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灼灼其華

茅一川堵在門口,仿佛一尊門神,將刑部的人通通攔在門外,不得寸進。

黑衣人握著刀,刀鞘也是黑色,雖然麵無表情,卻透著令人膽戰心驚的氣勢,仿佛這人的背後便是一方雷池。

雙方僵持許久,卓不凡臉色忽白忽黑,終於下定決心,“我這就一把火將整個玉脂院全都燒了,燒它個幹幹淨淨,想必天後也會認可!至於你茅一川妨礙公務,死在火裏也比入獄遭罪要好得多!”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你確定這麽做不會弄巧成拙?全洛陽的人都知道灼灼死後背上出現了凶兆,你現在一把火燒了玉脂院,豈不是坐實此事?”

張少白看完了桃夭樓,故而過來找茅一川說說自己的發現,芸娘則去尋找天天,說些私密話。

卓不凡對茅一川是有些畏懼的,但對張少白這種無名小卒絲毫不懼,他語氣淩厲,“你是何人,竟敢私自議論這等謀逆之案?”

張少白看著茅一川,對某隻跳蚤理都不理,隻是問道:“這人誰啊?”

“刑部主事卓不凡。”

張少白一聽趕緊換上一副恭敬麵孔,“原來是卓主事啊,隻是不知放火燒院的計謀是哪個缺心眼出的,這可真是要置你於死地啊。”

“缺心眼”氣得說不出話來。

“卓主事的想法是止住坊間流言蜚語,所以要以雷霆手段解決案子。可惜民間輿論絕難遏製,隻能引導。若隻是想要人們不再議論此事,放把火,然後再殺幾個人,我保證他們全都閉上了嘴……可這樣一來,天後的名望卻傷得更重!‘牝雞司晨’這四個字,更是字字見血!”

卓不凡不是傻子,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關節,可是灼灼死得莫名其妙,案子一日拖著不解決,坊間的議論便會越離譜。今日已經傳出仁和坊某戶人家養了七隻母雞,清晨居然都在打鳴這種傳聞。

所以他別無選擇,隻能用雷霆手段將此事了結!

茅一川問道:“你到底發現了什麽?別賣關子了。”

張少白微微一笑,說道:“我方才在桃夭樓上用了‘招魂之法’,關於灼灼為何墜亡,以及背上血字從何而來,差不多已經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了。”

茅一川才不信什麽“招魂”,於是選擇性地忽略掉了前半句話:“怎麽死的,你倒是仔細說說。”

“嗬嗬,不急不急,我還有筆交易想和這位胖主事談一談。”

卓不凡沒好氣地說:“爺爺姓卓不姓胖!”

“我記得,卓爾不凡嘛,”張少白這話不知是奉承還是嘲諷,“我有一計,可化凶為吉,不知卓主事是否願意一試?”

“什麽計劃?”

茅一川看見張少白笑得眼睛眯成一彎月牙,便知他又在動壞心思,但也不說破。

張少白說:“隻要在桃夭樓做上一場法事,我有把握天降吉兆,一定可以化解灼灼造成的影響。卓主事什麽也不必做,你隻需要派人四處傳言灼灼死而複生,今日會在桃夭樓演出,我想一定可以引來許多人。”

卓不凡疑惑道:“為何要這麽做?”

張少白湊近卓不凡,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然後又退回到茅一川身邊,“天降吉兆這等祥瑞,看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卓不凡的臉色翻書般來回變化,又問了一句:“若是此事失敗了怎麽辦?”

張少白一抖衣袖:“主事可用我的項上人頭了結此案,也不必找什麽夭夭了,我就是灼灼的那個同黨。”

“唔……”卓不凡仍是猶豫不決。

張少白話鋒一轉:“不過此事若是成了,這玉脂院便重新開張吧,桃夭樓也不要燒了,我想隻要天後滿意,倒也不會在這些事上浪費心思。”

卓不凡見張少白胸有成竹,且茅一川也並未對其質疑,終究是咬牙點頭,“好,但若是失敗了,也休怪我不講情麵!”

“那是自然。”

張少白回頭喊了一聲:“天天,陪我走一趟!”

天天和芸娘早就看到了刑部來人,躲在屋裏不敢出來,直到聽見張少白的喊聲才敢出來。

卓不凡一看到天天,眼睛瞪得溜圓:“逃犯夭夭!”

張少白笑眯眯的:“什麽夭夭,這是我表妹。”

芸娘也扭著腰款款走來,胸前波濤一通亂晃,晃得張少白和卓不凡有些眼暈。

“這位小娘子可不是夭夭,您可萬萬不能亂說,會汙了女兒家清白的。”

卓不凡看了眼芸娘胸脯,咬了下舌尖,振作精神又要看向天天,直覺告訴他那個少女一定就是夭夭……有了她,牝雞司晨案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直接解決了!

張少白卻說:“我表妹可是和茅一川有婚約的,卓主事這麽說實在是不妥啊。”

卓不凡心裏“咯噔”一下,隻見茅一川臭著張臉,便果斷選擇了沉默。

沒事還是不要惹那尊煞神的比較好,那位可是查案查到皇親國戚頭上,最後還能全身而退的狠人。

吩咐芸娘準備數匹絹布,還有大量竹筒,裏麵灌好井水。之後張少白便帶著一頭霧水的兩人離開溫柔坊,往洛陽南市走去。

他相信隻要傳出灼灼死而複生,要再度登樓獻舞的消息,那麽今夜的溫柔坊一定會人滿為患。有人想要一睹灼灼風采,更多人則想要知道她如何“起死回生”!

