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煞孤星

世人歡喜之事大多相似,洞房花燭、金榜題名,然而悲傷卻不盡然。

張少白在夢中與家人相會,先是重溫美好,隨即又被空虛填滿,他的悲傷源自生離死別。

薛靈芝在真實中與家人相見,先是無言,隨即便是冷言冷語到惡語相向,她的悲傷源自血脈相連。

十數年前,還是孩童的薛靈芝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隻是這世上的一個過客。

偌大的後院,隻有她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裏,一盞油燈,非但沒顯得溫暖,反而在空曠中透著陰森。

這段時間她還是會時常感到困頓,然後便沉沉睡去,變成了另一個人。薛蘭芝與張少白合作得很好,下人已經不敢來打擾自己,於是她便可以經常偷偷溜出別院。可前些天那個久未謀麵的父親突然來到別院,據說是薛家遇上了大事,可能會有麻煩。父親沒說事情具體是什麽,隻和她講了許多沒有意義的話,無非就是指責罷了,離去時還不忘囑咐石管家把她看得再牢靠一些。

薛靈芝看了眼父親的背影,沒什麽特別的感情,隻是有些失望。

習慣了,早就習慣了。

她被關在閨房之中,門窗全都緊閉著,這實在是件太無趣的事情。薛靈芝打了個哈欠,然後看到有隻飛蛾也被困在了屋裏。

那隻蛾子還未長大,隻有指甲蓋大小,如今正沒頭沒腦地亂飛,可惜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離開樊籠的辦法。

飛了許久,或是累了,飛蛾向著屋子裏唯一的光亮衝了過去,在刹那間變成了一撮灰燼。

在飛蛾撲火之前,薛靈芝終於不忍,趕緊打開了窗子,隻可惜晚了一步。窗外的石管家輕輕咳嗽了兩聲,便幫她把窗子重新關好。

薛靈芝無奈地坐回桌旁,吹了一口灰燼,心想屋外的世界便是一盞更大的油燈,自己是寧願死也要自由呢,還是留在這方囚牢中虛度光陰?

她寧可孑然一身,隻要能夠真正地活上一些時間,即便是死也值得。

想著想著便累了,她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待到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丫鬟戰戰兢兢地打來一盆冷水,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逃走,她隻好自己洗漱,又認認真真地綰好發髻。

看著府上下人的表現,以及梳妝台上的嶄新梳子。薛靈芝便知道自己昨夜睡熟之後一定又被鬼魂占據了身體,大肆喧鬧了一番,甚至還把自己最喜歡的那把玉梳摔碎了。

唉,我到底是誰呢,如果我就是我,她又是誰?

如果她就是我,那我又是誰?

是否死了就能一了百了,自己便再也不必煩心這些?

薛靈芝推開房門走了出去,用力地感受著陽光的溫暖,希望心中的陰霾能夠減少一?些。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睡得怎麽樣?”

她循聲看去,隻見一襲白衣的張少白站在涼亭中,今日的他沒有把自己裝扮得怪模怪樣,看上去多了幾分可靠。

薛靈芝先是行禮,然後才回答道:“還好,有勞先生費心了。”

張少白頗為瀟灑地擺了擺手,說道:“今兒天色不錯,要不要出去走走,一直憋在家裏對你的病情可沒有好處。”

薛靈芝為難地搖了搖頭。

張少白偷偷看了眼守在花園門口的石管家,低聲問道:“他們不讓你出去?”

“原本我自己住在這邊的時候是沒人管這些事情的,不過三年前我得了病,家裏就下了禁足令。而且最近家裏發生了一些事情,看管也變得更嚴了些。”

張少白大感疑惑:“你剛才說,以前你就住在這裏了?這不太對勁吧,偌大一個薛家,幹嗎把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趕到這麽個偏僻地方?”

“嗯……”薛靈芝沉默良久,沒有回答。

“我知道這或許是你的難言之隱,隻是你的雙魂奇症著實奇特,我需要了解你的方方麵麵才有可能將其治好。”

“其實也不算是什麽難言之隱,先生你相信命數嗎?”

薛靈芝說這句話的時候直勾勾地看著張少白,她似乎在渴望著什麽,或許是一個自己想要的答案。

張少白答道:“信,但不全信。”

“有位高人為我做過批命,說我是‘天煞孤星’,會引得家破人亡。”

“噗,這種批命也敢到處胡說,是誰在胡說八道?”

