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若不是因為愛

因為愛你,所以無論多難,都想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好好活著。因為愛你,所以無論多疼,都想為你擋住所有危險,心甘情願為你而死。

雨水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依舊不見有停歇的意思。早餐是熬得碧綠的蔬菜粥,一小籠冒著熱氣的蝦仁燒賣,一碟溫熱的紅豆椰奶糕,以及一涼一熱兩道佐餐小菜。薑如藍醒來之後,也不管其他,先痛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床頭擺著一條原色的亞麻裙子,穿在身上幹爽柔韌,不貼肌膚,是魏徵臣從前最喜歡給她買的幾種衣料之一。頭發有些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下麵墊了條毛巾,薑如藍就在餐桌旁坐下來,邊吃邊看外麵的海景。

門無聲地打開,男人的腳步輕而緩,但沒有刻意收斂氣息,薑如藍卻渾然未覺一般,細細品嚐著菜肴,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廚藝,盡管從前幾年裏,她有幸嚐過的次數非常有限。可生活裏有一些東西,看似瑣碎平凡,卻仿佛夏日夜晚的螢火蟲,一點一點,閃著微光,隻要看過一次,無論怎麽樣都忘不掉。

男人的手輕輕攏住她的發,另一手拿起她肩上的毛巾,為她擦拭發絲間滾落的水滴。薑如藍拿著湯匙的手指隻微微一頓,又舀起一勺粥,輕聲說:“我在吃飯。放開。”

蕭卓然站在她身後,在外人麵前慣常戴著的銀絲眼鏡早已取下,露出那雙對男人來講有些過分魅惑的桃花眼。此時,他的目光牢牢鎖住坐在椅上的女人,握著她發絲的手卻很輕,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將她弄疼了,“天涼,頭發先擦幹比較好。”

心裏有千言萬語,人到了跟前,卻好像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薑如藍望著落地窗上的倒影,她穿著亞麻色的長裙,V字領,三葉草形狀的袖口綴邊,相似的裙子,相似的裝扮,隻是窗子裏她的模樣,比一年多前蒼老了許多。那時她總留著短發,眼睛晶亮晶亮的,仿佛無論前麵會遇到什麽困難,在她這兒都不是難事。那個時候的丁一,總覺得隻要敢拚敢闖,什麽難關都能熬過去的。那個時候的她,倚仗的不過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真無畏,以及一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安全感吧。而那份安全感,曾經來自她身後的這個男人。

曾經她無數次幻想過,找到他時兩人各自會有著怎樣的言語神情。他是微微勾著嘴角笑,抑或目光沉沉望著她,又或者,她壓根兒等不及看他會有什麽樣的反應,直接衝過去將他一把抱住——就像她曾經在哥本哈根做過的那樣。可是那時,他隻是沉默而無措地任她抱著,隨後將她輕輕推開,溫和有禮地告訴她:“小姐,你認錯了人。”而現在,他站在她身後,他望著她的背影,而她的目光,卻看著玻璃窗裏自己的倒影。他的目光追隨而來,她卻輕巧地錯開,不是怨恨,不是厭倦,隻是不想跟他四目相對,就像此時此刻的她,壓根兒不想跟他講一句話。

過了很久,蕭卓然開口:“先吃東西吧,吃冷食對胃不好。”

感覺他的指尖順著自己的發絲緩緩下滑,終至鬆開,薑如藍彎了彎唇角,拿起筷子。唇角彎起的弧度很小,如同蜻蜓飛躍著輕輕點過湖泊,帶起一圈淺淺漣漪,蕭卓然卻看得心頭一驚,手剛要放在薑如藍肩膀,她卻微微彎下脖頸,借著喝粥的姿勢,躲開了他的觸碰。

早餐在兩個人的沉默中結束。碗碟裏的東西吃得很幹淨,連薑如藍自己都有些驚訝,這種時刻,她居然還有這麽好的胃口。

外麵雨絲飄搖,如同根根銀針,照耀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薑如藍站起身往外走,一邊語氣輕鬆地說:“我想出去走走。”

蕭卓然隻遲疑了片刻,就跟了上去,一邊拿起靠在門邊的傘,“這會兒雨有些大了,要不等……”

“你不必跟我一起。”薑如藍仰起頭,朝他笑了一笑,“我隻是想出去散散步。謝謝你的早餐,做得很好吃。”

蕭卓然隻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了,“一一……”

薑如藍淺淺笑著看他,一邊搖了搖頭,“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的真名,叫薑如藍。”

走廊裏很空曠,黑色地毯,白色牆壁,一扇又一扇暗紅色的門板,一路走過來,竟然一個人都沒有。薑如藍聽到身後的男人,一邊快步跟上來,講話的聲線有著一絲並不明顯的緊繃:“我……如藍,現在這個才是我的真名。”

“哦。”薑如藍點了點頭。

“外麵涼,把這個戴上吧。”蕭卓然出門前從衣架上拿了一頂帽子,非常淺的一種藍色,如同清晨山穀中的薄霧,帽簷小小圓圓的一圈,隻在側麵鑲了一朵象牙白的絹花,非常複古。蕭卓然在酒店門口站定,為她戴好帽子,隨後撐開傘,扶著她的腰慢慢走進雨中。

這間酒店的後院很空曠,不似楓國那般綠樹成蔭,放眼望去一片空地,隻有邊緣處栽種著一些樹木,再往遠處看,蒼翠的山峰此起彼伏,奶白色的水霧朦朧纏繞著,仿佛夢境。薑如藍隻看了一眼,便問:“那邊是煙羅山?”

“是。”蕭卓然答:“這處酒店其實是上麵在H市設的一個基地。平常很少掛牌營業,很多人都以為這間酒店已經廢棄,所以很少有人會來這邊。”

“從煙羅山過來,要多久車程。”

“一個小時左右。”蕭卓然一時間沒想明白她問這個問題的用意,謹慎地又加了句,“如果不堵車的話。”

“達拉斯的案子,上麵這次徹底放手,交給你全權負責?”之前在山上,她曾經聽端木和盧西亞這樣交代。但那時她的心緒很亂,事後想來,也不能確定端木說的到底是實情,還是隻是誆騙盧西亞的緩兵之計。有這樣的疑問,最好的辦法無疑是直接問眼前這個人。至少在這種大事上,他隻有“說”與“不說”,不會有“真實”或者“謊言”。

“是。”蕭卓然點了點頭,一雙黢黑的眸子鎖住她的視線,鄭重其事地答,“達拉斯的案子,我是最高指揮官。”

“那很好。”薑如藍唇邊浮起一絲笑,“你也算得償所願。恭喜了!”18個月前那次行動,如果不是還有盧西亞等人在旁邊束手束腳,幾次打亂蕭卓然和端木磊的部署,事情很有可能是另一番局麵,蕭卓然不會中槍墜崖,端木磊也不會因此被罰禁足三個月,幾十個兄弟不會陷入混戰白白犧牲,而她和他,也不會像現在這般相對無言。

蕭卓然望著她,目光裏浸透出某種深沉的光來,“如藍,你是不是恨我?”

薑如藍被他問得一怔,隨即莞爾。這正是魏徵臣與人交談時的習慣,或者說是一種策略也不為過,開門見山,**,一般人最先排除的方式,他卻一貫用得順手。“出其不意,才會有所收獲”,這是魏徵臣第一次帶她出任務時就教過她的。

蕭卓然見她望著自己,許久都沒有講話,嘴角卻彎起一抹讓人覺得刺目的笑容來,一時間也是啞然。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話的聲音卻已經有些沙啞:“如藍,過去發生的事,我不想狡辯,也沒有遮掩的必要。你盡可以恨我,隻是不要不原諒我,不要……”他咬了咬牙,太陽穴那裏傳來一下接一下刺痛的跳動,他知道,那是他在極大的壓力之下才會有的反應。最後索性一垂雙眼,也不去看眼前的人會是什麽神情態度,一把拉住她的手,啞聲說:“不要放棄我,如藍,別拋下我一個人。”

這番話卻是大大出乎薑如藍的意料。在她心裏,如果說曾經並肩作戰的魏徵臣是讓她敬仰愛慕的傳奇,那麽後來朝夕相對的蕭卓然就是一團讓她參悟不透的迷霧。又或者說,無論他曾經是誰,以什麽身份出現在她身邊,她從來沒有看清過眼前這個男人。而如今,這個她曾經愛慕過也曾經憎恨過的男人,竟然會拉著她的手低聲請求她,不要輕易拋下她。無論身處何般境地,無論在什麽人麵前,他何曾有過這樣低聲下氣的時刻!

蕭卓然卻當她的沉默是拒絕,急切地抬起眼來看她,“如藍……”

薑如藍細細描摹著眼前這雙眉眼,修眉如墨,深邃雙眸,這樣出色的眉眼,這般讓人心軟的神色,恐怕落在任何人眼中,都很難拒絕他的任何請求吧。

薑如藍突然就想明白,那麽多人追逐愛,參悟愛,探討愛情的長短,比較愛情的深淺,其實對一個人最深刻的感情,不是愛,亦不是恨,而是不忍。不忍看他哪怕蹙一蹙眉頭,不忍讓他在無人的時刻獨自舔舐傷口,更不忍讓他在任何人麵前露出這樣低聲下氣的形狀來,哪怕那個人是她自己!

薑如藍一麵微笑,一麵落下淚來,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她對眼前這個人的感情,已經深刻至此。他曾經那樣毫不留情地拋下她,理智分析後利用她,在她用自己生命做試探時不為所動,在她絕望哭泣時任她一個人奔向滂沱大雨,可現在看到他因為自己而皺眉難過,竟然還會為他感到心疼。記得年紀很小的時候,在一本愛情雜誌上看到過一句特別煽情的話:我的心被你攥在手裏,無論怎樣拿捏,都會覺得疼。而她的心,早就落在另一個人身上了。

蕭卓然見到她又哭又笑,以為她是壓抑太久,心裏一陣難過,一把將她摟在懷裏,吻著她的發頂,一邊沉聲地哄:“不哭,不哭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住你。”

可薑如藍心裏明白,他明知道要做很多對不住她的事,明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會讓她覺得難過,哪怕看到她被他折磨成現在這番模樣,倘若給他機會重選一次,他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

眼淚一時落得更凶。

蕭卓然見怎麽都哄不好她,隻能捧著她的臉,一邊為她拭去臉上的淚,一邊低頭親了親她的唇,“不哭了。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讓你落入那樣的危險裏,你信我這一次,好不好,如藍?”

薑如藍沒有點頭,她隻是透過水霧彌漫的眼睛,仰起頭看著他,就像從前她靠在他懷裏那樣。她看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睛一如既往地冷靜淡然,即便到了這種時刻也找不見一絲慌亂。薑如藍突然抬起手,撫了撫他的臉,問:“你想我相信你?”

蕭卓然有些奇怪她的神情,他見過她各種各樣的神情麵貌,開心時的她,難過時的她,暴怒時的她,甚至是絕望時的她,唯獨沒見過她像現在這樣,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嘴角卻一直彎著笑。從在酒店房間裏時就隱隱存在心間的恐懼,在這一瞬間無限擴大。蕭卓然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突然有了一絲恐懼,如果她現在開口說要離開,他該怎麽辦?

如果她說她可以原諒他的所有過錯,但是一定要離開他,他該怎麽辦?

人生二十六年的時光裏,讓他真正感到恐懼的時刻寥寥無幾。最近一次,恐怕就是收到她被羅妃擄走的消息時,那一瞬間,他覺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人抽空了一般,冷,空,以及無法自抑的恐懼。他永遠也忘不了,達拉斯朝他開槍時,對他說的那句話。那個人長著一雙湛藍的眼睛,相貌甚至可以稱得上英俊,看人時的眼神卻仿佛來自地獄的惡魔。他當時大笑著說:“我要讓你也嚐一嚐,失去摯愛的滋味。”

當時的情況,蕭卓然並不全然是被逼跳崖的,更確切地說,他是在聽到達拉斯說這句話的同時,一腳踩空,直接從山崖摔了下去。仰麵朝著天空墜落的時候,他與達拉斯兩雙視線相交,彼此都看懂了對方眼中的意思。他確切地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死,而達拉斯眼睛中傳達的意思是:我等你回來!

等你回來,我再當著你的麵,一點一點玩死你最愛的人!

遇到薑如藍之前的二十幾年,他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怕。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沒有父母、沒有親人、甚至沒有朋友,更沒有所謂的愛人,這個世界對他而言是沒有任何牽絆的。像他這樣的人,多活一天,便能多做一天自己喜歡的事,少活一天,對他而言也沒什麽損失。死就死了,恐怕到時連個為他上墳燒紙的人都不會有,他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可是當著達拉斯的麵中槍墜崖的那一刻,在哥本哈根與薑如藍重逢的那一刻,在不久前得知薑如藍被達拉斯安插的眼線擄走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怕了。他不敢想象在這個世界上,他還好生生地活著,而他摯愛的女人卻已經死了,會是怎麽樣一種空寂;他更不敢想,在她死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其實還好好活著,她的內心會有怎樣的遺憾和悲哀;如果她的死是因他而起,是旁人為了讓他難受才製造的局,蕭卓然隻消稍稍一動這個念頭,就覺得自己整個人要恨得發狂!

所以他不敢跟薑如藍相認,不能承認他就是她愛的那個魏徵臣,更要故作冷酷不耐地把她拋棄在那間酒店。他以為把薑如藍控製在楓國酒店,控製在展家和沐錦天的勢力範圍內,達拉斯的人縱然有通天的本領也鑽不進楓國的天羅地網。可他和端木磊漏算了兩點,一是忽略了古澤熙這個不穩定因素,二是沒有及時排查出羅妃的真實身份。古澤熙已經從總部失蹤超過三個半月,但無論是端木磊還是盧西亞都沒有想到他會在整容後偷偷潛入B市,甚至在達拉斯設下的這個局裏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他先是在日式燒烤店與羅妃不動聲色地接頭,而後試探他對薑如藍的態度,隨後又尾隨薑如藍到酒吧,盜竊了她的手機和U盤。也正是因為這兩樣東西的丟失,才會導致他們這邊步步漏算。而羅妃更是將如藍引出楓國那個原本安全無虞的場所,把她誘騙到荒郊野外的煙羅山,逼迫他們所有人不得不提前出手。

古澤熙中途劫人,應該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以說如果沒有古澤熙的中途叛變,妄圖拿薑如藍的性命安全去跟達拉斯談判,也不會為他們這邊爭取了救援時間,最後順利將克拉那夥人一網打盡,還讓他提早幾天救回心心念念的愛人。

蕭卓然突然發現,自己想得越多,心越慌亂,而當他意識到自己整個人已經亂了的時候,更是陷入前所未有的茫然無措。他到底該怎麽辦,明明心愛的人就在眼前,可兩個人之間卻仿佛相隔整整18個月的時空,過往三個月的相處,如今看來倒還不如不曾重逢,至少那樣,如藍不會像現在這樣對他充滿怨恨。這樣想著,就感覺薑如藍纖細冰涼的手指在他臉上撫了撫,而後道:“蕭卓然,你準備什麽時候對付達拉斯?”

“三天後。”蕭卓然隻有短短一瞬的怔愣,隨後答案便脫口而出。

薑如藍淺淺一笑,踮起腳在他唇上印上一個吻,“在那之前,抽出一天陪陪我,好不好?”

蕭卓然聽到這句話,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罷工,等他回過神,薑如藍已經從他的懷抱抽身而出,一個人淋著雨朝著煙羅山的方向慢慢走去。

蕭卓然連忙追上去,將傘撐在她的頭頂,“如藍,別胡鬧,你這兩天身體虛,感冒了怎麽辦。”

薑如藍側過臉,目光輕飄飄地從他臉上略過,這個時刻,他眼睛裏流露的關懷不似作偽,可不知道幾天前的那一晚,她瘋了一樣從房間衝進暴雨裏,那時的他,臉上又該是怎麽樣的神情。

蕭卓然見他不再走了,便解開薄外套,罩在她肩膀上,一隻手撐傘,另一手為她係著扣子,就聽麵前的人突然開口問:“突然改口叫我現在的名字,不會覺得別扭嗎?”