到時候,哼哼。張少白從鼻腔發出一陣得意的笑聲。

茅一川忍不住問道:“張少白,你到底打的什麽算盤?”

“張什麽白,沒大沒小的,叫大舅哥!”

張少白屁股挨了一腳,疼得臉色發青。茅一川臉色發黑,顯然對某人的遮遮掩掩十分不滿。天天則是俏臉通紅,在心裏又默念了幾聲“大舅哥”,覺得這稱呼真好聽。

三人原本毫不相幹,如今卻被謊言糾纏,成了便宜親戚。張少白覺得有些好笑,心底也有一絲暖意。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應該已是五年前了吧。

洛陽城頭上的白雲藍天其實和長安沒什麽區別,雲該散就散,雨要落也沒人攔得住。張少白輕嗅著空氣中的腥味,意識到不久後將會下場小雨,心道真是天助我也。

到了洛陽南市,他沒有去胡人的商鋪尋覓東西,反而對各個牆頭頗為留意。沒去過鬼街或者隻是偶然去過一次鬼街的人不會知道,鬼街雖然就在南市,但它的位置卻不是固定的,規模也時大時小。

它今日還在一條小巷子裏,明日便有可能在某戶人家的宅子裏。所以鬼街的下落算得上是神出鬼沒,無論洛陽縣衙出動多少人都沒法摸清鬼街底細。

茅一川把張少白的一舉一動全都看在眼裏,也猜到他是在找鬼街,所以不多言語,隻是跟在後麵寸步不離。直到張少白忽然停下了腳步,腦袋轉向某處一動不動。

順著他的眼光看去,茅一川隻看到有個穿著鵝黃衣裳的女子剛好被人潮吞沒。

這是什麽意思,那個女子和鬼街有關嗎?茅一川正疑惑不解的時候,張少白已經回過神來,繼續尋覓。

找了小半個時辰,張少白總算在一麵破牆上找到了一枚鬼臉印記,於是便沿著牆往深處走去。

他囑咐身後的兩人道:“把眼睛閉上,用手扶著牆往前走。”

茅一川疑惑道:“這是為何?”

“不怕跟丟的話,你也可以不這麽做。”

茅一川沒有生氣,反而一手扶牆,另一隻手則揪住了張少白的腰間絲帶。

張少白打了個寒戰:“你居然這麽膽小?不就是閉著眼睛走幾步路嘛,至不至?於!”

茅一川搖頭:“我是怕你跑了。”

正說著,天天小臉通紅,也伸出手想要揪住茅一川,卻不知道如何下手,畢竟自己是女兒家。

張少白看到這一幕,幫忙出了個主意:“你牽著棺材臉的刀鞘就行,這人刀不離?身。”

天天還是有些害羞,茅一川看了她一眼,便將刀的另一端主動遞了過去。

張少白在前麵開路,茅一川揪著他的腰帶,天天則牽著茅一川的刀。三人閉著眼睛,全靠手邊的牆來尋找方向。

走了約莫百步,張少白終於說道:“好了。”

茅一川和天天聞言睜開眼睛,隻見天色已黑,自己居然被帶到了一條陰森的小巷,巷子裏掛了不少燈籠,隻是裏麵卻泛著綠光。

張少白從懷裏掏出三塊方巾給每個人分了一塊,然後把臉遮得嚴嚴實實,“不想招惹怪事就趕緊戴上。”

兩人乖乖照做。

茅一川回頭看了眼,尚能看到入口處的陽光,還有南市的人來人往。

“方才那段路若是不閉著眼,我保證你要花上個把時辰才能真的走進來。”張少白邊說邊走,看模樣早已輕車熟路。

茅一川問道:“為什麽?”

“那裏下了障眼法,你從外麵是看不到鬼街的,具體是怎麽做的我就不解釋了,反正都是些小把戲。”張少白找了片刻,終於看到了一盞寫著“金”字的燈籠,趕緊往那個方向走去。

“金”字燈籠底下,有個老漢正昏昏欲睡,和其他攤販不同,他的身前沒有鋪滿出售的物件,反而是屁股下麵坐著一口大缸。

張少白走到老漢麵前,輕聲說道:“鹹天廣祝,不問來由。”

老漢頭上發絲稀少,隻有寥寥數根,盡數為白色,蹊蹺的是發根處卻又透著黑色。他臉上皺紋密布,在綠燈籠下麵一照顯得仿佛惡鬼。

他打了個盹兒,睜眼仔細打量了張少白一番,終於張口說話,嘴裏牙齒已不剩幾顆,僅剩的一顆門牙更是孤零零的,顯得格外寂寞。

“買啥?”

張少白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模樣,“石菇粉。”

“要多少?”

“多多益善。”

老漢翻身下缸,把上半身全都探到那口大缸裏,在裏麵翻騰了許久終於掏出來一個瓶子,隨手扔給了張少白:“就這些了。”

張少白把瓶子收入袖中,隨口問道:“怎會隻剩這些,難道之前有人來此買過?”

老漢重新坐回缸上,大屁股把缸口封得很是嚴密,說道:“鬼街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問我也沒用。”

張少白撇了下嘴,懶得多費唇舌,扔了個錢袋子就轉身準備離開。

老漢出口說道:“小娃娃留步,老夫有個問題。”

“您說。”張少白嘴上雖然這麽說,卻連頭都沒有回。

“家中可還有親人尚在?”