見到張少白的笑容,薛靈芝忽然覺得心裏舒服了不少:“我還以為祝由之術也相信命數一說的。”

“該信的時候自然相信,不該信的時候還是算了。話說回來,前兩年有個叫溫玄機的道士為我摸過骨,說我是‘靈烏萃於玄霄者,扶搖之力也’。結果呢?狗屁扶搖直上,我隻知道我的家人讓一把大火燒得幹幹淨淨,”張少白灑脫一笑,“所以說啊,命數這東西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人這一輩子幾十年的壽命,豈是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

“居然是溫道長,我的批命也是他做的。”

“那你就全當他是放了個屁吧。”

薛靈芝的神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似乎是在憋笑,但眉間還隱隱藏著一些惱火。

“我說錯話了?”張少白最擅察言觀色,自然看出了不對勁之處。

“不瞞先生,早些年溫道長曾在薛府暫住過許多時日,而且他算是有恩於我,還傳過我醫術……”薛靈芝輕輕咬著嘴唇,顯然覺得有些尷尬。

沒想到張少白卻是個臉皮極厚的,瞬間便換了一副嘴臉,說道:“哎呀,溫道長在大唐頗有名氣,據說是藥王孫思邈的徒弟,一身醫術可謂通神啊!”

話說到一半,張少白突然閉上了嘴,因為他反應過來自己越是吹噓溫玄機,就等同於自己也在認可那道“天煞孤星”的批命。

一時間,他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薛靈芝久居深閨,這些年來從未見過或是聽說過他人的生活,今日得知張少白的家人盡皆死於一場大火之中,忽然感到自己的處境原來也不是那麽糟糕。她覺得自己有些矯情了,不過是父親說了幾句重話,以前又不是沒有說過,何必為之尋死覓活呢。

反倒是張先生,看他年紀與自己相仿,卻已經曆過那麽多的事情,現在依然可以笑對風雲,實在是令人欽佩。

故而她對張少白並不惱火,主動說道:“沒關係的,其實溫道長為我做那道批命也是為了薛家好。”

張少白疑惑道:“為何這麽說?”

“自打我出生以來,薛家就連連遭難,先是爺爺被罷官流放,全家人被迫離鄉。然後是母親自從生下我後身體欠佳,早早便離去了……類似的事情很多很多,所以溫道長說我是‘天煞孤星’,建議家裏將我安置在別院中靜養,這樣便可不再傷害周圍親?人。”

“這麽說來,你從小便一個人生活了?”

“嗯,來這裏照顧我的石管家和仆人大多是在薛府犯過錯的,安排給我算是對他們的一種懲罰吧。”說完薛靈芝頗為無奈地笑了笑,其中滿是辛酸。

張少白卻是一點都笑不出來,隻覺得那道批命真是害人不淺,義憤填膺道:“我還是不信命數,薛家人把你送出來之後轉運了嗎?”

薛靈芝稍稍回憶了一下過往,講道:“和我保持距離之後,我家就像是枯木逢春,爺爺更是蒙大赦重返朝堂。”

張少白重重地歎了口氣,罵道:“這是什麽狗屁世道,人活著難免有旦夕禍福,怎麽能偏偏把全部的禍都給了命數一說,卻把福給了自己!”

他是真的為此感到憤怒,無法理解薛家為何要為難區區一個女童。天知道薛靈芝從小遭了多少罪,一個沒有朋友,甚至很少與親人來往的女娃,能夠長成現在的模樣實屬不易。雖然張少白對她的了解尚不深刻,卻可以肯定她是一個善良的人。

為何世間多磨難,且善良之人往往首當其衝?

薛靈芝感到張少白是真心為自己打抱不平,心中不免有些感動,畢竟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這般,而且還是一名年輕男子。

但她很快就收拾起了這些閑雜心思,問道:“先生已經見過她了?”

張少白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誰,點頭道:“見過,簡直和你判若兩人。說實話我對你的病情愈發好奇了,兩個截然不同的魂魄怎麽可能裝在同一具軀殼裏?”

其實張少白自己也說不清靈芝和蘭芝哪個更好一些,靈芝雖然性格溫婉卻一直給人一種疏離感,反而是心思活潑、行事毫無章法的蘭芝更讓人覺得親近。

薛靈芝又問:“能和我講講她是什麽樣子嗎,我隻知道院裏的下人都很懼怕她。”

“怎麽說呢,算是個狡猾的人吧。而且做事很沒規矩,和你截然相反。”

薛靈芝怔怔看著張少白,又問:“那她……過得開心嗎?”

