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左道旁門

張少白出身於祝由世家,父親又是咒禁科的博士,雖然官階不高,但在當時的長安也算是聲名顯赫。然而他卻從未過上幾天好日子,作為家中獨子,張少白自小便學習祝由之術,更是從五歲起隨著父親浪跡天涯,四處治病救人。

少年起初不明白父親為何不留在長安,過上幾年太平日子。張雲清卻說,若是一生隻在長安行醫,一旦有天長安不再、大唐不再,張氏一脈的祝由也就消失了。

當時的張少白撇嘴不信,他覺得父親多慮了,大唐怎麽可能消失呢?張雲清知道兒子不服,但也沒多作解釋。他隻是想起了千年祝由的興與衰,夏商丘,商安陽,再到秦鹹陽,多少都城在磅礴歲月下化作齏粉,祝由之術在這般更迭之中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張雲清唯一能做的,就是選擇一條正確的道路,把張氏祝由傳承下去。這個道理,是張家老祖宗們從無數次國破山河亡中領悟而來的。可張雲清唯獨沒想到,自己沒能隨著都城的更迭化為曆史的灰塵,反而是在東都洛陽丟掉了性命。

張少白從家破人亡中也領悟到了相同的道理,隻是他不明白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父親慘死於洛陽,而他在長安的家也同時被一把無名火燒成灰燼。

這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張少白早就知道薛家的現任家主是何許人物,更知道薛靈芝從小就隱有患病之相。如果他想要在洛陽查明父親死因,就要借助這些達官顯貴的力量。

所以張少白在薛家住得“心安理得”。

薛靈芝則完全相反,她早就適應了獨自一人居住在別院的生活,未曾想突然有個年輕男子就這麽闖了進來。就好像張少白闖入的不僅是薛府的大門,還是某個人的柔弱心?扉。

這兩人雖然相處時日不多,卻有著一種天然的默契,對於那日偷偷溜到外麵玩耍的事情都是隻字不提。薛靈芝沒有說過自己是何時被蘭芝取代的,這是因為她在有意避開關於蘭芝的話題。張少白同樣也不去問,更不說家裏有密道一事,他隻是更加肯定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薛靈芝和薛蘭芝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但並不知道彼此做了什麽。

除此之外,薛府應是真的遇到了大麻煩,封鎖別院已有整整七日。這期間石管家害了風寒又痊愈,從那之後便一直對張少白敬而遠之,生怕一個不小心又被先生抓去做些奇怪的事。這樣一來倒是成全了張少白和薛靈芝,兩個人不受打擾,樂和自在。

幾乎整日十二個時辰都在“監視”薛靈芝,張少白發現這些天蘭芝從未出現過。或許是他起到作用,居然讓病情變得穩定下來。

薛靈芝對此也是感觸頗深,從小便受到家人孤立的她沒有朋友,甚至很少說話。而自從張少白來到自己身邊,他倆時常會聊起醫術,一個觀點傳統,一個觀點奇特,偶爾也有爭執卻從未有過爭吵。

白衣少年就像是一陣春風,不知不覺滋潤著少女的心靈,讓她幹涸已久的內心終於有了幾分生機。

隻是這幾天薛靈芝變得多夢,她在夢中看到了很多乞丐叫自己“恩人”,也見到了許多從未見過的風景。它們都無比真實,仿佛真的在她記憶中發生過。

張少白說這是一件好事,可好在哪裏他卻不說。

薛靈芝看著先生的微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揚起了嘴角,她覺得隻要有張少白在,自己的怪病有一天一定可以被治好。

或者說,隻要有張少白在,雙魂奇症治不治好,也不是那麽重要了。

當了十多年的“天煞孤星”,她頭一次知道有人陪伴的感覺竟是這般奇妙。

可惜好景不長,有天夜裏一個帶刀的黑衣男子出現在薛家別院門外。他的身上帶著殺氣,看來心情很差,以至於月光和晚風都不願靠近。

茅一川的心情當然不好,他等了張少白很久,又四處打聽找了許久,換成誰心情能?好?

他原本覺得線索已經轉移到了裴二郎身上,那麽無論張少白在或不在,應該是沒什麽區別的,自己之前不也是獨自一人破了許多大案嗎?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錯了。

茅一川重重叩響大門,可遲遲沒人開,直到他按捺不住火氣打算一腳踹開的時候,石管家總算開了門。

“你是何人,深夜打擾所為何事?”

