說穿了你不就是想明哲保身、左右逢源嗎?當年魏徵臣失蹤,是誰不敢當著領導的麵多說一句生怕惹上一身腥的?不要說魏徵臣,我看你就連我手裏的這個小毛丫頭都比不上,至少她還有一身膽色!”

相比盧西亞的氣急敗壞,端木的麵色平靜依舊,他沉默了幾秒,才說:“古澤熙,每個人都有他的難處,不處在我的位置上,你也沒有資格對我的抉擇評頭品足。或許我在工作中是有一些處理不得當的地方,但跟你相比,至少我還有做人的原則和底線。”

“換了是你,你會放任你心裏最重要的人被那種東西折磨至死?”秦厲的眼睛裏已經染上血色,臉上的神色幾近瘋狂,捏著刀片的手指也微微顫著,“你那麽愛你妻子,如果換作是她,你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端木一臉沉靜:“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救她。如果救不活,我會把那些害她的人千刀萬剮,然後陪她一起死。”

秦厲聽到這個答案的瞬間愣住了。前後不過一兩秒鍾的時間,但也足夠了,潛伏在草叢中的狙擊手一擊即中,子彈破空而出,擊中了秦厲的後腦。秦厲的身體微微一繃,端木手裏的刀片在同一時間斜飛出去,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直取他捏著刀片的兩指。薑如藍隻覺得脖頸一熱,那兩根手指無聲切斷,順著她身上的迷彩T恤滑了下去,溫熱濕滑的血噴了她一臉一身。

秦厲的身體無聲倒了下去,潛伏在後方和兩旁的三名隊員一齊上前,將他的屍體抬了下去。蕭卓然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看著愣愣站在原地的薑如藍,走到近前,卻不敢再多上前一步,因為他清晰地看到薑如藍眼底的恨色。那種恨,讓他打從心底裏升起一股寒意,想要解釋,卻發現無論說什麽都顯得多餘。

盧西亞的臉色漲得通紅,一邊指揮著三名隊員把屍體抬入車子後備廂,一邊揮了揮手,說:“魏徵臣,半山腰還有一輛車,你帶著你的女人趕緊離開H市。”

魏徵臣,或者說蕭卓然,仿佛沒有聽見一般,一動不動站在薑如藍麵前。他看到她那雙眼睛濕漉漉的,好像初春清晨草尖上那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又仿佛某年盛夏他跟人一起在森林裏打獵時驚鴻一瞥的小鹿。從很久以前,最先讓他關注的,就是這樣一雙眼睛,那是絕大多數成年人不會有的明亮眼眸。每每注視著她時,總會被她那雙眼帶起一股年少肆意時才會有的激昂和衝動,那樣幹淨的雙眼,仰起頭望著他時,裏麵盛著兩個小小的倒影,仿佛他就是她的整個世界,仿佛全世界他是她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

可是現在,這個曾經讓她義無反顧、能為之生也能為之死的男人,殘酷無情地欺騙了她,也利用過她。蕭卓然發現,自己竟然一句話都講不出,甚至看到她落了淚,手指伸出去,指尖離她的臉無限趨近,淚珠滾下,剛好沾濕他的皮膚,也在同一時間淋濕了他的心,他連正大光明地為她擦淚都不敢。

“你們兩個要是想……”盧西亞站在車門邊,皺著眉頭想要趕人。

“你可以閉嘴了。”端木從手裏甩出一張調遣令,“現在負責達拉斯這個案子的最高指揮是蕭卓然,我作為副手無條件服從他的所有安排。屍體你開車帶回去,怎麽走流程你應該很清楚,另外三個人原地待命,聽候長官調遣!”

“是,長官!”那三名隊員立正行了個禮,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了。

盧西亞看完調遣令上的全部文字,雙手抖得厲害,看向端木的眼光恨不得射出兩枚釘子來:“你……好,端木……你真是好樣的!”

