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活著還不如死

不過是一頓晚餐的邀約,都能讓她這樣開心嗎?還是說因為在她心中,一直都把他當做“那個人”的緣故?

“Ruth,幫我把這份資料影印一下。”羅妃將手裏的一遝紙張放到薑如藍的辦公桌上,見她沒有立即抬頭,她伸出兩指,用鑲嵌著粉色水鑽的美甲優雅地敲了敲桌麵。

薑如藍扶了下眼鏡,點了點頭,依舊沒有抬頭。羅妃微笑著把手上的文件夾輕放到她麵前,不偏不倚,正好蓋住大半鍵盤:“還有這些,明早的會議要用。蕭總剛剛說了,英文和法文的版本都需要。”

薑如藍的目光掃過電腦屏幕下方的時鍾顯示,下午五點半,距離卓晨每天下班的時間,隻剩下半個小時,這明擺著是要她今晚加班熬夜完成工作。薑如藍點了點頭,輕聲說了句:“我盡力。”

羅妃塗著櫻粉色的唇瓣揚起一朵淺笑,柔聲說:“不好意思了,Ruth,你也知道boss那個人,有時就跟個小孩子一樣,想一出是一出。”說到這兒,羅妃往玻璃窗另一邊瞟了一眼,放輕聲音說:“我剛剛也跟蕭總說了,這份活兒實在要得急了點兒。雖然我不是英文專業的,我也知道,你一個人要一整晚弄出這些資料來,太吃力了。”

薑如藍牽了牽唇角,抬起頭瞟了羅妃一眼:“謝謝Rose姐幫我美言。”

羅妃臉上的笑容閃過瞬間的僵硬:“小薑,你這個人,有時就是太客氣了……”

“怎麽會?”薑如藍微微笑著,透過鏡片與站在自己麵前的女人對視著。老實說,羅妃是個美人,細眉大眼,氣質嫵媚,又很會打扮,即便是黑白兩色的正裝打扮,也總能穿出不一般的風情來。就拿今天這身連身裙來說,低胸卻不顯惡俗,裙擺的長度和設計於性感之中平添幾分俏皮,同為女人也禁不住會多打量幾眼。才來公司不到一個月,她已經跟著蕭卓然一同出席過幾次正式場合的會議及宴會。以蕭卓然那麽挑剔的脾性,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把總助這個位置坐得這麽牢靠,可見除了外貌,羅妃的能力和智慧也比許多女人要高出一截。薑如藍唇角勾出的弧度看起來乖乖的,溫順極了:“boss早就說過,羅妃姐比我早入行,工作年頭比我長,社會閱曆也比我豐富,讓我平時有問題一定要多向羅妃姐請教。”

無論多漂亮多聰明的女人,隻要她不是十七八歲的青蔥年紀,總是忌諱別人將她的年齡掛在嘴邊來回說。顯然羅妃也不例外。薑如藍眨了眨溫潤的眼睛,仿佛全然沒看到對方臉色的變化,捧起鍵盤上的文件夾說:“boss說我在翻譯方麵比Rose姐專業,可是咱們這兒的統籌工作都要依靠Rose姐的。我今晚盡量翻譯地快一些,不過為了保證明天早晨的會議萬無一失,麻煩Rose姐回到家還是開著電腦。我每翻譯完一部分,就用MSN傳給Rose姐核查一下。我想大概到明早三四點鍾,這些資料怎麽也準備好了。”

羅妃臉上的笑容用“皮笑肉不笑”這個詞堪堪可以概括。還不等她開口說話,薑如藍突然“刷”地一下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朝著她身後的方向輕輕一頷首。羅妃驚了一跳,一邊撫著自己的頭發,一邊盡量優雅自然地轉過身。就聽身後再度傳來薑如藍溫和的聲音:“蕭總,我剛在跟羅秘書商量今晚連夜翻譯好這份會議資料的事。您放心吧,有羅秘書的監督,明天的會議資料一定會有萬無一失。”

蕭卓然手裏端著一杯咖啡,鼻梁上架著一副銀框眼鏡,整個人看起來多了幾分斯文,卻更顯冰冷得生人勿近。聽到薑如藍這樣說,也隻是朝兩個女人所在的方向投來一瞥,點了點頭,什麽都沒說,推開辦公室門走了進去。

麵前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的,神情冷冽不似真人,倒像個真人比例的冰雕;身後的那個看著溫溫柔柔,卻在溫柔說話、溫柔微笑的工夫就給自己下了個連環套,狡猾惡劣得也不像人類……大美人羅妃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個傳說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總助位子,似乎也不是那麽容易能坐得舒坦的。