“把張少白交出來。”

石管家當然不肯,即便茅一川露出官家身份也是無濟於事。

薛家如今惹上了大事,知道茅一川隻是個縣衙捕頭之後又是畏懼又是瞧不起,更不可能乖乖開門放人了。石管家是何等人物,就算薛靈芝就住在別院,他也是這裏當之無愧的一把手。

於是老管家大手一揮,就打算給麵前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子遞上一碗閉門羹。

誰想到怒火上湧的茅一川是個不講道理的,隻見他一腳踹出,別院大門頓時敞開,後麵頂門的仆人更是人仰馬翻。

石管家風寒剛好,氣火攻心險些又要暈倒,指著茅一川罵道:“你!你!無理至極,來人給我攔住他!”

結果茅一川刀都沒拔,地上就躺了一片。他就站在前院,冷著臉喊道:“張少白,給我滾出來!”

不久,張少白終於出現,看著一地狼藉,忽然覺得有些頭疼。

我在這兒治病治得好好的,你來搗什麽亂?

薛靈芝本是站在張少白身旁,一看到石管家躺在地上哼哼唧唧,趕緊過去扶起老人?家。

茅一川隻是微微看了薛靈芝一眼,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和南市見過的那道鵝黃身影有些相似,隨後便衝到了張少白麵前,緊緊拉住了他的手腕。

“跟我走。”

張少白麵露難色,拒絕道:“不走。”

“有事找你幫忙。”

“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

張少白歎了口氣,轉而對石管家說道:“我不知道薛家近來遇到什麽事,不過你大可放心,我的嘴巴很嚴,不會在外麵說一句關於薛家的事情,更不會敗壞你家小娘子的名聲。至於接下來這病如何治,我也需要仔細想想,這段時間你們照顧好小娘子,但盡量不要去後院打擾就好。”

薛靈芝扶著老管家,眼睛卻看著張少白,眼中隱約透著……不舍。

她的眼神明明柔得像水,卻偏偏刺痛了某人的心。

張少白低聲問茅一川:“能不能多帶個人走?”

茅一川反問:“不帶走她,你就不幫忙了嗎?”

“倒也不是。”張少白歎了口氣,他知道這種想法也隻能想想罷了。

“那就不能。”

張少白被狠狠噎了一下,有些無奈地看了靈芝一眼,揮了揮手當作告別,然後便被茅一川拖著離開了別院。

仆人躺在地上哭天喊地,石管家麵若金紙,看來被氣得不輕。他不著痕跡地退了半步,不願讓小娘子繼續扶著自己,虛弱地說道:“還請小娘子回房歇息,今日之事老仆自會稟報主人。”

薛靈芝知道他們的心裏都在怨著自己,認為是“天煞孤星”害了他們。可她並不為此覺得難過,隻是看著張少白離去的方向,輕輕地說了兩個字:“保重。”

那邊張少白被茅一川拖著走了很遠,當然是聽不到這兩個字的,他很是惱火地埋怨道:“以你的功夫,想找我幫忙幹嗎不直接翻牆把我帶走,非要踹人家大門!”

“如果我用這種方式,薛家發現你不見後隻會覺得蹊蹺,以後肯定不會找你治病?了。”

“合著你以為,你踹門把我劫走之後薛家還會再來找我治病?”此時此刻,張少白很想殺人。

茅一川麵無表情:“案子破了之後,我自會去負荊請罪,或許有用。”

“負荊請罪?你知不知道這個薛家是何等人家,當朝重臣薛元超就是他家家主,你今夜擅闖別院還打了人,到時候負荊請罪就完了?”張少白越說越不對勁,問道,“茅一川,你到底是什麽人?”

茅一川冷著臉,沒有回答。

“你原本是大理寺丞,後來犯事被貶到了洛陽縣衙。可為什麽卓不凡還是那麽怕你,而且你又有膽量得罪薛家。”

茅一川終於開口:“我不能告訴你太多,但是看在你幫忙的分上,我隻能和你說三個字……‘金閣’。”

金閣?

