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甜也最苦澀

亞馬遜森林的大雨滂沱,他背著她一步一步在泥濘中掙紮;昆侖雪山的大雪圍困,他牽著她的手,如履薄冰卻又沉穩坦然地走過。

“小姐,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小姐。請問你的姓名……”

薑如藍勉強地睜開眼睛,隻看到一片刺目的白光,問詢的男聲仿佛穿越了重重迷霧,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眼皮酸脹發沉,心跳得很沉重,也很遲緩,薑如藍下意識地想閉上眼睛,可卻發現眼睛好像被什麽東西硬生生撐起來,想閉上都做不到。

重複了仿佛無數次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請問你的姓名是——”

“SP28196……”薑如藍蠕動著嘴唇吐出一串數字。

站在病床邊的醫生先是一愣,隨後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撐著病床彎下腰:“SP什麽?”

“SP28196。”

“你叫什麽?”

“我叫……”薑如藍睜著雙眼,腦子裏瞬間閃過無數念頭,每一個念頭都不甚清晰,卻沒有一個不在向她暗示,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真實姓名。薑如藍雙目大睜,眼神卻迷茫得如同找不到家的孩子,“我叫……”

旁邊的護士遞過來一張身份證,男醫生皺著眉頭看過上麵的信息,低聲對旁邊的人吩咐兩句,注視著薑如藍的臉龐叫道:“薑如藍小姐。”

薑如藍努力地搖晃著頭顱,在她的意識裏是已經使盡全身力氣的一個動作,但在旁人眼中,她隻是微微擺了擺頭,動作微小到不仔細看根本觀察不出來。

“薑如藍小姐——”

“我……不是……”

“那你是誰?”

“我是……”薑如藍微微翕動嘴唇,“我是……丁、一。”

說出這兩個字的同時,眼前那團刺目的白色好像淡卻了許多,一團茫茫白霧中,慢慢顯露出一道身影。非常挺拔高大的一個男人,普通黑襯衫牛仔褲的打扮,一手倒插在屁股後的口袋裏,另一手夾著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煙。男人斜倚著一張辦公桌,說話的時候,好像還微微皺起了眉頭:“你記著,從今往後,你的名字就叫丁一。兩個字,三筆就能寫完,簡單又好記。”

“可是我……”

“哪兒那麽多可是。”男人不耐煩地皺眉,“我說的你沒聽見?”

“聽見了。”女孩兒嘟了嘟嘴,有些委屈地低下了頭。

明明離得那麽遠,薑如藍卻好像能感應到那個女孩兒心裏的情緒。明明連她的麵容都看不真切,記憶裏卻漸漸顯露出那麽一張臉。淡淡的眉,溫潤若水的杏眼,鼻子小巧,嘴唇紅紅,那是……

薑如藍緊皺著眉頭,眼前的白霧和那個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片廣袤得沒有邊際的海洋。藍到發黑的海水,駭浪滔天,天色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整個壓下來,而在這海與天之間,一切都顯得那麽渺小又無助。腳下的沙子很硌腳,並不如人們所說的那麽溫暖柔軟,而是好像數九寒天的冰碴兒,涼,硬,每走一步好像都硌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每走一步,都讓人覺得戰栗,從心底蔓延而出的疼痛好像那越來越近的海水,要將她整個人都淹沒了。

她聽到自己用沙啞得不像樣的聲音喊:“魏徵臣——”

“魏徵臣——”

海天之間,巨浪翻滾,她明明用盡了全身力氣嘶喊,那聲音卻怎麽都聽不真切。她記得沿著臉頰滾落得滾燙的淚,記得從嗓子到肺葉撕裂一般的疼,也記得從心底蔓延四肢那種徹骨的寒。更記得那個在過去四年間深刻得已經鐫刻在靈魂裏的名字,魏徵臣。

“魏徵臣……”

“薑小姐。”身穿白大褂的醫生站在床邊,打著手電筒檢查過她的瞳孔,眉頭緊鎖著垂下了手。

“除了過敏症狀,她身體還有其他問題嗎?”池然抱著手臂站在病床邊,掃了一眼病**臉色蒼白的薑如藍。

醫生搖了搖頭:“燒退了,而且這已經是第三天,身體機能沒有任何問題……”

“那她怎麽還不醒?”池然留意到她在睡夢中緊緊皺著的眉心,也跟著皺了皺眉,“是不是有什麽其他問題,您再給好好檢查檢查。”

醫生幾乎要苦笑了:“該做的檢查我們都給病人做過了,我說了,她的身體沒什麽問題。不過……”

“不過什麽?”