端木壓根兒看都不看她一眼,朝那三個人擺手:“一個人去把古澤熙全身上下檢查一遍,你們倆,去那個小木屋裏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線索。動作要快,不要耽擱盧西亞警官接下來的行程。”

“是。”那三人得了命令,行動很快,負責搜身的那個士兵隻用了三十秒,就將秦厲全身剝個精光。而後又用一條毯子將人裹好,蓋下車子後備廂,朝露西亞行了個禮:“報告警官,檢查完畢,您可以開車離開。”

盧西亞直到驅車離開的前一秒,眼睛還死死盯著端木。車頭掉轉,貼著黑色貼膜的車窗搖下,露出盧西亞黑雲壓城般的麵容,她挑起嘴角朝端木一笑,用西班牙語說了句:“端木磊,你一定會後悔的。”

端木這次竟然也轉過頭,朝她微微一頷首,用中文回了句:“謝謝你的讚美。許多人都曾經這樣說過,他們後來的下場,你是知道的。”

盧西亞恨恨一咬牙,踩動刹車,黑色雪佛蘭七拐八扭地衝了出去。

端木轉過頭,看到一語不發麵對麵站立的兩人,咳了一聲,才道:“蕭,如藍,這裏不安全,有什麽事等回到城裏再說?”

蕭卓然仿佛也才回過神,試探性地伸出手,想要拉住薑如藍的手:“我們聽端木的,先回城……”

薑如藍輕輕掙開,率先走到車前,拉開車門坐到後麵。端木朝站在原地待命的士兵說:“你開車送隊長和薑小姐回城,路上注意安全,有問題第一時間呼叫總部。”

下山的路很顛簸,薑如藍靠著車窗,閉著眼睛坐在那兒。唇齒之間依稀殘留著蕈子和野菜的清香,而為她煮湯的那個人卻已經魂歸西天。前一秒幫她逃出生天、為她燒爐子取暖、為她洗菜煮湯的男人,下一秒就可以握著槍拿著刀片用她的性命作交換;幾天前被她劃分成陌生人、決定此生不複相見的男人,今時今刻卻以舊情人、舊上司的身份站在她麵前,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想要與她相認。命運到底是怎樣一種無情的東西,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想讓你哭,你就很難露出一朵笑來,他想要你死,你就絕對逃不開去。又或者說,命運無常的同時,善變的是人心。

記憶裏魏徵臣的舉止言談,與前麵副駕駛座上那個男人的種種,漸漸模糊了界限,卻又無法完全重合。魏徵臣麵對著旁人時,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落拓樣子,唯獨麵對她,會有難得一見的認真神色;蕭卓然麵對著公司上下,常常就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可私底下與她兩相對望,卻會露出讓人難辨真假的溫柔情意來。魏徵臣會用各種心機手腕對付敵人,唯獨不會對她說哪怕一句謊言;可是蕭卓然從與她在哥本哈根相逢以來,一次又一次地想盡辦法蒙蔽她,欺騙她。一年半前的那天,兩人臨分別的時候,魏徵臣在她眉心落下一個珍而重之的輕吻,對她說:“乖乖等我回來,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麽,你都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地,等我回來。”而蕭卓然在與她重逢的第一天,在那間灑滿陽光的小閣樓裏,一邊喝冰水、吃草莓,一邊語氣閑適地對她說:“哥本哈根並不是我常住的地方。這間屋子也是朋友的,我隻是在工作間隙過來度個假。過去的28年裏,也從來沒人把我錯認成別人,說這麽多廢話,隻是想告訴薑小姐一件事,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

一個看似浪子薄情,卻始終對她情深義重;一個在眾人眼中穩重冷峻,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她、傷害她、將她玩弄於股掌之中。到底是怎樣的心思,才能讓他這般兩極分化地對待自己,她到底愛上了一個什麽樣的男人,才會讓自己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如果說魏徵臣墜崖失蹤那段時日她是生不如死,確定蕭卓然並非魏徵臣時她已經心死成灰,那麽此時此刻的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被折磨得到底是人還是鬼。從頭到尾,她除了像個傻瓜一樣被這個男人耍得團團轉,唯一周而複始在做的,就是思念,堅持。現在這個人好端端地出現在她眼前,她已經不需再去思念了。而她的堅持,也早在誤以為蕭卓然並非魏徵臣的那一刻徹底崩塌。她應該如何麵對完好無缺重新出現在麵前的情人,什麽樣的情緒才適合當下的情形,她是應該哭泣、還是沉默,抑或是歇斯底裏才算恰當,她還知道些什麽,她什麽都不知道……

薑如藍看著一身溫潤白衫的男子,明明什麽都還沒吃,嘴巴裏已經先品出了苦味。端木看到她的神情,把手裏的東西放在床頭桌,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先吃東西,再問問題。”

坐起來的時候,全身肌肉都是酸痛的,脖子上被刀片割出的傷口已經敷上紗布,手臂和腿上的傷口也都塗了碘酒。薑如藍一語不發地端起杯子,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喝光杯子裏的水。水裏泡了新鮮的檸檬片,還有蜂蜜,喝起來酸酸甜甜的,溫潤的水順著喉嚨下滑至胃腔,仿佛連身體裏最冰冷的地方都得到了撫慰。

端木微笑著看她:“外麵還有不少,我再倒一杯給你?”