蕭卓然抬起頭,唇角勾著一點笑,目光閃爍地看著她,好像早就在等她問這個問題,“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的本名。”見薑如藍不語,他又接著解釋:“你人到總部之前,我就已經拿到你的全部資料了,即便是職位在我之上的人也沒這個權力。如藍,我比你以為地還要了解你。”

是啊,所以才能步步為營,算無遺策,一年半的時間,將她耍得團團轉。

見薑如藍一直不說話,蕭卓然一時之間也捉摸不透,此時的她到底是什麽情緒。隻能順著她之前的話問:“今天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我陪你。”

薑如藍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答:“想去海邊。”

蕭卓然看了一眼天色,“好。”這時雨已經漸漸小了,去海邊散散步,倒也穩妥。

薑如藍攬緊身上的外套,率先轉過身,“那走吧。”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打在傘麵上,發出沙沙的聲響。越靠近海邊,風愈發大了起來,薑如藍一隻手扶住帽簷,一麵仰起頭眺望遠處海天一色的景致。蕭卓然看她這樣,不禁有些好笑,柔聲問:“怎麽,很想去看海?”

薑如藍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更沒有轉過臉看他,隻是徑自望著遠處,直到兩人走到沙灘上,離海愈發近了,才輕輕說了一句:“那天也是這樣的。”

蕭卓然隻覺眉心一跳,就聽她繼續用那種輕輕柔柔的語氣說:“你掉下山崖後,過了48小時搜救隊宣布徹底放棄救援,但我每天都會去那片海邊,沿著海岸線走。最後一次在那片海邊找你那天,也下著很大的雨,我不知道怎麽就走到海裏去了,最後還是端木開著快艇把我撈上來的。”薑如藍說到這兒,輕笑了一聲,語氣也有些懶洋洋的,“說起來,端木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不過那時,距離你失蹤好像也有三個來月了吧,那個時間段,你應該已經見過端木了。”

蕭卓然臉上的血色悉數退去,半晌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薑如藍轉過臉來,看著他的眼嫣然一笑。那笑容是蕭卓然許久未見的明媚,可他這樣眼睜睜看著,心底卻陡然生出一股畏懼來。因為他現在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完全猜不到,她下一步會說出什麽話甚至做出什麽事情來。

薑如藍仿佛完全沒有覺察到他臉上的異色,繼續笑看著他說:“端木去見你的時候,有沒有跟你說,我後來的日子是怎麽過的。他有沒有跟你講,我在當地的療養院住了半年,有一段時間眼睛是什麽都看不到的,醫生說……”她頓了頓,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才又說,“失明完全是精神性的,我的眼部官能沒有出現任何異常。是不是很好笑?”

蕭卓然嘴唇微微顫抖著,他不是沒有設想過,在他墜崖失蹤之後,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之後,眼前這個他自始至終珍愛的女人會做出怎樣瘋狂的行徑。他一直都知道,她外表柔和婉約,看似弱不禁風,內心卻自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所以她才能陪他一起闖過一道又一道的難關,才能成為與他並肩前行的戰友。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多少次午夜夢回,白日難得閑暇的時候,他也不止一次想象,她會不會已經放棄對他的找尋,抑或終日流連在那片藍色的港灣。直到七個月前的一天,端木告訴她,她已經徹底退出組織,準備到東南亞小住一段時間,他才多少放心下來。他知道這意味著她下定決心開始新生活;可在同時,他也暗暗失落,更確切地說,他是有些害怕了,他當然希望她能過得快樂,但私心裏誰也不願被自己的愛人遺忘。

所以他一麵在B市布下天羅地網,一麵借著到歐洲出差的機會散心。很久以前,他和她有過一個關於哥本哈根的約定。那是一次兩人在熱帶雨林裏徒步,走了差不多四天三夜,隻等直升機尋找到他們兩人的蹤跡。當時正是一年裏最難熬的月份,他們找到了淡水,身邊也還有剩餘的食物,可是薑如藍卻在第四天的早晨發起高燒。那時他一路背著她在樹林行走,還要不停說話,避免她徹底失去意識,各種話題都說完了,蕭卓然實在沒詞兒了,腦子突然靈機一動,問她:“你小時候看過童話故事嗎?”

“廢話……沒有童話故事的童年,還叫童年嗎?”薑如藍當時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口氣卻很嗆人。

蕭卓然記得自己當時沉默了好一陣,才說:“我就沒看過。”

薑如藍當時趴在他背上,聽到他這句話,就哧哧地笑出聲來,嘴裏吐出的熱氣噴在他的耳廓上,溫度比正常人要高出許多。蕭卓然無奈,卻還要順著哄她:“有什麽好笑的,孤兒院裏即便有兩本那玩意兒,也都是女孩子搶著看,哪裏輪得到我。”

薑如藍當時昏沉沉的,聽到這話,一時覺得又是心憐又是好笑,手指無力地攀附著他的迷彩服衣領,語帶笑意地說:“這麽可憐哪……要不,我給你講一個?”

這句話正中蕭卓然下懷。她現在這種情況,如果能調動起她的注意力是最好不過的,讓她複述從前看過的故事不失為好辦法。所以蕭卓然故作沉重地歎了口氣,說:“講吧,大小姐。快給我講講你小時候都看過什麽有趣的故事。”

“安徒生聽說過沒?”薑如藍將臉頰在他脊背上蹭了蹭。

“聽過,傳聞他有很嚴重的自戀傾向,還有戀童癖。”蕭卓然非常嚴肅地說。

薑如藍無力地揪扯著他的衣領,“領導,暫時收起你那套犯罪心理學好嗎?我們現在的話題是童話故事。”

“好,你講。”

“美人魚的故事聽過沒?”

“嗯……據說在一些北歐國家曾經有漁民見過,很凶殘的一種生物……”

“我講的是童話!”

“好,好,童話故事,大小姐請講!”

“……”

後來營救成功,薑如藍在醫院急救病房打了三天點滴才蘇醒過來,他就簡單多了,睡足一天一夜,中間每次起來都喝大量淡鹽水,體力很快恢複過來。任務順利完成,也沒其他事,蕭卓然每天都在醫院附近溜達,也不出去找酒店住,就賴在人家醫院的高級病房。等到薑如藍徹底恢複精神,已經是好幾天之後的事,那天一大清早他就拎著兩個袋子去敲她病房的門。剛好薑如藍剛剛洗完澡,從浴室出來,頭發濕漉漉的,大概是聽到有人敲門,身上隻匆忙套了一件薄薄的浴袍。蕭卓然不正經地吹了個口哨,把兩隻購物袋往**一扔,站在浴室外朝她招招手。

薑如藍對他那種招呼小動物一樣的手勢很反感,翻了個白眼兒,“你幹嗎?”

“過來。”那時的蕭卓然霸道慣了,無論對誰都是直接下命令、提要求,從來不做多餘的解釋。

彼時陽光正好,從兩人身後的窗子傾灑進來,蕭卓然的臉龐閃耀著某種難以言明的柔和光澤,就連那雙一向冷然的眼瞳,都仿佛沾染上了碎金般柔和的光,似笑非笑地望著她。薑如藍如墜魔障,傻乎乎就朝他走了過去。蕭卓然早就等在那裏,待她走到近前,拉起她的手,另一手推著她的肩膀進了浴室。

浴室裏蒸騰的水霧還未消散,玻璃和鏡子上都模糊著一片霧氣,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空間頓時顯得逼仄,好像連呼吸都有些困難。薑如藍心跳如鼓,腦子卻漸漸清醒過來。這一大清早的,她跟一個男人手牽手進浴室,她全身上下隻套了一件浴袍,甚至連內衣都沒來得及穿,眼前的情況很明顯有一絲危險的味道……

“你想幹——”話還沒說完,身後的人就握著她的肩膀讓她整個人轉了個圈,兩人麵對麵站立,蕭卓然比她高了半個頭還多一點兒,此時正笑著低下頭,幫她把後半句話補完:“我想幹嗎?”

薑如藍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隻是被他這樣看著,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要燒起來一樣,很快臉頰也不爭氣地紅了。最可惡的是,他還搶了她的台詞,分明是故意想看她出糗的樣子。

蕭卓然突然抬起手,揉了揉她濕潤的發頂,“傻丫頭。”隨後拿起一旁牆壁上掛著的吹風機,打開來,試了試溫度,而後繞到她身後,吹風機發出呼呼的氣流聲,後腦傳來一陣陣溫暖的風,薑如藍幾乎都傻了。他竟然幫她吹頭發!

直到頭發吹得半幹,薑如藍都沒回過神來。蕭卓然看著她那副臉頰紅紅的傻模樣,也不戳穿,拉著她的手走到外麵,又從袋子裏把衣服拿出來,平攤在床鋪上,“喜歡哪個顏色的,挑一件穿。”

薑如藍順著他手指指著的方向一看,就見**擺著兩條裙子,一條是白色的,另一條則是亞麻原色的,白色的那條明顯是真絲質地的,觸在指尖柔軟細膩,想來穿在身上應該格外凸顯身材。薑如藍那時還是個小姑娘,哪裏敢在身邊這個男人麵前穿那麽“暴露”的裙子,當下就丟下真絲裙子,選了比較“安全”的亞麻長裙。

蕭卓然也不管她,在一旁挑著嘴角笑,一邊拿過另外一隻袋子,塞在她懷裏,“內衣,都是洗過的,放心穿。”

薑如藍臉更紅了,抱著衣袋和長裙,腳步發飄地走進浴室,從頭到尾,都沒敢問一句,裙子或許可以找外麵洗衣店幫忙清洗,那套內衣褲他到底是怎麽清洗的……

換了衣服出來,兩人在醫院樓下的餐廳吃了些早餐,薑如藍還不太能走遠路,兩人便一起到附近的公園散步消食。又是一次劫後餘生,兩人現在都安全無虞,卻好像沒有在雨林裏那麽多話題可說。薑如藍實在受不了這種若有似無的曖昧氣氛,便轉過臉匆匆瞟了他一眼,小聲問:“那個……哥本哈根……”

“什麽?”

“我是說,哥本哈根……”薑如藍咬了咬唇,聲音越來越小,“以後還去不去了……”

那時在雨林裏奔走,蕭卓然也不知是出自安慰,還是真心,在她講完美人魚的故事之後,就說:“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哥本哈根,我帶你去看美人魚雕像,安徒生故居,去吃那裏最有名的脆皮烤乳豬和海鮮。”

蕭卓然微微傾身,好像一開始並沒有聽清她的話,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聲。

薑如藍一看他這副樣子,頓時又氣又急,扭身就走,“算了!”

“哎,怎麽就又算了?”蕭卓然笑嘻嘻拽住她的手腕,從她肩膀探過頭看她的側臉,“不是早就約好的,你這是想毀約?”

“我沒有!”薑如藍跺腳,明明就是他沒有誠意。

“噢,那就等明年。如果有長假的話,我們就去北歐旅遊,第一站就是哥本哈根,怎麽樣?”

“好。”薑如藍臉頰紅紅地答應,絲毫沒有意識到兩人仿若相擁的姿勢、親昵非常的對話,在旁人眼中與情侶無異。

這就是兩人曾經的哥本哈根之約。

蕭卓然那時已經有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她了,沒有了端木帶來的照片和錄像,甚至打聽不到一點兒她的音訊。自從離開總部坐上前往吳哥窟的飛機,她整個人就好像人間蒸發一般徹底消失了。無論是蕭卓然還是端木磊對此都不感到驚訝,做他們這一行的,想要徹底抹去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痕跡,在任意一座現代化都市過起隱居生活,都不是一件難事。隻要她有充足的現金,不搭乘飛機或輪船出入境,日常生活又足夠仔細,即便他們在總部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監察係統和數據庫,也很難從茫茫人海中重新找到她。

所以他才會去哥本哈根散心。

不是為了達拉斯的案子,不是為了卓晨的工作,更不是因為什麽精神壓力大隨便找了個地方放鬆度假……他會選擇哥本哈根,從頭至尾都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因為他還記得兩人曾經有過的約定,更因為壓抑太久的思念幾乎要把他整個人都湮沒了。

是因為他一時失控,才導致現在滿盤皆輸嗎?蕭卓然聽她用平靜到淡漠的語氣講述著那段自己不知道的過往,看她望著自己時毫無生色的眉眼,心裏突然湧起一種連他自己都捕捉不住的絕望來。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就見薑如藍又朝他笑了笑:“雨小了,用不著打傘。”

蕭卓然四下一望,就見天空已經不似早晨剛起來時晦暗,四周漸漸亮起來,不遠處的海邊白浪翻滾,淺金色的沙子踩在腳下,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沙礫摩擦的質感。薑如藍彎腰脫掉鞋子,光著腳沿著海邊慢慢邁開步子。月白色的帽簷下,隻露出小小半張嬌顏,還有她微微嘟起的唇,臉頰粉白,唇瓣幾乎沒什麽血色,下頦尖尖的,她真的比從前消瘦許多。許是海邊沙子堆積得比較厚,她每一步都走得歪歪扭扭的,偶爾還會蹲下來,扒拉著沙子裏的貝殼玩。亞麻色的裙子穿在她身上,隻露出兩條纖細白皙的小腿,上身披著他的外套,多少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蕭卓然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提出剛剛那種要求,希望他能在解決達拉斯的事情之前抽出一天陪陪她,可是以現在兩個人關係的膠著,他不敢拒絕她的任何請求。哪怕她現在突然跟他說,要他放棄這個任務,恐怕他也會在權衡之後把任務指揮權移交出來。

他從未想過薑如藍之於他,到底意味著什麽;即便到了此時此刻,他一再地問自己,也想不出合適的答案。但有一點是從一開始就明確的:他的生命中,已經不能沒有她。他不能接受也無法想象,沒有薑如藍的生活,會是什麽樣的光景,這是他不能接受的現實,更是他不敢想象的可能。

兩人一前一後,在海邊走了好久。蕭卓然不敢輕易開口,生怕自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說錯一句,眼前這個人張口就說出要離開的話來。薑如藍卻一直都很平靜,如果仔細觀察她臉上的神情,那份平靜之中甚至還含著淡淡的喜悅。

到了中午的時候,天雖然還陰沉沉的,雨已經徹底停了。薑如藍蹲在海邊,搓了搓手上沾著的沙粒,仰起臉看他,“中午飯在什麽地方吃?”

蕭卓然飛快表態:“看你想吃什麽。端木從總部過來的時候帶了家裏的廚師,西餐做得很地道……”

“想吃中餐。”

“那……我們進城?”蕭卓然覷著她的臉色,見她聽到“進城”兩個字時,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便說,“我知道這邊有兩家餐館做得還不錯,咱們這就走?”

“嗯。”站起來的時候,小腿發麻,薑如藍剛踉蹌了半步,就被人有些驚慌地抱進懷裏。

蕭卓然扔掉手裏的傘,略一彎身就將人抱了起來,一麵低下頭貼著她的臉頰輕聲問:“蹲了那麽久,是不是腿麻了?還是頭暈?”

被他這麽突兀地打橫抱起來,薑如藍確實覺得頭暈,她不怎麽想多說話,所以隻是點了點頭。

蕭卓然看著她皺眉不語的樣子,突然福至心靈,試探著問了句:“吃完飯還想做什麽,看電影,還是逛商場?”