張少白笑了一下,抬步離去,“沒了。”

“一個都沒了?”

“一個都沒了!”

老漢歎了口氣,然後便閉上眼睛,蜷縮在缸上好像睡去。

直到離開陰森鬼街之後,天天才終於鬆了口氣,將臉上的布巾摘下來還給張少白,問道:“你的爹娘呢,怎會家裏沒人?”

張少白隻是笑,卻不回答。

“難道你和我一樣,也是被拋棄的孤兒?”

張少白臉上的笑意終於斂去:“滾蛋,你才是孤兒,你全家都是孤兒。”

“你說得沒錯呀,啦啦啦!”天天沒心沒肺地笑著,絲毫不在乎張少白的話,她隻是覺得“表哥”此時此刻的憤怒表情,比起剛才假惺惺的笑臉要好看得多。

難過就要表現出來嘛,何必要藏在心裏呢。就算是姐姐死了,自己不還是活得好好的嘛!

茅一川瞟了眼身邊二人,心想都是可憐人,於是開口把話題岔開,“你似乎認識那名老者?”

張少白帶頭向著溫柔坊趕去,“當然認識,祝由術的很多材料都是從他手裏買的。”

“看來你們祝由之術的門道還不少,居然和鬼街中人還有來往。”

“那是自然,祝由之術博大精深,三言兩語和你說不清楚的。”

“你多說些倒也無妨,我剛好有空。”

“想得美,教會你這些東西,讓你來搶我飯碗嗎?我巴不得這世上的祝由先生少一個算一個。”

說完這句話,張少白就像是用針線縫上了自己的嘴巴,無論茅一川問什麽都不回答。一個破案子的,幹嗎對祝由術那麽上心,肯定有詐!

茅一川不甘心地又問了許多問題,沒有得到任何回複,也不氣惱,隻是兀自想著,偶爾會再蹦出一個疑問,最後不了了之。

回到溫柔坊的時候,天色已晚,烏雲遮住月色,顯得夜晚格外漆黑。

玉脂院重新掛上了燈籠,前樓的大門也敞開著,隻是裏麵卻沒有歌舞。桃夭樓也被精心布置了一番,紅紗帳再度掛滿,一如灼灼獻舞那日。

而在桃夭樓下,已有無數人聚攏過來,對著樓頂指指點點。

“我當日親眼見到灼灼小娘子失足跌下,死得那叫一個徹底,怎麽可能再活過來?呢?”

“估計是芸娘設的局,這幾日她這玉脂院走的走散的散,她定是想再搏上一搏。”

“可那灼灼背上是有凶兆的啊,這對天後可是大不敬!”

“嗨,誰能說得準呢,那凶兆可不是平白無故出現的……今年關中雨水少得可憐,日子怕是要不好過嘍。”

眾人七嘴八舌地正說著,隻見芸娘帶了不少竹筒子出來,裏麵盛著水,依次發給靠近桃夭樓的人。至於離得遠的就沒有份了,為什麽這麽做芸娘自己也不清楚,她隻是按照張少白的吩咐行事而已。

外麵忙得水深火熱,裏麵卻吵得不可開交。

天天看了眼張少白手裏的火紅霓裳,說什麽都不肯穿:“我死也不穿!”

張少白笑眯眯地引誘道:“這衣服漂亮得緊,你穿上肯定能讓茅一川魂不守舍。”

“真的?”天天一咬牙,“那我也不穿,我根本就不會跳舞,沒法假扮姐姐的!”

“女人家就是麻煩,難不成你要我穿上這身衣服上去搔首弄姿?到時候出了醜,你姐姐生前豔冠洛陽的名號怕是保不住啦。”

“你這人怎麽這樣……一定要跳舞嗎?”

見天天讓步,張少白趕緊把衣服塞到少女手裏,囑咐道:“不跳也行,反正台上都是紅紗帳,你隻要穿上衣服往那兒一站,剩下的就交給我!”

說完張少白便拂袖離去,率先登上了桃夭樓,蹲在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往下麵看了一眼。

喲嗬,人還真是不少。張少白眯起眼睛找了找,終於在人群中找到了兩道熟悉的身影,一個黑衣帶刀,一個胖得溜圓,這才鬆了口氣。

台下人群熙熙攘攘,等候許久已經有些不耐,開始呼喊著灼灼的名字。

在千呼萬喚聲中,天天穿著一襲火紅霓裳緩緩出現,雪背暴露在空氣中,讓她微微感到有些寒冷。但皮膚之下的鮮血卻在沸騰著,緊張的天天情不自禁地想道,原來姐姐當時的心情就是這般。

姐妹兩人長得本就相似,身形大小更是如出一轍,區別隻是姐姐更加豐滿一些。天天出場的那一刹那,整個溫柔坊頓時鴉雀無聲,她仿佛可以聽到夜風拂過紅紗帳的“沙沙”聲,待到被歡呼聲喚醒的時候,方才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天天並不喜歡這種感覺,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市集上待售的驢子,每當有人來看,主人便會強行扒開自己的嘴巴,把一口牙齒暴露出去,讓買家辨識好壞。

她知道姐姐也一定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姐姐才會執意讓妹妹去學習擊鼓,而自己則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展示著豔麗,隻為給妹妹積攢一些嫁妝,將來嫁個好人家。

天天的心情從悲傷低落逐漸變成絕望,她覺得桃夭樓就像是一座紅顏墳墓,隻等著把自己裝進去。她向下望了一眼,居然莫名生出了一分想要一躍而下的心思。在最痛苦的時候,一隻手把她拽到了幕後。天天離開了無數人的目光,終於喘上來了一口新鮮空?氣。

張少白什麽都沒說,隻是摸了摸天天的腦袋,然後便白衣飄飄地走到了剛剛天天站著的位置。

“你誰呀,灼灼小娘子呢!”