“白水就好,謝謝。”薑如藍麵無表情地垂著眼睛說。兩片新切好的新鮮檸檬片,三勺加拿大特產的野玫瑰蜜,她怎麽會不知道這種蜂蜜檸檬水是誰特意準備的。端木再細致,也不會細致到了解她的口味和喜好。

聽到薑如藍這樣的要求,端木臉色絲毫未改,仍舊微笑著應下來:“好。”

隔壁房間坐在電腦前看著屏幕的男人卻緩緩攥緊拳頭。一旁,端著咖啡杯的黎邵晨走到近前,掃了一眼屏幕上的內容,咋舌道:“不會吧!”黎邵晨說著指了指對麵的牆壁,“就隔著一堵牆,你把端木我們哥倆指使地團團轉,自己坐電腦前看實時監控?你腦子沒壞掉吧?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魏徵臣魏隊長嗎?”

“我現在是蕭卓然。”

黎邵晨剛喝一口咖啡,聽到這句話險些嗆出來,拍著胸口穩了穩氣,才說了句:“不過你家那位,一年半來可是心心念念地要找回她家‘魏徵臣’啊!”

蕭卓然沉著麵色,沒有作聲。

黎邵晨看著好友線條冷硬的側臉,咳了兩聲,才說:“我說,卓少,你該不會自己在吃自己的醋吧?”

蕭卓然抬頭給了他一記冷眼:“羅妃的事你處理幹淨了嗎?”

黎邵晨一聽到這個名字,嘴巴一癟,人也沒了之前的精氣神:“……這件事是我當初大意了。”能讓羅妃這樣別有用心地蒙混過關,順利進入卓晨工作,與他們這群人朝夕相對,方便達拉斯獲取多方信息,這一次不單是薑如藍一個人少了提防,而是他們這一群人都馬虎大意。

蕭卓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池然那兒怎麽樣了。”

過了許久,蕭卓然才說:“是我不好。”

黎邵晨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的:“這事跟你沒關,池然父母那兒,我會盡量多瞞一段時間。他爸媽年紀大了,妹妹還在國外讀書,我想……”

“上次你說要把事情告訴池然,我不同意。”蕭卓然自始至終都很冷靜,看著遠處的眼瞳如同一潭深水,黢黑而緩慢地流動著,“我覺得他為人單純,心裏藏不住事,所以想把你和我當過警察的事瞞下來。可是中間在羅妃這一環出了錯,我沒想到,他會愛上羅妃。”

黎邵晨一拳捶在桌沿:“那小子怎麽那麽傻,他當時明知道那女人是有問題的,還心甘情願跟著她上山。”煙羅山半山腰處確實有一棟別墅,池然和羅妃在當天下午也確實一起開車上了那座山,池然應該是在進了那間別墅之後就進了圈套。酒店電梯裏有監控錄像,雖然聽不到兩個人當時說了什麽,但從兩人的口型和肢體語言來判斷,池然應該也發現羅妃不太對勁兒,盡管兩人有著爭吵,但最後他還是選擇妥協,跟羅妃一同離開。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再講話,蕭卓然雖然沒有像黎邵晨那樣紅了眼眶,但從神情不難看出,在池然這件事上,他也很難原諒自己。

隔壁房間裏,端木端著水杯回來,再一次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看著薑如藍慢慢喝完一大杯水,才溫聲說了句:“水一下子喝太多也不好。先吃點兒東西墊一墊胃。”

薑如藍垂著眼,望著杯底,過了許久才說:“那天臨出去前,他給我煮了一碗麵。”

端木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誰,但他很聰明地沒有貿然接話,而是安靜地傾聽。

薑如藍講得很慢,聲音也很輕,所幸這會兒正是太陽落山的時刻,幾人選擇入住的酒店臨近城郊,酒店無論內外都很安靜:“這麽多年,除了魏徵臣,也就隻有他給我做過飯。我爸媽去世得早,我連我媽的長相都想不起來,也不記得小時候她有沒有給我做過飯,即便做過,是什麽味道,我也記不得了。”頓了頓,薑如藍又說,“那天早晨他一開始出去的時候,還把刀還給了我,後來看到來的是你們,才用槍抵著把我押出去。”說到這,薑如藍抬起頭看了端木一眼,“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我的手機被扣在達拉斯手下的車上,衛星定位係統檢索到的位置離那間小木屋有相當一段距離。”