第二天淩晨四點鍾,薑如藍將所有資料重新整理好,在郵箱和移動硬盤做了雙重備份,拖著腰酸背疼的身軀慢吞吞地踏進浴室。泡在浴缸裏,二十分鍾的時間裏有三次險些睡著,最後一次迷迷糊糊地晃著頭醒過來時,抬起頭看了眼架子上的時鍾,淩晨四點二十三分。這個時間,大概整座城市都陷入深度睡眠了吧,房間裏靜得可怕,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薑如藍一邊抹了把臉,一邊邁出浴缸,隨手拽過毛巾擦了擦身體,套上睡衣,撕開一袋麵膜隨意糊在臉上。一係列動作完成得行雲流水,卻也懶散異常。她倒不是真的熱衷保養,隻是前一陣子發現,女人過了25歲,無論皮膚彈性還是眼睛的神采,都開始走下坡路了。像她這種長這麽大連美容院大門都沒進過一趟的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泡完澡敷片麵膜、每天服一支**膠原蛋白,且不管有沒有實際作用,至少心理上對自己無愧了。

摩挲著麵膜的邊角走出浴室,就聽長久以來一直寂靜得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手機震了兩下。薑如藍站在客廳中央,定了定神,再回過神,就見躺在茶幾上的黑色手機又震了兩下。薑如藍忽然反應過來,這麽長時間以來,她為圖方便,一早就把手機鈴聲設置成靜音加震動,所以手機現在的這個反應,應該是有人給她打電話了。

手機上顯示的是一串號碼,沒有聯係人的姓名,證明不是通訊錄裏的熟人。薑如藍皺了皺眉,摁下通話鍵,把手機放到距離耳朵幾公分遠的位置,輕輕“喂”了一聲。

聽筒裏傳來一個冰冷卻很悅耳的嗓音:“薑小姐,早。”

薑如藍渾身一個激靈,嘴巴比大腦先一步做出反應:“魏徵臣!”

電話另一端的男人沉默了幾秒,才說:“你剛剛睡著了?”

薑如藍的大腦停止運轉的時間隻有幾秒,畢竟在人家手底下工作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很快便反應過來,這是蕭卓然特有的諷刺方式,他那句話的本意應該是“你腦子睡糊塗了”。薑如藍飛快地改口道:“對不起,蕭總,剛剛在浴缸裏瞌睡了。”

電話那端的男人再次沉默了。薑如藍耐心地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蕭總金口玉言:“我剛剛收到羅妃傳到郵箱的翻譯資料,做得很不錯,辛苦了。”

薑如藍“啊”了一聲,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這個時候,以兩人此時的上下級身份,大概順應形勢說一些大表忠心的客套話才對。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蕭卓然已經先一步下了命令:“今天你可以吃過午飯再來公司。”

薑如藍愣了愣,直到對方“啪”一聲掛斷電話,才反應過來,這位大老板的意思,應該是體恤自己一宿沒睡,所以可以利用上午半天的時間好好休息補個覺吧!握著手機在客廳的沙發坐了好一會兒,薑如藍默默撕下臉上的麵膜,一邊雙手打圈按摩著臉上的精華液,一邊無聲地露出一抹甜蜜又狡黠的笑。懂得關心自己,這應該算個好兆頭吧?

中午,薑如藍在樓下的西餐廳吃了一份當日特價的海鮮套餐,捧著熱乎乎的焦糖瑪奇朵神清氣爽地走進公司,她才發現,自己八個小時前的傻笑真是自作多情,大錯特錯!推開公司玻璃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同事簇擁著笑得一臉嫵媚的羅妃,一群年輕男女唧唧喳喳,有說恭喜的,有說請客的,也不乏有年輕單身男士趁此機會邀約美人兒共赴晚餐、看電影的,內容所指卻不離同一個主題:羅妃轉正了。換句話說,羅妃在她缺席的短短半天時間裏成為了她的頂頭上司。如果說從前兩人還有一較高下的可能,從此刻起,光是職位,羅妃已經把她壓得死死的。

薑如藍麵無表情地喝了一口手上的咖啡,焦糖瑪奇朵可以說是口感最甜的一款咖啡,此時卻品出了絲絲苦澀。越過眾人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薑如藍從背包裏取出眼鏡戴上,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咖啡,一邊啟動電腦。