“趕緊滾下去,我們是來看灼灼的,誰稀罕看你這個小白臉啊!”

憤怒在人群中不斷蔓延,甚至有人差點忍不住把竹筒砸向張少白。

張少白麵帶微笑,麵對群情激憤,隻是用力地拍了三下手掌。桃夭樓的紅紗帳隨之盡數落下,將樓台的骨架顯露在外,方才旖旎曖昧的氛圍頓時散得幹幹淨淨。

出乎張少白意料的是,老天爺居然剛好在此時此刻出手相助。

一道驚雷轟然落下,人群之中頓時鴉雀無聲。張少白站得極高,白衣在電光中顯得格外耀眼,恍若神人。

待到雷聲餘響散盡,張少白悠然說道:“我有一言,請諸位靜聽。

“三日前,舞女灼灼在此處墜亡,背上隨後現出‘牝雞司晨,天下大亂’八個大字!一時間天後大怒,百姓也都議論紛紛。每個人都想知道那八個字到底代表什麽,說的又是誰。有人茶餘飯後笑著談論此事,也有人選擇閉口不談,但唯獨……

“沒有人為灼灼說上一句公道話!區區一介舞女,怎麽就擔負起了這等大凶之兆?隻是台上跳一支舞,怎麽就莫名其妙地掉了下去?

“由此可見,世人在意凶兆,勝過人命!”

前來觀舞的眾人麵麵相覷,他們本是來看灼灼“死而複生”的,沒想到卻被人指著鼻子教訓了一通。

這時,混在人堆裏的卓不凡站了出來,高聲喊道:“既然你為灼灼鳴不平,那你倒是說說她到底是怎麽死的,背上的凶兆又從何而來!”

周圍的人紛紛附和道:“沒錯,你倒是說個明白啊!”

張少白抬頭看了一眼夜色,墨色濃鬱,一滴雨水悄然落在他的眉心。

他說:“先不著急說,既然灼灼死時顯現出了凶兆,攪和得人心不寧,那我今夜便獻上一道祥瑞如何?”

卓不凡顯然不信,譏諷道:“你能弄出什麽祥瑞?”

張少白答道:“此祥瑞名為……白龍蘸水。”

說罷,他走到高台邊緣,那裏早已備好一卷絹布。

絹布寬約三尺,長逾六丈,乃是芸娘費了好大力氣才弄來的,而後張少白又在其上動了些手腳,重新卷成紮紮實實的圓筒狀。

張少白用盡全身力氣,將卷成筒狀的絹布一腳踢下。絹布的一端係在桃夭樓上,被張少白這麽一踢,另一端頓時滑落,且在半空中散開。

待到絹布披散成一匹瀑布似的白練,茅一川忽然從人群中一躍而出,抓住白絹墜下的一端,然後猛地往遠方跑去。

微風拂過白絹,掀起層層波瀾,遠處看去竟真的像是一條從天而降的白龍。

待到茅一川止住腳步,張少白大聲說道:“請諸位將竹筒中的水潑在白龍身上。”

眾人聽後紛紛照做,絹布稍一沾水,頓時變得沉甸甸的。茅一川皺了下眉,手上更加用力,這才穩住身形。

“我的天哪,白布上麵好像有變化!”

“那可不是什麽布,那是真的龍啊!是白龍!”

眾目睽睽之下,絹布之上,觸碰過清水的地方居然隱隱透出一抹淡紅色。

與此同時,雷聲又起,這次隨之而來的還有瓢潑大雨。雨勢極大,不消片刻便將絹布徹底浸濕,上麵的紅色變得愈加鮮豔,最後終於現出了完整的八個大字。

這八個大字比起灼灼背上的字要更大,顏色也更深,如果說灼灼的背上是凶兆,那麽這八個字所帶來的祥瑞和其相比無疑是雲泥之別。

“這是龍王爺在降雨啊!”

“你們快看,那上麵有字!”

“什麽字?”

帝後同心,天下大吉!

人群仿佛一壺燒了半晌的茶水,終於到了火候,咕嚕咕嚕沸騰起來。

“這條白龍乃是真正的神靈化身,此番借助洛陽百姓的一捧無根水顯露真身,降下祥瑞。”張少白說完這句話,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早已淹沒,怕是無人聽得到了。

他隻能頗為無奈地笑了一下。

豆大的雨點完全沒能觸碰到張少白的衣衫,因為他早在第二道雷聲響起的時候便撐開了一把小傘。

張少白伸出手接了幾滴雨水,觸手冰涼。隻是一場這樣冰冷的夜雨,也完全無法澆熄百姓對祥瑞的熱情。他目光遠眺,看向那邊的皇宮,若有所思。

天天不知何時站到了張少白旁邊,還把他往傘外擠了擠。她彎腰解開拴在桃夭樓上的“龍尾”,白龍頓時失去束縛,飄搖著落入人群。

最愛穿水綠衣裳的少女如今打扮得火紅,她傷感地看了一眼白龍上的八個字,忽地發出一聲輕歎。

“世人在意吉兆,也勝過人命。”

混在人群中的卓不凡親眼見證了“白龍蘸水”這等祥瑞,簡直欣喜若狂。他隻想著張少白能夠用些手段轉移洛陽百姓的注意,讓他們不再揪著灼灼背上的“牝雞司晨”不?放。

可他沒有想到,張少白居然是用一場大祥瑞徹底洗去了灼灼帶來的影響!