張少白想到曾在南市瞥到的那抹身影,答道:“應該還算快活吧,實不相瞞,我和她做了筆交易,我幫她做掩護,她則可以借機溜出去玩。”

“原來她是一個這樣的人,如果先生有辦法的話,不如把這身體完全給了她吧。”

張少白頓時大驚,趕緊說道:“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薛靈芝神情有些失落,“先生不必擔心,我隻是覺得既然她活得比我好,占了這副身體也未嚐不可。”

“愚蠢至極!”張少白忽然頗為惱火地罵道,嚇得小娘子一個激靈,“生而為人本就不易,怎能不用心珍惜?我家祖師爺曾說過,祝由一脈子孫若有自盡者,不入族譜,不進祖墳!”

薛靈芝乖乖點頭認錯:“先生勿要生氣,靈芝知錯了。”

“那就好。”雖然嘴上這樣說著,但張少白的心裏卻絲毫沒有放鬆,他隻覺得心有餘悸。還記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悠然逗弄著池水中的小魚,那樣的薛靈芝為何會被折磨到心生死意?

張少白臉色稍緩,主動問道:“不過她占據你的身體之後,一直自稱為蘭芝,你可知道這是為何?”

“蘭芝”二字剛剛脫口而出,氣氛隨之變得凝重起來,薛靈芝臉色劇變,其中既有驚恐也有內疚。

遺憾的是,薛靈芝的反應和石管家一樣,都不願提及此事,她說:“對不住先生,關於她的事情……不能說。”

張少白心知蘭芝必定是薛家的一樁隱秘,而自己現在還沒有完全得到薛靈芝的信任,就算追問也是枉費,於是便不再追究此事。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唉,這麽好的天不出去轉轉實在是太可惜了。說實話,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薛靈芝眼前一亮,隨即便又黯淡下來。

“薛蘭芝可是經常出去的,難道你就不好奇,外麵到底有些什麽值得她這般著迷?”張少白想起了在洛陽南市偶然瞥到的那抹鵝黃身影,應該就是出來玩耍的蘭芝?了。

其實薛靈芝在得知那個蘭芝的事情之後,不僅對她覺得好奇,對外麵的大千世界更是心生向往。上次出去已是數月前的上元節了,從那之後她便再也沒有邁出過別院半步。她的確想要化身為一隻飛蛾,卻又缺少撲火的勇氣。

張少白笑得像是南市的人販子:“隻要你點頭,我們可以偷偷出去。”

“啊?”薛靈芝驚訝得險些叫出來,趕緊用手捂住小嘴,輕聲說道,“怎麽出去,不會被發現嗎?”

“山人自有妙計。”

薛靈芝想了想,終於輕輕點了下頭。

故技重施總要有些新意,否則難以見效。先是讓薛靈芝安安靜靜地待在房裏,然後張少白便主動找上了守在花園門口的石管家。

數日不見,老管家似乎蒼老了許多,精神也不如往日那般抖擻,看來薛家真的是發生了不少事情。

張少白說道:“小娘子已經倦了,接下來我打算做一場法事,還請配合。”

石管家回應道:“先生需要什麽,我這就去準備。”

“一支毛筆足矣。”

他隻稍候了片刻,管家便取來一支毛筆,筆杆木質奇特,透著清亮,毫毛剛柔兼顧,拂過手背感覺如春風輕掃卻又略帶刺痛,看來不似凡品。

於是張少白提醒道:“事先說好,我作過法後這筆可就要不得啦。”

“無妨,先生盡管取用就是。”老管家麵不改色,連眉毛都沒抬。

果然是大戶人家,早知道就應該再多要幾個金餅子用來“作法”。張少白一邊痛恨著自己的缺心眼,一邊來到了池塘旁邊,脫下靴子,雙腳光禿禿地站在水中。

石管家身後來了不少人,別院的仆人都想親眼看看祝由先生是如何作法的。老管家本要發火,不過看張少白沒說什麽,便也按捺下心頭怒氣。

張少白自然不會覺得不滿,他巴不得看熱鬧的人越多越好,這樣才方便自己建立權威,在薛家多撈好處。

然而仆人們卻大失所望,因為祝由先生既沒有跳舞,也沒有念咒,他隻是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紙,然後便用毛筆在上麵寫寫畫畫。可那毛筆壓根就沒蘸墨水,畫了半天什麽也看不出來,不知道是在弄什麽名堂。

過了許久,張少白總算畫完,若無其事地將那支名貴毛筆揣入了自己懷中。他抖了抖手中的黃紙,示意石管家過來幫忙。

石管家不敢推托,心中有些忐忑,問道:“不知先生需要老仆做些什麽?”