張少白一頭霧水,可無論他再怎麽糾纏,茅一川都不回答。

他隻是忽然一反常態,說了一句軟話:“我說過的,你幫我,我也會幫你。你父親牽連的那樁舊案,我已經著手在查了,隻是目前沒有什麽發現。”

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張少白和茅一川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有自己的底線,絕對觸碰不得。他們也都很會保守秘密,不該說或不能說的事情,誰也沒法逼著他們說出?來。

回到修行坊的時候,天天做了三碗麵,顏色不再是黑黢黢的,而且隱約能嗅到香?氣。

張少白心裏有些感動,覺得便宜表妹總算開竅了,知道疼人了。可是當他得知茅一川已經在自己家裏待了數日之後,這份感動便**然無存,尤其是他發現自己碗裏的牛肉要比另一碗少了至少五成的時候,他非但不感動,而且來氣。

原來天天的廚藝精進和“表哥”沒有半點關係,隻是為了討好某個棺材臉罷了。

茅一川說,這幾日洛陽風雲動**,他擔心那個和“鬼車”有關的組織陰魂不散,所以便住在這裏保護天天。

說得好聽,張少白腹誹道。雖然他自己也很清楚,把天天一個人留在家裏是極為不妥的,如果沒有茅一川坐鎮,或許真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兩個男人很快就吃完了麵,隻有天天仍一根一根地吸溜著,小手托著下巴,視線幾乎沒離開過茅一川。

看到此情此景,張少白頓時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局外人,是這棟宅子的客人。他越想越是氣不打一處來,正打算開口趕人。

茅一川主動說道:“我打聽了關於裴彥先的事情,灼灼墜亡那日他就在玉脂院,隻是不知為何,在親眼看見灼灼死亡之後他就匆匆回了家,而且也沒有表現出多少悲傷。除此之外,灼灼死前還經常被接入裴府,不知道是去做什麽,連天天都不清楚。”

天天沒有插嘴,明顯已經聽過這些消息了,她隻是倒了杯茶,遞到茅一川的麵前。

張少白瞪了天天一眼,問道:“這麽說來他身上的疑點很多,你有沒有試著接觸過?他?”

“試了,但沒成功。裴彥先整日躲在裴府,偶爾出去飲酒,卻再也沒去過溫柔坊,就好像突然轉了性子。”

“你連薛家都敢得罪,怎麽不再去得罪一番裴家,直接抓他出來拷問多省事?”

“不一樣,我可以去薛家把你劫走,這樣一來目的就已經達成。可我若是擅闖裴家,就算打趴下再多的人,裴彥先不肯配合調查我也沒轍,畢竟他爹是當朝宰相。”

張少白總算明白,茅一川這是拿紈絝子弟沒辦法,於是又想到了自己,“既然你都拿他沒辦法,找我能有什麽用?”

茅一川說:“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你能搞定此事。”

天天又給張少白遞過來一杯熱茶。

張少白看了這兩人一眼,低頭喝茶,心中早已打起了自己的如意算盤。先前被茅一川一通攪和,想要通過治好薛靈芝接近薛家的計劃怕是泡湯了,而且薛靈芝身為“天煞孤星”在薛府沒什麽地位,這本身也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

如今牝雞司晨案和裴家扯上了關係,據說裴炎那是出了名的護犢子,尤其二兒子又是老來得子,更是被寵得無法無天,或許裴彥先又是一條出路。

想到最後,張少白把茶碗往桌上一磕:“想辦法帶我接近裴二郎,你跟蹤了他這麽久,總能想出辦法。”

“好!”

茅一川這幾日一直在跟蹤裴彥先,發現那位裴二郎經常去雁棲樓喝酒,每次隻帶兩個下人,也不約上狐朋狗友,就隻是一個人喝酒而已。

這事就有些奇怪了,裴彥先之前可不是這樣的人,全洛陽的紈絝子弟都和他有著交情,整日尋歡作樂,更是夜夜流連溫柔坊。現在怎麽卻變成了這副模樣,難道他也和許見鴻一樣,被灼灼之死打擊得不輕?

一夜過後,張少白一行人早早來到了雁棲樓,在二樓挑了個視野開闊的地方,要了一些精致菜式邊吃邊等。

不過三人之中也就張少白還算有胃口,下筷如飛,幾乎從未停過。

張少白邊吃邊問天天:“灼灼在裴府到底做了什麽,難道一點都沒跟你透露過?”