這樣的結果,天後一定會滿意的!要知道,去年有人發現了一麥三穗,立刻將其當成祥瑞送到宮裏,最後居然連升三品。

如今自己發現了這白龍蘸水,豈不是要一飛衝天?

卓不凡亮出刑部身份,瘋瘋癲癲地搶過茅一川手中的“龍頭”,小心翼翼地將白龍重新卷好,然後便駕著快馬往洛陽宮趕去。

雷雨落得急,去得也快。雲收雨歇,夜雨洗過的月亮顯得格外清亮。

張少白收起傘,抱拳作揖,說道:“既已見過這等祥瑞,還請諸位再聽我一句話。”

茅一川仰頭看著張少白,此時的他已經成了落湯雞,狼狽不堪。他看向張少白的眼神複雜,一時之間感到些許迷茫,不明白張少白是如何做到此事的。

天天也轉過頭看著張少白,眼中滿是感激,她知道從明日開始,姐姐再也不是什麽妖女,也和凶兆再無關係。

洛陽的百姓同樣看著張少白,眼神狂熱,他們不僅見證了祥瑞的誕生,還有很多人親手為白龍獻上了無根之水。這可是大功一件,日後必定是有賞賜的。

萬眾矚目的張少白悠悠說道:

“在下名為張少白,乃是祝由先生,如今就住在修行坊。各位若是遇到疑難雜事,不妨來此找我,診金……唔……”

話還沒說完,麵紅耳赤的天天趕緊揪著表哥離開了桃夭樓。

一卷白龍蘸水,快馬加鞭送入朱紅宮牆之中。

偌大的貞觀殿內,胖墩墩的卓不凡跪在地上,額頭緊緊貼著地麵,絲毫不敢抬頭。豆大的汗水早已布滿全身,和之前的雨水混在一起,讓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隻落湯的蛤?蟆。

不過蛤蟆本就靠水而生,此番落了湯,倒也是件如魚得水的好事。

他沒想到皇帝居然會在貞觀殿召見自己,此處乃是皇帝內寢宮殿,可不是誰都能進來的。

宦官小心翼翼地將白絹展開,露出上麵極為刺眼的八個血紅大字。

卓不凡的呼吸有些粗重,他努力地控製著心中的忐忑,隻是不知帝後二人看到這個祥瑞之後會作何反應?

皇帝李治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坐在身旁的武後見到此景,輕聲細語地說道:“陛下既然乏了,不如早些休息吧,這些雜事就由妾身處理如何?”

皇帝用力地擠了一下眼睛,發現腦袋昏昏沉沉,似有頭疾複發的征兆,於是也不堅持,徑自離開了貞觀殿。

卓不凡幾乎把頭杵進地裏,鼓起勇氣說道:“微臣恭送陛下。”

待到“陛下”二字的回聲在殿內散盡,卓不凡隻覺得身上更冷,或許是方才淋雨受了風寒。也可能,是因為那人正看著自己,於是自己便感到了徹骨的寒。

“抬起頭吧。”武後的聲音乍一聽清脆悅耳,仿佛鳳凰啼鳴,可仔細一回味便感到其中還透著一股威壓,讓人生不起半點忤逆的心思。

卓不凡的身體比腦子更快做出反應,他抬起頭,看到武後站在祥瑞前,正低頭看著上麵的字跡……她似乎從未看過卓不凡,卻讓卓不凡更加敬畏。

武後甚愛牡丹,頭飾衣裳多是牡丹花紋,襯托得整個人貴不可言。她伸手輕輕拂過白絹,又嗅了下指尖氣味,方才問道:“這就是你解決那件事的方法?”

卓不凡恭敬答道:“回天後,微臣想著用一場祥瑞壓過凶兆,坊間的那些傳言也就不攻自破。”

“倒是個聰明的,可是百姓的嘴能用這個堵住,士大夫、朝堂百官的嘴卻還是不消停啊。”

卓不凡趕緊把頭重新低下:“是微臣想得不夠周到。”

武後示意宦官收起這卷“白龍蘸水”,又說:“這法子是你想到的?”

“回天後,是一位民間的祝由先生獻出此計,並且請來了白龍顯靈,這才有了這等祥瑞。”

“人造的祥瑞嗎?”武後微微笑了一下,再未看過那卷白絹一眼,“自陛下登基以來,祥瑞見過不少,每次都會大喜,可這次卻偏偏沒有,你可知為何?”