張少白把黃紙塞到管家手中:“符籙已然畫好,接下來需要一人鎮宅,老管家年紀最大,對這別院也最為了解,所以這人由你擔當再合適不過了。”

“這個……我年紀大了,會不會有些不妥?”

“管家放心,對身體絕對無害。”

石管家聞言心中稍定,隻不過還是有些緊張,畢竟他還從未接觸過怪力亂神的事情。按照張少白的吩咐,老管家彎腰將符籙浸入水中,他的指尖不小心也觸碰到了池水,感到異常冰涼。

下一刻,那張空白的符籙頓時有了變化,上麵居然隱隱浮現出了一張鬼臉。

石管家發出一聲慘叫,嚇得將黃紙扔了出去,幸好張少白眼疾手快,將半空中飛舞著的符籙重新抓回手中。

“邪祟退散!”他冷聲喝道,與此同時手中一搓,一股火焰憑空出現,將那張鎖著鬼臉的符籙燒得幹幹淨淨。

別院的仆人盡皆看到了這一幕,一個個瞠目結舌,至於親手摸過符籙的石管家更是嚇得魂不守舍。

張少白臉色慘白,說道:“好厲害的水鬼,此番作法險些遭其反噬。這後花園可有廂房供我休息,我需要調養一番再與它爭鬥。”

石管家忙不迭地點頭,伸手一指:“廂房早已備好,就在此處。”

張少白順著看去,囑咐道:“接下來的時辰說不定會發生什麽,這後花園最好不要有人進來。當然進來倒也無妨,隻是那水鬼大怒之下或許會傷及無辜。”

話音剛落,原本聚眾圍觀的仆人們轟然散去,石管家也是狼狽而逃,似乎在此處多待片刻便有性命之憂。

張少白看了眼花園門口,確定再也沒人監視此處之後,臉色便又浮上了些許紅潤,也不知剛才他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是如何裝出來的。

“出來吧。”張少白在靈芝房前說道。

薛靈芝小心翼翼地開門走出,看向張少白的眼神有些複雜。

“怎麽這般看我,難道是我臉上沾了髒東西?”

“那支毛筆名叫‘鬆針’,父親喜歡得緊。”

“嗨呀,這玩意兒沾過鬼魂,最好還是不要再用了,等我找個地方把它一把火燒?了。”

薛靈芝知道張小先生這是在耍無賴,隻能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而問道:“你是怎麽做到的?”

張少白一臉無辜:“你說什麽?”

“那張鬼臉,你肯定在毛筆上動了手腳。”

“胡說,這手‘水中捉鬼’乃是我祝由千年不傳之秘,可不敢褻瀆祖先的智慧?喲。”

薛靈芝不再追問,不過看表情明顯是不相信的。敏感的她確定張少白一定用了某種手段,憑空出現的鬼臉和指尖的火焰,這些古怪之處肯定都有答案。

說來也是荒唐,被鬼魂附身的人偏偏不信鬼,那些安然無恙的普通人卻怕得要命。

張少白從懷裏掏出一塊怪模怪樣的石頭,上麵有不少孔洞,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他在池塘的假山上尋了個位置,然後將石頭放了上去。風兒吹過,石頭頓時發出“嗚嗚”聲,仿佛鬼哭。

薛靈芝不由得瞪大眼睛,沒想到那塊石頭竟有這種作用。

“別亂動啊,就把石頭放在這裏就好,他們聽到聲音肯定更不敢靠近這裏了。”

“你這……”薛靈芝糾結半天,也不知道如何評價張少白。

這人簡直是個騙子,但也有著真本事。相處得越久,就越難看透他的想法,不知道他的哪些話是胡鬧,哪些話又是當真。

張少白走到花園角落,那裏種了一棵老槐樹,樹幹粗壯,樹身高大,剛好越過別院高牆。更讓他欣喜的是,高牆那頭也有一棵槐樹,這兩棵樹應是一同種下的,隻是修建別院的時候才被分隔開來。

畢竟一院不種二槐,這是大忌諱。

張少白說道:“走,咱們爬樹出去,我帶你好生看看洛陽風光。”

薛靈芝和張少白並肩而立,抬頭看著槐樹,麵露難色:“我從未爬過樹。”

“那蘭芝是怎麽出去的?”