薑如藍沒想到他竟然會提議這個,猛地抬起眼睛,見他眉眼間盡是專注,還隱隱有一絲討好的意味在,這才放下心來。蕭卓然是不會猜到她在想些什麽的,之所以能夠迎合她的想法,靠的是他一向細致入微的觀察,以及大膽猜測的作風。沉默了一會兒,薑如藍輕聲說:“兩樣都想要,可以嗎?”

蕭卓然走得不快,兩人又挨得格外近,薑如藍講話的時候,他甚至聽到吐字間隙裏些微的顫抖,心裏的愧疚和憐愛一時大盛,鄭而重之地答應下來:“當然。還有什麽其他想要的嗎?”

薑如藍搖搖頭,“想到再說吧。”說完就閉上眼,仿佛倚靠在他懷裏,便是世界上最溫暖安全的港灣。

用餐地點選在H市最有名的一條商業街,蕭卓然挑選的是一家很有特色的私房菜,地方不大卻人滿為患。薑如藍握著號碼牌坐在一進飯館的位置,不多時,蕭卓然捧著兩碗龜苓膏從街對麵的甜品店出來,見她透過玻璃窗遙望,忙抬起手示意。天依舊陰沉沉的,市區不似郊區風大涼爽,即便坐在開著空調的室內,也覺得悶熱難耐。坐下來等座位時,蕭卓然笑著問她有沒有想吃的小吃或甜品,薑如藍說出來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龜苓膏吃著是不錯,爽口又降暑,可她過去並不喜歡吃。或許是上次與他一起吃這種食物的記憶太過心酸,又或者她在潛意識裏想在這一天之內把所有跟他經曆過的事情都重新做一遍,所以才借口天氣悶,想吃最正宗的龜苓膏解解暑。

對麵甜品店的生意很不錯,聽說是附近街區裏生意最好的一家,隊伍從店內一直排到步行街的這一邊,蕭卓然大抵也從未在這樣熱鬧的地方排長隊,一開始站在隊伍裏的時候,還有些無所適從,一手插著牛仔褲的口袋,另一手習慣性地掏出手機。好像是想到了什麽,又很快放了進去,盡管他很快就克製住扭頭轉身的衝動,薑如藍坐在玻璃窗旁邊的木椅上,還是將他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最後在她旁邊的位子坐下來時,蕭卓然臉上已經沾滿汗水,他自己一臉渾然未覺的坦然神色,薑如藍卻知道他是故意的。接過他手裏的碗,她從一旁的小桌抽了一張紙巾,塞到他手裏,也沒有講話。

他看到她微微蹙眉的模樣,心中一動,關心的話也在同一時間脫口而出:“怎麽了,味道不好?”

薑如藍搖了搖頭,這應該就是龜苓膏最原本的味道吧,苦中帶澀,含在口中涼涼軟軟的。沒有了煉乳和蜂蜜的調味,那份苦甚至有些難以下咽了。

蕭卓然見她不語,忙剜了一勺送入口中,嚼了幾下便反應過來,有些惶然地望向她:“我忘記叫店家加糖和牛奶了……”

薑如藍抬起頭看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沒事。這東西本來就是這個味道。”

就好像他和她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現在嚐到的味道,蜜糖也好,牛乳也罷,都是他們自己添加上去的,沒有了念念不忘,也不再執迷不悟,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他們兩個之間的情感,本就是既酸又澀,強自咽下口,苦味會一直綿延到心底。如果她能早點兒理智麵對,還會不顧一切地堅持到底嗎?

蕭卓然看著她越發沉靜的眼睛,某種不安如同破土而出的芽,頂撞得整顆心都開始疼了起來。遠處傳來服務員的叫號聲,薑如藍率先站起身來,淡淡地說:“到我們了。”

蕭卓然也跟著站起來,從她手裏接過盛甜品的碗,“你不喜歡的話,就先別吃。這家餐館做的甜點也好吃,待會兒我們重新點。”

餐館做的是淮揚菜係,口味清鮮平和,最是講究時令,有著“醉蟹不看燈、風雞不過燈、刀魚不過清明、鱘魚不過端午”的說法。蕭卓然一邊翻看菜譜,一邊講著淮揚菜的特點,隨後又說:“過幾天就是端午了,這家已經上豆沙粽了,想吃嗎?”

薑如藍點點頭,她和蕭卓然都是孑然一身的人,粽子、元宵這類食物,在哪兒吃都是一樣的。

蕭卓然又問:“想不想吃魚?”

薑如藍笑容淺淡:“你看著點吧。”過去兩個人一起在外吃飯,如果想要吃得好,飯菜向來都是蕭卓然拿主意。這人出了名的會吃,即便是在從未去過的餐館,也能挑選出那家最新鮮、最特色的菜品。

蕭卓然將菜譜從頭翻到尾,對等在一旁的服務員低聲說了兩句,而後又問:“這家的中式點心做得也不錯,要不咱們也要一份?”

“好。”薑如藍端起之前的那碗龜苓膏,慢慢吃著。

餐館狹小,左右鄰桌都離得不遠,年輕的服務員穿梭其間,偶爾還有前台喊號碼牌的聲音,一餐飯吃得很是熱鬧。鱘魚肥美,河蝦鮮嫩,雞湯雞毛菜脆嫩可口,還有一碗青白相間的豆腐湯,蕭卓然吃得不多,整頓飯都在照顧薑如藍,一會兒夾菜,一會兒盛湯,時不時還要問上兩句味道如何。

服務員端了一碟點心上來,小小的點心,每一枚都隻有乒乓球大小,淺黃色,淡粉色,淡綠色三種口味,交替擺放成蓮花的形狀,放在精巧的竹製容器裏。服務員飛快地介紹著:“這位先生一共點了三種餡料,都是咱們店裏賣得最好的,這是糯米餡兒,玫瑰餡兒,綠色的是抹茶餡兒的。兩位慢用。”

薑如藍撚起一顆放入口中,慢慢品嚐著,蕭卓然為她倒了一杯溫熱的蜜茶。薑如藍喝了一口,咽下食物慢慢說:“你今天都沒怎麽吃……”

蕭卓然怔了怔,說:“我不太餓。”頓了頓,又柔聲說,“你吃得好就行。”

這句話說得很是溫柔,聲音低沉語調和緩,聽在耳中不見絲毫諂媚,隻讓人覺得無比動容。薑如藍又拿起一塊淡粉色的點心,捏在指尖咬了一小口,垂著眼睛輕聲說:“你過去不會這樣的。”

“不會什麽?”一時之間,蕭卓然也沒領會她的意思。

“不會為人推門、拉椅子,不會在點菜時主動問別人的意見,不會為了照顧別人自己忘記吃。”薑如藍一條條細數出來,這些她從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也正是因為這些細節之處的改變,才在她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在他用自己身體上疤痕的消失作為最後一擊時,成功讓她在徹底崩潰之後頭也不回地選擇離開。薑如藍抬起頭看他,“你過去從來不會太在意別人的感受。”

蕭卓然沉默片刻,說:“如藍,人總是會變的。”這些話他原本沒打算在這個時刻說,但是兩人的關係現在太緊張了,有些話他不得不提前說,否則,就連他也不能確定,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這樣麵對麵地講清。他看著薑如藍的眼睛,說:“我從十八歲起就在國外生活,掌握了不少技能性的東西,但從沒人教過我怎樣過尋常人的生活。我不能說過去的所有都是錯的,但有許多地方……尤其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做得都不夠好。來B市之後,我跟黎邵晨合夥開辦卓晨,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開始正視自己身上的缺陷和不足。”他看到薑如藍唇邊微微勾起的弧度,伸手輕輕覆住她放在桌上的小手,“如藍,我不能虛偽地說,從離開你之後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但你也有雙眼,你也有心,你可以自己客觀冷靜地判斷,從與你重逢到現在,除了不能與你相認,承認我就是從前的魏徵臣,其他時候我對你是比從前還要用心的。”

感覺到他掌心的溫熱,薑如藍微微蹙眉,想要抽離,蕭卓然卻已經先一秒牢牢握緊,“如藍,我知道你心裏有怨,也有好多事都不明白,但你給我一個機會,等所有事告一段落,我會把前因後果都解釋清楚的!你容我幾天時間,隻要達拉斯的案子結束,我就會向總部遞交辭呈,我的所有工作都由端木接手,到那時我就隻是卓晨公司的蕭卓然,隻是你從今年開始認識的蕭卓然,好不好?”

“如藍……”

“可是後來,是你一點點否認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你一麵否認你就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一麵又用現在的新身份對我示好、追求我……蕭卓然,人心都是肉做的,如果易地而處,一個你曾經深愛的人,這樣愚弄你、欺騙你,甚至能眼睜睜看著你以命相挾都無動於衷,你還會愛她嗎?即便感情還在,自尊也不允許。”

蕭卓然的眼睛紅了,他緊緊攥著薑如藍的手指,仿佛溺水之人緊緊攀附著水中最後一塊浮木,“如藍,我當時看著你吃那兩樣東西,心就跟油煎一樣……但是我跟端木有過約定,任務完成前要盡可能地疏遠你,我那時是糊塗了,一心想著把你趕走……後來你一出房間,我就跟了出去……”送她去醫院的路上,他看著她蒼白無色的臉,滿是汗水的額頭,直恨不得當時躺在那兒的是他自己。

薑如藍低下頭,不想再看他的眼睛,低聲說:“身上的疤痕,怎麽弄沒的。”

“隻是一點兒障眼法,當時房間裏光線暗,你又慌了神,所以才以為沒有了。”蕭卓然說著,伸手拉開自己襯衫的衣領,肩膀上那個半月形的牙印清晰如昨。

薑如藍苦笑:“為了把我趕走,你還真是煞費苦心。”

蕭卓然抓著她的手輕輕搖晃,真摯懇求的眼神如同孩童,“如藍,是我做錯了,你別生氣……”

薑如藍微微側過臉,錯開視線看向窗外,“我想看電影……”

一起在海邊踏浪、撿貝殼,兩個人一起吃飯、看電影,他為她買甜品,下雨了為她撐傘,走不動了抱著她走……尋常的情侶一定都做過這些事吧。這一次,離開之前,她要他陪著,把所有能想到的事都做一遍。就當做他對不起她的補償,當做她送給過去的自己一份禮物,當做日後想起這個人來,最後一份甜蜜的回憶。

達拉斯,端木磊,所有一切都跟她沒關係了。她從一年多前已經是自由身,再次牽扯進來,也不過是因為這些人設下的一個局。現在她把芯片交出來,換一個無憂無慮的嶄新未來。從今往後,她的生命裏沒有魏徵臣,也沒有蕭卓然,不再有撕心裂肺的疼,也不再有甜到憂傷的美好,所有一切,都終結在眼前這一天。

買電影票的時候,蕭卓然問:“想看哪一種影片?”

薑如藍幾乎沒有多想,就回答:“愛情片吧。”

買了票出來,看到周圍三三兩兩的年輕人,都捧著可樂。爆米花等小吃,薑如藍停在原地不走了。蕭卓然啞然失笑,說:“才剛吃完飯,你還吃得下?”

薑如藍執拗地望著不遠處販售小吃的櫃台,這副模樣倒有點兒從前的影子。蕭卓然記得以前兩個人一起度假,看到街邊小店賣的小吃,他一眼望過去就知道味道會不怎麽樣,可她偏不聽,就像現在這樣,站在原地,雙手輕輕扭著,白皙的臉龐帶著點兒渴望,帶著點兒不甘,小動物一般地望著遠處,不時還朝他投去哀怨的一瞥。

兩個人現在的關係已經僵得不能再僵,蕭卓然哪裏受得了心愛的人露出這種神情,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舉雙手投降,扶住她的肩膀一路推著她走到櫃台,一邊俯身貼著她的耳朵說:“你現在身體不太好,不許喝冷飲,嗯?其他的想吃什麽?”

薑如藍感受到周遭投來的目光,多數是年紀輕的小女生,三三兩兩聚在一堆,一邊耳語一邊朝他們這個方向看過來。她一直都知道蕭卓然的外貌是出眾的,比起從前的落拓不羈,如今的他更像一顆經過琢磨的玉石,雖然依舊奪目,到底多了幾分歲月沉澱的溫潤厚重。尤其像現在這樣麵帶淺笑著低下頭來,附在她耳邊溫柔低語,恐怕會是許多年輕女孩兒夢寐以求的情景吧。

身後傳來他人的催促聲,蕭卓然轉過臉禮貌微笑:“不好意思,我女朋友還沒選好。”說完,也沒有更多的解釋,繼續摟著薑如藍看眼前的餐單。

薑如藍翹起唇角,“要不就要一桶爆米花吧。”

蕭卓然說:“好。那要一桶爆米花,一杯Espresso,一杯玫瑰蜜茶,茶要熱的。”

兩人端著飲料和小吃入場,不多時,大熒幕亮起來,四周闃靜。薑如藍打開熱飲的蓋子,濃鬱的玫瑰花味飄散出來,她輕輕吹了吹,抿了一小口。

旁邊有女生小聲地說:“好香啊!待會兒看完我也要買那個玫瑰花茶喝,剛剛我說肯定好喝,你還不讓我買……”

坐在她另一邊的應該是男朋友,聞言低聲說了兩句什麽,聲音很低聽不真切。猜想著,大概也都是哄女孩子開心的那些話。

蕭卓然壓根兒無心觀影,幾乎在她放下杯子的第一時間就留意到了,傾身靠近,低聲問:“要不要我再去幫你買一杯?”

薑如藍搖頭,指了指熒幕,意思讓他專心看電影。

兩人選的座位靠後,此時周遭一片黑暗,稍遠一點兒的地方已經看不清人臉,唯獨離自己最近的這個人,麵容在光影轉換間愈發清晰,白瓷般細膩瑩潤的臉龐,因為喝了熱茶而微微染上嫣色的唇,那一截露在外麵的脖頸,彎曲的弧度如同天鵝般優雅曼妙……蕭卓然湊到近前,已經問完了話,一時間卻舍不得抽身離開,凝神望著眼前嬌美的側顏,腦子裏隻餘一個念頭:可不可以就這麽吻下去……

唇越湊越近,近得可以看到她鬢角微微卷曲的發絲,可以聞見她身體散發的幽幽暗香,兩個人從相識到如今,有過火熱纏綿的時刻,也有過柔情相擁的瞬間,可從來沒有一次如現在這般,細膩、婉轉卻又小心翼翼,他的身旁就坐著一生摯愛,他的眼凝望著她的臉,鼻子嗅聞著她的芳香,耳朵甚至能清晰聽到她輕輕的吐息,卻連采擷一個輕吻都不敢輕舉妄動……

蕭卓然感覺到自己的心怦怦跳著,一邊暗笑自己年紀一把,越活越回去,一邊想要在她耳邊輕聲討一句應允,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就見她睫毛一眨,一滴淚倏地滑落在臉畔。蕭卓然一愣,以為自己眼花,不由錯開些距離,就見更多的淚珠沿著那紅紅的眼眶簌簌落下來,每一顆都晶瑩得如同水晶,每一顆都仿佛徑直落在他心上。

盡管從一開始就沒怎麽用心看電影,蕭卓然也知道,這部愛情影片過程輕鬆歡樂,結局也是大眾喜聞樂見的Happy Ending,當時在外場選電影時他也是仔細研究過海報的。帶女孩子出來觀影,這點兒常識他還是有的,更何況兩人現在關係惡化,他不可能也不敢選那種看得人潸然淚下的悲劇愛情片。再看周遭一圈人的反應都很平靜,所以薑如藍會哭,跟影片本身沒有任何關係。這些眼淚,完全是因為他才會掉。

蕭卓然心頭苦澀,抬手攬住她的肩膀,把人摟入懷中,先是輕輕吻住那些紛紛滑落的淚珠,隨後不顧懷裏人的反抗,低頭含住她的唇……

鹹澀的淚水在兩人的唇齒間流轉,薑如藍先是無聲地落淚,隨著他吻得愈發纏綿,漸漸地忍不住嗚咽出聲。蕭卓然聽得心疼,連連在她唇上印下幾個輕吻,隨後直接站起身,也不管身後的人發出抗議,彎身把薑如藍抱起來,快步走出了影廳。

到了外間光線驟然變亮,薑如藍靠在他肩膀上,手輕輕推著,“你放我下來。”電影看了還不到半小時就出來,而且還是被男人又摟又親之後直接抱出來,她真是沒臉見人了。

薑如藍眼睛裏閃過一絲倔強,剛撐起上身想要跳下去,蕭卓然已在同一時間收緊雙臂,把她緊緊摟在懷裏,低聲威脅道:“你別逼我在這大庭廣眾做出什麽來啊……”

同樣的對話,不是第一次在兩人間上演。

蕭卓然說過這句話,徑直把她放下往車門一推,攬著她的頭狠狠吻了過去。薑如藍不再反抗,閉上眼睛將頭倚在他懷裏淚水無聲地滑落眼角,無論說什麽做什麽,她的心裏都充斥著這個人的一顰一笑,那些過往,甜的苦的,開心的難過的,是不是一定要在徹底遠離這個人之後才能夠忘懷?