天天仔細想了一番,回答說:“沒有,隻是姐姐每次回來都很疲憊,而且第二天起床也無精打采的。”

“咦,想不到裴二郎還有這般本事!”張少白笑得有些猥瑣。

“你別亂想,姐姐向來賣藝不賣身,而且……”天天氣得小臉通紅,“而且我偷偷看過姐姐,沒發現她有不對勁的地方!”

張少白揶揄道:“小丫頭片子能看出什麽,你又不懂床笫之歡。”

“我怎麽就不知道,從小在玉脂院長大,我早就見得多了……哎呀,沒法跟你說,反正姐姐不一樣!”

“嘿嘿。”張少白見天天急眼了,終於閉上了嘴,不再繼續逗弄。

這時茅一川眼前一亮,輕聲說道:“來了。”

張少白聞聲看去,謔!好一個油頭粉麵的郎君!

裴彥先穿了墨綠絲衫,腰間係著玉墜,一看就知價值不凡。這些倒還算正常,隻是臉上撲了厚厚一層粉算是什麽情況?還有那張嘴,不知塗了多少口脂,看起來油膩得有些過分。

張少白眯起眼睛,仔細盯著裴彥先看了許久,直到裴家二郎上了樓,去了自己包下的包廂,這才收回視線。

“天天,我要向你道歉。”

“嗯?”

“灼灼和裴二郎之間一定是清白的,而且你姐姐的疲憊也與他毫無關係。”

天天聽得一頭霧水:“你到底什麽意思?”

張少白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裴彥先對灼灼怕是有心無力啊,哈哈哈!”

茅一川也不禁好奇:“怎麽看出來的?”

“裴二郎眼眶發青,塗了那麽厚的粉還是能隱約見到,而且他腳步虛浮,一看就是氣血兩虛,應是被酒色掏空了身體。”

“可有心無力又怎麽說?”

張少白微微挑眉,露出一個慣常微笑,若是熟悉他的人看到這個笑容,便會知道少年郎又想到了鬼主意。

他說:“你想想看,裴彥先怎麽就突然轉了性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更何況他爹平步青雲,他理應更加放縱才對。”

茅一川推理道:“或許就是因為這點,他才要收斂一些,以免給家裏引來麻煩。”

“你覺得裴彥先像是會顧忌這些的人?”

“唔……”茅一川輕輕搖頭,“不像!”

“這就是了,他忽然疏遠狐朋狗友,去溫柔坊的次數也少了許多,肯定是因為患上了一些難以言說的毛病,所以隻能來此借酒澆愁。”

天天覺得不對:“可這麽說的話,他為什麽又要三番五次地請走姐姐呢,說不通?啊。”

“那就需要找他問上一問了。”說完,張少白又夾了一筷子肉塞到嘴裏,美滋滋地往另一頭的包廂走去。

茅一川和天天對視了一眼,都不知道張少白這是打的什麽主意。

張少白站在包廂門外,被那兩個家仆態度惡劣地攔了下來:“什麽人敢來打擾我家主人,還不快滾!”

張少白也不生氣,隻是朗聲說道:“在下略懂祝由,今日見你家小主人惡疾纏身,恐有喪命之危,故而心有不忍先來提醒一番。唉,誰想卻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罷了,在下告辭。”

“告辭”二字還沒說完,隻見包廂門忽然打開,裴彥先一把抓住張少白的衣袖,喊道:“大師留步。”

哼哼,還是被我貼上了你的冷屁股!

張少白露出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容,他苦學祝由多年,說起來這臉笑容還是精華所在,他人一旦看到這個表情,就會生出一種自己已經病入膏肓的錯覺,同時又覺得眼前這人便是救命良藥。

裴彥先的態度極為恭敬,把張少白請進了包廂,落了座,又親自斟滿酒杯,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外麵的茅一川看到這幕神色複雜,他絞盡腦汁都沒能靠近的人,如今竟被張少白手到擒來。

張少白沒碰酒杯,隻是盯著裴彥先說道:“你呀……你攤上大事兒了。”

說罷張少白視線下移,在裴彥先的下體雲淡風輕地瞟了一眼。

裴二郎頓時激動得發抖,一口一個大師:“大師看出來了?”