醫生皺著眉頭看池然:“您不是她的親屬吧。”他記得搶救當天在醫院急診室門口簽字的是另外一個男人。

池然在卓晨做的就是公關工作,平常又總跟著黎邵晨這樣的人精打混,察言觀色那可是一把好手,待人接物的反應也比常人快得多。見醫生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立即見縫插針解釋:“噢,其實這是我們老板的未婚妻。我們老板您見過的,這兩天他都來過醫院。”說著,又用下巴一點病**雙目緊閉的薑如藍,“這就是我們未來的老板娘,也就是我大嫂,她不是本地人,在B市也沒別的親人,最親近的人可不就是我們老板嘛!您有什麽話跟我說,我會傳達給我們老板的。”

醫生抿了抿唇,沒有接話,看起來並不十分信任麵前這位圓滑的年輕人。

僵持間,病房門被人從外麵推開。蕭卓然一身西裝革履的打扮,拎著公事包,話也接得恰到好處:“陳醫生,借一步說話。”

男醫生見蕭卓然出現,一直緊鎖的眉頭微微鬆開,點了點頭,吩咐了一旁護士幾句,便跟在蕭卓然身後,走到外麵的走廊。

兩人一直行到走廊盡頭,蕭卓然才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謹慎地掃過走廊另一頭的病房:“之前有什麽不方便說的,您現在可以說了。”

醫生點了點頭:“其實也沒什麽大事。薑小姐身上的過敏症狀已經基本消退幹淨,燒也退了,再休息一半天就可以出院。不過她從入院到現在,意識幾乎沒有清醒過……”

“您懷疑什麽?”

“我懷疑……”醫生沉吟說:“我懷疑薑小姐在心理方麵受到過極大的創傷,如果可以的話,在她清醒後您最好帶她去找心理醫生做一下檢查。”

蕭卓然背對著窗子站立著,正是傍晚時分,從窗外投射而來的夕陽色彩濃烈,在他的淺色西裝和臉龐上投下一片斑駁光影,原本該是非常俊美的麵孔,在這樣的光影之中竟顯出幾分淩厲之色。中年醫生默默看在眼中,從始至終講話的態度都很溫和:“心理學方麵我不擅長,這也隻是我的一些猜測。不過為了病人未來的身心健康,蕭先生不妨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我知道了。”蕭卓然微微垂著眼眸,神情疏離又不失禮節,“這幾天勞您費心了。”

走回病房時,池然還守在病床邊。見蕭卓然拎著西裝走進來,池然咧嘴露出一抹笑:“哥,你回來啦!”畢竟是私交很不錯的哥們兒,私底下池然就稱呼蕭卓然和黎邵晨“哥”,黎邵晨則會半帶調侃地叫蕭卓然一聲“卓少”。

蕭卓然點點頭,目光浮光掠影地掃過病**的女人,“這兩天辛苦你了。”

池然凝視著蕭卓然看了片刻,語調沉而緩慢,好像每個字都斟酌了很久才說出來的:“哥,你最近不大對勁兒。”

“是嗎。”蕭卓然不太在意地應了句,把拎在手裏的袋子放到桌上,“這邊沒你什麽事了,忙你自己的去吧。”

池然卻很認真地繼續說:“你過去工作上是嚴厲,私底下還是很隨和的。可自從上個月你從國外度假回來,我無論在公司還是私底下就沒見你笑過。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大好,公司壓力太大了?”池然雖然還有些少年心性,大事上還是知道輕重的。他自己隻負責很小的一塊內容,但他很清楚,無論是他還是黎邵晨,都隻把在卓晨當成一份工作,甚至可以說是打發無聊時間的一份活計。他和黎邵晨頂了天也就是出點兒錢、出點兒力,正經活兒雖然也做了不少,對這間公司發展得好壞,到底也沒太往心裏去過。但蕭卓然不同,從公司成立第一天起,他就把卓晨當成了**,卓晨能有今天,可以說是他一個人撐起來的,是他用時間、精力甚至是心血澆灌而成的。

蕭卓然隻平淡地回了句:“公司運營很好。”

“那你生活上遇到什麽麻煩了?”工作以外的事,池然腦子轉得更快,眼珠子一轉,瞬時更來勁了,“哥,要不你跟我說說,我幫你想轍。”