天色隻是蒙蒙亮,蕭卓然猛地從睡夢中驚醒,從**坐起來的同時,就看到薑如藍衣衫整潔地站在床邊,看著他微微地笑。

蕭卓然見她一身短袖布褲子的打扮,手裏拉著一隻行李箱,隻感覺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徹骨的冷意直襲心底,“你要走?”

薑如藍自始至終都微笑著,聽他這樣問,也隻是點點頭,另一隻手把軍刀遞過去,“這是你要的東西。”

蕭卓然剛要講話,放在床頭的手機突然“嗚嗚”地震了起來。薑如藍淺笑著擺了擺手,轉身就朝門外走去。蕭卓然掃了眼手機上的號碼,咬著牙根兒接通,隻聽了兩句,臉色就在瞬間沉下來,“端木,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共識,這次行動的總指揮是我。”

電話那端的人不知道說了什麽,蕭卓然的臉色半晌都是陰晴不定,眼看薑如藍已經擰開門把手,他幹脆把圍著關鍵部位的被子隨手一扔,三步並作兩步躍過大床,拉住薑如藍的手把人反扣在懷,已經打開的門“砰”的一聲又撞上了。

薑如藍感覺到他手勁兒不同以往,勒得她手腕鈍痛,皺起眉轉臉看他,“你——”話未說完,就被蕭卓然以吻堵住了唇。薑如藍知道此刻跟他通電話的正是端木磊,盡管隻是隻言片語,也猜到兩人此時在談正事,哪裏容得他沒掛斷電話就這樣輕佻行事……更何況,該給的東西她都已經給了,昨天晚上,該說的話也都說清楚了,他現在這樣纏著他,算怎麽一回事?

這個吻格外火辣,一吻結束,不單是薑如藍,連蕭卓然自己都氣息急促。他抬起指尖,輕輕撫過被自己吮得嫣紅一片的唇,低聲說:“為了你好,還是要送你離開……”

薑如藍此刻還背對著他,肩膀抵著門板雙手押在身後,剛剛那個吻既綿長又霸道,幾乎要扭斷她的脖子,此時電話還接通著,蕭卓然就說出這樣的話,氣得薑如藍臉色緋紅,卻連一句話都不敢說,隻是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蕭卓然目光深幽,一手牢牢攥住她纖細的手指,“我在。”

“達拉斯把時間定在今天中午一點整,地點是H市北郊邙山。”頓了頓,端木又說,“蕭,這次的事對不住,不過達拉斯一向多疑,臨時更換時間地點這種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我現在的身份沒有對他說‘不’的權力。”

“我知道。”蕭卓然深吸一口氣,目光閃爍,“剛剛是我的口氣衝了些。”

“那……你什麽時候能過來?”

蕭卓然深吸一口氣,語氣有些無奈,“如藍想去國外散散心,等我把她送走,就過去跟你會合。”

薑如藍皺著眉頭轉過臉,剛想說什麽,蕭卓然已經掛斷電話,把手機往後一扔,捏著她的下巴吻上來。

麵前是冰冷的木質門板,身後事男人火熱的身軀,薑如藍每次剛剛感覺要喘過一口氣來,就又被男人惡狠狠地吻住。也不知過了多久,捏著她下頦的手指終究鬆了開來,沿著她的脖頸向下,先是撫過微微凸起的鎖骨,而後是柔軟飽滿的胸,再往下……

薑如藍被他吮得嘴唇都痛了,雙手又被他牢牢攥著動彈不得,隻能先將手心裏那一片小小的堅硬物體向上挪動,趁著蕭卓然握著她手腕緩緩挪動的空當,借著一個巧勁兒塞進牛仔褲的口袋——隻是完成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薑如藍已經感覺到自己手心冒汗,指尖冷得如同剛從冰水裏撈起來。蕭卓然好像覺察到了什麽一般,手指在她手腕內側輕輕摩挲著,動作強硬卻又小心地沒有弄疼她。

薑如藍輕輕地“嗯”了一聲,手指快速扒住他的手背,在上麵飛速畫了幾下,隨後說:“昨晚都說好了,放我走……你現在是想反悔?”

蕭卓然吐息沉重,灼熱的吻一個又一個落在她的耳垂和脖頸上,“不舍得放了……”

“你……”薑如藍的語氣聽起來有一絲嬌羞,“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已經說好的,你要給我時間……”

蕭卓然艱難地停住動作,深吸一口氣,“好……”

“你是不是還要忙達拉斯的案子?”薑如藍轉過身,雙手很快又被他牢牢攥住,她仰起頭望著他,“是不是今天就有重要的事?”

蕭卓然垂下眼睫,一雙桃花眼黑而深邃,看向薑如藍的目光晦暗難辨,“是。如藍,等所有事告一段落,我就去國外接你回來。”

薑如藍笑容清淺,眼中的狡黠一閃而過,“那就看你找不找得到我啦!”蕭卓然低下頭又欲親吻,薑如藍卻在同時撇過頭,“好啦,你忙你的事,黎邵晨不也是今天要走?我讓他捎我一程。”

蕭卓然鎖眉,過了片刻點點頭,“這倒也是個辦法。”

薑如藍轉身,打開門,朝他擺了擺手,“放心吧,上車之前我給你短信。”

薑如藍麵上掛著淺笑坐進車裏,“黎副總過獎,時間不多,咱們先去車站。”

“好嘞!”黎邵晨見她係好安全帶,一腳踩上油門,“放心,有我在,咱們肯定準點抵達。”

一路上,薑如藍麵上的神色都淡淡的,看起來似乎比平時更顯冷淡。黎邵晨見她一直在玩手機,中間等紅燈的時候,就側過身瞅了眼屏幕,“看什麽呢,這麽入神。”

手機屏幕上,兩行黑色字體清晰得一目了然。黎邵晨看得一愣,薑如藍已經飛快切換頁麵,淡聲說:“沒什麽,在看一些旅遊攻略。”黎邵晨擰著眉不語,薑如藍轉過臉看他,恬靜的眉眼間某種淩厲一閃而過,語氣卻輕輕柔柔的,“怎麽啦?”

“唔……”歸根結底,黎邵晨也是個反應很快的人,他瞄著薑如藍的臉色,有些支吾,“那個,小薑,你該不會這一走,就再也不打算回來了吧?”

薑如藍淡淡一笑:“我還沒想好。”

黎邵晨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小薑,我跟你說,為了我們卓晨的美好明天,公司上下全體員工的人身安全著想,我強烈建議你出去玩一圈後,還是趕緊回來吧!”

薑如藍彎彎的眉毛一挑,語含戲謔,“你這是在替某人說情嗎?”

黎邵晨苦大仇深地抹了把眼睛,“哪兒啊,我這分明是在替自己和公司爭取福利。”

“什麽福利?”

黎邵晨長歎一口氣,“你是不知道啊,在你來之前,我們過得都是什麽日子,每天早上明明是八點上班,蕭卓然那家夥七點半甚至不到七點就來公司,你說這是啥意思?別說遲到了,還有幾個員工敢按點來上班的?晚上是不到九點鍾絕對不走,周末和節假日還經常自己一聲不響地加班……”黎邵晨這個話匣子一打開就合不上了,一路上都在痛陳革命家史,大有架勢要把卓晨從建立以來蕭卓然的種種行為表現通通講演一遍,眼看車子都進車站大門口了,他這發家史才講了一半。

黎邵晨一手拎著背包,一並拖著薑如藍的行李箱,跟薑如藍一前一後走進候車大廳。趁著黎邵晨排隊買票的空當,薑如藍指了指不遠處,說:“你待會兒買好票就坐那邊,我先去趟衛生間。”

黎邵晨的眼中閃過一絲迷茫,薑如藍微笑著朝他晃了晃手機,“待會兒有事電聯。”

黎邵晨抿著嘴角,目光緊鎖住她的雙眼,見薑如藍微微點了點下頦,心中了然,便朝她揮了揮手,“去吧,去吧。”

薑如藍轉身,步伐坦然地朝著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黎邵晨一聳肩,“你剛不是暗示我把所有東西連手機通通扔掉嗎?都扔在候車大廳了。”

薑如藍這才鬆了口氣,“你還不算太笨。”

黎邵晨翻個白眼兒,“大小姐,我雖然不是你們那個部門的,好歹我也在部隊曆練了八年好嗎?不要太小瞧軍人,OK?”

薑如藍懶得跟他扯皮,揪住他的衣領子把人往窗戶邊扯,“別廢話,你先幫我把這窗戶弄開。”

“用得著這麽誇張嗎?手機不是都處理掉了,我連錢包和銀行卡都扔了,他們就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到咱們,還用得著鑽窗戶走?”黎邵晨皺著眉頭表示抗議,見薑如藍臉色陰沉,眼神不善,兩人目光對峙十秒,最後還是他舉手表示投降:“好好,小心駛得萬年船,這道理我懂!”

“快點兒!”薑如藍催促。

車站衛生間的窗子有些年頭了,上麵滿滿都是灰塵,鎖頭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不好使了。要不是黎邵晨力氣大,對開窗戶這類活計也不陌生,光靠薑如藍一個人,可能再折騰上二十分鍾也不見得能打開。

兩個人一前一後跳出窗戶,黎邵晨扶著薑如藍在草坪站穩,臉上半是玩味半是戲謔:“接下來咱們怎麽著啊,大小姐?”

薑如藍揚起下巴看他:“你不是從軍八年嗎?如果是你,在這種情況下,你要怎麽辦?”

黎邵晨摸了摸下巴:“你這是考我?”見薑如藍揚起眉毛不語,他咳了一聲,收斂了臉上的玩笑神色,說:“卓少這次的行動,之前他多少跟我透露過一些。這次行動代號‘斬首’,是一年半前那次失敗行動的延續,目的是把以達拉斯為首的一幹毒販一網打盡,你們用那枚芯片當餌,讓端木磊偽裝成東南亞地區最大的販毒頭目跟達拉斯進行交涉……”

薑如藍皺起眉,警惕地望著他。黎邵晨一看她的表情就樂了:“怎麽,你現在才知道懷疑我啊?”

薑如藍麵色凝重地望著他:“如果你隻是作為他的好友,這次的行動內容,你知道得太多了。”以蕭卓然的謹慎,無論是多好的朋友,也不會透露有關任務的一分一毫。這不光源自他本人的性格特點,也是做他們這行每一個從業人員的職業操守。除非……薑如藍眸光一閃:“他早就懷疑端木磊?”

黎邵晨點了點頭:“是。”不然也不會出個差都讓他也跟著趕來B市。

薑如藍追問:“那他有後招?”

黎邵晨笑著伸出食指,朝著她點了點:“不就是你!”

薑如藍半晌沒有說話,臉上的神情卻很複雜:“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端木磊?”

一滴淚從薑如藍低垂的眼落下來,兩人腳下的草坪一片碧綠,微風拂過,如同一片**起漣漪的湖泊。薑如藍緊緊咬著牙,眼睛裏漸漸湧起一片血紅,她飛快抹了把眼,就朝著車站後門的方向跑去:“走!”

“哎!”黎邵晨見她跑得飛快,連忙快步追上:“你這丫頭怎麽躥得比兔子還賊,去哪兒你倒是說一聲啊!”

黎邵晨跟在她身後一路小跑,前麵的人不說地點,他也不能跑太快,更何況現在隻有他們兩個人,他也有責任保護她的安全。隻是這種跟在女人後麵跑還不明方向目標的感覺實在太憋屈,跑了大概十分鍾,黎邵晨實在忍不住了,邁開步子跑到薑如藍身邊,問:“小薑,咱們這到底是去哪兒?”

“找地方打電話。”薑如藍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還帶著鼻音,看樣子剛剛這一路小跑過來,她應該悄悄掉了不少眼淚。

黎邵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路邊不就有電話亭嗎,你也不早說!”

薑如藍的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你有硬幣嗎?”

黎邵晨一愣,也是!自從有了手機,也有多少年沒用過街邊電話亭,他剛剛情急之下從錢夾裏隻拿了一遝百元大鈔,上哪兒給人找硬幣去!

又跑了大概十來分鍾,終於見到一家小賣鋪,薑如藍快步跑進去,問店主借了手機,一邊示意黎邵晨押幾百塊錢在櫃台。

黎邵晨頗有暴發戶氣質地一甩手,押了一千塊錢在櫃台,又指了指外麵,討好地跟店主說:“我女朋友家裏有急事,我倆出來得急,都忘記帶手機了,借您手機用一用,馬上就還!”

那店主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見黎邵晨穿著打扮都不像普通上班族,說話的派頭也很足,又很客氣,笑著點點頭:“沒事,用吧!”

薑如藍走到門口,回頭望了一眼兩人,聽到電話接通,便壓低嗓音喊了一句:“周司長。”

電話那端的男人聲音裏有著一絲疑惑:“你哪位?”

薑如藍的聲音依舊很低,卻有著難以抑製的激動之情:“周司長,SP28196向您報道!”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得筆直,雙眼直視著前方,吐字清晰地說:“我在中國境內H市南站外向您報告,‘斬首行動’時隔一年半,重新啟動,最高行動長官為SP11001魏徵臣,現用名蕭卓然,我們在出發前遭遇突**況,此次負責假扮毒梟的警員臨時反水,他的編號是SP7099,姓名為端木磊……”

前後不過短短三分鍾,薑如藍已經將所有情況解釋清楚。手機那端的男人沉默片刻,才說:“你怎麽會有我的手機號碼。”

“SP28196,你這次遇到的可不是什麽難處……”

“我知道。”薑如藍的聲音愈發堅定,字字鏗鏘地說:“周司長,如果是我的個人問題,可能這輩子我都不會撥通這個號碼,但我們現在遭遇的是前所未有的災難,我手邊沒有可供調遣的人,我的領導也就是我們這次的行動長官,為了不打草驚蛇,已經按照原定計劃出發了……”說到這兒,薑如藍難掩哽咽,她深吸一口氣,望著遠處的晴白天空,“他在臨走之前把跟目標人物談判的籌碼寄存在我這兒,一旦對方發現他手裏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周司長,他前後蟄伏一年半的時間,就是為了把這夥人一網打盡,這次跟著他一同前往的,是部門最精銳的部隊,如果這次行動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我憑什麽相信你。”手機那端除了男人平和的呼吸聲,還有一些刻意壓低嗓音的交談聲,明顯對方已經在核實她匯報的這些信息。

薑如藍精神一震,立刻說:“最重要的情報就在我手上,情況允許的話,我可以在半小時內把這裏麵的內容傳真給您,但這是絕密文件,隻有您可以看。如果您看過並且確認這是真的,別的不說,至少‘斬首’行動的最大籌碼已經沒有了,不論我們之中有沒有內奸,這次行動都隻能宣告取消,從長再議。”

男人沉默片刻,說:“你現在以最快速度趕到H市警察局,進局長辦公室,把東西傳真過來……”

“是!”薑如藍掛斷電話。就見黎邵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一旁,望著她的眼中神色動容。

薑如藍捂著心口徐徐吐出一口氣,斜睨了他一眼:“看什麽?”