“我不知道。”

“罷了,”張少白忽然蹲下,“你踩著我的肩膀,然後我再站起來把你送到樹上。那根樹枝比較粗,你就順著它攀到牆上去。”

薛靈芝仔細看了看逃出別院的路線,既覺得為難,卻又不願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她的內心糾結許久終於做了決定,輕嗔著跺了下腳,然後便雙手扶著樹幹,雙腳踩著張少白的肩膀。

她一心向往著外麵,已然忘記了男女之防。可張少白卻沒有,他努力地站直雙腿,強忍著抬頭往上瞧一眼的衝動。

張少白你丟人不丟人!他在心裏反複罵著自己。

雖然什麽都沒有看到,但少年還是鼻腔一熱,幸好沒有鼻血流出,否則可真是丟了大臉。

薛靈芝把腳邁到樹枝上,攀著它爬到了牆頭。她坐在牆頭,往下看了一眼,不僅不覺得暈眩或是害怕,反而有些激動。

張少白手腳並用,麻溜上樹,然後來到薛靈芝的身旁,隻見她正對著遠方怔怔出神,仿佛看到了絕世美景,遲遲不願轉移視線。張少白自己也往那頭看了一眼,沒發現有什麽好看的,他知道自己看膩的許多風景,對靈芝來說卻彌足珍貴。

兩人順著院外的槐樹溜了下去,總算是逃出了令人備感壓抑的別院。

張少白回頭看了眼那兩棵大樹,又想到方才靈芝踩在自己肩膀上,兩人可謂前所未有的親近,不由在心裏讚歎這樹種得真好,真妙!

薛靈芝不知道身邊男子的鬼心思,她的精神完全集中在洛陽之上。她這些年跟著家族往返於長安、洛陽兩地,可無論去了哪頭,大多時間都被幽禁在別院之中,似乎還從來沒有這般認真地觀察過、感受過院子外的世界。

他倆由東往西走了好幾裏,路上薛靈芝感到有些口渴,張少白便從街邊為她買了一碗醪糟,喝起來酸酸甜甜,而且解暑提神。

不好意思和店家說話,她將空碗遞給了張少白,讓他還碗順便付錢。

張少白笑得眯起了眼睛:“好喝嗎?”

薛靈芝剛想說話,便不小心打了個嗝,滿是酒味,她一下子就紅了臉,什麽話也說不出。

張少白頗為識趣地裝作沒看到,轉而說道:“那邊還有家桂花糕,味道相當正宗,你肯定喜歡!”

靈芝點了點頭,然後便乖乖跟在後麵,距離保持得不近不遠。

賣桂花糕的地方是個籠餅鋪子,他家籠餅那是祖傳的手藝,據說隋煬帝吃過了都說好。隻可惜傳了三代人,籠餅味道越做越差,估計是裏麵肉餡越來越少的緣故。後來他家娶了個江南女子,賢惠得緊,還做得一手美味的桂花糕,鋪子這才漸漸熱鬧起來。

不少人就愛吃他家的桂花糕,於是店家在鋪子外頭搭了個棚子,隻要不遇到刮風下雨,棚子下麵總是坐著三三兩兩數人,一邊吃糕一邊聊天。

有兩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正在棚下坐著吃糕,其中一人忽然說了句“晦氣”。原來有個小乞兒討飯討到了這邊,兩隻眼睛滴溜溜地看著桂花糕,雙腳已然是挪不動步了。

小乞兒身子瘦瘦小小,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吧,不知為何淪落至此。他蓬頭垢麵,指甲縫裏滿是泥土,嘴唇更是幹裂出好幾道口子。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估計小家夥剛當乞丐不久,對於乞討一事還不甚擅長,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那兩個書生談笑了數句,其中一人忽地皺眉,用手掩住了鼻子。他深深看了小乞兒一眼,眼中滿是厭惡,於是便隨手扔了一塊桂花糕出去。

可他並未將桂花糕扔向小乞兒,而是扔到了道旁。

小乞兒眼中隻有桂花糕,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著,趕忙追著桂花糕衝了過去,模樣像極了一條餓犬。