蕭卓然把窗簾拉開一個邊,挪了把椅子過來坐在床邊,目光直視著閉目躺在病**的女人,直接用沉默表達了拒絕。

池然摸了摸鼻子,說了聲“哥,那我先走了”,見蕭卓然依舊沒什麽反應,一邊撓著後腦勺,一邊一步三回頭地出了病房。雙手將門關上的瞬間,池然無意中看見蕭卓然凝視的目光,那般沉重,如同望不到半點兒光亮的夜,漆黑而蒼茫的寂靜,甚至帶了一絲絕望的色彩。池然一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見躺在病**的女人,依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蒼白的臉頰在夕陽的餘暉的映襯下,染上一層淺金色的光暈,一切都仿佛與他離開之前沒什麽兩樣,唯一不同的是,緊緊閉合的眼角,正緩緩流下一滴眼淚。

還想細看,突然感覺到蕭卓然投來的目光,池然隻覺得心頭一顫,驚惶之下“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薑如藍睜開眼睛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以為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扶著床沿摸索半晌,又側耳傾聽房間內外的聲響,鼻端聞到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很快判斷出此刻自己所在的地方應該是醫院。手剛觸到床邊的桌沿,眼前的世界瞬間一片大亮,薑如藍下意識地伸手擋眼,就聽身邊有人說:“醒了?怎麽不說一聲。想喝水嗎?”

薑如藍捂著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睜開,試著扶床坐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全身酥軟得厲害,就是從前在格鬥場練習一整天,身體也沒這般綿軟無力過。蕭卓然伸手扶了一把,把枕頭豎起來墊在她背後,又從暖水瓶裏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她近前,“喝點兒水。我去叫醫生過來。”

手臂酥軟,指節僵硬,慌亂中薑如藍伸出雙手一起捧著水杯,水依舊灑出大半,淺色的病號服前襟濕了大片。蕭卓然顯然也沒想到會這樣,愣了足有一分鍾,反應過來的第一個動作,竟是把自己之前脫在一邊的西裝外套拎過來,遮在薑如藍身上,而後快步走出病房叫醫生。

折回房間,才想起自己應該先幫人拿著水杯才對,而且……床頭就有緊急呼救鈴。顯然低頭捧著水杯的人也想到了這一點,卻並沒有露出半點兒嘲笑的神情,而是抬起頭來望著他。兩人麵麵相覷,足有兩三分鍾,蕭卓然還記著自己不久前的失態,一時被看得手足無措;薑如藍卻越看神情越帶著笑意,最後醫生帶著護士趕來時,甚至微微笑出了聲。

沒用多少時間,醫生就檢查完了,並微笑著對兩人說:“身體沒有大礙了,隨時可以出院。”說完,醫生似有深意地瞥了蕭卓然一眼。後者微微頷首,表示明白對方話裏的暗示。

“請問現在是什麽時間?”

醫生看了眼腕表:“八點一刻。”

“我想今晚就出院。”薑如藍看向站在病床前的男人,聲音裏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軟弱:“我想回家。”

蕭卓然沉默片刻,才說:“我去給你辦出院手續。”

九點鍾的B市,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薑如藍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手指輕輕滑過沾染著霧氣的車窗,有些失神地望著窗外的霓虹夜景。蕭卓然輕咳了聲,問:“要不要喝點兒水?”

薑如藍轉過臉,就見他手裏握著一隻保溫瓶,雙眼依舊看著前方,手卻朝著她的方向遞過來:“就是白開水。剛才在醫院接的。”

“謝謝。”薑如藍道了聲謝,雙手接過保溫瓶。愣了好一會兒,才打開來,倒了一杯水給自己,小口小口地啜飲著。這次食物過敏把她折騰得不輕,盡管住院當晚就洗過胃也打過點滴,又在**躺了三天,身體現在依舊軟綿綿得使不上力,整個人無論躺著還是坐著都跟沒骨頭一樣,好像連思維都跟著遲鈍起來,舉止行動也都比平常慢了一個節拍。

旁邊的人對她遲緩的動作卻好像沒有覺察,一邊打著方向盤轉彎,一邊說了句:“原定下周一去T市出差,你現在這種狀況,還是多休息幾天吧。我讓羅妃跟進好了。”

薑如藍捏著杯口的指尖一顫,轉頭看向他的側臉:“蕭總。”

“你這幾天好好休息。不扣你工資。”