“微臣不知。”

“一隻生了兩個頭的雞、一束長了三支穗的麥子,都會讓陛下欣喜。可陛下欣喜的不是這些,陛下欣喜的是……”武後的目光看向貞觀殿外,穿過了高大的宮牆,“民間能有雞長兩隻頭,說明不缺雞鴨,百姓能吃上肉。麥子能長三支穗,說明今年收成很好,百姓能吃得上糧食。呈上吉兆的那些人,也是曉得這個道理的,圖的是一個吉利罷?了。”

卓不凡嚇得忘了呼吸。

“可你呈上來的這道祥瑞,毫無意義。關中今年隱有大旱征兆,若是白龍蘸水真能解了這等危機倒也還好。隻可惜,這偏偏是個人造的祥瑞。”

武後瞧了眼幾乎趴在地上的胖子,略微覺得好笑,於是說道:“起身吧。”

卓不凡麻木地站起身來,隻覺得自己前途未卜,心中惴惴不安。

“若我記得沒錯,你應是刑部主事一職。”

卓不凡的小心髒簡直跳到了嗓子眼:“回天後話,是的。”

武後把手遮在口前,似乎也打了個哈欠,然後擺了擺手:“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這是要升職了嗎?卓不凡欣喜非常,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然後便離開了貞觀殿。

武後看著那圓滾滾的身影走遠,便挑了個角度,舉頭望月,不知在想些什麽。

同樣的月光,照著不同的人。

溫柔坊的事情已了,芸娘心情無比愉悅,因為前些日子紛紛離去的姐兒們今夜便回來了不少。

桃夭樓有了獻上祥瑞這等大功,這溫柔坊裏還有誰能鬥得過玉脂院?

茅一川把灼灼屍身已被火化之事告訴了天天,原以為少女會悲傷得不能自已,沒想到天天竟好像早已知道了這件事情,平靜得簡直不像話。她隻有一個請求,那就是取回姐姐的骨灰。

這讓茅一川完全沒法拒絕,於是他帶著天天去了刑部,臨走時告訴張少白老實待在修行坊,他還有許多問題要問。

張少白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大搖大擺地往家裏走去。他原本想在玉脂院休息一下,畢竟自己今夜出了大大的風頭,前來自薦枕席的小娘子可謂數不勝數。

可他想起南市見到的那道鵝黃身影,便瞬間沒了心思。像雙魂奇症這等怪病,對於祝由先生有著天然的吸引力,醫官總是以破解疑難雜症為樂趣。

薛靈芝溫婉如水,薛蘭芝古靈精怪,如果真能把她治好,又會是什麽樣子呢?

正專心想著雙魂奇症的張少白走進一條無人的窄巷時,忽然被兩道身影擋住了去?路。

“不好意思,走錯了。”白衣少年麵不改色,轉身打算改道,結果發現身後也被兩人堵住。

前後一共四人,全都黑紗遮麵,身上透著殺氣。

張少白恍然大悟,這些人便是之前追殺天天的人,更是灼灼一案的始作俑者。如今張少白壞了他們的計劃,讓武後的名譽不僅沒有受損,反而賢名更盛,這自然是大大得罪了他們。

看著那些明晃晃的刀尖,張少白不由得想到,當中的某個是否就是那夜假扮裏正的人,自己可是看過他的真正麵目,於是少年仔細地瞅了瞅每一張臉,果然從中找到了一個眉眼極為相似的人。

生死關頭,張少白卻不慌不忙,甚至連反抗的心思都沒有。一陣尖銳的鳥鳴聲忽然從他口中發出,做完這些他便再也沒有任何行動,似是認命等死。

隨即便有一股極為熟悉的酒臭飄來。

潔白月光掠過刀尖,拂過刀身,四個人,四把匕首動若雷霆,沒人說一句廢話,他們隻打算瞬間要了張少白的小命,然後拂衣而去。

可有片烏雲偏偏遮住了月光!

烏雲帶著酒臭從天而降,彈指間四把匕首便分別插入了自己人的心髒。

張少白看著麵前的那道高大身影,嬉皮笑臉地打了聲招呼:“五叔。”

邋裏邋遢的中年男人喝了口酒,臉色不善:“虧你還記得有我這個五叔!”

“小侄哪敢忘呀,正想著這兩天掙了錢請你喝酒呢!”

“那你幹嗎跟鬼街的老金頭說你家裏一個人都沒了?”

“這不是希望他能同情一下我,以後拿貨也方便些嘛……再說了,你的名字壓根不在家譜上,誰都知道我爹他們是兄弟四人,憑空冒出來一個五叔,誰會信啊。”

“扯淡!”被稱為五叔的男人打了個嗝,深深看了眼張少白,“這條路不好走,你一旦把自己放在明麵,像今夜的這種刀光劍影隻會越來越多。”

張少白收起笑意:“爹娘小丫不能白死,你吃的苦也不能白吃。”

酒葫蘆砸了一下少年腦袋:“說誰白癡呢!”

張少白揉著頗為疼痛的額頭:“你能講點道理不?”

“若是世人都和你講道理,二哥能死那麽早?”五叔就是張少白的克星,你沒法和一個不講理的人胡說八道,少年郎隻能癟嘴受氣。

“胡鬧也要有個限度,當心你的身體……唉,算了,當我沒說。”

五叔又喝了口酒,身形一晃便沒了蹤影。

張少白早已習慣這樣的分別方式,他懶得低頭看地上的死屍,不緊不慢地離開了這條小巷。至於明天四具屍體會被發現,然後引出什麽麻煩,他不在乎。

派人來刺殺的幕後黑手才會真的在乎,而且會繼續派人過來收拾殘局,免得留下痕跡。而五叔就會守在那幾具屍身旁,抓住那條尾巴。

五叔就是這樣,他是從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人,什麽風浪沒見過?