“怎麽樣,小薑,工作內容還適應吧?”充滿磁性的嗓音在近處響起。

薑如藍比平時慢了半拍地抬起頭,就見黎邵晨一手把西裝外套掛在肩膀,另一手扶在桌沿,微笑著朝她眨了眨眼。

說老實話,這還是薑如藍正式入職卓晨之後第一次見到黎邵晨,上一次兩人見麵還要追溯到薑如藍處心積慮擠進卓晨第一輪麵試那天。見對方一直笑嘻嘻地望著自己,薑如藍點了點頭,後知後覺地放下手裏咖啡,匆忙站起身,不管怎麽說黎邵晨也是公司副總,她如果表現得太過淡定,未免不符合她現在這種初入職場的菜鳥小職員身份。

黎邵晨卻在她站起來的第一時間搖了搖手,示意她繼續坐著講話,接著又從最近的地方拉了把椅子過來,蹺著二郎腿坐在她正對麵。端起放在手邊的咖啡啜了一口,又狀似不經意地瞟了眼薑如藍手裏的咖啡杯,笑著問:“你的咖啡從哪兒買的,聞著好香。”

“噢,離咱們公司有點兒遠。不過我每天從公交車站過來,會路過。”

“焦糖瑪奇朵?”

“嗯。”

薑如藍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將杯子隨手扔進一邊的垃圾桶,右手操作著鼠標,雙眼也專注看著眼前的電腦屏幕。如果是普通人,早就可以通過她這一連串動作看出人家沒有繼續閑聊的意思,可黎邵晨顯然不是普通人。這人不僅神經遲鈍,臉皮也夠厚,繼續一邊品著咖啡,悠然自得地蹺著二郎腿,一邊跟員工搭訕:“小薑啊……”

這種欲言又止的語氣往往最能勾起女孩兒的好奇心。薑如藍即便心裏一點兒好奇都沒有,也得配合地抬起頭,看向自家副總,臉上掛著一副耐心聆聽的標準版微笑表情:“黎副總,您請說。”

“那個……”黎邵晨抻著脖子朝蕭卓然所在的方向望了望,向前探著身子,壓低嗓音說,“小薑啊,今天這個事兒,你也別太往心裏去。”

薑如藍微笑著點點頭,從眼神到微笑都沒有一丁點兒的不情願、不自然:“我知道,副總。”

“這個……”黎邵晨搔了搔臉頰,繼續壓低嗓音解釋,“咱們蕭總這人吧,乍一看不大靠譜,其實相處得久了,你會發現再沒有人比他更靠譜了。所以啊,有時候他的決定,一開始你可能會覺得特別不可思議,時間久了,你會慢慢發現,他的選擇還是有道理的。”

“我會牢記黎副總的話。”薑如藍保持微笑繼續回應道。

黎邵晨雙目炯炯看著她,手指一敲桌沿,做最後的總結陳詞:“這個古人不是也說過嘛,守得雲開見月明,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所以啊,小薑你要有耐心,有恒心,有毅力……”

薑如藍的眉心幾不可查地一蹙,原本並沒有專注看著黎邵晨的雙眼,在他說出這番話的同時仔仔細細地將對方的表情端詳了一番。心裏的聲音也在仔細打量過後堅定起來:不可能。她來之前曾經仔細調查過整個卓晨公司全部員工的背景,黎邵晨的底子很幹淨,父母都是高幹,從小到大不缺錢,人脈在B市也算廣闊,卻沒有任何與警方或黑道接觸的經曆。而且如果他對自己入職卓晨的目的有所懷疑,壓根兒就不會讓她破格進入複試流程。

還在琢磨黎邵晨在自己麵前磨叨的緣由,就聽對方在磨嘰了一大堆話之後,大喘氣又加了一句:“……所以啊,這次去H市你一定要配合咱們卓少,擔當好陪同翻譯的職責,他那個人脾氣是有點兒古怪,這一路上你多包涵,別因為這次他給羅妃提前轉正的事對他有什麽意見。”

薑如藍消化了幾秒,才明白過來黎邵晨給自己鋪墊了這麽多的用意。看來自己剛剛真是風聲鶴唳,純粹多心了。

黎邵晨見說了這麽半天,麵容沉靜地坐在自己對麵的女孩兒,終於露出一個帶些暖意的笑容,也鬆了一口氣。端著已經空了的咖啡杯站起身:“這次的生意比較急,隻有這幾天的準備時間,下周二晚上的飛機,就你和咱們卓少兩個人。如果對這次的行程安排有什麽疑問,或者不滿,你直接找我,我手機24小時開機,on call。”黎邵晨一邊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一邊推門走了出去。