“是他一個手下說的。”端木簡要解釋道,“我們趕到的時候,你們應該才走沒多久,他帶的那幾個人很能抗,弄死對方一半人,拖著剩下那十五六個人在林子裏打伏擊。”

“達拉斯那邊的人都被我們控製起來了,古澤熙的手下,隻活了一個。”端木頓了頓,才輕聲說,“我們趕到的時候,那幾個人沒一個停手的,我們隨行帶著軍醫,但一個都沒救活。”

“古澤熙……”薑如藍吐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隻覺得大腦裏某個念頭再次一閃而過,卻沒來得及捕捉,“他到底是什麽人?我總覺得這個名字挺耳熟……”

“他早你一年進入組織。當年達拉斯在那個當口製造爆炸案,就是他通風報信的。”端木說。

“為了什麽?”薑如藍覺得,像他那樣的男人,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理由,應該不會做出背叛組織和戰友的事。

“他有一個孿生姐姐。我們當初布網準備抓捕達拉斯的時候,他姐姐已經被達拉斯的人控製起來,他們給她注射了一種新型毒品,一次就能成癮,發作起來比冰毒還可怕,但是如果一直喂著,就不會死,身體和精神狀態都會很好。”端木沉默了一會兒,又說,“當年達拉斯就是用這種毒品控製了他最寵愛的情人,把她控製起來做了他的禁臠。”

一次成癮,不會死亡,且能保持很好的身體和精神狀態……薑如藍不禁生生打了個冷戰,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東西,達拉斯用它來控製自己最愛的人,古澤熙為了它甘願背叛眾人,隻為換得自己親人一夕平安。怪不得之前兩相對峙的時候,古澤熙問端木,如果是你摯愛的人在遭受這種苦難,你會如何抉擇?端木說的話跟他這個人一樣幹脆利落,殺了那些害她變成這樣的人,救不活的話,就陪她一起死!

可是有多少人能有執行報複計劃的決斷力,又有幾個人能對自己最心愛的人狠下這個心?放棄自己的生命已經很難,還要眼睜睜地看著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受盡折磨死去,恐怕絕大多數人都會像古澤熙一樣選擇吧。哪怕眾叛親離,哪怕隻能多延緩她一天的性命,也好過看著她在自己麵前全身抽搐、涕淚四流、徹底失去尊嚴和人格。

端木將盛著糕點的碟子遞到近前:“先吃點兒東西吧。其餘的事……”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沒有死,是不是?”薑如藍沒有接,抬起眼看向端木。

端木沉默地回視著她,過了許久,才說:“他當初九死一生,一顆子彈打中肺葉,另一顆打在膝蓋骨上,事發之後我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在半年後了。”

薑如藍筆直地看著他:“為什麽不告訴我。”

“達拉斯沒有死,手下至少還有一半人忠心耿耿地跟著他,為了保證你和他各自的安全,也為了最終能將這波人一舉拿下,所以我和蕭一起做了這個決定。這是當時局裏的最高機密,除了我、蕭、還有最上麵的那位,沒有任何人知道。”端木說得很慢,仿佛在給小孩子耐心講解一個很難理解的事件。

端木靜靜地望著她,好一會兒,才說:“如藍,公歸公,私歸私,無論出於什麽原因,我向你隱瞞蕭沒有死的事,是我不對。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諒。”端木的眼瞳很黑,但跟蕭卓然那種黑且深邃的眼神不同,他的眼神是沒有任何生氣的。從他的眼神裏,你看不到喜怒,甚至連冰冷這樣的情緒都沒有,那黑仿佛是宇宙空間裏的黑洞,可以容納所有,也可以吞噬一切。端木磊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問我,現在你身上還有什麽價值,這一次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我要你身上那把軍刀,蕭卓然把軍刀送給你的時候,在裏麵藏了一枚芯片,芯片裏有能讓達拉斯生不如死的東西,掌握了這個東西,即便我們不動手,達拉斯自己也活不下去了。”