張少白不由得想起了曾經的家。

張家有四個孩子,老大叫懷璧,老二叫雲清,老三老四叫大仁大義。後來爺爺又在亂葬崗撿了個娃,沒給起名字,隻給了姓氏——張。沒名字的人肯定上不了族譜,但老五絲毫沒有不滿,他隻知道自己的命是老太爺撿的,這是恩情,一定得報。家裏的人都叫他張黑子,他談不上喜不喜歡,隻是後來外麵的人也叫他張黑子,全都被他打碎了?牙。

張家的祝由之術一直以來有個規矩,那就是兄弟之中隻傳一人。那一代中張雲清是佼佼者,於是學了祝由,成了張家的主人。而且張雲清也的確沒有辜負長輩的期望,在大唐闖出了極大的名堂,甚至有人說他是五百年一遇的祝由奇才,一時間就連佛道兩門都對祝由禮遇有加。

可是身為長子又未能習得祝由之術的張懷璧對此深感不滿,於是離家出走,不知道去了哪裏。隻有大仁大義是安分守己的人,老老實實過著日子,不驕不躁。

至於老五,則為了報恩做了一個不算是人的“人”。祝由明裏看著光鮮,暗中卻有不少門門道道。老五學了一身好武藝,一輩子隻活在暗處,與酒為伴,幫著家裏處理一些不好放到台麵上去講的事情。

比如父親治死了某個病人,然後病人的親戚開始鬧事,五叔便會讓他們安靜下來,以免傷害張氏祝由的美名。

哎呀,淨是瞎想,父親怎麽可能把人治死呢。

少年掏出一枚貼身收藏的龍形玉佩,脂白色,圓雕,龍首居中,龍身盤繞一周與龍足相纏。這東西是當年老太爺仙逝前親手交給張少白的,叫作“扶龍玉”,乃是張家傳承的信物。據說原本這塊玉佩給了張懷璧,之後又被爺爺收了回來,卻不知為何一直沒給張雲清。

那日張老太爺送完玉佩之後便牽著頭白毛驢離開了家,說是臨死前要再看一看大好河山,若是沒回來家裏當他死了就好。

張少白搖了搖頭,腦海中的那些個身影紛紛被一團無名大火吞噬殆盡。那場大火燒過之後,隻有因為某個原因憤怒離家的自己和一直躲在暗處的五叔逃過一劫。

爺爺曾經在家譜上燙掉了離家出走的張懷璧的名字,可他沒想到,有一天會有把火燒掉整個家譜。

死了,都死了。

沒啦,都沒啦。

長安城的家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孤魂野鬼般的少年隻能徘徊在洛陽。

張少白用力吸了一下鼻涕,身影落寞。他不太願意回家,於是漫無目的地逛了許久,看著萬家燈火。

他聽到有對夫婦在吵架,院裏的惡狗也叫個不停,吵架聲和狗叫聲交相呼應,讓人心煩。他看到有道人影映在窗上,似是在低頭繡花,繡花的人兒不小心刺痛了手指,令人心疼。

直到路過某戶人家的時候,裏麵先是傳出嬰兒響亮的哭聲,緊接著又傳出一陣銅鈴響聲,孩子的哭鬧隨之漸漸停止。

這一刻,張少白的心思前所未有的寧靜。

心思通透的少年終於回家,沒承想推開宅門便看到那兩人已經率先一步趕回。

他倆坐在院裏的石凳上,天天把一口小壇子放在麵前,癡癡地盯著。茅一川則抽出了腰間的刀,正專心致誌地擦拭著。

見到張少白回來,茅一川依然低頭擦刀,但嘴上卻說:“每次讓你老實待在修行坊,你就是不聽。”

張少白換了個話題:“還是頭一次見你把刀抽出來。”

“嗯,很久沒有用過‘無鋒’了。”

“無鋒?這把破刀居然還有名字!”

無鋒不是破刀,而是一把絕世好刀,僅從刀身上的花紋便可看出,那是經過千錘百煉才能鍛造出的紋路。隻是許久未用,花紋上藏了些許灰塵,茅一川費勁地清理著它們,頭也不抬地說道:“上一個說無鋒是破刀的人,是大理寺少卿的兒子。”

張少白微微挑眉。

茅一川又說:“有次破案時他有所疏漏,於是我借機撅斷了他的一條腿。”

張少白抽了口冷氣:“我現在道歉還來得及嗎?”

茅一川沒有回答,他已經擦完了刀,把無鋒的刀尖對準張少白,眯起眼睛看了眼刀尖上的人影,方才收回鞘中。

他說:“我帶天天去刑部的路上,感覺一直有人跟著,看來牝雞司晨案的始作俑者已經按捺不住了。”

“那是自然,他辛辛苦苦設下這麽一個局,結果現在沒人記得那個凶兆,不生氣那才奇怪。”

“你不該在桃夭樓拋頭露麵的,這樣一來你會成為他們首要的報複對象。”

“比起賺錢,這些都是小事。”

茅一川瞥了一眼院外的那棵大樹,心想既然張少白說得這般雲淡風輕,看來是心裏有數,也就不幫著瞎操心,於是說起了案情:“你之前說你用‘招魂之法’已經弄懂了灼灼的死法,以及背上的血字如何生成。”

張少白回答道:“‘招魂之法’是我騙卓胖子的,我可沒有和鬼魂直接對話的本事。至於弄出血字就簡單得多,石菇粉再加上一些小東西可以調製出一種無色無味的顏料,寫在絹布或是黃紙上基本看不出痕跡。可是一旦遇到了水,便會呈現出血紅色的痕?跡。”

茅一川又問道:“你說的這種顏料也可以用在人的皮膚上?”