書生哈哈大笑,笑聲爽朗,不愧是讀過聖賢書的人。

與此同時,一人鮮衣怒馬奔騰而來。

洛陽城內向來不許縱馬,但此人身披甲胄,看樣子絕不普通,故而道上行人紛紛避?讓。

唯獨沒有讓開的,是一道小小的身影。

他彎腰撿起桂花糕,小手抹了抹上麵的塵土,可惜抹不幹淨,反而更髒。小乞兒盯著桂花糕看了好幾眼,內心不知做著怎樣的掙紮,最後還是沒有將其一口吃下。

或許心中仍在牽掛某個人吧。他想把桂花糕揣在懷裏,一想到小妹看到桂花糕時一定很開心,自己的心裏也就樂和了起來。

偏偏此時,那匹大馬呼嘯而來,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身上。

小小的身子瞬間飛出,像是一個破破爛爛的麻袋,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他仍瞪著雙眼,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鮮血從他的口中、鼻孔和耳朵裏湧出,但他仍然緊緊攥著手,手裏的桂花糕已然稀碎。

小乞兒癟了癟嘴,疼得想哭,可發現自己就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

騎馬的人隻是淡淡地看了小乞兒一眼,然後便縱馬離去,他應是有著天大的事情,和這事情比起來,一個街頭的乞兒死了不算什麽。本就是洛陽城的垃圾。

張少白和薛靈芝剛好往這邊走來,目睹了這一幕,張少白趕緊往小乞兒的方向衝去,剛跑了兩步就感到身旁有道身影和自己擦肩而過。

原來是薛靈芝,她跑得居然比張少白還要快些。

她毫不在乎衣服染上血漬,跪坐在地上將小乞兒抱在懷裏,眼眶中含著淚水,卻強忍著沒有流下。她仔細地檢查著孩子身上的傷勢,發現他的肋骨有錯位跡象,內髒似乎也受了傷,所以才會往外吐血。最糟糕的是頭部,方才重重地撞在了地上,結果七竅都在往外淌血。

張少白蹲下身子,先是翻看小乞兒的眼瞼,又伸手試探了一下鼻息,頗為嚴肅地說道:“應是頭部和內髒受了傷,若不及時醫治恐有性命之憂!”

不料薛靈芝卻一反常態,竟然自行按住了孩子的膈俞穴和地五會兩處穴道,頓時鮮血便被止住。

小乞兒艱難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隙,隱約感到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又香又舒服。

他囁嚅著,似是夢囈:“娘……漱兒好痛……”

薛靈芝眼中滿是憐愛,安慰道:“沒事,娘親在這兒呢,漱兒不怕。”

張少白見狀也趕忙施展祝由之術,一通忙活之後,小乞兒的情況終於穩定了下來。他將孩子的小小軀體抱了起來,動作盡可能地輕柔,避免碰到胸腹處,以免錯位的骨頭傷到內髒使得情況更糟。薛靈芝則問了路人最近的藥鋪在哪兒,然後兩人便帶著孩子匆忙趕去。

或許是漱兒命不該絕,藥鋪離得不遠,最厲害的醫師也剛好正在坐診。老頭子把孩子從頭到腳摸了個遍,費了一番工夫才將肋骨歸位,又在胸前背後套上夾板。

實在是萬幸,小家夥除了肋骨錯位,五髒六腑受傷不重,隻是頭上的問題有些麻煩,不知醒過來之後會不會遺留什麽症狀。

張少白付了大筆診金,卻不心疼,隻是惱火。他見漱兒遲遲不能醒來,便打算再回籠餅鋪子一趟。

薛靈芝放心不下,跟在後麵問道:“先生這是要去做什麽?”

張少白沒有回答,隻是走得怒氣衝衝。

隻可惜,兩人重返籠餅鋪子的時候,往外扔桂花糕的書生已經離去。張少白一肚子火沒地方發泄,隻好買了一大包的桂花糕,往嘴裏塞了一塊,用力地大嚼特嚼。

仿佛他口中嚼著的是那個縱馬狂奔的惡徒,也是那個扔糕的狗屁書生。

薛靈芝看著這一幕忽然覺得有些好笑,沒想到張少白也有這般孩子氣的時候。於是她也伸手取了一塊桂花糕,小口地輕輕咬著,覺得味道著實不錯。

待到張少白吃了個半飽,心頭怒火終於消散,他想起了之前薛靈芝果斷救人的模樣,讚歎道:“看起來你的醫術造詣不低。”

薛靈芝有些臉紅:“溫道長畢竟是孫神醫的徒弟,醫術高超,其實我隻從他那裏學了一些皮毛。”

“太過謙虛就沒意思了啊,行走江湖這麽多年,不是吹牛,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庸醫。”嘴上說著不是吹牛,但其實少年就是在吹牛,“對了,讓我來考考你,《難經》第六十一難曾提過醫之綱領,知道是什麽嗎?”