薑如藍站起身,點頭表示明白。剛坐下身,就見門又打開,一陣香風拂過,身著一襲香檳色職業套裙的羅妃款款走了過來。

現成的椅子,羅妃徑直坐了下來,雙手優雅地交疊在雙腿上,笑容也比往常親切了幾分:“小薑。”

薑如藍抬起頭,配合著露出一個溫溫甜甜的笑容:“Rose姐,恭喜。”

羅妃雙眸明亮,眼神中流露著毫不掩飾喜悅:“說真的,我也沒想到蕭總這麽快就給我轉了正。小薑,你也別著急,可能很快就輪到你了。”

看對方難掩得意的神情,薑如藍很快明白了,羅妃還不知道下周蕭卓然即將帶自己同赴H市談生意的消息。薑如藍嘴角微微翹起,乖巧地點了點頭:“那就借Rose姐吉言,希望我也能跟Rose姐一樣好運,盡快轉正。”

大概心情實在太好,羅妃這次沒有顧得理會她話語裏的諷刺,以總經理助理的身份就薑如藍的工作職責提出幾項新的要求,又多囑咐了幾句,就轉身離開了。

工作到快五點鍾的時候,桌上電話鈴響,薑如藍的目光一直都沒離開手裏的文件資料,順口問候了句:“Hello?”

對方靜默兩秒,才說:“來我辦公室一趟。”

薑如藍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接電話的反應不太專業。心跳如鼓般地朝著玻璃另一邊望了一眼,合上手裏的資料夾,拿起專門用來記錄工作內容的筆記本,端著水杯,走到幾步之遙的總經理辦公室門外,輕輕叩門。

“進來。”

傍晚時分,蕭卓然的辦公室有著大片玻璃窗,天邊晚霞璀璨,房間裏的所有都鍍上一層金色的光圈。就連微垂著眼睛坐在辦公桌後的男子也不例外。

薑如藍望著他麵色冷峻的臉龐,記憶裏他從來沒有佩戴過眼鏡,即便是在最黑暗的夜晚,他的夜視能力也比許多同行人都要好。她自認曾經見識過他的許多麵貌,冷酷無情的,言笑晏晏的,落拓不羈的,風流多情的,可從未見過他像現在這樣,穿著一身正式到有些刻板的三件套西裝,坐在冷氣開得很強的辦公室裏,鼻梁上架一副銀框眼鏡,手裏拿一份報表,或許這副打扮換在別人身上,無論如何也會多幾分斯文氣質,可放在麵前這人身上,隻愈發顯得冷酷嚴厲,不易親近。即便是現在這樣的衣著打扮,薑如藍也不會覺得他多像個正經生意人。想到這兒,薑如藍不知怎的就笑了出來。

房間裏很靜,蕭卓然聽得很清楚,抬起頭來望著她,鏡片也遮掩不住的銳利:“有什麽開心事?”

薑如藍知道這次是自己失態,臉頰不禁有些發燙,搖了搖頭,打死她也不會把笑的原因說出來。

蕭卓然盯著她看了片刻,才抬起食指,輕輕敲了敲桌麵,示意她過來坐下:“下周去H市出差的事,黎邵晨都跟你說了吧。”

薑如藍睜圓了眼,扭頭看了眼自己辦公的位置。她平常工作的地方與蕭卓然的辦公室隻一牆之隔,而且這堵牆還有一大半是玻璃窗。更絕的是,這麵玻璃窗從裏向外望很清晰,從外麵朝裏看,卻不太看得真切,有點兒類似國外一些警察局審訊犯人的玻璃牆。薑如藍轉回視線,有些赧然地垂下臉:“是。黎副總跟我講了,還讓我不要因為羅妃升職的事有情緒。”

蕭卓然瞥了她一眼:“你有情緒?”

薑如藍歪了歪頭,神情有一絲俏皮:“要說沒有一點兒情緒,是不可能的。不過蕭總您之前也說過,總經理助理的職位我沒有相關工作經曆,而且現在翻譯秘書的工作,我還挺喜歡的。”說到這兒,薑如藍聳了聳肩:“所以這麽一想,也不太介意了。真讓我做她的工作,恐怕我一時半會兒還真做不來。”

“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蕭卓然麵無表情地點評。

薑如藍溫婉一笑,瑩亮的眼眸在鏡片後微微眯起,輕聲嘟囔了句:“連說這句話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蕭卓然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放下手裏的資料,又把眼鏡戴了回去:“薑小姐。”

薑如藍神情專注地望著他,好像剛剛那句話隻不過是蕭卓然的幻覺:“蕭總,您說。”

蕭卓然看了一眼腕上的石英表盤,眉心微蹙:“這樣吧。如果薑小姐今晚沒有其他安排,我做東,請薑小姐吃個飯,可以嗎?”