“哼,你本就被酒色之氣熏染,患上隱疾。前不久定是又受到了驚嚇,這才使得病情加重,長此以往,你的小命怕是不保。”

裴彥先一聽先生說得絲毫不差,甚至連自己受驚一事都說得一清二楚,心中頓時更加信服。要知道,那件事他可是從未和他人提起過。

張少白忍住笑容,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心想自己想得果然沒錯,一個酒囊飯袋親眼看見灼灼墜亡,不嚇得丟了魂兒那才奇怪。

裴二郎抓著張少白的手,說什麽也不肯放開,隻是一個勁兒地說道:“大師一定要救我啊!”

“你我相遇即是有緣,放心吧,我會救你的。”

“多謝大師,多謝大師。”

“隻是關於你的病情我尚有些許疑惑,還望你不要多作隱瞞。”

“這是一定!”

張少白問道:“我問你,你在得知自己患有不舉的隱疾之後,都曾向什麽人求助過?”

裴彥先略一思索,便回答說:“我瞞著父親找了不少醫師,不過都沒起到什麽作用,他們有些開的是虎狼之藥,有些開的是補氣益血的方子,可我吃後都沒啥反應。”

張少白搖了搖頭:“我再問你,你身後有個孤魂野鬼是從何而來?”

此話一出,裴彥先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脖頸處更是陣陣發涼,他想要回頭看上一眼,卻又沒有勇氣。

張少白繼續說道:“那鬼魂是個女子,穿著豔紅。”

“灼灼?她的死與我無關啊!”裴彥先嚇得幾乎抓狂,臉上的粉都被抖下來不?少。

張少白問道:“你既然已經患有疾病,為何還要與她接觸?”

裴彥先猶豫了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若是繼續沉迷女色隻會讓你病情加重,甚至一生無後!”

“大師聽我解釋,我接觸灼灼為的並不是這個……”裴彥先吞吞吐吐地解釋道。

張少白知道其中必有隱情,於是咄咄逼人地問道:“那又是為了什麽?你若有所隱瞞,我也隻能有心無力了。”

裴彥先重重地歎了口氣,“是龐先生。”

“他是誰?”

“龐先生是我偶然間遇到的一位異人,他和大師您一般神通廣大,也是一眼就看出了我有隱疾在身。”

“所以你求他給你治病了,此事和那名女子有何關係?”

“龐先生說我這是因為常年接觸美色,故氣大衰而不起不用,隻需找一絕色女子,為我跳上一段秘傳的‘無色天羅舞’,便可使我重振雄風。”

“無色天羅舞?”張少白猛地瞪大雙眼,他聽說過這支舞蹈,據說此舞乃是天女所創,更是道門的不傳之秘。

那神神秘秘的龐先生居然還會這個,到底是何許人也?

裴彥先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得頗為詳盡,原來他將灼灼請到裴府,就是為了讓龐先生傳授她“無色天羅舞”。灼灼起先有所疑慮,但後來想到自己一旦習得此舞,便可在桃夭樓上一鳴驚人,便也就全心全意地開始學起舞來。

說來倒也蹊蹺,灼灼的舞藝逐漸精進,裴彥先看了那舞之後居然隱隱有了反應。這樣一來他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纏著灼灼不放,隻想著等到自己痊愈之後定要將這等尤物收入房中。

到了灼灼登樓獻舞那日,龐先生說隻要最後看上一次“無色天羅舞”,難言之隱便可痊愈,隨後他便翩然離去,不知去向。裴彥先隻當自己遇到了世外高人,倒也沒多想,於是賴在玉脂院不走,一心想著今夜之後自己便又是一條錚錚鐵漢。

灼灼的身影在紅紗掩映中頗為**,裴彥先看得興起,隻覺得渾身燥熱,恨不得衝到台上一展雄風。

可誰能想到,就在他興致勃勃的時候,灼灼的身子忽然墜了下去,在地麵上摔成了一攤血花。

仿佛有一盆涼水從頭到腳淋下,裴彥先打了個寒戰,然後就發現下麵又沒了感覺。

這可如何是好?

裴彥先無暇理會灼灼墜亡一事,趕緊派人出去找龐先生,卻發現他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少白越聽越是心驚,他隱約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真相,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他就是覺得自己沒錯。

灼灼一案的核心關鍵,就是龐先生!