黎邵晨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副過來人的神情:“小薑,很給力嘛!連這麽大的幹部都能聯係到,卓少真是沒看錯人。”

薑如藍皺皺眉,懶得搭理他。這人倒還真是樂天,天塌下來好像也跟他無關,如今蕭卓然身處險境,他居然還有心情調笑。刪除掉手機裏的通話記錄,薑如藍把手機交還給店主。兩人打了輛車,徑直趕往H市警察局。

四十分鍾後,薑如藍和黎邵晨坐上一輛黑色越野,從H市警局出發。車上,黎邵晨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調整著對講機:“各分隊注意,各分隊注意,預計三十分鍾後抵達邙山。”

“收到!”對講機陸續傳來清晰的回應聲,黎邵晨一邊調整音量,一邊抽空瞅了薑如藍一眼:“別緊張,時間一定趕得及!”

薑如藍一隻手緊緊攥成拳頭,一下一下地磕著嘴唇,眉心越鎖越緊。

薑如藍神情凝重,斟酌片刻方才開口:“我總覺得……以端木磊的思維習慣,他會再次改變時間,或者交易地點。”

黎邵晨渾身一凜,他向來大大咧咧,盡管有著多年的從軍經驗,到底不是那種心思深沉的主兒,聽薑如藍這樣一說,他頓時也有些慌神:“你確定?”

“我隻希望不是。”薑如藍的臉色也一陣青白,轉過臉來看向他,“如果我們到那兒撲了個空……”

黎邵晨死死咬著腮幫,大有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勢:“剛剛周司長不是說了,整個H市全麵封鎖,各大機場、車站,包括港口也會派人嚴密監視。我們這次是甕中捉鱉,就是暫時撲空,總也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可是——”想起那個人的側臉,薑如藍隻覺得一陣淚意湧上來,忙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我擔心他。”蕭卓然把整個談判的籌碼給了她,也就失去了全身而退的最佳條件,達拉斯心思毒辣,又是個虐待狂,而端木磊行事周密,且對組織的行動內容了若指掌,這兩個人強強聯手,她真的很怕蕭卓然撐不到他們去救他……

黎邵晨的臉色依舊陰沉,眼睛裏卻多了點兒閃亮的東西,他拍了拍薑如藍的手臂,說:“放輕鬆,那家夥沒你想得那麽弱。”見薑如藍一直不講話,他語氣裏帶了一點兒笑意,問:“想不想知道我們兩個是怎麽認識的?”

許久,薑如藍才點點頭:“你說。”

“我們倆認識是在五年前,有一次他執行任務的地點就在B市,那時我還沒從部隊退役,上麵的老領導讓我協助你們部門完成一次緝捕行動。那一次,是他救了我的命。”憶起往事,黎邵晨的嘴角帶了一縷並不明顯的笑容,“前年夏天,他突然聯係我,說想在B市開一家公司,我那時在家閑得發慌,就跟老爺子要了點兒錢,帶著池然一塊,我們仨一起開了卓晨。再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們誰都沒想到,卓晨在業內的名聲漸漸打起來了,去年下半年公司開始盈利,過年時候我爸和池然他爸一起請卓少吃飯,兩個老頭兒挨個主動給他敬酒,說感謝他帶著我們兩個敗家子做了件正事兒……”

提起池然,薑如藍的心情也有些黯然:“我聽說,池然到現在還沒醒。”

“有關卓少的過去,還有他跟你的那些事兒,池然都不知道。我們三個人裏,平常池然看著是最精最油的,其實我們都知道,那小子是最傻最單純的一個。我和卓少從一開始就有默契,不在池然麵前談半點兒從前的事。可是我們倆也都知道,既然他還在繼續蟄伏等待時機,而且達拉斯一直還活著,當年那件事就不算完。”薑如藍看著他的側臉,這才發現黎邵晨的眼眶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紅了,可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始終很輕鬆,嘴角還一直掛著笑容,“小薑你盡管放心,有我在,不會讓卓少有一絲一毫的閃失,我這輩子就這麽兩個兄弟,一個已經折在達拉斯手上,另一個,我肯定讓他好好活著回來,跟你結婚!”

薑如藍嘴角也漾起一絲笑,轉過臉看向前方,輕聲地說了句:“謝謝。”

這一次周司長派給薑如藍調遣的是H市武警總部的三十名精銳,車子抵達邙山腳下,眾人在一片小樹林裏集合。再次重申這次行動的主要目標後,薑如藍和黎邵晨各自帶了十五人,分別從兩條路上了邙山。

之前在酒店房間,蕭卓然鎖住她雙手,用身體擋住身後手機的攝像頭,先是把真正的芯片放到她手心,而後在她手腕內側畫了幾個字,分別是:邙山東,空地,黎。

邙山位於H市北郊,主峰超過1000米,靠東的那座山峰也有將近700米高,素有“小黃山”的美譽。東邊山峰景色雖然優美,但地形複雜,樹木高大,常會出現的劇毒蛇類就超過三種,所以多年來H市對旅客開放的一直是主峰。根據一名武警所說,東麵山峰隻有靠近山頂的地方有一處空地,而從山腳一路攀爬上去,有兩條道可以走,一條是護林員會走的,道路較平也較寬,但是路途較遠,一路不停歇地爬上去也要一個半小時,像他們這樣體力特別好的,最快紀錄也要四十五分鍾左右。而另外一條道平常很少有人走,雖然近便,但不可預知的危險更多,比如鬆落的岩石、有毒的藤蔓或者毒蛇、蠍子一類的毒物。如果體力足夠好,走這條路最快隻要三十分鍾。

時間緊迫,距離電話裏端木所說的約定時間,隻剩下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薑如藍和黎邵晨稍做商量便決定,薑如藍帶人走那條較平也較遠的,黎邵晨帶人走那條較快的路。可是走了不到二十分鍾,薑如藍就改了主意。她望了眼頭頂那片蒼翠樹林,問前方負責領路的武警:“整座山峰,隻有靠近山頂那一片空地嗎?”

她之前始終都懷疑端木磊會臨時改變時間地點,但同時她也考慮到,端木心思縝密,可達拉斯卻向來多疑,頻繁更換見麵地點,或許可以甩開不必要的麻煩,降低蕭卓然這一方人員的體能和機敏度,但同時也會影響達拉斯對他的信任。所以經過一段時間的反複考慮,她覺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地點仍然選在邙山東峰,卻不是之前就說好的山頂平地!

那名武警篤定地點點頭:“這座山陡峭得很,隻有靠近山頂的地方有一小片空地。”

薑如藍陷入沉思,如果依照原本計劃:端木磊假扮控製東南亞地區的毒販頭子與達拉斯交易,他拿到達拉斯一直想要找回的芯片,並且以蕭卓然為人質,跟對方換取超過價值1億美元的罌粟種植基地。而在這個過程中,守候在外的部門其他人員與蕭卓然、端木磊裏應外合,將達拉斯及其眾黨羽一網打盡。而如今,端木磊驟然反水,蕭卓然選擇按兵不動,依舊以人質身份出現,一旦達拉斯發現芯片內容有假,惱羞成怒之下很可能會當場處決他——這也是薑如藍最擔心的一點。

薑如藍一個激靈,停住腳步:“那裏能同時容納多少人?”

武警隊員想了想,謹慎地說:“附近有個小水窪,至少能站二十來個人沒問題。”

薑如藍沉思片刻,便拍板:“我們先去你說的那個地方!”

在前麵的領路的隊員有一絲猶豫:“可是我們事先說好……”

薑如藍目光沉靜,言語間有一種不容違抗的強勢:“這次營救行動我是指揮,聽我的,先到那個地方看一眼。”

時間一分一秒溜得飛快,而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段,眾人揮汗如雨,卻連落地的腳步聲都極輕極靜。走入武警隊員所說的那片樹林,空氣乍然涼爽起來,隱隱可以聽到潺潺的水流聲,沒走幾步眼前就出現一處陡坡。薑如藍看了眼一旁的隊員,那個人用口型說:“就在上麵。”

薑如藍剛想再問,就聽陡坡上方傳來一聲槍響,眾人麵色瞬間凝重下來。十五名武警隊員很快分散開來,薑如藍正想上前,就被最近的一名隊員抓住手臂,兩人放輕腳步挪到陡坡下方的一處樹叢後,那隊員指指上方,又朝她打了個手勢。

薑如藍這才反應過來,遇到這種情況,應該在第一時間通知黎邵晨。

土坡上方傳來男人低啞的小聲,緊接著響起的就是一連串西班牙語。薑如藍凝神細聽,就聽那個人說:“魏先生,一年不見,你看起來恢複得不錯。”

薑如藍渾身一震,緊緊攥著的拳頭被身旁的隊員一把握住,男人剛毅的麵容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兩個人的目光在無聲中交流,薑如藍明白對方的意思,是讓她不要衝動。

所有人已經在聽到槍響的第一時間關閉了對講機,臨出發前,警局領導臨時為她和黎邵晨配備了一部手機,薑如藍飛快發了一條信息過去,隨後又在屏幕上打道:旁邊有路可以包抄過去嗎?

那個隊員看到後,點點頭,抬手指了指來時的路。薑如藍明白過來,如果想包抄這塊地,必須回到之前的山路,繞過這片樹林,從樹林上方的山路悄悄靠近。

薑如藍點點頭,看著隊員又做了兩個手勢,其餘十幾名隊員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隨後,他又朝她做了個手心朝下的手勢,薑如藍明白,他的意思是讓她耐心在原地等待時機。

目送最後一個隊員撤離,薑如藍蹲在樹叢後,仔細傾聽上方樹林的動靜。

似乎過了很久,蕭卓然出聲:“端木,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朋友。”

看來所謂的“空地”一說真的是個幌子!薑如藍慶幸自己靈機一動做下的決定,卻也為蕭卓然的處境感到憂心,她能聽得出來,盡管他在極力壓抑,但是身體應該是受了不輕的傷,也不知道剛剛達拉斯那一槍是打在了哪兒……

“他們沒你以為的那麽笨。”蕭卓然說話的時候,仿佛每個字都是從牙縫兒裏擠出來的。

薑如藍聽得心中撕扯,知道他應該是疼到極致了才會如此。正在猶豫到底何時才是最佳時機,就聽一直沉默的端木磊突然講話了,並且說的是西班牙語:“他在拖延時間,你可以現在幹掉他了。”

“噢?”達拉斯始終懶洋洋的聲音聽起來多了一絲興趣,“這麽急著幹掉他!端木,你又在想什麽?”

“沒有他,我們也能拿到芯片。”端木磊冷漠說,“他的女人還有他的朋友,已經在我們的掌控之內。”

“你之前也說,他已經在你的手掌心裏。”達拉斯悠悠說,接著又笑了一聲,“端木,你該不會想再背叛一次你的新夥伴吧?”

想也知道現在的端木磊臉色該有多難看,薑如藍不由冷笑,他自詡心思細膩,且不乏狠絕冷厲的一麵,但從一開始他就忽略了一點,達拉斯的思維是精神變態者的思維,他冷酷無情、反複無常、並且有很嚴重的暴力傾向。以現在三人對峙的情形,生命受到威脅的可不光是蕭卓然,如果達拉斯對端木的質疑達到一定程度,下一槍很可能會對準他的太陽穴。

“那樣做對我有什麽好處?”端木磊的聲音聽起來很是不悅,但是以薑如藍對他的了解,知道他此時的不悅隻是色厲內荏的偽裝罷了。

達拉斯吹了聲口哨,不遠處響起幾個人的腳步聲,緊接著就傳來端木磊憤怒的質問聲:“達拉斯,你這是幹什麽?!”

“嗬嗬,別急,我的朋友。”達拉斯陰沉地笑了兩聲,“現在形勢明顯不太對頭,把你綁起來,我也安心點兒。”

薑如藍一聽就意識到不好,達拉斯的意思明顯是打算跑路了。如果放任他們離開這塊山區,用不了多長時間達拉斯就會發現H市已經進入全城戒嚴,以他的行事作風,一路逃亡肯定會拉上許多無辜民眾,一定會把整個市區攪得血雨腥風。到那個時候,縱然能讓他落網,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

感覺到手機傳來的輕輕震動聲,薑如藍掃了眼屏幕,黎邵晨帶著人已經趕過來了。咬了咬牙,她攀住土坡上的一叢草叢,腳踩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另一手高高舉起,同時用西班牙語說:“達拉斯先生,不要這麽急著走。”

樹林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隻白皙的手臂以及這句請求吸引。

就在這時,隱蔽在暗處的兩名武警隊員同時扣動扳機,破空兩聲槍響,達拉斯和他身邊的一名手下在同一時間倒在地上,涓細的鮮血沿著眉心處的槍洞緩緩流下,滑過那雙曾經不可一世的雙眼。這位一度在國際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哥倫比亞大毒梟,恐怕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這樣簡單而倉促地死在一座小山的樹林裏。

剛露出一個頭,就聽蕭卓然在遠處大聲喊道:“如藍,躲開!”

薑如藍來不及做更多的反應,隻是本能地朝左一偏頭,眨眼間,腦袋旁邊的土壤多出一個小小的凹陷,一縷白色細煙從凹陷處嫋嫋升起。薑如藍的心在一瞬間提到嗓子眼兒,緊跟著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字正腔圓的男聲:“端木磊,放下你手裏的槍!”

薑如藍聽到到頭頂上方傳來的粗重喘息,她趴在濕潤的泥土上,鼻端甚至嗅聞到一股很清很甜的青草香味,她緩緩抬起頭,就見原本應該被人控製著的端木磊此時正站在她麵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彼時天光大亮,頭頂的天空既高又遠,端木磊依舊穿著慣常的象牙白色唐裝,領口和袖口繡著鑲銀邊的白雲,從胸口蔓延到下方衣擺處的,卻不是往常高潔雅致的梅蘭竹菊,而是一隻張牙舞爪、盤亙在雲端的龍!