薛靈芝微笑道:“經言,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聖,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脈而知之謂之巧。簡單來說,便是望聞問切。”

“其實我祝由也有類似的綱領哦。”

“是什麽?”

張少白故作高深道:“坑蒙拐騙。”

薛靈芝忽然愣住,好久才反應過來,憋著笑意不知說什麽是好。

兩人提著桂花糕回到醫館的時候,漱兒終於悠悠醒來,感覺腦袋昏昏沉沉,他已經記不清之前發生了什麽事情,隻記得自己彎腰撿了一塊桂花糕,然後再一睜眼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我的糕呢?”孩子的聲音有些嘶啞,但透著一股狠勁,好像誰跟他搶桂花糕他就要咬誰。

張少白笑著晃了晃手裏的小包:“別急,沒人和你搶!”

看來傷得不重,居然還記得吃,之前隻是看著嚇人罷了。

叫了輛馬車,按照漱兒口述,七轉八轉便拐到了一條破舊的小巷中。

張少白抱著孩子,靈芝手裏拎著桂花糕和藥材,一起走入了一間破院。這裏之前修過寺廟,不知為何如今已經荒廢了,成了洛陽城眾多乞丐的棲身之所。

破院裏橫七豎八躺了不少人,看到有陌生人便都紛紛轉頭看去,一個個眼珠仿佛帶著鉤子。

張少白皺了下眉,覺得把漱兒安置在這裏極為不妥。他剛想開口建議把孩子帶到修行坊住上一陣,便有個比漱兒還要瘦小的女娃跑了過來,她看著哥哥稀奇古怪的打扮,眼中滿是好奇。

漱兒費了好大力氣才站穩身子,明明痛得齜牙咧嘴,但還是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哥哥給你帶了桂花糕吃!”

“哇!”妹妹的眼中仿佛有星星一般。

薛靈芝摸了摸妹妹的小腦袋,將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隨後院子裏的乞丐們仿佛發現了什麽,居然向著這邊靠攏過來。

張少白雖然緊張,但還是微微往前挪了半步,擋在薛靈芝身前,同時抓住了她的手腕,打算見勢不妙便溜之大吉。

反倒是薛靈芝麵色如常,隻是看向張少白抓著自己的那隻手,皺起了眉。

乞丐紛紛聚攏,他們先是交頭接耳一番,有個鼓起勇氣向著薛靈芝戰戰兢兢地問道:“若小老兒沒看錯,您就是給不少乞丐看過病的女神仙吧?”

張少白已經完全弄不清楚狀況:“女神仙?”

他轉頭看向薛靈芝,後者隻是冷淡地說了句“認錯人了”,然後便轉身離去。張少白仍抓著她的手腕,便跟著一同離開了破院子。

乞丐們沒有追上去,隻是紛紛跪在地上,目送著薛靈芝走遠。其中有些人還號啕大哭起來,口中呼喊著“女神仙”,有些則喊著“女菩薩”。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約莫半裏路,薛靈芝忽然猛地停下腳步,低頭看著手腕處不言語。張少白滿肚子的疑問,一時間倒也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他隻是感覺身邊有股殺氣,而且愈來愈烈。

待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薛靈芝已經盯著自己看了許久。此時此刻的靈芝換了個人一般,臉上掛著平常從未有過的嫌棄表情,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她錢一樣。

薛蘭芝冷聲說道:“還沒抓夠?”

張少白這才悻悻然地鬆手,臉上帶著尷尬的笑容,不知道收回來的手應該放在哪裏。放在前麵覺得紮眼,放在後麵覺得不妥,最後幹脆把兩隻手踹到了衣袖裏,整個人看起來透著一股滑稽。

他仔細回憶了一番,不記得之前薛靈芝打過哈欠啊,怎麽就莫名其妙換成了蘭芝?

這個女人讓人愈發地看不透,原本以為她隻是個大家閨秀,性情溫婉,沒想到她還精通醫術。而且後來出來個古靈精怪的蘭芝,還裝瘋賣傻騙了許多人。直到今日,她在危急關頭的冷靜態度更是讓張少白刮目相看,尤其是身處破院的時候,被眾多乞丐團團圍住,她居然能麵不改色。

想到這裏,張少白忍不住開口問道:“他們怎會叫你女神仙,難道你之前還幫過他?們?”