他的語氣不由自主變得緊張:“龐先生長什麽樣子,身上又有什麽特征?”

裴彥先答道:“說來慚愧,龐先生這等異人自然沒興趣和凡夫俗子結交,他始終戴著一個青銅麵具,把臉遮得嚴嚴實實……”

青銅麵具?張少白的懷裏揣著“山鬼”,那是張氏一脈流傳下來的寶貝,據說已有數百年曆史,不知道張家老祖是用何物做了這個麵具,居然過了這麽久的時間依然完好如初。

那麽龐先生的青銅麵具是否也有古怪,抑或是如同張少白戴上“山鬼”那般……隻為了故弄玄虛?

張少白已有十足把握,他認為龐先生就是在灼灼身上動了手腳的那個人。他既然可以傳授灼灼舞蹈,便可以順理成章地靠近她,在她身上用石菇粉留下“牝雞司晨,天下大亂”八個大字。而且也隻有他才有機會使用類似“攝魂之法”的手段控製灼灼,令她在桃夭樓上看到九羅鬼車,繼而墜亡!

隻是,洛陽城何時來了這麽一個神通廣大的異人,張少白甚至認為他可能也是一位祝由先生。

大唐太平了一甲子,難道那些人又按捺不住了,打算出來攪弄風雲?

裴彥先把老底交代得幹幹淨淨,隨後哀求道:“大師,我這把該說的全都說了,可有妙法救我?”

張少白將心思從龐先生轉回裴彥先:“當然有辦法,隻是……”

裴彥先雖然窩囊,但也在市井裏混跡多年,一下子就反應過來,卻麵露難色:“大師不知,最近家父對我管教甚嚴,尤其是在錢財方麵。”

“非也非也,我並不是在意錢財,隻是救治的法子有些特別,怕是要遭不少的?罪。”

一聽不是錢的問題,裴彥先立馬拍著胸脯說道:“無論吃多少苦,我都認了!等到我病情痊愈,定會親自為大師奉上診金,包您滿意!”

張少白摸了摸下巴,可惜那裏光禿禿的,沒有什麽胡須:“這法子表麵看上去十分簡單,可內裏卻暗藏玄機。”

“大師請說!”

“你找家寺廟剃度出家,可不吃齋,可不念佛,也可不熟讀佛經……”

“大師是要我當個酒肉和尚?”

“聽我說完,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撞鍾。隻要到了夕陽西下之時,你便需要撞上五百下,當然你也可以多撞一些,撞得越多,病情痊愈後也就越威風。”

裴彥先的眼睛亮得瘮人:“此言當真!”

張少白笑著說道:“絕對當真。”

裴彥先哈哈大笑,臉上脂粉如冬日裏樹杈上的雪花,稍一震動便簌簌墜下,真是好一場“天女散花”!

祝由先生治病向來隻教方法,不講緣由,因為講了法子也就不靈了。裴彥先早已對張少白無比信服,畢竟比起一個藏頭遮麵的異人,眼前這位能夠通靈的大師顯得更加可靠一些。

他當下便結了賬,草草離去,看樣子已經迫不及待地要給自己剃個光頭。臨行前還往張少白手裏塞了一枚玉佩,說著來日必有厚報,這玉佩就暫且當個信物吧!

張少白目送裴彥先走遠,便又回到了茅一川和天天所在的食桌,坐下之後陰陽怪氣地笑了兩聲。

將方才自己打探到的所有信息通通說了個遍,天天聽後臉色慘白,茅一川則和張少白有著相同的想法。

他也認為那位龐先生或是真凶!

隻可惜,此事既無人證也無物證,最關鍵的是龐先生早已不知去向,當初著急治病的裴彥先動用裴家力量都找不到他,那麽如今張少白一行人就更是沒有辦法了。

天天忽然開口說道:“我……我有一個法子,或許可以把他引出來。”

“什麽法子?”

“他既然一直都在派人追殺我,若是將我作餌,他們會不會上鉤呢?”