薑如藍眼睛裏閃過的光芒,亮如星芒,唇邊的笑容依舊,卻多了幾分真實的甜味:“真的嗎?”

蕭卓然失笑:“一頓飯而已,這還有什麽真的假的。”重新拿起手裏那份資料,蕭卓然再次垂下眼睛,“那就先這樣,具體的我們晚餐再談。”

“好。”意料之外的收獲,是薑如藍進房間之前從未想到的。走出房間時步伐甚至比平常要輕快許多。直到房間門輕輕關上,蕭卓然才又抬起頭,看著那道清瘦的身影走回辦公桌,白淨的側臉上始終帶著甜甜的笑容,隔著這麽遠的距離,仿佛都能感覺到她身上輻射出的愉悅情緒。不過是一頓晚餐的邀約,都能讓她這樣開心嗎?還是說……因為在她心中,一直都把他當做“那個人”的緣故?

晚上六點鍾。薑如藍剛拿起包包,一旁辦公室的門也在同一時間打開,蕭卓然依舊是那身淺灰色西裝打扮,白襯衫外的馬甲不知何時換掉了,領帶也沒有紮,襯衫領口就這麽頗為隨意地敞開著兩顆扣子,外麵的西裝也沒有係扣。鼻梁上的眼鏡放在一側口袋裏,手裏的鑰匙轉了兩圈,蕭卓然朝著她的方向微微側臉:“可以走了?”

薑如藍看得發怔,聽到這句話才堪堪回神,“啊”了一聲,手指一鬆,背包落地,彎腰去撿,額頭“砰”的一聲撞在辦公桌上,捂著頭搖晃著站起來,剛邁出半步,小腿又絆在椅子上。手忙腳亂身體失衡,薑如藍捂著額頭,感覺自己好像徑直栽倒在某人的懷抱裏,抬起頭一看,正望見蕭卓然笑意隱含的雙眼。

臉頰瞬間爆紅,薑如藍捂完前額又捂臉頰,多久沒在這個人麵前如此這般地狼狽了,好像無論過了多久,無論在別人麵前多麽鎮定自若,完美得仿佛一幅油畫,再回到這個人麵前時,她依舊是當初那個懵懂莽撞的小女孩兒。油彩在陽光下融化了色彩,完美的偽裝無聲出現一絲裂痕,明知道這樣的自己愚蠢得要命,可那股從心底升騰而起的恣意和快樂卻這樣真實。隻有他,隻有眼前這個男人,能讓她的偽裝全部失效,讓她重新變回白紙一般單純到有些傻乎乎的孩子。

蕭卓然唇角微微勾著,扶著她腰部的手掌很紳士地略微隔開幾寸距離:“慌什麽。”

薑如藍支吾著點頭又搖頭,退開小半步距離,摸起掉在地上的背包,顛三倒四地道謝:“魏、蕭……總,謝謝。”

蕭卓然沒有錯過她倏忽滑過嘴邊的那個稱呼,眸光略沉,也向後退開一步:“東西都帶齊了?那走吧。”

這樣一耽擱時間,兩人走到公用電梯前,剛好與公司大部分員工錯開。少數幾個員工看到總經理和秘書一前一後出來,也都知趣地擺擺手道別,等下一部電梯。

車子從地下停車場啟動,蕭卓然才開口說了句:“訂了一家日式餐廳的位子,忘記問你吃不吃得慣。你若不喜歡,咱們可以去別家。”

薑如藍用手背蹭了蹭臉頰,感覺皮膚的溫度好像沒有剛剛那麽高了,聽到對方這樣說,微愣了愣,才微笑著開口道:“日餐很好,口味清淡,食材也都新鮮,我很喜歡。”

蕭卓然望著後視鏡的目光微微閃爍,語氣自然地接口:“喜歡就好。”

蕭卓然選的這間日式餐館位於城郊,地方七拐八繞地不很好找,停車場的地方也不大。零散停著幾部轎車,人氣不很旺的樣子。房屋的裝潢也很不起眼,烏黑瓦片、半新不舊的平房,前庭種著一些草本茉莉,紅色的、黃色的,初夏的季節,開得很熱鬧。乍一看不像餐館,倒好像誤入了個人家的院子。

茉莉花的味道蔓延在空氣裏,應和著傍晚時分天邊的雲霞,倒別有一番鄉村景致。薑如藍推開車門,伸展雙臂,深深吸了口氣。蕭卓然望了眼遠處的天色,皺了皺眉頭,“待會兒可能會下雨。”

薑如藍眼珠一轉,轉過臉笑吟吟地回了句:“天氣預報上倒沒有說。蕭總怎麽知道會下雨的?”