端木磊望著她的一雙眼睛幾乎是血紅的,黑洞洞的槍口直指著她的前額,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身後依舊一片硝煙,蕭卓然的聲音穿過槍聲斷斷續續地傳來:“端木磊,你如果敢——”

薑如藍看到他眼底的決絕,也看到他唇邊微微翹起的弧度,知道眼前這個人已經下了決心。在這一瞬間,她聽到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聽到不遠處蕭卓然斷續的喊聲,以及武警隊員的勸降聲,她的雙手緊緊抓著兩捧鬆軟濕潤的泥土,目所能及之處,盡是一片潤澤如玉的綠,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到嘴邊的話還沒來得及喊出,就覺一口氣噎在喉管裏——一開始,她並沒有感覺到痛,隻是覺得一口氣卡在喉嚨喘不上來。隨後,她看到端木磊高大的身體在她麵前砰然倒地,她看到他就那樣跪著倒在地上,耳朵卻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漸漸地,她感覺到心口的溫熱,她緩緩低下頭去,看到白色T恤上沾染的黃褐色泥土,纖細的綠色的草葉,以及……暈染成花朵模樣的鮮紅。

那句一直想要說出的話,終究沒來得及說出口。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閉上了眼睛,又或者她根本沒來得及閉眼,她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響,隻知道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間黑了下來,如同舞台上突然拉下的黑色幕布,遮擋住所有風景。

所以她不知道在槍響的那一瞬間,蕭卓然目眥盡裂地嘶吼出聲,不顧不遠處朝著他射擊的槍口,也顧不上被打了一槍幾乎喪失知覺的右腿,瘋了一般朝著她的方向奔跑而來。

她不知道,或者說,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中槍倒地的端木磊望著她的方向,緩緩綻出一個微笑。

但其實這都不重要,因為也沒人知道,她原本想要說出的那句話是什麽。

從魏徵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從蕭卓然重新出現在她的生活裏,從她得知她摯愛的人,長久以來的冷酷和自私,並不是因為不夠愛她,而是因為太想保護她,她就一直想找個機會,對那個男人說:這一次,換我來保護你吧。

蕭卓然,因為愛你,所以無論多難,都想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好好活著。因為愛你,所以無論多疼,都想為你擋住所有危險,心甘情願為你而死。

這一生,傾盡所有愛過,也就沒有遺憾了。

番外一 從頭開始,隻因為愛你

溫暖如昔,卻又千回百轉,這樣的感覺,大概真的是因為愛吧。

蕭卓然在醫院走廊裏坐了一天一夜。

直到醫生宣布脫離危險,他才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到薑如藍的病房外,卻隻是靜靜看著。黎邵晨拎著盒飯走到近前,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曾經意氣風發的夥伴,在外人麵前向來都是冷峻強悍的精英模樣,此時此刻卻如同站在街邊討飯的叫花子,一雙眼睛熬得通紅,臉上、手臂上的擦傷都隻經過最簡單的處理,白色襯衫皺皺巴巴掛在身上,腿上綁了繃帶,雖然槍子沒有打在骨頭上,但是醫生並不建議他這些天過多勞累。可這個人就仿佛是鐵打的一樣,子彈取出來還不到五分鍾,就拄了拐杖到急救室外等著。看著這兩個人一路走來,黎邵晨也能體諒他此時的心情,走到他身邊輕聲勸了句:“醫生不是說不出意外,今明兩天就能醒來嗎?你也別太著急,把身體搞垮了,誰去照顧小薑。”

蕭卓然一直沒有講話,從山上下來之後就是這樣。警察局、軍隊以及從前的總部,陸續來了好幾撥人,每個見到蕭卓然無不好言相向,但他就跟沒瞧見人一樣,別人說話,他隻是低頭坐在那兒,直到人走了都沒有一句告別的話。若不是有黎邵晨在一旁打圓場,再加上人們都知道了薑如藍中槍的事,這一天一夜的時間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每一個還都不是他們能惹得起的。

黎邵晨見他不理會,也不多說,把手裏的盒飯往他懷裏一塞:“我剛在外邊吃完了,這是你的。趁熱吃,吃完了你自己好好梳洗一下,再進病房也不遲。不然等小薑醒來,見到你這副樣子,怕都不認得你是誰了!”

半個小時後,黎邵晨站在病房外,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從前就有人說過他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薑如藍醒了,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恰恰就是潦草吃過晚飯、好好梳洗過一番的蕭卓然,但是人家姑娘眨巴眨巴圓溜溜的大眼,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是誰?”

可他也不是有意的。按說這中槍的地方是在心房位置,再怎麽失血過多昏迷不醒,醒來之後也不該有失去記憶這個後遺症啊!哪知道他當時一句無心的調侃,就偏偏成了真。人是醒了,可是誰都不認識了。對蕭卓然來說,估計這個結果比讓他再中一槍還要來得難受。

黎邵晨在病房外呆站了半小時,愣是都沒敢進去。現在病房裏這倆人,一個是身體虛弱的天然呆,那雙大眼睛眨的,他過去也沒少跟薑如藍對視,可從沒發現她眨巴著眼睛看人的時候,眼神會那麽單純無辜;另一個則是周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那眼神那氣場,一句話不用說黎邵晨也能看得明白,誰進去打擾就是一個“死”字!不敢進,卻又不舍得走,黎邵晨感覺到八卦之魂在胸腔熊熊燃起,往H市最好的酒店打了個電話,訂了一份補血養神的病號餐,扶著門框繼續觀望。

病房裏,薑如藍盯著眼前這個衣著清爽、樣貌俊美的男人看了足有五分鍾,才再次開口:“我覺得疼……”

蕭卓然的目光,從她的臉龐,緩緩下移到胸口,專注凝視了片刻,又緩緩移了回來:“麻藥過勁兒了,疼是難免的。”

黎邵晨站在門口扼腕,這小子平時嘴皮子也挺溜的,怎麽關鍵時刻一句甜言蜜語也說不出來!

薑如藍抿了抿嘴,小聲說:“我餓。”

蕭卓然的目光徑直掃射向站在門口的某人。某人脖子一縮,拎著手機晃了晃,意思是早就打過電話了。

蕭卓然轉回視線:“等一會兒,飯還在做。”

薑如藍有點兒委屈,眼前這個男人長得是挺好看的,可就是表情太凶,還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好像看犯人似的……想到這,薑如藍突然問:“我是嫌疑犯嗎?”

蕭卓然一愣,盯著薑如藍的視線也在瞬間銳利起來,就見薑如藍扁了扁嘴,瞟了他一眼小聲說:“你是不是當警察的?”

站在門口看好戲的黎邵晨“撲哧”一聲就樂了。

蕭卓然想了一下,點了點頭答:“過去當過一段時間警察,後來改行了,我現在自己開公司。”

“那我為什麽會中槍傷?”

“過去當警察時跟一夥壞人結怨,他們專門找了個機會報複我,知道你是我未婚妻,就把你也挾持了。後來你為了保護我就中了槍。”蕭卓然三言兩語就把中槍的事解釋清楚,順帶還申明兩人關係,這下不光薑如藍,連黎邵晨都睜大了眼,心裏對他豎起大拇指,這小子,泡妞有一套啊!

薑如藍琢磨了會兒,慢慢地說:“我現在不認識你了。”

“沒關係。”蕭卓然表情很淡定,語氣很篤定,“醫生說了,你好好休養上一段日子,慢慢就都想起來了。”

蕭卓然眯了眯眼,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看:“那也沒關係,我們可以從頭再來。”

類似的對話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上演了無數遍,地點從H市醫院轉戰到B市醫院,最後又輾轉到蕭卓然家。

對於蕭卓然的霸道和堅持,黎邵晨自然能夠理解,但是每每麵對薑如藍無辜詢問的眼神,他又覺得這麽欺騙一個無知“少女”實在是件有點兒過分的事。所以在某一天的午後,黎邵晨再次聽到薑如藍的問題後,深吸一口氣說:“小薑,有關你們倆的事,具體的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但是有一點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卓少真的很愛你,這一點我可以拿我的人格還有卓晨的未來作擔保。”

蕭卓然當時正好提前從公司回來,在書房門外聽到這一句,沉默片刻後沒有推門而入,反而轉身下了樓,自己在別墅一樓的客廳喝起了茶。

其實喝茶這件事,最早還是端木教他的。端木比他大四歲,也比他早入行四年,可以說,多年來他們兩個一直是亦師亦友的關係。許多完成任務的技巧、思維方式上和行事作風上的習慣,甚至在大事麵前關鍵時刻他會做下的決定,都有著端木磊潛移默化的影響。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與他漸行漸遠。等他發現到不對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已經站在河的兩岸,是友情的結束,也是對峙的開端。

其實當年的緝捕任務會泄露情報,也是端木磊從中攪和,古澤熙不過是個轉移眾人視線的替罪羔羊。試想,一個突擊隊員即便有心叛變,又是如何知道那次任務的最高機密呢?當時知道任務核心內容的隻有四個人,他自己,端木磊,薑如藍以及部門的最高長官。排除掉另外兩個不可能的人選,剩下的那個人,看起來再不可能,也是唯一的正確答案。但是當時的魏徵臣,太過信任身邊的夥伴,尤其是端木這個可以說看著他、陪伴著他一路走來的良師益友。甚至在他提出一定時間內不要跟薑如藍恢複聯係時,他依舊選擇相信他的判斷。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暴露在他麵前的線索越來越多,再去回想當年任務失敗的種種細節,心中的懷疑也越來越重。

當他從哥本哈根回來,在自己的辦公室見過薑如藍後,心中積壓已久的懷疑瞬間迸發,從前的一點一線迅速串聯,一個從前看起來根本不可能的事實擺在了眼前,端木磊有問題。因為在他麵試過薑如藍的那天晚上,端木給他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既然已經與薑如藍重逢,就不如將計就計,用薑如藍做餌引起達拉斯的注意。他沒有質疑薑如藍出現的時機,沒有詢問兩人在哥本哈根重逢的細節,一上來單刀直入就想把薑如藍也引入這個局,說明整件事始終在他的掌控之內。蕭卓然感到不寒而栗,他一直以為端木是和煦溫暖的春風,卻不想春風到底含著涼薄,不經意間射出的冷箭就足以要了人的性命。從前那樣溫和睿智的夥伴,怎麽會變成令人遍體生寒的陌生人,他是從哪次任務之後就秘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甚至……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經悄悄地喜歡上了他的女人。

當他知曉端木近乎無孔不入的監視,了解他綿裏藏針的深沉心思,又窺透他暗戀薑如藍的秘密之後,他就知道,他和端木磊,遲早有一天會刀劍相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如果他的計劃成功了,那麽一麵他能通過達拉斯賺取巨額財富,另一麵在組織內部也會步步高升;而蕭卓然因公犧牲,薑如藍遠走他鄉,他的下一步行動應該就是把薑如藍追到手吧?到了那個時候,金錢,名聲,女人,他想要的一切都到了手,人生還有什麽不如意的呢?為了得到這三樣東西,已經足以讓任何人背叛和摒棄從前的一切了,所以即便是向來雲淡風輕的端木磊也難以免俗。

隻是恐怕端木磊沒想到,蕭卓然的後招就是薑如藍,而薑如藍的歸來,帶給他和達拉斯的便是徹頭徹尾的毀滅。所以才會恨吧,恨她不懂他的真心,恨她為了維護另一個男人與自己為敵,也恨自己,即便到了生死關頭,依舊無法做到徹底忽略這個女人。

蕭卓然無從猜測,端木磊最後動手的時候,為什麽沒有射向如藍的頭部,轉而選擇了心髒的位置。也正是因為這樣,才讓她撿了一條命回來。或許那一槍,暗示的意味更大過最終的結果。他從一開始想要的,就是這個女人的心。

正如他現在想做的一樣。

吃晚餐的時候,黎邵晨大概擔憂自己說錯了話,找了個借口開溜了。剩下他和薑如藍兩個人,麵對著一大桌子的菜,其中還有廚師特意為了招待客人準備的東北燉菜和胖頭魚。

這個時候,距離她中槍住院已經過去將近三個月了。三個月裏,兩人同吃同住,晚上睡覺都躺在同一張**。薑如藍自然一開始是不願意的,可她受了槍傷,身體虛弱,記性又不大好使,做許多事都不方便,蕭卓然也就有了貼身照顧的借口。他會幫她洗澡,給她穿衣,會把她從一個地方抱到另一個地方,但兩人之間卻連個最基本的牽手擁抱都不曾有過。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不敢輕舉妄動,不敢肆意妄為,因為他不確定現在的薑如藍,是否還會像從前那樣義無反顧地愛上自己,更不確定,她是否真如自己所言,徹底失去了有關他的所有記憶。如果是前者,他或許還有三分勝算。因為他一早就告誡過自己,這一次,如果兩個人能夠從頭開始,他要好好地愛護眼前這個女人,不再讓她像從前那樣為了自己傷心落淚,甚至險些丟掉性命。可如果是後者,他甚至根本不敢想下去。如果她已經不願麵對兩個人曾經共有的過往,那他要拿什麽證明自己可以給她一個可以期待的未來?

瑩白的米飯上,多了一筷子燉得鹹香的魚肉。蕭卓然驀地抬起頭,就見坐在她身邊的女人,眉眼彎彎看著他,朝他歪頭一笑。

有那麽好一會兒,蕭卓然幾乎都說不出話來,他飛快地垂下眼,掩飾過眼睛裏迅速湧上的淚意,拿起筷子把魚肉送進嘴裏。隻嚼了兩嚼,就咽下肚,隨後抬起頭看遍整個餐桌的菜色,挑了她從前最喜歡的蓴菜羹,為她盛了一碗,遞到手邊:“先趁熱喝點兒湯吧。”

“好。”薑如藍乖乖巧巧答了一聲,又輕聲囑咐了句,“你也多吃點兒。”

蕭卓然覺得鼻腔熱乎乎的,上一次有這種溫暖得近乎落淚的衝動,仿佛還在年紀很小的時候。感受到薑如藍悄悄凝視他的視線,他抬起頭看向她,佯裝平靜地吐出一口氣,柔聲問她:“怎麽了,在看什麽?”

薑如藍搖搖頭,一雙杏眼又圓又亮,看著他淺淺地笑:“沒什麽啊,他們都說你很愛我,所以想仔細看看。”

蕭卓然點點頭,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點頭是為了什麽,又或者是為了掩飾什麽。他又往她的碗裏夾了些菜,垂著眼道:“天冷了,菜涼得快,吃飯吧。”

溫暖如昔,卻又千回百轉,這樣的感覺,大概真的是因為愛吧。

番外二 曾經失去,才懂得珍惜

默默點了點頭,重新靠在他懷裏,輕聲說:“卓然,我走不動了。”

“待會兒出了考場,就給我打電話,記得嗎?”蕭卓然在電話那頭細細叮囑著,一邊看了眼手上的腕表:“距離開考還有三十分鍾,進考場後把準考證交給考官,你還有時間上趟衛生間,背包裏有我給你準備好的甜茶,你的位子應該在靠窗第三個,水杯放在窗台上,當心別弄濕考卷……”

蕭卓然前所未有的嘮叨引來辦公桌前某人不留情麵的嘲笑。黎邵晨一開始還強忍著,到後來實在憋不住,幹脆哈哈地笑出聲來,一邊指著蕭卓然道:“什麽叫惡人自有惡人磨……我今天可算是見識到了。”

薑如藍從聽筒裏聽到一道有些熟悉的男聲,微微皺了皺眉:“你旁邊的……是黎邵晨?”

“不用理他。”蕭卓然從筆記本電腦旁邊撈起一疊資料,直朝某人麵門摔了過去,一麵還注意著保持柔和的語調:“記得我說的,考完試就給我打電話,我就在考場外等,不用急著交卷,別跟陌生人講話。”

“噢。”薑如藍乖乖地應了聲,抬起頭看了眼教室的門牌號:“卓然,我到考場了。”

“好,那就不說了。”蕭卓然柔聲道:“你先掛電話吧。”

薑如藍依言掛了電話,從背包裏掏出準考證,遞給在教室門口已經等待良久的考官。

初冬時節的B市空氣幹燥,日光微薄,雖然越發寒冷,卻多了幾分天高雲淡的況味。薑如藍抱著背包走出考場,身上裹著米色的薄羽絨服,脖子上還圍著一條喀什米羊毛圍巾,明明還不是太寒冷的天氣,那個人卻生怕她凍著一般,從許多天前就強迫她出門必須戴圍巾和手套。教學樓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大多數人都是朝著門口的方向去,薑如藍自覺穿得較厚,又要抱著包,走起路來不如旁人輕便,所以一直走得不快。走在她前麵幾步路遠的,是一個身穿淺黃色大衣的女孩兒,女孩兒的個子要比她高一點兒,從斜後方依稀可以看到她白皙的臉龐,是個長得很漂亮的人……

薑如藍抬眼一瞧,就見一個身穿火紅色大衣的女孩兒穿越人群朝這邊奔來,手裏還拿著一枚兩指粗細的玻璃瓶,慌亂之中,薑如藍瞥見玻璃瓶裏盛著的**泛著淡淡的黃色,那應該是……硫酸?電光石火間,薑如藍飛快拽了不遠處的女孩兒一把,因為力氣過猛,四周圍也擁擠,兩個人一齊摔倒在地,那女孩兒很機靈地用挎包擋住兩人的頭和臉,身邊的人群尖叫的奔跑的咒罵的躲避的,現場頓時亂作一團。薑如藍咬著牙拽住女孩兒的胳膊,喘著氣說:“快跑,那個女孩兒瘋了!”