張少白覺得這的確是個辦法,但茅一川卻斷然拒絕了,他堅持認為龐先生來路不明,那“鬼車”也是神神秘秘,絕對不能以身犯險!而且如今灼灼背上的凶兆已被張少白用白龍蘸水替代,或許對方會另有計劃。

這點倒是讓張少白刮目相看,他眯起眼睛看著桌上的一隻雞腿,心想不知五叔是否已經順著藤,摸到了那隻大瓜。

茅一川扒拉了幾粒豆子,放在桌上隨手擺弄,不消片刻便把牝雞司晨案梳理得差不多了。龐先生利用了裴彥先,以“無色天羅舞”作為誘餌讓裴二郎請來了灼灼。之後他策劃了灼灼一案,為的是讓灼灼死於眾目睽睽之下,用一名舞女的死玷汙武後的名聲。從頭到尾付出的也隻是一條與己無關的人命,這個龐先生真是好算計。

隻是他沒有想到,灼灼死前便有不祥預感,故而向外扔了鈴鐺求救,更是在從高台墜下之後,用最後一絲力氣向妹妹說出了“鬼車”這個關鍵線索。除此之外,還有張少白從半路殺出,利用白龍蘸水化解了他苦心弄出的凶兆。

事已至此,他接下來又會有什麽動作呢?

天天托著香腮,隻覺得案子實在複雜,想不明白,反倒是張少白的另一件事更讓她感興趣,於是她悄聲問道:“你讓裴彥先去撞鍾,真能治好他的病嗎?”

張少白露出一個怪異笑容:“這可是我家不傳之秘,把撞鍾比作那事,撞得越多,自然就越雄壯。”

“那事?”天天先是疑惑,然後忽然醒悟過來,俏臉通紅,惡狠狠地瞪了“表哥”一眼。少女心想自己這樣會不會被茅大哥取笑,便偷偷瞧了那邊一眼,結果發現茅一川壓根沒有理會這裏。

茅一川單獨撥弄出一粒豆子,放在局外,當作龐先生,正在苦思冥想。

不料這豆子卻被張少白忽然拿走扔進了嘴裏,他把豆子嚼得嘎嘣響,“我總覺得牝雞司晨案並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

茅一川點了點頭,“你認為凶手的目的並不隻是給天後潑髒水?”

“既然咱們能查到裴彥先,上麵的那兩位肯定也能查到,如果他們知道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那你覺得這個屎盆子實際上是扣在了誰的頭上?”

答案顯而易見。

貞觀殿內,裴炎正獨自承受著來自天後的雷霆怒火。

裴炎在官場浸**了大半輩子,當然知道灼灼一事有多麽惡劣,所以從二兒子口中得知事情始末之後,他便匆匆進宮求見皇帝。

為了表達歉意,他今日未著官服,隻是穿了身粗布麻衣,頭發也散亂著,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似乎皇帝還未發落他,他便早早將自己打扮成了囚犯。

可沒想皇帝居然正好犯了頭疾,隻讓武後獨自接見。

裴炎跪在地上,哭得那叫一個淒淒慘慘,好像恨不得自刎當場。

幸運的是,天後的反應也如裴炎所料……雷霆大怒!

裴炎雖然挨了一頓臭罵,但實際上卻沒有受到什麽責罰。他清楚天後若是不動聲色,那才是真的恐怖。

當年上官儀參與廢後一事,下場淒慘無比,那時薛元超隻是與其有些交集,也被順帶著流放出去,這可是活脫脫的前車之鑒啊。

皇威浩**,震懾人心。皇恩卻如雨,武後將裴炎痛斥一番過後,總算解了氣,又將這位老臣好生安撫,甚至親自送出貞觀殿外,看模樣非但不怪罪,反而更加恩寵。

隻是送走裴炎之後,武後重返貞觀殿,忽然向著珠簾之後行了一禮,柔聲說道:“妾身謝過陛下。”

珠簾後麵傳來一道有氣無力的聲音:“此事本就是衝著你來的,由你解決也算名正言順。”

武後站在珠簾之外,看不清李治的麵容,她想要掀開簾子進去說話,但不知為何還是停下了動作。

夫妻二人隔著一張珠簾,可簾子上綴著的卻好像不是明珠,而是一顆顆棋子。

武後說:“可妾身還是有些不安,此番賊人用計離間我與裴相,心機不可謂不深沉……而且薛相那邊也出了麻煩事,不僅針對妾身,甚至還暗指陛下,可謂誅心!”

李治問:“這些事的始作俑者是誰,是否出自同一人的手筆,皇後可有想法?”