薑如藍凝視著他的側臉,外麵下著雨,車前燈的光亮打在他的麵容上,光影更迭之間,蕭卓然眉眼舒展,看不出喜怒,卻也能感覺到他此刻的情緒是很平靜的。沒有焦慮,沒有憂心,更沒有不舍和心疼,薑如藍怔怔地看著,隻覺得原本熟悉得閉著眼也能描摹出的五官輪廓,此時此刻竟顯出幾分讓人心生疏遠的陌生。

接下來的路程兩人都很安靜。蕭卓然專注開車,薑如藍則從背包裏掏出手機,隨意地翻看著什麽。車子平穩地駛入住宅區,薑如藍輕聲報出樓牌號,很快,車子繞過一座花壇,在樓門口停妥。薑如藍輕聲道了聲謝,打開車門就走了出去。

從車子到樓門口的距離不過十幾步,春雨不比秋雨蕭瑟,細細綿綿地落在身上,隻微微沾濕衣衫,可這卻是薑如藍此生走過的最沉重的十幾步。曾經的槍林彈雨,進攻,這個男人永遠走在她前麵,逃離,他則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亞馬遜森林的大雨滂沱,他背著她一步一步在泥濘中掙紮;昆侖雪山的大雪圍困,他牽著她的手,如履薄冰卻又沉穩坦然地走過……他們曾經一起走過那麽多艱險危難,可如今,同樣一個人,卻在她大病初愈、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一天,無動於衷地看她孤身一人冒雨走過。

他還是記憶裏的那個“他”嗎?薑如藍拖著遲鈍的步伐走進電梯,望著鏡子裏自己木然的雙眼。是的,那天的食物過敏,烤魷魚配米酒,她是故意的。她吃了那兩樣食物會引發怎樣的後果,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就隻有魏徵臣最清楚。可他沒有阻止。

上次吃這兩樣食物,也是在一間日式餐廳,也是跟他一起。那時他們兩個已經認識半年多了,剛完成上麵派下來的任務,從南非直飛北海道度假。魏徵臣一直很喜歡日本菜的清淡口味,對烤魷魚更是百啖不厭,她當時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土包子,加入SP認識魏徵臣之前,唯一吃過的外國菜就是意麵和Pizza,對美食、享受等都是外行,基本就是魏徵臣點什麽,她就跟著吃什麽。所以當天晚上,魏徵臣點了一大堆刺身和鐵板燒,她也跟著吃得歡快,甚至還不知深淺地喝光了兩瓶釀米酒。其實烤魷魚的味道她並不太喜歡,隻吃了兩口就放在一邊。可就是那幾口烤魷魚,加上兩瓶釀米酒,當晚險些要了她的命。

她記得第二天早晨她揉著眼睛從**爬起來時,魏徵臣的眼睛是紅紅的,頭發亂糟糟的,白色亞麻襯衫也皺成一團,最上麵的三顆扣子有兩顆不知去向,他看著她的目光幾乎想要直接衝上來掐死她。

而他當時也確實這麽做了。不過手勁兒沒有看起來的那麽大而已。

薑如藍記得他當時緊緊扯著自己的衣領,一米八幾的大男人站在床前,凶神惡煞地死死瞪著自己,卻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有那麽一陣子,薑如藍以為他要哭出來了。不過這種感性念想很快就被他掐著自己脖子的行徑以及隨後吐出的一連串的欠抽話語悉數衝淡。她記得他當時說的話是:“出國之前你沒接受過組織給你做的專門體檢嗎?過敏事項那一頁上第一行寫的是什麽?你腦子是進水了還是被門夾了,魷魚加上酒精會要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一字不差。到現在薑如藍還可以輕輕鬆鬆複述出來。

薑如藍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微微一笑,卻發現自己此刻蒼白著一張臉微笑的樣子,簡直比恐怖片裏的女鬼還要猙獰。

她自己當時是怎麽回答的來著。那時她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白,聽蕭卓然這樣說她,直接忽略了對方眼睛裏閃耀的水光以及明顯一夜未眠的狼狽模樣,拍掉他抓著自己脖頸的手,指著他的鼻子罵了回去:“烤魷魚是你點的,米酒是你灌我喝的,我的全部資料你那裏都有備份,你是我的領導,又是我的前輩,出來做什麽我不是聽你的,你還怪我!還凶我!”說完,就抓著他的手哇哇大哭了起來。

真是任性得要命。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23樓,薑如藍被那聲異響嚇得一顫,回過神才發現到了自己所住的樓層。她對著鏡子抹去臉頰上的淚水,失魂落魄地拿出鑰匙進了房間,愣愣地站在房間正中,這才發現自己從下車時居然連保溫瓶一起拿上來了。