薑如藍的大腦一片空白,過了很久,她才聽到自己的聲音:“你當初為什麽不跟我要,在療養院的時候。”她一直自認為對眼前這個人是有一定了解的,他看似不近人情,但恰恰是組織裏最通人情味的。所以他才會在她最難的時候出手幫她一把,在她沒有辦法在組織繼續待下去的時候主動幫她辦妥一切手續,讓她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地開始嶄新的生活。她甚至記得他在機場為自己送行時說的話,他幫她拖著行李箱,遞給她一個信封,裏麵是一個全新的身份,也是她曾經真實的身份,還有一張銀行卡,那裏麵的錢足夠她三五年衣食無憂。他當時拍了拍她的肩膀,對她說:“丁一,從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丁一了。你可以去找一份新工作,過全新的生活,開始一段新的戀情。卡裏麵的錢,不是以朋友身份送你的,是我以領導身份結算給你的,你不必有負擔。”

她記得自己從他手裏拖過行李箱,回過頭看他,他卻朝她搖搖手,用口型對她說:“走吧,不要回頭。”

在她人生最絕望的時刻,他曾經給予過她慰藉心靈的溫暖,讓她覺得無論眼前這個世界多晦暗,總還能感覺到一點點陽光從頭頂灑落下來。可他現在坐在她身邊,用曾經那種充滿理性的語調說出足以刺穿她心髒的話語,讓她知道當年她以為的溫暖陽光,也不過是人造燈泡折射出的虛無幻影。所以她寧願徹底看清楚這晦暗的世界,也索性無顧忌地麵對曾經讓她懼怕的複雜人心。

她就這樣看著端木,前所未有的平靜,以及前所未有的無望。仿佛隻是一瞬間,薑如藍突然懂了,她之所以那麽痛苦,不過是因為她太貪心了。她留戀魏徵臣帶給她的繾綣柔情,也貪慕端木磊曾經贈予她的溫暖友誼,她太過渴望從別人身上得到慰藉,所以最終害得自己遍體鱗傷。像他們這樣的人,哪裏會有什麽真心實意呢?

端木磊望著眼前這個臉色蒼白、卻睜著一雙圓圓眼眸的年輕女孩兒,不知怎麽的,心間某個地方,突然就那麽極細極小地疼了一下。她始終珍藏在心間的,其實他也不曾忘記。可人到了他這個位置上,說一些話,做一些事,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別有所圖,還是出自真心。又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那個時間段,他早已經獲知魏徵臣還活著的消息,跟他麵對麵有過交流,且跟他一起擬定了未來一年布網全殲達拉斯以及追隨者的計劃,他會跟薑如藍說那樣撫慰的話,對她表示出恰到好處的善意,一則是出自魏徵臣的托付,二則是因為他意識到,或許某一天在整個棋局裏,薑如藍能夠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而他對她的這一點點好,就是到時打動她的關鍵籌碼。

端木磊的神情自始至終都很平靜,也很坦**:“你和蕭卓然,是整個布局裏最重要的兩個角色。如果我當時跟你要,你肯定要懷疑,以你的性格,一定會打破沙鍋問到底,到時打草驚蛇,會壞了全盤計劃。另外,當時由你拿著那份東西,也是最安全的。”在外人眼裏,當時的魏徵臣墜崖落海,八成沒命活著回來,而她在那之後的一係列舉動也落實了外人的此般猜測。這種情況下她退出組織,遠走他鄉,沒有人會猜到她身上帶著能夠決定全局走向的東西,即便是達拉斯那樣老謀深算的家夥,估計也料不到這一步棋。果然是好算計!

薑如藍聽他說著,慢慢綻出一朵笑容來:“端木果然睿智過人。”

端木磊平靜地看著她:“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端木磊默然片刻,問:“那把刀……”

薑如藍把水杯放在床頭桌,慢慢躺了下去,自己將被子掖好,閉上雙眼說:“刀是他給我的,也該由他來跟我要回。想要刀,你讓他自己過來跟我說,躲在監視器後麵鬼鬼祟祟,很有趣嗎?”

隔壁房間裏,黎邵晨“嘖”了一聲,看向蕭卓然:“這丫頭不簡單哪!連這都能猜到……”見蕭卓然許久不言語,他敲了敲桌沿,試探問道,“卓少,其實我們可以直接給她喂點兒安眠藥……”

“這件事你和端木別再插手。”蕭卓然最後望了一眼屏幕上那張蒼白的睡顏,站起身與黎邵晨平視,“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你們要的隻是個結果,過程你們不要管。”

說完這句,他徑直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