“妾身認為,離間陛下與妾身的關係,以及讓我對裴薛二人產生反感甚至恨意,誰能因此受益,應該就是幕後之人了。”

李治忽地冷笑一聲:“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皇後全權處理吧。”

“多謝陛下,隻是薛家一事,妾身想向陛下借個人。”

“刑部、大理寺全都聽你調遣還不夠嗎?”

“此事有些古怪,怕是他們應付不來,還需此人協助才行。”

李治揉了揉酸痛的眉心,“說吧。”

“正諫大夫,明崇儼。”

與此同時,一處幽靜居所,有個白衣男子正與一個道士裝扮的中年人對弈。穿白衣的長袖瀟灑,不梳發髻,滿頭烏絲隨意散落,看上去恍若仙人下凡。他的膚色很白,和裴彥先那種塗脂抹粉的慘白不同,他的白更像是一塊美玉,晶瑩剔透,令人生不出半點褻瀆之心。

而且他的眼眸也是灰白的,仿佛蒙了一層紗,遮住了他的視線,讓他再也看不見人世黑白。

若是細細看去,竟會覺得此人與張少白有些相似,說不清到底是哪裏,隻是他的神態比張少白更加從容淡定,而且毫無做作之感。

在尋常人看來,這是一位流落人間的謫仙。

可在對麵的道士眼裏,他不過是個手段高明的騙子而已。

道士是個邋遢的中年男子,頭頂的五嶽冠紮得歪歪扭扭,領口衣襟處更有汙漬。他長得也不好看,眉眼都往下耷拉著,唯獨嘴角卻是上揚的,給人一種又哭又笑的感覺。

似是悲天憫人,又似是嘲弄眾生。

他眼看自己就要落敗,便若無其事地從棋盤上拈走了一粒棋子。

白衣男子歎了口氣,開口說道:“溫玄機,對你來講老老實實下盤棋就這麽難嗎?”

原來這個道士就是曾經為張少白和薛靈芝做過批命的人,據說他師承袁天罡,天分極高,隻可惜心性跳脫,不適合修道,這才到紅塵之中曆練一番,磨煉心性,誰想這一磨煉就是三十年,轉眼年少輕狂的天才就變成了邋遢大叔。

溫玄機摳了摳耳朵:“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瞎了,怎麽什麽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你?”

“我沒有看到你偷拿棋子,我隻是感覺你的心亂了刹那。”

“那萬一是我放了個屁呢?”

白衣男子皺了下眉,隨後無奈地搖了搖頭,歎氣道:“我沒嗅到。”

“哈哈,明崇儼啊明崇儼,你這人自打瞎了之後就有意思多了,不像以前跟個悶葫蘆似的!”

明崇儼也不生氣,似乎早已習慣溫玄機的口無遮攔,他伸出手指開始收拾棋盤,居然將黑白二子盡數分開,無一錯漏!

一邊挑揀著棋子,他一邊問道:“你此番來找我不會隻為下棋吧?”

溫玄機把座椅往後一蹭,腳丫子搭到了桌子上:“當然不是,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那就說吧,說完快走。”

“你的死劫將近,早點準備後事吧。”

“喂,這可是死劫啊,不是吉言,你怕不是弄瞎眼睛的時候也順便弄壞了腦子?”

“你做的批命向來不準,你說這是死劫,那在我看來就是吉兆。”

“憑什麽說我不準?”

“張少白。”

溫玄機的語氣變得認真起來:“我做的批命從未錯過,當初我給張少白的批命是‘靈烏萃於玄霄者,扶搖之力也’。他歸根結底是個好命的,隻是年少時多受些苦難罷?了。”

明崇儼的動作停了一下:“張氏祝由就隻剩這一根獨苗了,希望你對他的批命能夠靈驗。”

“這巍巍洛陽城就是一方棋盤,有皇帝、武後、太子,有朝堂老臣、北門寒子、東宮幕僚,還有道門、佛門、旁門左道,比如你們祝由。你我全都是洛陽的棋子,就看誰能跳出去,從棋子一躍龍門,變成棋手。”

溫玄機說這話的時候緊盯著明崇儼,希望能從他的表情變化中找到蛛絲馬跡。

可惜明崇儼隻是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我一個快死的旁門左道,何必想這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