門鈴聲伴隨著敲門的聲響一同響起。薑如藍打開門的時候,還沒有回過神來。看到站在門外的男人,更是不知所措。呆呆地捧著保溫瓶站在門口,連話都忘了說。

蕭卓然看到她眼睫、臉頰上沾的淚水,微微皺起眉頭,舉了舉手上提著的袋子:“醫院開的藥,你剛才忘記拿。還有,我剛開車到半路,想起你從醫院出來什麽都沒吃,順道買了些粥。”

說了幾句話,都不見對方回應,蕭卓然幹脆繞過她,徑自把東西放在茶幾上:“記得按時吃藥,粥要趁熱吃。”

走到門口時,蕭卓然被人一把揪住袖子。低下頭,正對上那雙被淚水浸得濕潤潤的眼睛。薑如藍先是一個勁兒地把保溫瓶往他懷裏塞,接著反應過來這不是自己的最終目的,哽咽著結巴了好幾句,才把想要說的話說出來:“別,別走……求你別走……”

蕭卓然微微一怔:“我明天還要上班。”

薑如藍一把擁住他的脖頸,整個人脫了骨頭一樣往對方懷裏貼,什麽廉恥、什麽矜持、什麽徐徐圖之計劃策略全都拋在腦後,冰涼的指尖緊緊揪著蕭卓然的襯衫領子:“別走……我難受……求求你……”

大概所有男人都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蕭卓然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

抱起跟年糕一樣緊貼在自己懷裏的女人,回到房間裏的沙發上,蕭卓然剛要站起身,領口連同領帶再次被人一齊揪住。蕭卓然挑了挑眉毛,意有所至地一偏頭:“門還沒關。”

再回到沙發前,前一刻還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已經基本平靜下來。頭發蓬亂,臉色蒼白,衣服穿得亂七八糟,嘴裏塞著半個燒賣,手上捧著他剛剛開車在半路買的紅棗赤豆粥。蕭卓然嘴角微挑,一邊打開飲水機燒水,一邊挑了張離她最近的椅子坐了下來。

薑如藍又吞下一隻燒賣,喝了口粥,抬起頭才注意到對方居然什麽都沒做,就坐在一尺之隔的椅子上,盯著自己。臉頰有些發燙,薑如藍想都沒想,就吐出一句:“看什麽看,比這難看的吃相你也不是沒見過……”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又把他當成了那個人了。

蕭卓然看著她說完話驚恐睜圓眼睛的模樣,“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放心,我沒那麽小氣。你這種等級的,對我構不成什麽打擊。”

薑如藍咬著燒賣細細嚼著,喝了兩口粥之後,才輕聲說了句:“對不起。”心裏已經叮囑過自己無數遍,不要再在他麵前提起“魏徵臣”這個名字,也不要再拿過去那個他跟現在的蕭卓然作比較,可每次看著那張熟悉的臉,許多話不知不覺地就會脫口而出。

蕭卓然靜默片刻,才說:“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不知道你吃那兩樣食物會過敏。”

薑如藍低著頭喝粥,聽到這兩句話,纖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伸手去拿茶幾上的紙巾:“沒關係。也不怨你,是我自己傻。”

蕭卓然接了兩杯熱水,放一杯在她麵前的茶幾,另一杯端在手裏,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

沒多久一碗粥便見了底。薑如藍捧著粥碗,低著頭坐在那裏,頭發衣服都亂糟糟的,臉色蒼白依舊,唯獨唇色添了一點淺淺的紅。從蕭卓然所在的角度,隻能看到她緩緩低垂的眼睫,以及嘴角緊抿的弧度,仿佛一個犯了錯誤的懵懂孩童,眉眼間的迷茫神色,攜帶著一抹讓人心軟的天真。他這麽看著,不知怎的就覺得心裏某個陌生已久的地方,有些微的塌陷鬆動。

輕咳了一聲打斷沉默,在薑如藍抬起眼簾時,蕭卓然已經恰到好處地露出一抹笑:“你是不是該去洗個澡?”