蕭卓然朝著天際的雲彩抬了抬下頦:“看雲彩的顏色,應該會有一場大雨。”

“咦,這還能看出來?”

蕭卓然“嗯”了一聲:“進去吧。吃完飯早點兒走。”

進了房屋,才發現內裏別有洞天。很典型的日式風格,推拉門,木地板,小矮桌,以及某種氣味清淡的燃香。薑如藍的目光停留在靠近窗台的一隻花瓶上,蕭卓然腳步略微停頓:“想不到你對這個也還有些研究?”

薑如藍目光晶亮,盯著那花瓶看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臉:“是真品?”

蕭卓然淡淡笑著說:“我對這些玩意兒可不在行。東西是店主人的,待會兒他來了你可以自己問。”

“問什麽?”很清澈的少年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薑如藍循聲望去,就見月亮門的方向快步走來一個年輕男子。白T恤,牛仔褲,板鞋,頭發剃得很短,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很陽光的男孩子,看模樣也就十八九歲。對方坦然麵對薑如藍好奇的打量,還誇張地抬起雙臂,原地轉了個圈:“怎麽樣,看著還算得上秀色可餐?”

薑如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朝對方伸出了手:“你好,我是薑如藍。”

年輕男子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指尖,又很快鬆開:“幸會。周行。”說著話,周行先是伸著兩指點了點蕭卓然,然後又一指一旁薑如藍盯著打量許久的花瓶,“你就裝蒜吧,我之前強調過多少回了,我這屋裏所有東西,都是比我這個大活人還真的真品。人家姑娘問你是不是真的,你就故意不給我上好話,是吧?”

“你自己介紹,比較有說服力。”蕭卓然一邊說著,一邊頭也不回地往裏麵走。

薑如藍和周行一起跟在後麵,後者嘬著牙花子一臉氣憤:“認識你這麽多年了,就沒聽你嘴裏蹦出過一句好聽的。”

薑如藍聞言微微一笑,看著周行側臉:“你和我們蕭總認識很多年了?”

“是啊,從我有這個店,就認識他了。”周行很隨意地回答道,“算起來也有七八年了吧。”

“七八年?”薑如藍重複道。

“是啊。”周行含笑回答,看到薑如藍難以置信的眼神,很快反應過來,眨了眨眼,又捏了捏自己的臉皮,“看著年紀小,其實都騙人的。我跟那家夥同歲。”

薑如藍這回可真瞪圓了眼睛:“你們倆同歲——”目光在蕭卓然和周行兩人之間走了兩個來回,“所以你今年……二十六歲?”

“不啊,二十八。”三人說話間進了一間雅間。周行也沒多跟兩人客套,徑自坐在上菜的位置,一邊朝蕭卓然抬了抬下巴,“我說卓少啊,你這臉皮什麽時候比我還厚了,再有兩年就奔三張的人了,還騙人家小姑娘說自己二十六?”

蕭卓然將西裝外套隨手往旁邊一放,意有所指地回了句:“你問她吧。”

薑如藍勾起嘴角,微笑著看向坐在自己對麵的男子:“所以蕭總今天把我帶到這兒,是想向我證明什麽?”

“周行。”蕭卓然的目光筆直望著薑如藍,叫了一聲朋友的名字,“你跟她講講,我跟你是怎麽認識的。”

“怎麽認識的?”周行眨了眨眼睛,反應過來之後,一拍大腿,“這個說來可就話長了。那個,等我先叫人上菜,咱們邊吃邊講啊!”周行邊說著,邊站起來走到門口,朝著走廊的盡頭,用日文高聲喊了兩句,又坐回桌邊,又一拍大腿,“行了,我接著講。話說啊,大概七八年前吧,當時我在日本讀大學,假期閑著沒事兒幹,我就琢磨,怎麽也得給我枯燥無聊的大學生涯添上兩筆濃墨重彩啊,不然實在對不住我——”

“說重點。”蕭卓然毫不客氣地打斷對方的長篇大論。

周行被噎了一句,剛想辯駁,對上蕭卓然毫無笑意的臉,咽了口唾沫,咳嗽了一聲,摸了摸鼻子:“好嘛。重點就是我跟卓少是在賭場認識的。而且是他替我解了圍。當時那個情況啊,那可真是——”

“賭場?”薑如藍皺著眉頭,“日本的賭場?”