兩個女孩兒彼此攙扶著站起來,剛想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包包,就見原本乳白色的包包上黑黃色的洞眼斑駁剝落,現在天氣正冷著,隱約還可以看到上麵冒著縷縷白煙。站在薑如藍身邊的女孩子當即倒抽一口冷氣,估計是被眼前的情景嚇得不輕。

薑如藍可顧不了那許多,現場並不安全,而現在也不是驚訝感慨的時候,所以緊拽著她就往不遠處小門的傳達室跑:“別撿了,人最重要!”

倆人手牽手地跑進傳達室。身後隱約傳來夾雜在喧囂人聲之中的尖利嘶吼:“江雪籽!你這個狐狸精,掃把星,你害了我哥一輩子,你害了我們全家,我恨你……”

這次考試的地點選在B市以外語專業聞名的Y大,傳達室裏光值班的老師就有三名。之前外麵的混亂看得清清楚楚,早已經給110、120以及校值班室的同事都掛了電話。眼見兩個年輕女孩兒手拉手拽著彼此,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反應最快的老師趕緊把門鎖上,跟另一個老師說:“把窗簾也拉上,不能再讓人進來了!”

三名老師兩男一女,兩名男老師各自守在門窗兩邊,那名女老師看兩個女孩子長得嬌嬌弱弱的,身上衣服鞋帽都沾了泥灰,大衣的袖子還有褲腿,均有被強酸腐蝕過的痕跡,趕緊從飲水機倒了兩杯熱水給兩人,讓兩人壓壓驚。

薑如藍端過水來慢慢喝著,並沒有多講話。另一個女孩兒接過杯子,定了定心神,這才轉過臉,看向薑如藍,仔細打量了一番,隨後伸出手柔聲道:“剛才謝謝你了,我叫江雪籽,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薑如藍淺笑著伸手回握:“我叫薑如藍。你好!”

江雪籽驚訝地睜圓了眼,笑著道:“好巧!我們倆都姓江!我是三滴水的那個,你也是嗎?”

薑如藍甜甜一笑,搖了搖頭:“名字的出處確實來自那句‘春來江水綠如藍’,可我姓的是那個吃的薑。”

江雪籽覺得這女孩兒一笑特別可人,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又想起剛才一片混亂,這女孩兒獨獨拉住她的手,救了她一命,忍不住再次跟她道謝:“剛剛……真的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拽我那一把,真不知道……”

被薑如藍如此問著,江雪籽瞬時默然,隨後心裏一悸,手上一抖,半滿的紙杯無聲落地。顧不得被濺濕的鞋子,江雪籽隻覺得心髒跳到了嗓子眼兒,抓住薑如藍的手腕,話都說不利索了:“你……手機,把手機借我用一下!”

薑如藍一看她這副樣子,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連忙從大衣口袋裏掏出手機。江雪籽指尖打戰,撥到第三次才撥對號碼,手機那邊很快就被人接通,展勁的聲音不複往常鎮定,張口就說:“誰?說話!”

“勁,你在哪兒?你有沒有事?”

“我沒事,你在哪兒?”

江雪籽一聽到這句“沒事兒”,高懸的心這才放了一半兒,再說話的時候,發現自己胸腔一陣火辣辣的疼,原來剛才著急知道展勁那邊的情況,竟然連呼吸都忘記了。捂著胸口急促地喘息著,江雪籽努力平複下嗓音說:“我在校門口傳達室,我沒——”

“在那裏乖乖等著別動。”江雪籽還沒說完,就被展勁截斷了話,隨後就掛了手機。

沒過三分鍾,門外就傳來一陣砰砰的敲門聲,屋裏幾個人都是一驚。就聽門外一個男人的聲音大聲說:“警察,開門!”

“可是外麵……”守門的老師有點兒拿不定主意,不禁把視線投向屋裏另外幾個人。

江雪籽已經聽出是展勁的聲音,不禁又高興又擔心,就聽展勁在門外飛快解釋道:“潑硫酸的人已經伏案,外麵人群也正在疏散中,開門!”

站在窗邊的那個男老師把窗簾拉開一道縫兒,欣喜地說:“他說的是真的,外麵好多警察!”

門邊的老師這才放心的把門打開。

門一打開,展勁一陣風一樣衝進屋裏,屋子裏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5秒鍾後定睛一眼,發現進屋的這位警察先生,早跟剛才逃進傳達室避風頭的其中一位年輕小姐,緊緊抱在一起。

江雪籽被他抱的氣都快斷了,卻緊緊地靠在他胸前,任由他把自己鎖緊再鎖緊。滾燙的淚順著臉頰落下,很快就把展勁胸前的深色製服洇濕了一小片。

江雪籽聽出他嗓音都有點兒哽咽了,不禁哭得更凶了:“對不起,對不起……”

展勁一手摁著她的後腦,輕輕摸著她的發,緩緩將臉埋進頸窩秀發。一旁的薑如藍眨了眨圓睜的眼睛,她不敢確定,剛剛男人略一垂頭的瞬間,好像看到有一滴晶瑩的水滴,飛快隱沒在江雪籽的發間……

兩人抱了足足有一分多鍾,展勁才逐漸恢複了往常的鎮定。深吸一口氣鬆開懷抱,拉開兩人間的距離,雙手飛快地把人從頭到腳摸了一番。見到雪籽大衣領口以及袖子上的燒灼痕跡,眼中明顯飛快閃過一絲狠戾冷光。緊抿著唇,什麽話都沒說,彎腰抱起人就往外走。

轉身剛要出門,正和一個年輕男人走個對臉。男人也沒想到會在這兒撞見展勁和江雪籽,不禁愣了一愣:“展隊,江小姐?”

江雪籽一聽這聲輕喚,從展勁懷裏抬起頭一看,竟然是蕭卓然!

展勁淡淡點了個頭,側過身子讓開一條道:“裏麵還有一位小姐。”

蕭卓然道了聲謝,轉臉看清楚屋子裏的人,也是大大地鬆了口氣。一雙風流桃花眼急得通紅,一個箭步衝上前將人摟住:“小如,你有沒有怎麽樣?”

四個人裏,唯有薑如藍是從頭至尾都很平靜,蕭卓然抱得太緊,她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了,隻能輕輕推著他的肩膀,小聲說:“鬆一點兒……”

蕭卓然也意識到自己的手勁兒有點兒大,連忙鬆開懷抱,將人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一番,又伸指撫了撫她的臉頰:“剛剛摔倒了?有沒有什麽地方覺得疼?”

薑如藍搖搖頭:“沒事,剛才是為了救那位小姐……”

蕭卓然不讚同地皺起眉:“你身體不好,力氣小,反應慢,跑得又不快,以後遇上這種事不許往前湊,先把自己保護好就行,知不知道?”

薑如藍看著他嚴肅的黑眸,他剛剛應該跑得很急,黑色風衣大敞,領口的扣子解開了兩顆,領帶也是歪的,眉眼間依稀殘留著一絲慌亂,他……剛剛應該也嚇壞了吧。薑如藍沒有說什麽,默默點了點頭,重新靠在他懷裏,輕聲說:“卓然,我走不動了。”

有些事情,想不想得起來,記不記得清晰,根本已不重要。隻要他一心一意地對她,願意自始至終陪伴在她身邊,生病時他會焦慮,危險時他會擔憂,以為她要徹底離開,會流下眼淚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緣未到傷心處”,那麽那個時候的他,應該是傷心絕望到極致了吧?

薑如藍緩緩閉上眼,感覺他抱著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穩。這樣的生活,不正是她一直以來都想擁有的嗎?既然已經得到,那就什麽都不去想,好好珍惜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吧!

愛過也好,恨過也罷,所有的苦痛都已經成為過去。銘記也好,遺忘也罷,現在的你和我,會好好地攜手走完這輩子。

“你說小薑今天去考試,遇上江家小姐潑硫酸行凶?”黎邵晨從煙盒裏磕出一根煙,點上,拉開窗戶,望向遠處天邊。暮色沉沉落下來,天邊是一片寧靜的紅,院子裏的樹木漸漸光禿,偶爾飛過一兩隻麻雀,唧唧喳喳地叫著,細細的聲音飄在空曠的院落裏,反而襯出幾分寥落來。

蕭卓然掃了眼窗外,又重新看向電腦屏幕,“剛到考場外的時候,我以為又是……”

話沒有說完,但在場的兩個人都能懂。黎邵晨吐出一個煙圈,深吸一口氣,才慢慢說:“卓然,他們都死了。達拉斯,還有端木磊,所有人都死了。你和小薑也是經曆了九死一生才活下來的。”

“我知道。”蕭卓然捏了捏眉心,再開口時,語氣有了一點點的困惑,“你說的我都知道,所以我現在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也一直在盡量彌補,修正過去做得不好的地方……”

“那你還有什麽擔憂的,這可不像你。”黎邵晨轉過臉看他。

沉默片刻,蕭卓然才說:“邵晨,我想帶她離開這座城市。”他每一句話都說得很慢,仿佛是一壺醞釀太久的酒,開封倒酒時,一開始總會流得有些緩慢,“留在這裏,我總覺得不安心。你說我膽小也好,年紀大了沒有闖勁兒也罷,可我覺得今天發生的事就像一個警示。我現在什麽都不圖,隻希望她能健康、開心地陪在我身邊,我們倆好好過完剩下這幾十年。”

黎邵晨皺著眉頭抽完剩下半根煙,才開口,講話的時候卻沒有看向蕭卓然,“卓然,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小薑已經漸漸想起來了……又或者,她從一開始,就沒真正失憶。”他說到這,飛快瞥了蕭卓然一眼,朝他抬了抬左手,“你先別打斷,聽我說完。自從你把她從醫院裏接出來,她從一開始就沒怎麽抗拒過你的接近吧?喂飯,換衣,同床共枕,所有親密舉動她都沒拒絕過,可是每次我過來探望,她看著你的眼神……我不知道怎麽說,卓然,她的眼神太靜了,好像誰都沒有被她看在眼裏過,包括你。”

“你想說什麽?”蕭卓然擰著眉望向他。

“我想說——”黎邵晨深吸一口氣,“卓然,你必須麵對現實,她當初就是你一手**出來的,她的性格,你應該比我了解,但你現在是身在局中,你不想也不願意去覺察……可這個問題你必須想清楚,如果她一直不原諒你,一直都在恨你,甚至未來某一天她會一聲不響地離開你……如果我的這些猜測就是現實,你想過要怎麽辦嗎?”

蕭卓然眉間的褶皺很深,眼神卻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清晰、堅定,“她想不想得起來,都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薑如藍。她恨我還是愛我,都是我要一起過一輩子的人。”說完這句,他兀自笑了:“跟你說了也是白搭,你從來就沒真正喜歡過什麽人,不會懂。不過你的這份心意我領了。”

“吃完飯趕緊滾蛋,別總打擾我跟我未來媳婦兒培養感情!”蕭卓然話鋒一轉,麵無表情地開始趕人。

黎邵晨剛走出去沒兩步,聽了這句話險些腳下打跌,扶著衣架默默轉身,過了許久才感慨出一句:“我突然覺得我真是先吃蘿卜淡操心,我怎麽會擔心小薑那姑娘能從你手上跑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狠狠拍了下自己後腦勺,“我就應該直接策反小薑,讓她跟著哥留在卓晨繼續工作,不出三個月,哥肯定給她介紹個金龜婿,包管一輩子自在又逍遙!”

“你敢。”蕭卓然透過鏡片斜了他一眼。

“我有什麽不敢的?”黎邵晨估計也是長時間被壓迫,今天被這麽一激也激出了血性,索性挺直腰板兒決心反抗到底,“說句實在話,你跟小薑也是男未婚女未嫁,各自都有自由選擇未來婚姻配偶的權利,我給我們卓晨員工介紹對象還有什麽不敢的?真讓你說的!”

“我手裏有卓晨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蕭卓然幹脆利落,不多浪費一分口水,“離開B市前我可以麵向普通股民直接拋售。”

黎邵晨倒抽一口涼氣,過了三秒,語氣已經軟了下去:“卓少,這麽做對你也沒什麽好處……”

“對你和卓晨的壞處更大。”這樣也就夠了!

黎邵晨默默淚流,狼一樣的對手是可怕,狼一樣的隊友突然叛變更可怕!這次他多撐了五秒鍾,心裏嘔血,麵上還要擠出一絲笑來:“卓少,凡事好商量……”

“嗯。”蕭卓然淡定地點了點頭,“看你表現。”

黎邵晨默默帶上門走了出去。到了一樓,看到正在翻看畫冊的某位甜美佳人,也沒了往常調笑的心情,耷拉著腦袋,坐在她身邊,雙手撐著腮,兩眼無神目露幽怨。

薑如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微微笑著跟他打招呼:“跟卓然談完公事了?”

“嗯。”黎邵晨托著腮看她,“小薑……”

“怎麽了?”薑如藍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就覺得好笑,這個人明明長了一副不錯的皮相,說話做事卻從來沒個正形,就拿現在這副幽怨的樣子說,哪裏還像個二十六七歲的大男人?難怪卓晨那麽多美女,盡管對他青睞有加,但也沒哪個真正對他展開攻勢。人太二了,果然也是一種罪啊!

黎邵晨吸了吸鼻子,故意把自己的聲音調整得聽起來帶了點兒鼻音,好像剛剛才痛哭過一樣,“小薑,你將來要是離開公司,會不會想我……”樓梯處傳來一陣下樓的腳步聲,黎邵晨渾身一抖,清了清嗓子,繼續說,“會不會想我們大家……”

薑如藍坐的方向本來就是麵朝樓梯口的,自然也看到蕭卓然拿著本書下來了,點了點頭回答:“會的吧……不過我現在沒有要辭職的打算呀。”

薑如藍淺淺一笑:“如果我工作有不到位的地方,或者公司今年打算縮減開支,你不用因為卓然的關係感覺為難,可以直接跟我講。”如果是公司想辭退她,也沒什麽,她今天才去考得翻譯資格證書,以她目前的水平以及工作經曆,再想找一份薪金不錯的工資,並不是難事。

“不是!”黎邵晨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否認得那叫一個堅決,“哪有的事!你在公司做得這麽好,辭退誰也不會辭退你啊!小薑,你如果走了,絕對是卓晨的一大損失!”

蕭卓然坐在餐桌邊,不輕不重地又咳嗽了一聲:“吃飯了。”

薑如藍微笑著站起身,黎邵晨雖然平時也有點兒二,但倒不至於像今天這樣總說一些沒頭沒腦、前後矛盾的話,看這樣子,應該是某人又有什麽新的打算了?薑如藍從茶幾倒了杯水,端給蕭卓然,“嗓子不舒服?”