薑如藍整個人懵裏懵懂的,還沒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就先點了點頭。記憶裏那個人好看的眉眼,與眼前人的五官輪廓,深深淺淺地印刻在一處,嵌入,吻合,可那神情卻不是自己熟悉的。記憶中的那個人,會在麵對千軍萬馬時狂放不羈地挑眉,會在迫在眉睫的生死關頭肆無忌憚地大笑,也會在看不見一絲希望的深夜裏朝她淺淺地、安撫地笑,卻唯獨不會像現在這樣,神情溫和卻也疏離,笑容得體卻也虛偽,朝她翹起唇角講話。這樣想著,眼睫輕輕眨動,一滴淚就這樣毫不設防地落了下來。

不光是薑如藍,蕭卓然也被她突然落淚的舉動嚇了一跳。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臉頰,又覺得以目前兩人的關係,遠不適合做出這樣親昵的舉動。蕭卓然咳了一聲,收回手,目光也看向別處:“你先去洗澡吧。我不走。”

眼淚落得太突兀,連薑如藍本人都沒有防備,臉頰也幹幹的,連擦眼淚的舉動都可以省了。她僵硬地站起身,點點頭,直到走進浴室,關好門,擰開水龍頭,蓬頭灑下的涼水激得她一個激靈,這才回過神來想自己剛剛都做了些什麽。

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夜的朝夕相對,生死相隨,兩人最親密的時刻也不過是激烈的親吻之後相擁入眠。她原本就是個性格木訥又羞澀的人,而從前的魏徵臣的性格又是極端外放不羈,兩個人在一起,感情互動方麵,從來都不需要也用不著她主動。自然,她也從來沒當著他的麵講過像剛剛那樣主動的邀請。此時此刻被冷水一激,整個人漸漸清醒過來,薑如藍的第一反應就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算了。

水溫漸漸暖過來,澡洗了很久,思路也漸漸捋順過來。人還有些蔫蔫的,站在鏡子前,望向自己的雙眼卻瑩亮晶潤。從旁邊的櫥櫃取出一方幹淨浴巾,又在頭上罩了一塊毛巾,薑如藍一邊擦著頭發,一邊邁著細碎的步子,怯怯地走了出去。

客廳裏,蕭卓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把空調的溫度調得很高,即便剛從浴室裏走出來,濕著頭發,也不會覺得涼。見她隻裹著一條浴巾出來,蕭卓然也沒有露出半分意外,端著水杯朝她擺了擺手:“去找件厚點兒的衣服披上,再過來喝水。”

薑如藍原本也隻是心存試探,真空上陣勾引男人的事,無論潛心修煉多久,到頭來也不是她能做出來的。見對方坦然若君子,薑如藍也便安心下來,踏踏實實去換了一身輕便衣褲,又回到蕭卓然身邊,接過他手裏的水杯坐下來。

蕭卓然卻沒有坐下:“時間不早了,你等頭發幹了,也早些睡吧。”

薑如藍喝了兩口水,在男人走到房間中央時,才不疾不徐地說了句:“蕭總,您之前提的去H市出差的事,我想我能勝任。”

蕭卓然扭頭,有些訝異:“你確定?”

薑如藍微微笑著:“我覺得就隨行翻譯這項工作,我能比羅妃做得更好。”

“不過你今天剛出院……”

“住了三天院,也休息夠了。”薑如藍的語氣十足輕描淡寫,“我這連食物中毒都算不上,就一過敏,沒事的。”

蕭卓然隻猶豫了幾秒鍾:“好。”說話時看向她的目光中隱隱有銳利的光,“不過我會讓羅妃做兩手準備,如果到時你身體情況不允許,也不用勉強。”

薑如藍對這個回答也不意外,幹脆答應下來:“好。”

“早點兒休息吧。”蕭卓然帶上門的時候,甚至連頭都沒有回,隻朝著身後抬了抬手,算作告別:“晚安。”

薑如藍望著水杯裏的淡淡蜜色,口中溫甜的蜂蜜味猶在縈繞,一如曾經的某個雨夜,也是這樣深沉的夜色,窗外也是這樣細密的雨絲。她當時全身濕透了,裹著一張毛毯蹲在椅子上,而那個渾身濕透的男人,連臉上的水漬都顧不得抹一把,修長的手指捏著一支竹筷,飛快攪動著杯裏的水,而後將蜂蜜水送到她唇邊,漆黑的眼瞳裏閃耀著小孩子一般的得意,又透著一股成熟男人才有的霸道:“都喝光。”

她當時冷得連杯子都拿不穩,隻能就著他的手把整杯水喝完。魏徵臣當時是怎麽說的來著,哦,對了,他摸了摸她的發頂,手一指一旁的浴室,笑得有點兒壞:“水差不多燒好了,你先洗?”