“不啊,Las Vegas,這家夥當時在美國讀大學本科嘛,對吧?”

蕭卓然不置可否:“接著說。”

“說什麽?”周行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抽哪門子風了,不就過來吃頓飯嘛,不帶這麽突兀地追憶往昔的。這不是咱倆風格啊,卓少。”

“讓你說你就說。”蕭卓然皺著眉頭,顯然有些不耐煩。

這次是薑如藍先打斷了兩人的話:“不用了,既然蕭總今天這麽好心,那我也不多客氣,周行,能問你幾件事嗎?”

周行點了點頭:“你問。”

“三年前的夏天,他在什麽地方。”

“三年前……夏天……”周行皺著眉頭琢磨片刻,“那時候他還沒回國呢,噢,不過夏天那會兒,他好像回過這邊一趟。”

“一年半前呢?”

“一年半前,那時候已經回B市開公司了吧,反正我記得是。”周行不太確定地看向蕭卓然,“我記得你那公司是兩年前開的,那時候黎邵晨不是也剛回國沒多久?”

蕭卓然點點頭,算作默認。

“還有什麽要問的嗎?”見薑如藍微垂著眼睛,許久都不講話,周行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

薑如藍放在桌下的手緊緊攥著,她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會留長指甲做美甲,一年到頭,指甲都修剪得短短的,因為曾經那段長達三年的經曆,許多生活習慣她到現在也不曾改變。可是即便留著很短的指甲,這樣緊緊摳著自己的手心,竟然也會感覺到一絲疼痛。輕輕眨了眨眼,盯著眼前木頭桌麵的暗紋看了好一會兒,才將眼睛裏積蓄的淚水忍了回去。再抬起頭看人時,頂多也就顯得目光清亮了些,情緒卻都收拾得好好的,嘴角甚至還能彎起一絲笑意:“沒有了。”

蕭卓然直視著她的眼睛:“所以我們現在可以達成共識了嗎,薑秘書?”薑如藍微笑著等待他下一句話,而蕭卓然也確實沒有讓她失望:“我不是你口中的那個魏徵臣,我是蕭卓然,我的親人、同事、朋友,都可以為我證明,如果你覺得不甘心,我稍後可以把我的個人身份證、家庭戶口本,還有護照拿給你看。”

“不用了。”薑如藍揉了揉眼睛,微笑著說,“是我腦子糊塗,認錯了人。”

“這段時間,我對薑秘書的工作能力還是很欣賞的。”

薑如藍淺淺笑著,從善如流:“我也希望能夠繼續在卓晨好好工作。”

“好。”蕭卓然破天荒地在她麵前露出一絲微笑,“既然達成共識,那我們就翻篇兒了。”

“嗯。翻篇兒。”

蕭卓然端起手邊的茶盞,朝著她遙遙一敬:“預祝我們下周出差,一切順利。”

薑如藍也端起茶,附和地說了兩句場麵話,淺啄了一口。

一旁周行看著兩人你來我往,氣氛雖然怪異,卻又是旁人插不進的和諧堅固,半天也插不上話。見兩人放下茶盞,桌上也陸續上了些菜品,舉著筷子打圓場道:“菜上得差不多了,咱們趁熱,邊吃邊聊。”

“周老板。”薑如藍的嗓音溫溫柔柔,又不會過於甜膩,聽在耳朵裏就讓人有樂意傾聽的欲望,“突然想起一道日本菜,好久沒吃過了,不知道你這裏有沒有。”

周行一聽也來了精神:“什麽菜?”

“也挺簡單的,照燒烤魷魚,配上溫米酒。”說話的時候,好像想起了什麽很有趣的回憶,薑如藍笑得眼眸都微微彎起,“還是很久以前吃過一次,這會兒突然想起來,覺得很懷念。”

薑如藍說的本身也不是什麽新鮮菜,魷魚這種食材,基本每家日式料理店都會準備,周行的餐廳自然也不例外。聽她這麽說,周行當即一拍大腿:“這有什麽難的,小薑妹妹,你先吃點兒別的,不多不少一刻鍾,我就讓他們把菜給你端上來。”

“米酒也有?”

“這個當然了。”周行說起來的時候挺著胸脯,還很自豪,“我這兒的米酒都是自釀的,包你喝了一回,就想二回。”說完,周行站起身到門口,叫了個服務生過來,吩咐幾句,坐回位子後便開始大快朵頤,一邊吃還不忘跟兩人介紹桌上的菜品特色。

薑如藍微笑著道過謝,拿起湯匙舀了一勺杏仁豆腐,送入口中細細嚼著,一邊貌似不經意地抬起頭瞟了對麵蕭卓然一眼,後者手指捏著茶盞,另一手拿著筷子,眉頭緊皺,盯著薑如藍一語不發。

薑如藍歪了歪頭,清澈的眼神裏清清楚楚寫著訝異:“蕭總?”