自從七月份出院以來,她和蕭卓然就搬進這棟位於城東別墅區的房子,這邊每棟房子之間都隔得較遠,房前房後都有院子,環境清幽,隱私也能得到很好的保護,家裏廚師、傭人都有,她每天下班回家什麽都不用做,基本上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悠閑日子。最近一段時間黎邵晨接長不短就會過來蹭飯,晚餐也就準備得比較豐盛,四菜一湯,主食也都準備兩到三樣。三個人一起吃飯,廚師熟知對每個人的喜好和忌口,今晚做得正是蕭卓然本人最喜歡的意式海鮮湯。按說飯前一碗湯最是養生,而薑如藍端給他的水,完全可以不必喝。可這卻是她出院以來,第一次主動端東西給他,或許在薑如藍心裏不過是舉手之勞,可落在蕭卓然心裏,卻有著完全不同的解讀。

誠然,他剛剛在書房和黎邵晨已經認真談過,無論薑如藍如今對他是有情還是無意,無論她對他們的過往還記得多少,抑或是在他麵前,她願意承認和麵對哪些,他對她的心意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哪怕她一直在心裏恨著他,哪怕她不止一次地想要偷偷離開他,他都不管,因為這一輩子,他已經要定了她!活了二十六年,如果說有什麽東西是他一心一意想要得到,根本無法忍受求而不得的,那就是她薑如藍!她想怎麽折騰都可以,想要怎麽折磨他、報複他都無所謂,隻要她留在他身邊,他願意用幾十年的光陰慢慢跟她耗,他也已經打定主意,用接下來半輩子的時間,賭她一個回心轉意!

可如今她隻是端一杯水給他,已經讓他情難自抑。蕭卓然唇角微勾,垂下眼去,就著她的手,慢慢喝完杯子裏的水,不想讓任何人發覺眼底的濕意。

愛過也好,恨過也罷,所有苦痛都已經成為過去。銘記也好,遺忘也罷,現在的你和我,會好好地攜手走完這輩子。

番外四 見或不見,有什麽分別

有的人,是否見還不如不見;有的人,是否寧願從未愛上過。

黑色高跟鞋踩在走廊的水磨石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女人瘦削的身影出現在病房門口,一襲黑衣,大大的太陽帽幾乎遮住了整張臉。病房門並沒有鎖,金屬製的門把手握在指尖,有一種直襲心底的冰冷,女人另一手挽著背包,懷裏抱著一束白色的雛**。定定在門外站了許久,女人仿佛終於下定決心了,扭轉門把手走了進去。

偌大的病房裏很安靜,隻有監控機器不時傳來一聲輕輕的響聲,以及病**那個人極輕的呼吸聲。女人下意識地扶了扶帽簷,又抹了把臉,這才邁開步子,朝著病床的方向看去。房間裏並不全然是白色,米黃色的牆紙,淡藍色的窗簾和窗紗,就連床單也不是普通醫院的白色,而是很居家、很溫馨的小碎花圖案。乳白色的床頭櫃擺著一隻花瓶,裏麵插著一束白色的玫瑰花。花沒什麽味道,送花的人應該是詢問過醫生,特意選的沒有香味的品種。整間病房布置得很溫馨,初次步入的人往往會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這裏根本不像是病房,反而有一種讓人流連忘返的“家”的感覺。

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她猝不及防地捂住了臉,淚水無聲地順著指縫兒落了下來。

女人已經很瘦了,又穿了一身黑色,戴著一頂很大的深色帽子,整個人仿佛一抹隨時都會消失的幽靈,無聲地站在病房正中,就這樣,癡癡地,癡癡地,看了許久。她看著病**無聲無息躺著的那個男人,皮膚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黑色的頭發柔順地覆蓋著前額,曾經很有神的雙眼,此時無力地閉著。這樣看得久了,如果不是旁邊機器上顯示的數字,幾乎要以為他已經沒有了氣息。

她記得從前他也這樣嚇唬過他。那時是在H市吧,那天夜裏他們倆一起去海邊玩。兩個人裏麵都穿著泳裝,在海邊打鬧了一陣,就各自脫了衣服下了海。夜晚的海水很涼,涼得幾乎徹骨,真的包裹住整個身體,又是無比溫柔的。她在淺水區自在地遊了一段時間,突然發覺身邊已經沒了人。她當時隻覺得心頭一跳,猛地從海裏站了起來,海水隻稍稍沒過她的胸口,一開始她喊的聲音還比較小,畢竟還搞不清楚狀況,又怕聲音太大,會引了其他人來,隻能小聲地喊著他的名字。

到後來她已經徹底慌了,在海水裏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一麵大聲地喊著他的名字,海麵上最是廣闊,她的聲音喊出去,一點兒回聲都沒有。她愈發地怕了,最後一次喊的時候,隻覺得嘴邊鹹鹹的,嚇得眼淚都掉下來。突然覺得大腿有什麽東西蹭了一下,她警覺地撤了半步,又覺得有什麽不對,毛著腰伸手撈了一把……借著海水的浮力,她把他拖回海邊。把他放倒在海灘上躺下來時,她渾身打著寒戰,一麵依照記憶裏的步驟為他做心髒複蘇術。一下,兩下,三下,抬著他的下巴吹一口氣……如此反複了幾次,又摁壓著他的腹腔,想要把水控出來,可是如此反複做了三分鍾,他依舊靜靜地躺在那,什麽反應都沒有。蒼白的臉,黑色的發,平日裏那雙俊雅又含笑的雙眼,此時緊緊閉著,好像……已經死了那樣……

她哭的聲音太大,連他什麽時候驚慌失措地睜開眼抱住她都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睜開眼,又驚又怒地瞪住他時,他已經扣著她的手臂吻了過來。又涼,又澀,又慌亂的一個吻,那滋味卻是前所未有的好。如果說她對達拉斯是無條件的恭順服從,對蕭卓然是按部就班地試探和引誘,那麽她對眼前這個男子,則是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管的順其自然,她從沒對他有過多的留意,更不會為了他的意願而刻意隱藏或改變自己,可也正是因為這樣,無論是他還是她自己,才顯得格外真實,也踏實。

那一吻,是記憶裏最甜蜜的一個吻;那一夜,也是她這輩子從沒體驗過的美好。

所以到了後來那一天,她拿手槍對準他的眉心,才發現自己居然下不了手。都說女人不會因性而愛,可即便是到了今天,她也沒有想明白,她對池然,到底是在不知不覺間傾了心,然後才有了那一夜;還是因為那一個夜晚的放縱,才有了後來的戀戀不舍。

可不論是怎樣的因果,眼前這個男人,都是因為她,才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那天在H市,她跟克拉的兩個手下一起開車送他前往醫院,她看著鮮血一點一點從他的胸膛滲出來,殷紅了整件襯衫,也殷紅了她的雙眼……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生出的憤怒和勇氣,抓起那兩個人落在後座的衝鋒槍,對著座椅就是一通掃射。而後直接把副駕駛的靠背往後一掰,伸手抓住方向盤,穩住了車子的去向。

隨後,她以最快的速度,將那兩個人的屍體抬出車子,匆匆掩在路邊的草叢,而後開著車子前往H市市郊的一家私立醫院。

在那裏,池然雖然得到了及時的救助,保住了一條命,可也因為失血過多,送醫不及時,整個人就此陷入昏迷,直到現在。

從H市到B市,再到現在美國西海岸最好的醫院,蕭卓然那些人給他換了一家又一家醫院,幸好達拉斯那撥人很快就被他們收拾幹淨,也讓她不用再東躲西逃地過日子。每換一家醫院,她都會偷偷地跟過來,在距離醫院最近的賓館住上一段日子。在他們過來的間隙,跟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打點好一切,她就可以悄悄過來,偷偷看上他兩眼,再悄無聲息地離去。

離開了達拉斯,她什麽都不是。她曾經不止一次地痛恨過自己,恨自己為了生存和金錢成為達拉斯的工具,也恨自己明知道不應該卻跟他越走越近。可是後來,日子一長,她也漸漸想清楚了。如果沒有達拉斯的魔鬼式訓練,她現在根本沒法在這個社會立足,也不可能憑借一技之長找到一份體麵的工作;如果沒有她曾經一念之差的錯誤,也就不會有後來進入卓晨做臥底,認識池然的種種關聯。人這一輩子,就是一環扣一環,誰也別想不付出辛勞隻嚐甜頭。就好像她曾經的所作所為,毀掉了自己這輩子最寶貴的東西,現在的她,隻能盡己所能,用後麵的幾十年做補償。

她看了眼掛在牆上的鍾表,時間快到了。

輕輕地走到床邊,把床頭櫃那束白玫瑰換成自己剛買的白色雛菊,羅妃最後深深看了一眼躺在**的男人,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將玫瑰隨手扔進靠近門邊的垃圾桶,便拉開門快步離開了。

走廊的另一端,走來三人。走在當中的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她穿著一條淺綠色的無袖連衣裙,剪了短發,白淨的臉上掛著恬淡的笑容,整個人看起來既甜美又清爽,隻有仔細觀察才會看到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走在她左手邊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手臂始終環著她的腰身,另一手還扶著她的手臂,小心翼翼的樣子,俊美的麵容上也掛著關切的神情,不時還會低聲問她幾句什麽。另一邊的男子臉上則掛著調侃的笑容,快進病房的時候,還笑著說了句:“這才五個來月,卓少你不用這麽二十四孝老公吧!”

薑如藍淡淡一笑,沒有說什麽。蕭卓然則目光冷厲地瞟了他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意思是在笑話他三年內求婚超過十次還沒成功嗎?

走進病房,黎邵晨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看到床頭櫃上擺放的新鮮雛菊,不禁立刻回頭:“小薑?”

薑如藍也皺了皺眉,“我昨天剛換的是白玫瑰。”

三人的目光幾乎在同一時間看向門邊的垃圾桶,白色的玫瑰花瓣柔白細嫩,看起來應該買回來沒有兩天時間。黎邵晨皺著眉頭,麵色不豫,“我去問問值班護士。”

薑如藍走到病床前,打量著花瓶裏的新鮮雛菊,輕聲說:“不用了。我知道是誰換的。”

“羅妃?”黎邵晨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麵上滿是厭恨,“咱們都換了這麽多家醫院了,她怎麽還是陰魂不散的,這次居然還敢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了?!”

薑如藍看著池然平靜的睡顏,靜了幾秒,說:“算了。”

黎邵晨是個急性子,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什麽意思?”

“我管她進沒進病房!”黎邵晨整個人完全一副炸了毛的樣子,叉著腰從房間這頭走到那頭,“我隻知道她當初一進公司就不安好心!她當時是不是想把小薑擄走交給達拉斯?”

這個倒是實情,薑如藍點了點頭。

“她是不是趁著我們都不留意的時候刻意勾引過你!”黎邵晨又把目標轉向蕭卓然。

蕭卓然擰眉,“她那是出於達拉斯的授意。”他這麽說,倒不是想為羅妃開脫,純粹是怕在場另一個人知道了會多想。

黎邵晨被他這麽一瞪,很快也反應過來,噎了一下之後又指著池然對兩人吼:“我發小去一趟H市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全都拜他所賜?!”

薑如藍沉默了一陣子,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輕聲辯解:“她當時雖然拿槍指著池然,但是開槍的是達拉斯另外一個手下,她當時會那麽做,一方麵是自己心裏猶豫不決,另一方麵我覺得她也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我不管那麽多!”黎邵晨提起這件事就是一身火氣,“反正當時小然子是被她勾勾手指騙走的,我不管過程,隻問開頭和結果。這件事就是因她而起,最後害得池然成了現在這副樣子,你們也不是不知道,他媽因為這個事掉了多少眼淚,老爺子當初犯了心髒病還送進急救病房,他妹妹直接買了最貴的飛機票回來,差點兒連畢業典禮都耽誤了!”

“我沒說羅妃是無辜的。”蕭卓然看出好友在氣頭上,知道這件事在他心裏已經成了一根刺,旁人怎麽勸也沒用。而且他跟如藍的意思也不是想為羅妃說好話:“我的意思是,沒必要為了她再這麽折騰池然。這次找到的這家醫院各方麵都挺好的,如果就因為她的出現再給池然辦轉院,我不讚成。”

薑如藍也持反對票,“我也不讚成。邵晨,你都快結婚的人了,考慮問題也成熟點兒。我們沒有人喜歡羅妃,但是說到底,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事。如果池然是有意識的,你知道他是想看到還是不想看到羅妃?”

黎邵晨一噎,瞪著眼睛看她。

薑如藍擺擺手,麵色恬靜,“你別瞪我,我不是池然,也不知道他會是個什麽想法。”

蕭卓然看她扶著腰站在床邊,走過去扶住她的腰側,“不在這兒跟他擰巴,咱們去外麵走走。聽說醫院後門新開了一家甜品店,做的東西很好吃。”

“好。”薑如藍把手提包放在床邊,“邵晨,你在這待會兒,我和卓然去買點兒東西。”

黎邵晨顯然還沒有想通,明明聽到兩人的對話,也不回頭,隻是朝身後揮了揮手,示意兩個人趕緊走。

兩個人走了一段路,蕭卓然突然一個轉身,站到薑如藍麵前,握住她的左手,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無名指,俊美的眉眼含笑,緩緩在她麵前跪了下去,“這是第十一次求婚,薑如藍小姐,你願意原諒你麵前的這個混蛋,在今天這個美麗的日子嫁給他為妻嗎?”

薑如藍從他攥住她的無名指時就猜到他的用意,但沒想到他居然會在這個地方跪下身去,再看到往來病患和醫護人員均朝著他們兩人所在的方向看來,一時不由大窘,輕聲勸他道:“你先起來。”

“如藍,上一次你跟我說,其實你很早之前就把所有事都想起來了,咱們從B市搬到S市,開了你喜歡的私房菜館,每年都會去一個你喜歡的地方旅遊,哥本哈根和布達佩斯我們都去過了,今年你說想去麗江走一走,這次咱們回B市參加完黎邵晨的婚禮,就動身去麗江。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盡力滿足,你想我怎麽做,隻需要提,我都會盡力做到。哪怕你現在不原諒我都沒關係,但是咱們的孩子眼看就快六個月了,你就是還不太想嫁給我,但是看在孩子的份兒上……”蕭卓然越說越是哀怨,俊美的眉眼也染上一層憂鬱的色彩,看起來格外打動人心,“我沒名分沒關係,咱們的孩子怎麽也得有個名正言順的名分和家庭吧。”

薑如藍看著他這副委屈得不行的樣子,唇角漾起一絲笑:“你說得這麽慘做什麽,我又沒說不答應。”

蕭卓然麵上一喜,一雙桃花目瞬間綻出無盡的光彩,握著她的手站起身,“你說真的?”

薑如藍歪著頭想了想,含笑在他唇上輕輕一吻,隨後便朝前走去,“如果待會兒那家甜品店有龜苓膏賣,就是真的。”

蕭卓然先是一喜,隨後便覺一團烏雲罩頂,這裏是美國,新開的甜品店再萬能,應該也不會有龜苓膏那種特色甜品吧?眼看著薑如藍輕輕款擺著腰肢,姿態悠閑地慢慢走遠,蕭卓然咬牙,他一直都知道這丫頭是個記仇的,但沒想到她居然能擰到這個份兒上,孩子都快生了,她竟然還不跟他結婚!

可隨即轉念一想,至少她現在不排斥他,也不冷落他,連孩子都願意跟他生,這樣的她……應該不太會在未來的某天招呼不打一走了之了吧?

蕭卓然一麵自我安慰著,一麵快步追了上去。攬住佳人腰肢,蕭卓然討好地說:“小如,今晚想吃什麽……”

蕭卓然心中冷笑著閃過“不、可、能”三個大字,嘴上卻沒有反對,“嗯。”

“羅妃和池然……”薑如藍想了想,才問,“你說,如果池然哪天真的醒過來,會願意見羅妃嗎?”

蕭卓然搖搖頭,“就像你剛才跟黎邵晨說的,我們都不是池然,所以這個問題,我們都不能替他回答。”

有的人,是否見還不如不見;有的人,是否寧願從未愛上過。

我們沒有身在其中,所以再多的分析和解答,也都是徒勞。

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如今牢牢攥著手的那個人,是我窮其一生也要留在身邊的。

未來或許還有很長的路還要走,但有你在,苦也甘之如飴,累也願意堅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