“當然可以。”

“如此說來,鬼街賣石菇粉的老人很有嫌疑,害死灼灼的人也很有可能是你的同道中人了。”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鬼街的規矩向來是不問買家來由,甚至連買家長什麽樣都看不清楚。”張少白隻說此事與鬼街老頭無關,卻不否認祝由一事。

茅一川盯著張少白:“還有一個問題,灼灼到底因何墜亡?”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要問一問天天了。”張少白見天天一臉茫然,於是問道:“你還記得站在桃夭樓上的感覺嗎?”

天天略微回想了一番,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說道:“記得,我覺得很難受,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如果當時有人慫恿你跳下去,你會不會照做?”

“我……不知道……”

張少白微笑著說道:“桃夭樓的台子很高,周圍又掛滿了紅紗帳,這會讓裏麵的人找不到方向,繼而產生極為不適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會讓人容易變得失魂落魄,甚至是產生幻覺。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灼灼死前說起過‘鬼車’二字,所以我猜測她應是在桃夭樓上出現了幻覺,誤以為鬼車在追趕自己,這才失足墜樓。”

茅一川緊皺眉頭,立刻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可是這樣說來又有了新的問題,凶手是如何讓灼灼產生幻覺看到鬼車的?”

“既然‘攝魂之法’可以讓許見鴻將天天看成灼灼,為何不能讓灼灼在桃夭樓看到鬼車?”

茅一川猛地瞪大雙眼,他對“攝魂之法”並不陌生,因為今日張少白還對許見鴻用過,並且成功套出了許多信息。

張少白悠悠說道:“除此之外,還有一點,灼灼是怎麽知道鬼車的,又為何對其心生畏懼?”

茅一川說:“灼灼知道鬼車肯定是聽來的,背上的血字是石菇粉弄的,她墜樓而亡也很有可能是中了‘攝魂之法’。張少白,既然凶手也懂得這些,那麽八成和你是同?行。”

張少白的目光冰冷:“治病救人的術法居然被他拿來裝神弄鬼害人性命,真是不可原諒。”

“如果說凶手是個祝由先生,你心中可有線索?畢竟洛陽城裏會祝由之術的人不多,你總應該認識一些吧。”

“第一,不是所有會祝由之術的人都是祝由先生,有很多人並不以此為生,正所謂大隱隱於市,興許街頭買西瓜的老漢就會一手深藏不露的法術。第二,就算我真的知道這人是誰,抱歉,我也不能說。”

張少白的臉色也不好看:“這是因為你們不知道祝由到底是什麽,它不僅是簡單的術,它還是一份傳承。既然是傳承,就一定有它流傳千年的緣由。”

“我的確不懂什麽傳承,我隻知道殺人就要償命,否則我大唐律法形同虛設。”

“那你就繼續去查,我又不會攔著你。”

“張少白,你到底什麽意思?”

“沒意思……我是說,既然已經知道了殺人方法,還知道了凶兆來源,這事就已經變得沒意思了。”

黑衣和白袍,大眼瞪小眼,茅一川顯然在壓抑怒火,而且相當用力,以至於握刀的那隻手的骨節都發出“咯咯”輕響。張少白則是毫不在意,仿佛沒有什麽事情值得他放在心上。

兩人僵持許久,隻聽到天天忽然輕聲說:“裴家二郎。”

茅一川一頭霧水:“你說什麽?”

天天解釋道:“裴二郎那些天一直纏著姐姐不放,姐姐登樓獻舞那日,他也始終賴著不走,直到姐姐去了桃夭樓方才擺脫了這隻癩皮狗。”

“裴二郎。”茅一川反複念叨了幾次這個稱呼,問道:“也就是說,灼灼死前一直和這位裴二郎在一起?”

“沒錯。”

“這麽說來,裴二郎是最有機會在灼灼身上動手腳的人。隻是他既然纏著灼灼,便說明他是灼灼的恩客,為何又要下此毒手?灼灼為何寧可扔出銅鈴尋人求助,也不願意找他幫忙?灼灼墜亡之後他又去了哪裏,為何置身事外,毫無與他有關的消息?此人……疑點甚多。”茅一川低頭想了許久,“天天,你可知這個裴二郎到底是何許?人?”

天天似乎有些為難:“我聽說……他的父親乃是……裴炎。”

茅一川聽後猛地瞪大雙眼:“裴炎!”

裴炎,今年剛剛加授黃門侍郎,位極宰相!牝雞司晨案怎會莫名其妙地和他扯上關?係?

張少白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同樣眼前一亮,重新來了興致。

茅一川又問了一遍:“你確定?”

天天回答說:“我也隻是聽別人說的……”

此時張少白忽然插嘴打斷:“八九不離十,都知道裴相次子裴彥先是個大**棍,灼灼豔冠洛陽,他不去一親芳澤才是怪事一樁。”

茅一川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計較。他拿著刀轉身出門,頭也不回,隻不過看其架勢,定是不把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絕不回頭。

明明可以回玉脂院了,但天天偏偏不走,抱著姐姐的骨灰壇就去了柴房,還不忘把門閂好,生怕張少白翻臉趕人。

張少白原本隻想著利用牝雞司晨案結識茅一川,讓他幫忙尋找一些五年前太子疑案的線索。可沒想到牝雞司晨案居然又和裴家這等龐然大物有了瓜葛,想到這些他也是心思複雜。

三番四次地折騰,讓他備感疲憊,隻感到喉嚨一癢,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待到癢意好不容易退去,他便趕緊回屋休息了。

隻是有一點朱紅落在地上,剛剛被雨水打濕的泥土微微有些膨脹,與那一滴紅色稍一碰觸,便立刻將其吞到了自己的肚子裏。