蕭卓然驀地回神,看著她的目光深沉難辨:“女孩子在外還是少喝酒比較好。”

薑如藍神色從容:“米酒還好吧,我記得度數不是很高。而且我也就是佐餐喝一點兒。”

“是啊是啊。”周行叼了一隻烤明蝦,幫忙辯解,“早就跟你提過我自釀的米酒是一絕,你不識貨,可別妨礙小薑妹妹品味美酒。而且也確實沒什麽度數。”

蕭卓然唇瓣緊緊抿著,半晌都沒言語,也未動筷。

不多時,照燒烤魷魚和米酒一並端上桌。魷魚滾燙,米酒溫熱,前者香味直竄鼻子,而後者含在口中回味悠長,對於喜歡這道美食的人來說,著實是一種享受。薑如藍吃得很平淡。周行夾了一筷子魷魚放在嘴裏,又灌了一口米酒,含混不清地說:“怎麽樣,小薑,味道是不是很絕?”

薑如藍掀了掀眼皮兒,卻並沒有抬眼,唇角微微彎著,輕輕點了點頭。

蕭卓然麵前一杯酒水也沒有,依舊是之前那盞已然涼了的茶。餐盤裏的食物也幾乎沒有動過。此時見這兩人吃得香甜,好像胃口愈發寡淡,拿著筷子的手半天也沒有動。

好在周行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似乎並沒有留意到好友的反常,徑自端著米酒與薑如藍碰杯。而且似乎對她這種烤魷魚配米酒的美食搭配非常滿意,一邊吃還一邊點評如此搭配的可口之處。一張桌三個人,明明隻有他一個人不停講話,氣氛卻也被他烘托得有了幾分熱鬧。

一餐飯吃得並不算久,幾乎是薑如藍剛一撂筷,背包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米酒喝得有些多,此時她的臉頰紅潤潤的,眉眼潤澤,整個人看起來也比往常多了兩分嬌俏:“喂?”

手機那端的人也不知說了些什麽,薑如藍先是微微蹙著眉,而後又笑了起來,對了話筒口齒清晰地說了句:“現在才想起來管這些事,你不覺得太遲了嗎?”

電話那端的人又說了幾句,薑如藍也耐心聽著,直到對方說完,才又輕聲說:“你沒有資格對我提這種要求。”說完,也不等對方反應,薑如藍直接掛斷電話。

抬起頭才看到圓桌對麵的人目光閃動,坐在身邊的周行也八卦地湊過來:“前男友?”

薑如藍好像真的有些醉了,撩起眼皮兒看著周行,一手托著腮,歪頭看他:“這都能聽出來?”

“太明顯了啊!”周行把酒杯一放,特別帶勁兒地繼續忽悠,“而且很明顯是小薑你甩的他!”

薑如藍彎起嘴角笑出了聲。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拎著包站了起來:“今天這餐飯吃得很愉快。謝謝蕭總請客,也謝謝周先生的熱情款待。我還有點兒事,先走了。”

蕭卓然坐在桌前,目光筆直地看著她有些搖晃的身影:“這裏是郊區,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薑如藍眉眼彎彎,“剛坐車過來的時候,我已經看到路邊的公交站牌了。”

蕭卓然也站起身,舉止動作卻有些僵硬:“我送你吧。”

“真的不用了。”薑如藍後退了兩步,微笑看著兩人,“你們兩個應該也有不少話要聊吧。不打擾了。”說完,就快步轉身出了房間門。

一路小跑到公路邊的汽車站,薑如藍捂著胸口,隻覺得心跳一下比一下快,沉重而激烈地撞擊著胸腔,讓人發慌,攜帶著有些快意的疼痛。耳膜也跟著一陣鼓噪,臉頰燙得如同火燒,抬起頭來看了眼遠處的天色,恍惚間又想起兩人一起來時蕭卓然的那句話:看雲彩的顏色,待會兒應該會有一場大雨。

伴隨著周遭彌漫的泥土氣息,恍然間好像有什麽濕潤的東西飄落到臉上,視線模糊間,薑如藍看到遠處駛來了一輛出租車,捂著胸口的手指深深陷進衣衫褶皺,另一手用力地朝著那輛出租車搖擺。下一秒,薑如藍隻覺得一片白色蒙住了眼,而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