薛蘭芝快步往別院的方向走去,漫不經心地回答道:“關你屁事。”

“哎,我說你這個人能不能好好說話。對了,你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

“我倒想要問問你,你是怎麽帶著我偷跑出來的?”

“俗話說有問有答,先來後到,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憑什麽解答你的疑惑?”

薛蘭芝“哼”了一聲,腳下生風,走得更快:“愛說不說。”

張少白算是遇到了克星,這個蘭芝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用美人計把他收拾了一番,今日又玩起了欲擒故縱的招數。因為薛蘭芝知道這個祝由先生是個話癆,自己壓根不需要追問,隻要表現出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他遲早會把事情全部交代出來。

可憐茅一川就看不破這一點,總是跟在張少白屁股後麵,求爺爺告奶奶才換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張少白一路上都沒說話,似乎是和蘭芝置氣,隻是老臉憋得通紅,眼看著就要忍不住開口說話。薛蘭芝懶得搭理他,她覺得這具身體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但自己卻不知道,這種事情實在讓人惱火。

天色越來越晚,眼看著就要到了響淨街鼓的時候,兩人剛好回到了別院。張少白自行蹲在老槐樹下,等著薛蘭芝踩著自己的肩膀爬到樹上去。

沒想到等了許久身後也沒有動靜,張少白扭過頭,看到薛蘭芝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問:“你這是幹什麽,等不及要解手了嗎?”

說完,薛蘭芝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哈哈!”

真是毫無淑女風範!

張少白在心中腹誹著,沒好氣地重新站起身來:“我倒要看你怎麽翻牆進去!”

“等等,你和她之前是翻牆出來的?”

“不然呢?”

薛蘭芝翻了個白眼:“真是一對蠢貨。”

薛府的別院坐落在洛陽城的東南角,叫作嘉慶坊,這裏地處偏僻,幾乎挨著城門,所以住的人家不多。嘉慶坊本就人少,別院又剛好建在坊裏最偏僻的地方,若非府上下人出去采買東西,恐怕一整天也不會有人路過這裏。

故而誰都想不到,在別院的高牆之下,居然有一條地道將閨房和外界連在了一起。

洛陽城是個神秘且富有魅力的地方,曆經多次磨難,如今依然屹立不倒。故而嘉慶坊出現一條密道也就不是沒法接受的事,或許這間別院之前的主人為了自己逃命故意挖了條地道吧。

地道隻有半人高,長度大約二十步。薛蘭芝習慣性地摸了一下繡包,發現自己沒帶火折子,幸好張少白掏出一個,不然兩人就要摸著黑往前走,那感覺實在是不舒服。

走到盡頭處,薛蘭芝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頭頂處,將木板挪開,頓時有光線照了進來。張少白熄了火折子,爬出密道方才發現原來它就在床底下。

薛蘭芝拍了拍身上的灰,又對著衣服上的血跡發了會兒呆,那是救治漱兒的時候留下的。然後她對張少白下了逐客令。畢竟天色已晚,賴在女兒家的閨房裏還要不要臉。

張少白有不少話想問,可惜薛蘭芝不給機會,他隻好偷偷摸摸地溜出房間,看到後花園裏沒什麽變化,隻有那塊怪石仍在發出鬼叫,心中大石這才落下。

看來自己之前玩的一手“水中捉鬼”還是很有威懾力的,居然把石管家和一幹仆人全都唬住了,整整一天都沒敢踏足後花園半步。張少白哪裏知道,石管家不僅不敢去後花園,甚至受到驚嚇之後患了風寒,現在正流著鼻涕喝著薑湯。

白衣翩翩的祝由先生收起怪石,鬼哭狼嚎之聲戛然而止。然後他又去廂房大肆翻騰了一番,努力做出一副自己在這裏休息了一整天的景象。

不過做這些就實在是多餘了。

張少白本打算就此向石管家告辭,不料連石管家的麵都沒見到,隻聽說管家生了病,正在靜養,實在是不宜見客。

所以那兩名臉熟的大漢便把張少白扣了下來,以時辰太晚,淨街鼓響之前送不回家為由強行留在別院休息一晚。

張少白被關在廂房,外麵留了仆人看守,不過看其膽戰心驚的模樣,恐怕張少白打個噴嚏都能把他嚇個半死。

“看來薛家攤上事兒了……而且是大事。”張少白仔細回憶了一番白日裏石管家的種種舉動,想到這間廂房是早就事先備好的,便明白打今早他被請到別院裏的時候,他們就沒打算讓自己再出去。

隻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會讓薛家這般如臨大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