她記得自己當時逃也似的衝進浴室,一個滾燙的熱水澡徹底驅走了身體上的寒冷,可把水龍頭擰上之後,她卻徹底犯了愁。他們當時所在的地方是一間處在半山腰的別墅,基本處於半荒廢狀態,兩個人對這處臨時找到的基地都不算熟悉,更不知道主人家的臥室衣櫥裏是否有合適的衣裳。是的,他們倆當時簡直狼狽透頂,洗完澡之後薑如藍才發現,自己從裏到外的衣服都被雨水淋個通透,外衣和褲子還被樹枝劃破了一些口子,又和著在河水中一路遊泳過來的泥沙,即便有辦法弄幹,也沒辦法上身穿。

魏徵臣的聽覺一向敏銳,浴室裏的水聲停了超過一分鍾,也不見人出來,他很快便在外麵問她:“怎麽了?”

薑如藍咬著唇,半晌才擠出幾個字:“沒有衣服。”

她的聲音細小如同蚊呐,本來應該很難聽清楚,可別墅裏太靜了,魏徵臣本身又是心細如發的人,前後一聯想,很快就明白她當下的窘境,轉身開始翻找臥室裏的櫃子。不一會兒工夫,薑如藍就聽他敲了兩聲門:“開門。”

門被人從裏麵推開,露出小小一道縫兒。

魏徵臣耐著性子說:“手伸出來。”

白皙的手掌顫顫地伸出來,手指和手臂的一些地方還有細小的擦傷,伴隨著一聲帶著細微顫音的“謝謝”。

衣物握在手裏,拿到眼前,薑如藍才看清,這是一件男士襯衫。亞麻的料子,聞起來微微有些陳舊的味道。她還在猶豫,就聽門外的人又說:“先湊合穿上。明天天亮了我去找下山的路。”

薑如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熱蜂蜜水喝了,熱水澡也洗了,而門外的人,從進屋的那一刻起,連頭發都沒顧得上擦一下。匆忙套上襯衫,扣子係到最上麵的一顆,薑如藍一手擋在胸前,另一手緊緊揪著領口,走出浴室就直奔之前放在椅子上的毛毯,頭也不回地說:“你快衝澡吧,當心著涼。”

身後傳來一聲短促的輕笑,薑如藍抓緊身上披著的毯子,跟隻小鴕鳥一般蜷縮在椅子上,連頭都不敢回。

直到男子攜帶著一身水汽走到身邊,薑如藍還低著頭,雙手抱膝坐在那裏。因為總是出任務,她剪了個很短的娃娃頭,額頭的發絲細又碎,毛茸茸地輕貼著前額。從上方俯視下去,就跟一隻被雨水澆濕的小貓一般,看著細弱得可憐,又可愛得讓人禁不住伸手過去好好欺負一番。魏徵臣這樣想著,也就這樣做了。

薑如藍被他手掌的暖度驚得一抖,一抬起頭就看見某人胸前**的大片肌膚,精壯的胸膛,結實的六塊腹肌,小麥色的肌膚上依稀可以看到幾道暗色疤痕,不僅不會覺得恐怖,反而多了幾分讓人臉紅心跳的純男性魅力。薑如藍那時不比現在沉穩,尤其當著麵前這個男人,向來是心裏想到什麽,臉上的神情也就顯露出什麽,藏都藏不住,所以幾乎是看傻眼的同時,臉頰也慢慢紅了。

魏徵臣看得有趣,撫著她發頂的手指沿著她的前額緩緩滑下,先是撥了撥她前額的碎發,而後又捏了捏她露在頭發外的白皙耳廓,再好玩一般地捏了把她的臉頰,一邊故作調侃地用驚訝的語調說:“丫頭,怎麽臉這麽燙?”

薑如藍眼睛圓睜,傻傻看著麵前的男人,話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你沒係扣子。”

魏徵臣笑著“嗯”了一聲,平平凡凡一個字,尾音卻被他上揚的語調弄得十分挑逗:“是啊,沒係。”

薑如藍腦子都僵住了,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更連反抗的意識都消弭不見。

魏徵臣唇邊的笑容愈發肆意,一雙桃花眼也眯成月牙:“要不,你幫我係?”

“我……”薑如藍傻愣愣地任人擺布,手指任他牽引著,直到貼上麵前那堵火熱的胸膛,才驀地回過神,當即就跟被電到一般,“刷”地縮了回來。

魏徵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手指卻還勾纏著小姑娘的手腕,指間的薄繭有些曖昧地輕輕摩挲著她手腕內側的肌膚:“這就嚇到了?”

薑如藍在感情方麵幾乎可以稱得上純白如紙,哪裏禁得住這種手段,當即臉頰暴紅,好歹嘴上還知道反抗:“你……你先放開我。”

魏徵臣腰間的褲帶鬆鬆垮垮係著,牛仔褲堪堪掛在髖骨,與薑如藍身上一模一樣的亞麻襯衫衣襟大敞,一手攥著薑如藍的手腕,另一手插在褲兜裏。即便是這樣站著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在燈光昏暗的房間裏,也活脫一副吊兒郎當的浪子模樣。

兩人的手看起來都沒怎麽挪動,其實薑如藍已經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可自己的手腕依舊被人牢牢禁錮在手指間,紋絲不動。後來大概是掙紮得狠了,魏徵臣不得不悠閑地出聲製止:“再掙,明早起來手腕青了可別怪我。”

薑如藍急得眼眶都泛紅了:“那要怪誰?”

“怪誰?”魏徵臣扯起嘴角一笑,暮色般沉鬱濃重的光線中,那雙曜石一般的眼眸,目光灼灼:“誰是膽小鬼就怪誰。”

“我,我怎麽膽小了?”

“你不膽小你結巴個什麽勁兒?”

“我……”薑如藍越說越是結巴得厲害,“我……我才沒有!”

“嗤……”魏徵臣毫不掩飾地笑出了聲,眼看著麵前小姑娘的眼圈越來越紅,卻絲毫不懂憐香惜玉,估計也是大爺慣了,即便是對待令自己心動的女人,說起話來也刻薄得要人命,“你不膽小?沒說謊話?對我一點兒感覺沒有?不喜歡我,剛剛在瀑布上遊你跟著我跳個什麽勁兒?”

單戀的心思被上級兼前輩一語戳穿,薑如藍又是個麵皮薄的,淚水在眼眶裏打了幾個轉,旋即奔騰而出,順著臉頰蜿蜒而下。挨凍了一整晚的鼻尖因為這一掉淚,跟著眼眶一起變得通紅,也不知道是給嚇蒙了,還是始終懼怕這位上司的威嚴,即便在這樣難堪的時刻,薑如藍也沒有如同從前每一次受委屈的時候那般大哭起來,而是吸著氣地小聲嗚咽。

臉頰被人用拇指有些粗暴地抹了兩把,魏徵臣擰著眉看著麵前的女孩兒:“喜歡我有那麽丟人嗎?”

薑如藍小聲抽噎著,氣息短促,臉頰憋得通紅,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說話!”麵對親近的人,魏徵臣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壞脾氣。

薑如藍好歹還有一隻手是自由的,被他用這樣嚴厲的語氣一激,當即一手捂著眼睛,眼淚簌簌落下,哭聲也漸漸大了起來。

魏徵臣臉色微黑,瞬間把她兩條手臂一同鎖在背後,將人困在身前,這個姿勢迫得女孩兒不得不塌腰挺身,脖頸也微微仰著,再也沒辦法躲避他的審視和質問:“你別告訴我,是個男人剛剛你都會跟著往下跳,隻因為他是與你一起完成任務的同伴,或者是你的領導。”

大概是逼得狠了,薑如藍一邊哭著一邊大聲嚷出來:“是又怎麽樣!”

“那就怪不得我濫用職權草菅人命了。”魏徵臣淡淡說完這句話,微微低頭,額頭輕抵著她的臉,蹭了蹭,隨即在薑如藍茫然不解的目光中,快狠準地吻上了她的唇。

吻很燙,也很青澀,魏徵臣的唇攜帶著不可思議的熱度,技巧卻沒有薑如藍以為的那樣嫻熟,兩人甚至幾次碰到對方的牙齒,嘴唇都磕破滲出血漬。甜蜜又苦澀的一個吻。薑如藍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暈的,被人緊緊圈在懷抱之中,腦子糊成了一鍋豆腐渣,仿佛幼時第一次被母親帶去坐旋轉木馬,周圍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旋轉,所有光景都在飛快地飄遊,越來越快,越來越飄忽,最後凝成一道白色的光,明亮得讓人無法定睛注視。

那天晚上,薑如藍醒醒睡睡,一會兒起來幫他換毛巾,一會兒又要摸額頭試溫度,還有給他喂水。也是在那天晚上,薑如藍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平時看起來強悍到變態的男人,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